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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夏天,宁县谢家村22岁文学青年谢大军和他的未婚妻董亚芳,带着简单的行李,怀着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向往,踏上了从宁县开往明州的客车。
听着耳边嘈杂的声音,谢大军的思绪已飞出车窗,飞向远方。作为农民,他很不合格,肩不能挑,手无法提。本来还有一次读书改变命运的机会,可惜大学没考上,就这样成了农民。在村里,他是个另类,喜欢看书,还喜欢写诗。夏天坐在大树下的石凳上,别人在抽烟闲聊,他满脑子都是天马行空的想法。去城市,那里会有更多的机会。他的目光越过一望无际的田野,这个念头变成一粒火苗,点燃了他内心的渴望。
大军,你说我们到城里后找个什么样的工作?一路上,董亚芳的头一直靠在谢大军瘦削的肩膀上,让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沉重压力。董亚芳与他是同村加同学,两个人是自由恋爱。
我也不知道,到了再看吧,总会有适合我们的事情做。谢大军说。其实他心里也没有底,只有走一步看一步。
客车到达明州长途汽车站,已是傍晚时分,太阳还没有落山。谢大军带着董亚芳在主街背后找了家名叫阿福的小旅社,放好那两只廉价的皮箱,就出去找吃的。
对城里的一切,两个年轻人都感觉很新鲜。平时,最多也就去一趟宁县县城,只是那偏僻之地的县城,破旧、落后,没什么吸引人的地方。前面出现一条小巷子,巷口上挂着一个招牌,用红漆简单粗暴地写着“金店”两字。谢大军不由想起过年前和父亲一起来明州买四件套金首饰作聘礼的情景。那天,买好金首饰,父亲谢刚坚决不去小饭馆吃饭,拉着他在路边摊吃了一碗面条。为了给他娶媳妇,父母省吃俭用,差不多把家底都掏空了。舍不得去住旅馆,父子俩花两元钱,在通宵的录像厅里待了一夜。怕遇到小偷,父亲一夜未合眼,他也不敢有丝毫大意,把金首饰藏在贴身的衣服口袋里。幸好那些录像片还挺精彩的,他们又是第一次看,倒不觉得困,只是里面空气太混浊,待久了,头有些晕。好不容易熬到天亮,两个人坐早班车回家。订婚的时候,这些金首饰作为谢家给董家的聘礼,交到了董亚芳手上。
董亚芳也看到了,她问谢大军,上次金首饰是在这里买的?
谢大军摇头说,在福临门珠宝行买的。
董亚芳哦了一声,就不再说话。她知道,谢大军家经济条件一般,这聘礼在当地算是重了,让她很有面子。这么一想,身体就很自然地黏在谢大军身上,紧紧挽住他的手臂。谢大军感觉到了,心头一热,有点迫不及待想回小旅馆。
进城前,按董亚芳父母董生康和邵招弟的意思,既然要一起进城打工,干脆先把结婚证领了,这样住在一起名正言顺。邵招弟想着这中途万一有什么变化,终归是女孩子吃亏。当然,这话她没有说出来。不过谢大军和董亚芳都不想这么早结婚,觉得自己还太年轻。现在结婚,万一有了孩子,就哪里也去不了了。见两个年轻人都没这意思,当父母的也不好强迫,只好作罢。
为了节约钱,两个人在路边小摊各吃了一碗馄饨,旁边是录像厅,墙壁的黑板上写着《赌神》等片名。谢大军见董亚芳的目光在黑板上逗留,就问她是不是想看?董亚芳摇头,说今天算了,有点累。谢大军说,那我们回去休息。
穿过纳凉的人群,来到阿福旅社。这里条件很简陋,没洗澡的地方,不过旁边是公共浴室,想洗也方便。
等一切都收拾干净,回到房间,时候已不早了。虽然在家时,两个年轻人已偷尝过禁果,但拥有一个完整的夜晚还是第一次。小旅馆的床很小,谢大军在董亚芳耳边低声说,小点好,晚上正好可以让我抱着你睡。
董亚芳把脸埋在谢大军单薄的怀抱里,轻声问,你以后会不会不要我了?
