谎言

农民大都是些本分、老实人。

无论做人还是做事都很认真,从不马虎。他们一辈子跟泥巴和庄稼打交道,身上有一种大地的品质——沉默、憨厚、有承受力。农民们没有“知识分子”那样的头脑,为人处世也不讲究含蓄,说话更是不喜欢转弯抹角。他们谑称自己是“一根肠子通屁眼——直来直去。”

在黄杨村,你若想要跟乡亲们处好关系,就得放下自己的臭架子,说些“掏心窝子”的话。否则,村民们是不会理睬你的。以前,我还在乡下生活的时候,左邻右舍对我都像亲人一般。我跟村里的每个人都熟络得很。那时,全村的人吃同一口井里的水,大家知根知底,对各家的情况都了如指掌。要是谁家遇到什么难事,村里人都会主动上门帮忙,解燃眉之急,且不图任何回报。

记得那一年我初中毕业考取中师时,因家里无钱交学费,父母整天都在为我上学之事愁肠百结、泪流满面。我也被残酷的现实生活折磨得羸弱不堪,原本就营养不良的身体越渐虚浮。我不想为难父母。我早已打定主意,若等到九月一号开学时,学费仍无着落的话,我就自此休学,跟着隔房的一个叔父去学木匠。

九月一号那天上午,我正欲去叔父家跪地拜师,刚走出院门,却看见左邻右舍纷纷为我送来散碎钱币。有三块的,有五块的,有十块的。还有拿着粮食和鸡蛋来的人,他们让我去镇上换成钱后交学费。就这样,在乡亲们的慷慨相助之下,我满含热泪走进了当地中师学堂。

几年后,当我再次回乡时,已是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了。可让我大为不解的是,当我回到村里,去乡亲们家串门时,他们对我的态度变得异常冷淡。递烟,不接;送礼品,不收。任我把感激的话说得口干舌燥,他们仍爱答不理,无动于衷。

后来,还是一个叔伯跟我说了实话。他说,以前大家资助我读书,是看在我这人实诚,没有花花肠子。况且,都是一个村的,哪有自己人不帮自己人的道理。可如今,我学业圆满,成了“公家人”,他们本也是真心替我高兴。可在村民们眼里,我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我了。叔伯说,无论是我的穿着打扮,还是说话的腔调都跟过去不一样。他们并不奢望我送礼敬烟,主要是看不惯我现在的那副“高姿态”。他们只希望我能像从前那样跟他们相处,叫一声叔,或者婶子也就够了。

我按照叔伯的指点去做,果然奏效。乡亲们对我的态度重又变得热情、和蔼起来。可见,农民们是不掺假水的,也不说谎话。

但不知何故,近年来,单就黄杨村来说,习惯了说谎话的人却越来越多。

第一个说谎的人,是村里的二虎子。二虎子是黄杨村出了名的实诚人,而且是个大孝子。自从他大哥前年在广州打工意外身亡后,他就一直在家照顾生病卧床的父母。他父母也不知道得了啥病,老是咳嗽,喉咙肿痛,吃不下饭。二虎子四处延医问药,父母的病终不见好。为给父母治病,二虎子把圈里的猪卖了,鸡卖了,羊卖了……反正能够卖钱的东西几乎都拿去卖了。眼见家徒四壁,二虎子的父亲在一个月夜自行结束了生命。这让二虎子很是内疚。二虎子下定决心,一定要救活母亲,不然,他对不起死去的父亲。安葬完父亲的第二天,二虎子就借钱把母亲送到县医院去做检查。医院说他母亲的病十分严重,得尽快住院治疗。那一晚,二虎子蹲在医院的走廊上彻夜未睡。翌日天明,二虎子便将母亲“骗”回了家。他跟母亲讲:“医生说,你没啥大毛病,回去吃几副药就好了。”结果,他母亲回家不到一个星期,就咽了气。

或许是二虎子在黄杨村开了说谎的先例,而且,他说谎后并没有村人责骂他不孝,这就让那些后来的说谎者心安理得了。继二虎子之后,黄杨村的说谎者有村南的张小东;村北的李富民;村西的王展强;村东的赵四宝……他们都以同样的方式,将亲人们“骗”去了另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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