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星云渡海

师徒二人隔桌对坐,

想到时局难测,

此行很可能是生死离别,

不禁热泪盈眶,饭菜到口,

却难以下咽。

白塔山下,穿过一片丛林,东行数十里,便是太湖。湖水静谧,与长江相依相连。

1948年冬天的长江,正是一片怒涛——战争正在逼近,战火已在长江岸边燃烧。眼看寺庙和学校都难以维持下去,今觉和智勇带上几本《怒涛》月刊,踏上了回南京的道路。

所幸天无绝人之路,此时,南京的华藏寺正需要他们。华藏寺的老住持荫云和尚退隐后,其继任者不知检点,一个拥有学校、书店、水厂的大规模寺庙,转眼间财产被挥霍殆尽,土地被变卖得所剩无几。荫云和尚痛心之下,希望今觉和智勇速来接手华藏寺。

今觉与智勇商量:谁做住持,谁任监院?智勇说,今觉身材比他高大,比较像住持;今觉说,智勇的学历、能力超过他许多,智勇才像住持。最后约定,不计名分,两人共治华藏寺,把这里当做推动“新佛教运动”的试验田。

然而,他们很快发现一个严重的问题。华藏寺已住有二十几位僧众,他们以念经拜忏、祈福超生为业,经常不做早晚课,有的连佛殿的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时常夜不回寺,偶尔回来,多半带着军人、警察和女眷“暂住”,男男女女,喧哗唱歌,把寺院弄得像大杂院。

今觉当然看不惯这般面貌,迫不及待地制定了僧伽规章。所有住寺的人必须做早晚课;社会、寺庙有别,非僧众不可安单寺院;三餐不准自制饮食,不准从外面购买食物回寺,一切由常住供应;外出必须请假……

新规章出炉后,起初尚能相安无事;时日一久,这群僧众便开始反抗。今觉另出一计,以寺中经济困难为由,每天只做稀饭,只盼这些僧众吃不习惯,自动离开。

此时,国民党军队在淮海战役中节节败退,待在华藏寺里的军人和家眷卷起包袱,准备撤离南京。今觉本就愁房间不够用,赶紧来收回空房。怎料,军人们竟然把寺院房间廉价卖了出去,那群僧人还替他们搬家、作价、拉拢生意。每日警察、宪兵川流不息,黑白两道在寺庙里公然活动。今觉的“新佛教运动”哪里还有实践的余地。

一天,今觉一个人在僧房里发呆。他脑海里闪现的,全是在战火中四处流离的百姓。他心想,眼下最要紧的,倒不是华藏寺的改革了,而是设法救助那些无助的逃难百姓。

“今觉,你在想什么?”智勇跑进来,打断了他。

智勇得知今觉的心思后说:“我正为这事来和你商量。一些长老已经组织了僧侣救护队,救助难民。我有个大胆的想法,干脆我组织一个600人的僧侣救护队,随这些老百姓去台湾,服务众生,怎么样?”

今觉一听,大加赞赏:“600个僧侣,这么多人啊!栖霞寺是南京最大的寺庙,也只有400个僧侣。”他想了想,僧侣救护队在华藏寺里开会、筹备,他也帮不上别的忙,“那我管你们饭吃好了”。

没想到忙碌了两个多月,夜长梦多,很多僧侣开始打退堂鼓:“台湾在哪里?什么样?没去过,还是留下吧!”智勇一看很难凑齐600人,也泄了气,不想干了。今觉见状,很是着急,怎么说不去就不去了?不是还有一百多人吗?谁来带队?

他找到智勇,鼓励道:“你还是去吧!我们做朋友,做道友,也不一定必须在一起,你去了台湾,成功了,我可以去投靠你;万一不成功,你也可以回来靠靠我,人生的祸福很难说的。”

智勇似乎主意已定,想了想说:“那么,你去好了。”

今觉愣了一下:“事到如今,总得有人去。好,那我去吧!”

话虽如此,可出家人规矩很严,今觉不知道师父志开上人是否同意,便连夜赶到栖霞寺,向师父请示。志开上人听说爱徒要带僧侣救护队去台湾,当即赞同,但又不舍。临行前夜,他亲自办了一桌菜,给今觉饯行。师徒二人隔桌对坐,想到时局难测,此行很可能是生死离别,不禁热泪盈眶,饭菜到口,却难以下咽。

志开上人掏出平生积蓄的20块“袁大头”,塞到今觉手中,忍泪道:“路上要多加小心!”