谢大军摸着董亚芳滑顺的头发说,傻瓜,怎么可能?你如果不放心,我们下次回家就把结婚证给领了。
董亚芳抬起头说,我们还是先挣钱,在城里站稳了脚跟,再结婚要孩子。
谢大军的手掌在董亚芳的背上来回滑动着,一边感受着肌肤的细腻,一边说,听你的,老婆,我会努力去赚钱。
董亚芳“嗯”了一声,很幸福地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一早,谢大军和董亚芳一起出门找工作。董亚芳知道自己没技术,又只有一张初中文凭,想找好工作不太可能,就跟谢大军提议,去宾馆和酒店碰碰运气。之前,她听人家说过,宾馆和酒店工作机会多。谢大军心里不愿意董亚芳去那些地方工作,可一时也想不到好的去处,就说先找找别的。
两个人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转,没个头绪。街上也有工厂招工的信息,可谢大军不想去工厂上班,他心里想着,如果能找一份跟自己爱好有点沾边的工作就好了。
董亚芳没这么多想法,她觉得还是现实一点好,说要么我去工厂做?一问,那厂不是在城里,路还很远,在一个小乡镇上。谢大军说算了,再找找。
回到小旅社,谢大军把自己扔在床上躺着,盯着天花板,想现实的残酷,心里涌起阵阵诗人的忧伤。
董亚芳在床边坐下,转过头对谢大军说,明天我还是去宾馆试试,那些地方肯定要服务员。
谢大军不吭声,眼下当务之急,得先找个落脚处,总不能把带来的钱花完就灰溜溜地回去,那也太丢人了。董亚芳还是比较了解谢大军,知道他爱面子,既然出来了,不混出个样子他是不会再回老家的。就劝谢大军,先不挑工作好坏,干了再说,有合适的再换。谢大军想想也有道理,就不再说什么。为了节省时间,两个人决定第二天分头行动。
董亚芳年轻漂亮,人又聪明,她没有找小宾馆,而是问人家明州最大的宾馆在哪里,然后就直奔过去。因为她想,大宾馆需要服务员的可能性更大些。
来到环宇宾馆门口,董亚芳忽心生怯意,她居偏僻乡下,以前也难得进城一次,这次如果不是和未婚夫同行,一个人不一定有勇气。刚才路上还雄心勃勃的,可真站在这高楼面前,她又有点怕,低下头看自己的穿着,花衬衣,黑色脚踏裤,白球鞋,这样子是没法跟城里人比的。深深吸了一口气,心一横,顾不了这么多,鼓起勇气走了进去。
请问,你们这里需要服务员吗?董亚芳走到总台,小心翼翼地问一位穿着蓝色制服的姑娘。
蓝衣姑娘摇了摇头,微笑着回答,我们现在没有在招人,你去别家看看。
董亚芳很沮丧,像只泄了气的皮球,羡慕地打量着宾馆整洁的环境和总台服务员身上干净的工作服,悻悻地离开。这家不行,那就继续找。董亚芳骨子里有一股不服输的劲,既然大宾馆不要人,那就去小宾馆找,她就不信整个明州没有一家宾馆是不招人的。董亚芳就用最笨的方法,一家家去问。走得筋疲力尽时,终于看到有一家名为“归来宾馆”的玻璃窗外贴着一张招工信息,看样子规模也不小,不由喜出望外。
一个小时后,董亚芳满脸喜气地走了出来。工作找到了,这是家新开的宾馆,虽不能与环宇相比,但档次也不算低。她做迎宾小姐,虽说工作时间很长,除了吃饭时间,从早上8点要站到晚上6点,但宾馆提供食宿,每个月150元工资,董亚芳非常满意。
谢大军天快黑了才回,两个人一见面,就问对方找到工作没有。董亚芳开心地说,找到了,还包吃住,明天就去上班。谢大军一听包吃住,马上说,住你还是不要去住,我明天就去找房子。董亚芳说,可以白住干吗不住?我先去占个位子。谢大军见董亚芳坚持,只好说,那随你。董亚芳问谢大军找到一份什么工作。谢大军说,书店营业员,工资160元,可惜不包吃住。董亚芳说,挺好的,比在农村强多了。谢大军说,这点钱也只够房租和吃饭,不过这工作我倒是很喜欢,看书方便,有空还可以继续写我的诗。董亚芳说,诗你还是少写,又不能当饭吃。谢大军不悦,说这你就不懂了,人活着就要有精神追求。董亚芳就不吭声了。
这一晚,两个人在床上缠绵很久,幻想着以后的新生活,心情还是有点小小的激动。
周洋一晚上没睡好,第一天上班,八点多点就到书店,张勇还没有来,她就在店门口等着。九点还差一刻钟,张勇骑着自行车过来了,看到周洋,惊讶地说,这么早。
你好!周洋迟疑了一下,不知道该叫名字还是老师。
张勇好像猜中周洋在想什么,就说你以后喊我张哥好了。
周洋红着脸,轻声说,好,张哥。
进门,周洋放下小背包,就开始忙着打扫卫生,抹灰、扫地、整理货架,手脚麻利。她很小就会做家务,这些细碎的活对她来说小菜一碟。张勇把黑板搬到门口摆好,交叉着双手,看周洋做事这么认真,对她的印象就更好了。