今觉跪倒在师父膝下,泪流满面:“师父,您对我太好了!”他把银元小心翼翼地揣进怀中。

志开上人扶起他:“还有一事我要叮嘱你,栖霞中学的董事孙立人是我的挚友,他如今在台湾的国民党军中任职。我已经打了电话给孙将军,你到台湾后,只要能联络上他,他一定会照顾你的。”

拜别了师父,今觉回到华藏寺,把100多名僧侣集合起来,说:“大家不要担心,我身上带着钱,你们跟我走吧!”

初到台湾时的星云

去台湾必须乘火车从南京到上海,再从上海乘船。到了南京火车站,今觉一点人数,发现只来了70多人。火车就要开了,他期待的那30多人再也没出现。途中他想:难道就这样算了吗?忽然他眼睛一亮,前方到站是常州,常州火车站旁边是天宁寺,他曾在那里参学,还有一些同学,没准他们愿意去。于是到了常州站,他央求司机多等一会儿,便匆匆下车,迎着漫天雪花,跑进天宁寺。此时已是深夜,寺中的僧侣早进入梦乡。他走进卧室,推醒第一个僧人,轻声问:“哎,要不要参加救护队去台湾?”那人“嗯”了一声,翻身睡去了。“想不想去台湾?”摇醒第二个,那人摇摇手,裹紧被子,睡了。第三个,干脆把头蒙起来。今觉不甘心,继续一个接一个地摇,一个接一个地问,最终在黑夜中找到了几个要好的同学弘慈、印海、净海、浩霖、以德,跟着他去了火车站。

好不容易到了上海,去台湾的船却左等右等等不到,又有20多个僧人离开了。上船时,今觉的僧侣救护队只剩下50多人。

这是一条国民党军队的船,船很大,挤满一两千人。夜幕下,船缓缓离开码头,向无边无际的大海深处驶去。今觉站在船舷边,一动不动地凝望海岸,思绪万千:养育我20多年的故乡将从此远离,母亲、师父、亲人、师兄弟……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在他脑海中闪过,他的眼睛湿润了,对着海岸轻声说:“你们一定保重,等我回来!”

城市的轮廓变得越来越模糊,灯光变得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黑暗中。今觉转过身,往前看,波涛万顷,茫茫一片,海浪撞击着船体,泛起阵阵浪花。怒涛,这才是真正的怒涛,他的怒涛这才开始,台湾在哪儿?未来在哪儿?他不知道。风越来越大,浪越来越高,他不敢多想,不敢走动。他想起了一个星期前,一条叫做“太平轮”的大船,在去台湾的途中沉没了,船上上千人,少有生还。那一天,是农历除夕的前一晚,那些憧憬着逃离战争的人,再也无法和家人吃团圆饭了。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也是这样的命运。一阵阵强烈的眩晕袭来,他赶快进舱坐下,祈愿菩萨保佑,能一路平安。

在海上大约漂泊了两天一夜,谢天谢地,船终于到达台湾岛北端的基隆港。

僧人被带进军营里

一看到陆地,人们疯了似的拥上岸。混乱的人流中,今觉拼命寻找自己带来的僧人,发现一半的人已经走散。他们去哪里了呢?为什么不说一声?后来,今觉才知道,这几个月里,来台湾的人太多了,离开救护队的僧侣们投奔亲友去了。他很慈悲,他能理解,到了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两眼一抹黑,谁不想找条生路?

剩下的20多名僧人不知去哪儿好。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先上火车再说吧!”于是他们又被千余人裹挟着上了火车。火车一路向南,到了台南才停下。原来,他们乘坐的是国民党军事运兵船,船上的军人自然希望满船壮丁都加入其军,便引导着这些无头苍蝇似的人群到了一所学校。今觉抬头一看,门口写着“普通兵训练营”,顿时明白了怎么回事。众多人聚集到门口,谁也不愿进去。有文化的年轻人喊:“我们是知识分子,不需要参加这种基本的训练。”没文化的平民喊:“我们是来避难的,不是来当兵的。”僧侣们更是不甘愿:“我们是出家人,怎么能来当兵呢?”闹哄哄地正准备离开,今觉见天色已晚,周遭荒凉,便安慰大家:“既来之,则安之。我们刚来还没有落脚的地方,先进去看看再说。”

今觉走进军营,想起师父志开上人的叮嘱,便找到一个管事模样的军官:“请问孙立人将军在哪里?我要见他。”

此人一听“孙立人”三字,吃了一惊。当时在台湾,军人没有不知道孙立人的。

孙立人,字抚民,号仲能,安徽省庐江县人,1900年出生。早年从清华大学毕业后留美,获理学学士学位,最终毕业于美国弗吉尼亚军事学院。回国后,成为著名的抗日英雄,是国民党军级单位将领中歼灭日军最多的一个,有“中国军神”“丛林之狐”“东方隆美尔”之誉。抗战胜利后,其部队被调往东北进行内战,凭借优势武力,曾在作战初期占上风,后因与杜聿明不和,被蒋介石调回南京国防部任职,实已远离战场。

就在今觉他们到达台湾的前一年,1948年,48岁的孙立人被派往台湾南部高雄的凤山,主持新兵训练。这年底,他还兼任了东南军政长官公署副司令和台湾防卫司令。

所以,当这名军官听到有人直呼自己最高上司的名字时,能不为之一惊吗?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今觉一番,一个和尚而已,能有什么来头?我自己想见上孙将军一面都很难呢!

“你!你是孙将军什么人?”那人没好气地问。

今觉如实答道:“我和孙将军没什么关系,但是我师父叫我到台湾找孙将军。”

“随便什么人也可以找将军?你一边等着吧!”那军官很不耐烦。

今觉和同伴们只得在军营里等着,可是一天没消息,两天没消息,三天还是没消息。有些人等不了,自己走了。

又过了几天,孙立人终于打来了电话,他要今觉和僧人们先参加军训。今觉说:“我们都是僧侣,不是来当兵的,是来做救护工作的。”

孙立人说:“即便是僧侣救护队,也必须要懂得前线的军事常识才会安全。”

就这样,僧人们硬着头皮参加了训练营的军事训练。教官让他们出操、奔跑、跳跃、翻单杠、爬竹竿、卧倒、匍匐前进……这些出家人过去在寺庙里受的训练是眼观鼻、鼻观心,讲究威仪,安安静静,平时只会念经拜佛,哪受得了这般折腾,纷纷要求退出。教官们想,擒贼先擒王,稳住和尚也得先把领头的拢住,于是对今觉说:“你能文能武,聪明能干,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我们要保送你去陆军军官学校。”孙立人将军也打来电话勉励今觉:“以我之见,你如从军,不出10年便可升至将军。”

今觉答道:“我是出家人,我要把和尚当好,当将军有什么用呢?”

放下电话,他已经意识到,如果不赶快离开这里,迟早会被他们拉去当兵。僧人们一合计,赶紧收拾好东西,摸黑悄悄离开了训练营。

寺庙不敢收留他

终于自由了,可是,下一步能去哪儿呢?

今觉拿出一张事先准备好的台湾地图。他想到有一位学长叫大同法师,在台中宝觉寺当监院。几年前,大同法师曾去函大陆,邀请今觉来台协助办一个3000人的佛学院,教书育人。当时他婉拒了学长的好意,现在,不如先去宝觉寺学长那儿,暂时住下,再从长计议。

他拿着地图,走路,坐车,再走路,再坐车,好不容易找到了台中宝觉寺,站在门口,里面的僧人出来问他们:“你们找谁?”

“大同法师在吗?”

“大同法师有匪谍之嫌,早就连夜逃到香港去了。”

今觉绝不相信这种指控,他了解自己的学长,大同法师从来不问政治,是个地地道道的出家人。可是,当时从大陆来台湾的人像潮水一般,国民党当局觉得,既然鱼龙混杂,那就宁可抓错一万,不可放过一个。他们下手非常之狠,有“匪谍”之嫌者等于死路一条。大同法师为了保命,只好一走了之,逃往香港,却让今觉等人白白跑了一趟。今觉不知如何是好,所幸一位住在宝觉寺里的居士走过来,对他们说:“这里的住持师父非常慈悲,你们等他回来,说不定会收留你们。”

今觉一行人便在寺里耐心等待。住持师父终于回来了,可是他早被大同法师的“匪谍”罪名和连夜出逃吓坏了,不敢收留今觉一行:“你们不如到台北观音山凌云禅寺看看,慈航法师正在那里筹办佛学院,需要老师。”