没顾客的时候,周洋也不闲着,她的目光一遍遍从书架上扫过去。张勇问她在看什么。她说在记书名,这样顾客要什么书,自己就能在最短时间内找到。张勇说,看不出来你还这么有心。周洋说,工作是要认真。张勇一听,有点惭愧,他爱玩,管了几天店,心里已经有点按捺不住,觉得守店太枯燥。周洋比他还小一岁,但似乎比自己成熟多了,不由敬佩。
中午吃饭时间到了,周洋问张勇平时午饭是怎么解决的。张勇说,我一个人管店,又不能离开,就隔壁点心店买点吃的。现在你来了,我可以换个口味了。周洋说,行,你先去吃,店我管着。张勇说,好,那我去吃碗面。
张勇刚离开店没多久,一个身材矮小的年轻人走了进来。周洋很热情地问他需要什么书。小青年直奔书桌边,那里摆着几本畅销书。年轻人选了《北京人在纽约》和《曼哈顿的中国女人》这两本。
一共13元7毛,周洋一边在销售本子上记录书名,一边说。
年轻人拿出两张10元递给周洋,周洋找了他6元3毛。那人忽然又说,我还是给你零钱吧。说完,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钱,数给周洋。
这时,又有人进来买书,周洋就手忙脚乱地把一把零钱放进抽屉,又还了那小青年20元钱,去招呼新的客人,小青年拿着两本书离开。
张勇吃好面,给周洋带了两只包子回来,说请她吃。周洋说那不行,一定要给钱。张勇说没关系,大家在一起工作,不用这么见外。可周洋坚持要给,说无功不受禄。张勇只好收下包子钱。
周洋吃包子,张勇看了一眼记录本,说不错,卖掉好几本书。这《北京人在纽约》和《曼哈顿的中国女人》真畅销啊,我看过不了两天,阿哥又要去补货了。
不好,搞错了。刚把一口包子咽下肚的周洋,突然叫了起来。
什么搞错了?张勇奇怪地问。
刚才有个男人来买这两本书,完了,我被他搞糊涂了,少收了6元3毛钱。周洋急得脸都红了,让张勇赶紧数下抽屉里的钱,与本子上的销售记录核对一下。
除去备用金,果然少了6元3毛。周洋想到自己第一天上班,就出了这么大娄子,这工作怕保不住了,不由难过得低下了头,包子再也吃不下。
怎么会这样?张勇详细问了经过,马上得出结论,那男人是故意的。他安慰周洋道,责任在我,我不应该出去吃面,毕竟你刚来,不熟悉。晚上我哥回来了,我跟他解释一下。
是我不仔细,跟你没有关系。周洋闷闷不乐,为自己的疏忽,很是自责。
张勇安慰道,没关系,我会跟我哥说的,你放心好了。我也搞错过,生手嘛,难免的。
见张勇这么说,周洋朝他投去感激的目光,说谢谢你!以后我一定会小心的。
两个陌生的年轻人,因为这件事,似乎一下子拉近了距离,周洋也少了几分拘谨。
林之光下班到书店,很关心地问周洋当了一天营业员感觉如何。周洋低着头,把中午搞错钱的事说了一遍,一脸的紧张。她说,林老师,对不起,下次我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这6元3毛钱你到时候在我工资里扣。
阿哥,这事不能怪周洋,是我不好,中午跑出去吃面,她第一天来,那个人是故意来搞脑子的。张勇自告奋勇承担责任。
林之光听了,首先对两个人的态度给予了肯定,然后说,我们开着店,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人,特别是这种开放式书架,稍不注意,书就会被人拿走。你们别以为喜欢看书的人不会做这样的事,错了,对有些人来说,偷书不算偷。这次就当买了个教训,下次一定要注意。
谢谢林老师,我以后一定小心。周洋没想到林之光这么宽容,就这样原谅了自己的过错,心里满是歉意。
林之光说,我相信你。
这句话,让周洋感动得差点要哭了,能被人信任,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周洋下班回去了。张勇问林之光,阿哥,你是不是真的相信这钱不是周洋私下拿的?林之光笑着说,天下没这么笨的人,第一天上班,就为了这几元钱把工作给搞丢了。再说,我看周洋也不是那种人。
阿哥好眼力,我也相信周洋说的是真的。中午我给她买了两只包子请她吃,她非要把包子钱给我才肯吃。接着,张勇又向林之光汇报周洋一天在店里的表现,说很勤快,也很用心,总之一句话,这个营业员找对人了。
林之光见张勇这么说,放心了。他就怕两个人相处不好,会影响店里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