凌云禅寺?观音山?他们面面相觑,全然不知在哪里。见他们人生地不熟,一片茫然,寺里一位师父自告奋勇带他们去。

他们又满怀信心地上路了。没想到刚到台北,就遇到了倾盆大雨,通往观音山的路被水冲断了。带路的师父说:“看来观音山是去不成了,城里有个十普寺,你们先到那里去住吧,那里是外省人当家,应该会接纳你们。”

今觉一行人冒着大雨来到南昌街十普寺。走进寺内,先是道源法师出来见他们,得知他们刚从大陆来,没好气地说:“你们怎么也跑到台湾来了?”今觉等人听了很不舒服,随行的一位法师生气地回道:“你可以来,我们为什么不能来?”双方一见面就不愉快。随即,住持白圣法师出来,也不肯收留他们,连借住一宿都不行。

带路的法师一看没辙,就说:“那我只能带你们去善导寺看看了,善导寺在忠孝东路,可以找大醒法师。”

一听大醒法师之名,今觉立刻说好。过去,今觉经常在佛教刊物上看到大醒法师发表的文章,觉得他很有见地,如能谋面,自然甚好。于是,一行人又从南昌路走向忠孝东路。路上又下起了大雨,街上积水过膝。走到林森路时,今觉突然掉进路边的一条水沟里,此时沟深水急,就像一条河,今觉拼命游才爬上来,衣服全湿透了,可他顾不上衣服,往身上一摸,糟糕!“我的布包呢?我的布包呢?我的布包不见了!”

浇得像落汤鸡一样、连眼睛都睁不开的僧人们自顾不暇:“保命要紧,布包丢了就算了!”他们哪里知道,那布包里有志开上人给今觉的20块银元,那可是大家保命的钱,怎么能算了呢?

今觉一急,再也顾不得,立即跳入水中,去寻找布包。幸好布包里有银元,沉甸甸的,在水中流得慢,今觉瞪大双眼,边走边盯着水流,终于远远看到一小块黄色的布在水中时隐时现,便疾扑过去,一把抓起来,果然是他的布包。一看银元都在,他高兴极了,紧紧藏到怀里,才爬上来。上了岸,今觉不由自嘲地想,人家是“落水要命,上岸要钱”,他却是“落水要钱”,前途艰难如斯。

风雨兼程,一路奔波,最终到了善导寺。然而,等待他们的依然是无情的结局。寺里的人要么说,“没地方,人已住满”;要么说,“法师交代,不接收外省人”。可是天已黑,雨未停,他们无处可去,只能央求人家同意,在善导寺的大钟下面蜷缩了一夜。

这一晚,今觉想了很多。出家人不以风餐露宿为苦,今日种种,他并不觉苦。他只是万万没想到,在台湾岛上,时局的复杂已侵扰了佛门的清净。国民党军队想让和尚入伍当兵;国民党政府又要把大陆来的和尚当作“匪谍”抓进监狱;台湾的和尚害怕大陆的和尚惹麻烦;就连同为大陆来的和尚,也是先到者排挤后到者。他在宜兴白塔山上提笔疾书的佛门种种顽固、保守、伪善,原来在台湾一样如此。看来,“新佛教运动”和佛教改革,此处同样需要。

今觉在大钟下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唯恐踢到一起蜷缩在地上的同伴。台北的雨声更大了,就像长江的涛声一样,他又想发出自己的怒涛了。明天,明天一定得找到安身之所。

第二天一早,今觉唤醒大家,赶到台北火车站,乘车到基隆月眉山灵泉寺,投奔善慧老和尚的道场,他的同学昙实清也在那里。这时,寺里已有二十多位老、中、青的法师挂单了。走进灵泉寺时,已是下午1点多,里面的法师问:“吃饭了吗?”今觉腼腆作答:“不知您指的是哪一顿,从昨天中午到现在粒米未进、滴水未喝。”

同学昙实清见到了今觉,连忙说:“赶快到厨房吃碗饭吧!”岂料话音刚落,就听另一个人说:“老法师交代不准收留,我们自身难保,还是请他们另想办法好了。”这又是当头一棒。今觉心想,此处也非栖身之地,还是离开吧。同学昙实清心有不忍,一把拉住他,叫他们等一等,自己跑出去掏腰包买了米,煮了一锅稀饭。终于端上了饭碗,今觉两只手已经饿得发抖,差点没烫着。他一边吹,一边吸,呼噜呼噜,连嚼都没嚼,一碗稀饭就咽下去了。

饭罢,谢过同学,他们彼此商量:再去什么地方好呢?一群人商议半天,听说慈航法师到了中坜的圆光寺,在那里办台湾佛学院,慈航法师是院长,正缺少教师,说不定可以容身。于是从八堵坐火车到中坜,又从中坜步行走了几十里黄土路,到达了圆光寺。

被抓捕关了23天

一进圆光寺,迎面遇到的是一位比丘尼,她慈眉善目,见到他们一行人,便双手合十,主动打招呼,声音温柔动听。

今觉心头一热,就像在冰冷的雪地里走了很久很久,突然遇到一堆篝火。他们一群人穿得破破烂烂,狼狈不堪,一路上找人问路都没人搭理,不是遭人白眼,就是被大声呵斥,台湾的比丘尼怎么会那么好呢?他觉得这么温柔、庄重的比丘尼,就像观音菩萨一样慈悲。

接下来,又见到一位比丘尼。一见面,她就问:“哪位是今觉法师?”

今觉上前道:“是我。”

“法师,我在《怒涛》杂志上读过你的文章,你的文章在我们佛学院里都能看到,我叫老和尚出来和你见面。”

今觉吃了一惊,没想到自己的文章比他本人还先到台湾。不一会,比丘尼带着一位老法师出来:“这是妙果老和尚。”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难以解释,妙果老和尚与今觉一见如故,彼此非常投缘。奇怪的是,妙果老和尚讲的客家话,他一听就懂了。老和尚私下悄悄地跟他说:“佛学院就要举行毕业典礼了,所有学生都要离开,大陆僧人随慈航法师到新竹青草湖,继续未完成的学业,本省的年轻人将各自回寺院。不过,我希望你留下来。”

今觉正是走投无路之际,一路流离,衣单不全,听到老和尚要留自己,真是正中下怀。他心想:“即使你叫我走,我也没有地方去,当然要留下来!”他当场就答应了。此外,还有10名僧人也留在了圆光寺。

今觉终于有了安身之处。为了感谢妙果老和尚的收留之恩,他甘愿付出一切。妙果老和尚请今觉在佛学院当老师,今觉自认不合适,婉言谢绝,提出自己先当学生,妙果老和尚只好答应了他。当时,妙果老和尚担任苗栗、桃园、新竹三个县的佛教会理事长,忙不过来,今觉就帮他代看、代批文书。除此之外,寺里什么活他都干,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步行十几里地到市场买菜。菜贩子还在睡梦中,他就把菜贩子一一叫起来:“买菜了,买菜了!”每天从深不见底的井里打出600桶水,才够全寺庙80人洗漱和食用。每天把寺院的房前屋后打扫得清清爽爽,厕所冲洗得干干净净。他还学说客家语,广结善缘。渐渐的,他的勤劳和诚意,赢得了寺里众人的信任和赞扬,妙果老和尚对他更加器重,带他外出弘法,台湾佛教界许多长老都知道有了一个叫今觉的年轻和尚。

这般平安顺遂的日子过了3个月。有一天,今觉正在圆光寺里忙着,突然一群警察闯进来,把他们抓走了。今觉和一群外省籍的法师被关进一间大仓库里,日夜罚站、被捆绑、听训斥,连躺在地上休息一下都不行,甚至眼睁睁地看着有人被拉出去枪毙。

过了几天,他们才弄明白,原来这次行动,是整个台湾岛统一部署抓捕出家人。当时,有人在街上贴政治标语,国民党的情报机构说是“大陆来的和尚”干的,还说中共派了几百个出家人来台湾当间谍,所以出家人必须统统抓起来。于是,德高望重的慈航法师,甚至连当过国民党中将、来台湾后才出家的黄胪初(律航法师),都被抓起来了。

关了一阵子,情况似乎好了点。有一位警察班长,对出家人有好感,对佛教也有兴趣,每天和他们谈佛法,谈着谈着,就把他自己给教化了。有一天,他偷偷地告诉今觉:“你们很快就可以出去了,出去的时候,我也跟着你们出家。”今觉以为这警察班长心善,是在安慰他们,没想到没过多久,他们真的被放出来了,这警察班长也真的出家了,他就是后来有名的书法家广元法师。

今觉数了数,他们总共被关了23天,广元也不知道他们为何能放出来。后来,今觉才知道,原来兜兜转转一大圈,又是托那位孙立人将军的福。

孙立人和师父志开上人是挚友,他的夫人孙张清扬更是和志开上人同一法脉。孙张清扬出生于湖南,毕业于南京汇文女中,出落得美丽大方,平素最爱两件事,一是读书,一是念佛诵经。后来,她皈依了今觉的师祖、志开上人受法的师父卓尘长老。今觉在栖霞寺时,就经常看到孙张清扬女士来参加法会。得知今觉等人被捕,孙张清扬当然要营救。有了孙立人将军的夫人出面担保,再加上省政府主席吴国桢的父亲吴经熊居士、“立法委员”董正之、“监察委员”丁俊生数十人的协助,今觉等人才得以无罪释放。

报户口 叫星云

今觉回到中坜圆光寺,一如既往不停地忙碌着。然而,还是有人不放过他。有一天,他出去办事,发现有人跟踪。原来,有人向警察局报告,诬陷他“白天收听‘共匪’广播,晚上换上便服,在外面散发反政府传单及亲共标语”。于是,警方日夜派人监视他。今觉心想,反正我没做那些事,你们爱怎么监视就怎么监视,我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警方跟踪了一段时间,发现一无所获,也就不了了之。反倒是跟踪今觉的警察,每日听今觉讲经弘法,不知不觉间竟被感化了,皈依成佛门弟子。

此事过后,周围的人劝今觉:“赶快去报台湾户口吧!”那时候,凡是没有台湾户口的人,都容易被怀疑和审查。可是,台湾的户口也不是随便可以上的,得要证明证件。今觉想,幸好,当初离开大陆时,所有的行李和衣物都放弃了,唯独保留了一张身份证。不过,这张身份证上的名字不是今觉,是“星云”。那时抗战胜利,大陆开始办身份证,他也办了一个。他正在学习查王云五的四角号码字典,那日正巧见到字典里有“星云团”一词,印象深刻:“星云——浩瀚无比。”于是他想,不妨就用这“星云”二字作为身份证的名字。

名字不同,倒也好说。问题是,光有这张大陆的身份证还不行,报台湾户口必须有入台证,这他可没有。怎么办呢?正在他发愁时,寺里一位关心大陆僧人的智道法师对他说:“中坜圆光寺有一位信徒总代表,叫吴鸿麟,如果你能找到他,也许就能报得成户口了。”

这吴鸿麟不是旁人,正是后来大名鼎鼎的国民党主席吴伯雄的父亲。他是客家人,一身医学知识,仁心仁术,惠及病患,是一位大名医,做了中坜医院的院长,又当着警民协会的会长,还是“县议员”。

今觉听了吴鸿麟这番来头,顿时气馁:“这般名门望族,我哪里能高攀得上,还能找他办户口?”

智道法师说:“没关系,我找个时间带你到他家门口,去拜访拜访看看。”

没想到还真是有缘。这天,正当今觉在吴家门口徘徊时,吴鸿麟要外出,今觉赶快上前自我介绍:“吴先生,我是大陆来台的出家人,现在正挂单于中坜圆光寺,我有身份证,想拜托您帮我报个户口。”

吴鸿麟先是一愣,然后盯着他看了足足两分钟。眼前这个出家人穿着整洁,举止端庄,目光坦荡,也不是个随随便便的人,吴鸿麟点点头说:“好!你跟我来。”

吴家不远处就是中坜警察分局,今觉跟在他后面走进去。警察们一看到吴鸿麟,立刻起立向他敬礼。吴鸿麟便交代说:“替这个师父报个户口。”就这么一句话,那些警察立即恭敬配合,也没人向他要入台证,上来就给他填表办手续。

“姓名?”

今觉按照大陆身份证上的名字答道:“星云。”

“籍贯?”

“江苏扬州。”

……

就这样,成千上万的台湾户口里有了星云这个人。1951年,他写了一首诗,名字就叫《星云》:

夜晚,我爱天空点点的明星,

白天,我爱天空飘飘的白云;

无论什么夜晚,天空总会出现了星;

无论什么白天,天空总会飘浮着云。

星不怕黑暗,云不怕天阴;

点点的星,能扩大了人生。

片片的云,能象征着自由。

花儿虽好,但不能常开;

月儿虽美,但不能常圆。

唯有星呀!则娇姿常艳,万古长新;

蓝天虽青,但不会长现,

太阳虽暖,但不能自由。

唯有云呀!则万山不能阻隔,任意飘游,

夜晚,有美丽的星星,

白天,有飘动的白云。

从此,星云可以安住在宝岛台湾这片土地上。而“星云”这个名字,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从法师变成了大师,变成了台湾乃至世界各地所共知的一代高僧。由此,他也跟吴家保持了几十年的交往,吴家几代人都跟他有了不解之缘。

用笔“走”出深山

安居下来之后,星云被妙果老和尚派到苗栗的法云寺看守山林。那几个月,他待在山上,开始思考自己的未来——要在台湾和世界各地弘法,把一生奉献给佛教。“不出发就不能达到”,现在就开始吧!可是,在山林中如何弘法呢?他想了想,对,可以利用自己的写作特长!文字的传播力很强,这里又这么安静,不正是写作的好时机?

他说做就做。看守山林,要四处巡视,就边走边想,有了思路立马记下来;没有桌椅,他就趴在草地上写。在台湾颠沛流离的经历,让他发现,很多人对佛教并不了解,他要让人们了解佛教最基本的东西,而且还要让人们读来有趣。于是,他把佛教中日常所见到的法物与非法物,用散文的体裁和各物自语的口气写成文章。

有的用讲故事的方式自我介绍,比如写木鱼——“我的身体本是高山上的常绿乔木,后来给人砍伐下来,送进佛具店,命运在工匠的手里进行了安排,我一变而成了佛教诵经用的‘木鱼’。不几天,来了一个穿着方袍圆领的和尚师父,交给店主人不知几个大洋就把我带走了,从此我进了一个巍峨堂皇的大雄宝殿,和我的那些老兄老弟引磬、钟鼓等做了伴侣。我终年常醒不睡,先天赐予我的声音非常洪亮,独独的音声像扬子江的流水,又像太平洋的怒涛。我夹杂在很多出家师父们悠扬而宛转的经声和佛号中,显得经声肃穆,佛号庄严。”

有的是读诗猜谜。比如,唐朝李白的诗云:“翩翩舞广袖,似鸟海东来。”这是指哪种法器?

有的采取对比方式。比如,大钟、蒲团、纸箔等,各自有何功用?

他从“物语之一”“物语之二”一口气写下来,一篇篇投稿,在刊物上连载。

很多人看了这些文章后,开始认识和了解佛教,甚至信仰佛教。文章发表到第十四篇的时候,喜事天上来,慈航法师托人带给他一笔款子,老人家在信中说:“你的‘物语’还要继续写吗?我先送给你一些钱把它赶快出版吧!”

星云压根儿没想到要出集子,他只觉自己是一个两袖清风的青年僧人,岂能有出书的妄想。然而,慈航老人的好意,他又不好辜负,于是在发表了20篇之后,集结出了一本书,名叫《无声息的歌唱》。

这是他到台湾后出的第一本书,并且产生了不小的影响。

没过多久,善导寺的大醒法师在青草湖边的灵隐寺办了台湾佛教讲习会,邀请他到讲习会当主任秘书(教务主任)。那一年,他24岁。

在灵隐寺佛学院担任教务主任的两年里,星云带出了许多学生,有的很有作为。然而叫星云惊诧的是,在校时,他们师生感情很好,有的学生对他很崇拜,甚至处处效仿他;毕业后,却不肯承认是他的学生。起初,他以为台湾的师生关系就是如此,不像在大陆的焦山佛学院,讲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传统。慢慢的,他发现并非如此,而是因为有的学生觉得自己也要当老师,一旦承认是别人的学生,自己就渺小了;还有的学生认为他是个“外省师父”,尊外省人为师,他们说不出口。

星云担忧起来。佛教本是宽广开明的宗教,众生平等,释迦牟尼佛还是印度人呢,信佛怎能分这里人和那里人?!如何打破这种思想上的界限和省籍情结?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深入台湾社会,让佛法普传在这片土地上。

更何况,他还发现不少人受日本佛教的影响太深,学会了日本那套僧俗不分、出家人娶妻吃荤、不重经典与戒律的做派。他觉得,不仅自己要努力弘法,还必须培养无数当地法师,才能为汉传佛教正本清源。

无论如何,他必须改变僧人只待在寺庙里自己修行的做法,他要走出深山,走出丛林,到民众中去,推动“人间佛教”。

当日他蜷缩在善导寺大钟下苦苦思索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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