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草丛深处贴着地面蜿蜒的蛇,你沿它的轨迹回溯过去,便能摸索到冰冷黏滑蛇皮下一寸一寸的骨骼……你会看见被送进病院的前一个夏天里,我曾与他们说,我受不了,我想休学。

我应该说了不止一次。起初他们只当是一时冲动的负气之语,别说年轻人,七老八十的人也会有的——当不得真,作不得数。我的声音不过是空气中一段无意义之波动,在发生的瞬间就注定随风而逝,与一片颤抖的树叶,一只飞鸟拍动的翅膀没有任何不同。又像是一粒灰尘,落在皮肤上,毫无分量,不用管它也会自行消除。可隔了多日,无意间再看,却发现那一点黑色还清晰存在——这才想到要伸手擦拭,动作却仍是漫不经心的。擦一下,没有用。再擦一下,还是没有用。原来不是灰尘,而是一粒黑痣:根植肌肤之中。

有的黑痣生来就是罪孽,它们是隐疾的刺探,悄无声息地发生癌变,不知不觉就掌控了生杀大权。可那终究也只是极少数的痣……我的父母看见了,也感到不祥了,却仍出于种种原因,不愿意承认那是严重的。他们尽可能不去注意它日益扩大的面积,逐渐凹凸诡异起来的轮廓,如从前的很多次那样,他们宁愿相信都是一时的风浪——忍耐,坚持,死磕到底,就一定都会过去的。

父亲也曾开解我:你要坚强,没有什么事是过不去的,想开一点,忍一忍就好了。多少年来一直如此惯用的,如长官摆出民主姿势慰问新兵的腔调……再熟悉不过。或许后来他自己也渐渐说腻,渐渐疲倦,甚至渐渐……不信服。电话里的我但凡露出一星半点蛛丝马迹,他就立刻有灵敏回应:

“你还有什么事吗?没什么事了吧?没事我挂了。再见!”

那么轻快的,诙谐的,响亮的,迅捷流畅的语调。仿佛平原上疾驰的火车,雷厉风行,一路顺遂,绝无必要也无可能为路边招手等车的旅人停留——倒是那招手的人荒谬。旅人回过神来,空荡荡铁轨上只残留汽笛的余音。我回过神来,汽笛声则变作短促忙音占据听筒,至于滚烫泪水,则不知何时流了一脸,胸前衣服化作半透明粘住皮肤,紧紧湿透。

到最后他不再给我电话,我的留言没有回复,若主动打电话回去,再未被接通过。

其实也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不光是人类,任何生物,在无计可施,无力回天之际,除了坐以待毙,也就只能闭上眼不去看。说是不愿意,其实仍是不能够……这两者之间的界限太过模糊。若是力所能及,若有万全之策,谁不愿大显神通呢?谁不愿广布恩德呢?小时候听故事,就明白这样的道理——满天神佛不是因为慈悲才得众人景仰,而是因为他们无双的法力,乃为一切凡人所不能。

他太想在我面前扮演一个全能的父亲了。除了我,他也有他的尊严、感情、行事方式,需要去维护。你不能说他不愿,他或许只是不能够。

而母亲……我与母亲没有什么可说的。

她只会朝我尖叫:“你发什么失心疯?有病是不是?在这里装疯卖傻!”

又恨道:“我看你是忘了当年外公家后面住的那神经病了罢?放着好好的大学不读,非要自己去惹是生非,鬼迷心窍,成了疯子样子!你要像他一样么?你也神经病么?”

可我后来真正得了病,她又不愿意承认了。“哪敢跟你外公外婆讲?就说是你心脏有问题。”她认为自己做了一件非常周全、机敏、妥帖的事,因而露出非常识大体的神态来,那眼角眉梢俱在暗示:快崇拜我。快感激我。

是我给她添了麻烦。我让她受尽了委屈。她是天下最可怜最命苦最不被理解的人……是,我的母亲,她一向是这样坚定不移地认为的。也正因此,我身上并不存在真正与她对等的话语权。我们之间纵使关系恶劣,真正发生的激烈碰撞也并不多。没记错的话,上一次还是高中时候,因文理科分班而起的争执——没有悬念,自然是以我的反抗失败而告终。那时候我不敢看她。而这一次,她却要我看着她的脸。“你看着我!”她尖叫,“抬起你的头来看看!你要我怎么说才听?你还没折磨够我,是不是?!”

那是我第一次真真正正直视她的脸——一张因怒火中烧而扭曲的脸。瞪得巨大欲裂的双眼里到处都是眼白,仿佛两扇因竭力扩张而狰狞惨白的镜子,深知深信我的弱点,更竭尽全力要把它们彻底映照出来,投射至铺天盖地,叫所有人都好来看一看真理是掌握在她这边的。一对眼球因此悬空,哪里都不挨边,也成了填满暴烈炸药的炮弹,鼓胀,突起,呼之欲出,随时要向我发射。她的唾沫横飞,脸上已衰老下垂的肌肉融化,撕扯,每一条纹理都刻印出深恶痛绝的走向。仿佛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摊不能更深险浓稠的烂泥,散发恶臭,简直是根本不配存在于这个世上的。

怎么可以如此憎恨?怎么可以如此丑陋?如此的面目全非,叫我也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何等肮脏邪恶。这些年来她无数次痛骂我,冷嘲热讽,无所不用其极地羞辱我,我从未敢抬头看一眼她的脸……从来没有。我被认定是弱小的、罪过的、如蝼蚁一般的。她无论对我做什么都可以,而我除了低头顺从,绝无丝毫可与她直面的资格。

可这一刻,她逼着我直视她。她变形的脸只叫我想起一样我从未见过的东西:恶魔。后来每次想到她,最先浮现的就是这张脸。夜来为梦魇所困,整个城市沦陷于天雷地火,天色血红,大地漆黑。不明暗流在地表缓慢浓稠流动,也许是熔岩,也许是泥沼,钢筋水泥的废墟骨架熊熊燃烧。我在空中疾跑,躲闪,背后成群追杀者有骷髅形状,身披黑袍,持巨幅厚重滚烫铁门急欲将我关押降服。稍一回头,就见重磅玄铁劈面压下,扑倒,掀起灼热气流。我看见他们也长着同一张类似恶魔的脸。

一夜夜的梦。一夜夜的梦。

我该习惯了,对这样的辱骂、鄙薄、憎恨,我早该习惯了的。多少年来,只要她心情不好,或看我不顺眼,就有一顿骂。当然她自己不认为那是骂人,只是与我讲道理——“这都是为你好,哪里是骂你?”——想必如今也是一样的。

可确实是啊,我想了这么多年,都觉得是。千奇百怪的脏话与形容词,怪胎、蛆虫、人渣、猪狗不如……配合她冷冰冰戳在我太阳穴上的手指,还有刀片一样的声音。她的声音倒是一直没变,从那时候就有种凄厉的穿透力,是像张爱玲说的,薄薄的刀片,却很迅猛地刮在人身上。

若这不算是骂,那什么样的才算呢?我是不懂的。

倒是真的从不打我——觉得这样有失体面。她是,至少曾经是书香世家的千金小姐,不值得为渣滓脏了自己的手。可我宁愿被她打——真的,若只是劈头给我几巴掌,相比之下我或许更感激。

那一年我十七岁,升大三,除了一场痛骂与接下来数日里泛泛的互相找茬争吵,我的父母没有给我更多。我没有钱,没有经得起他们轮番诘问的计划,也没有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勇气。像所有不成熟的革命党人一样,喊过口号,没有群众基础,在仓促的自我高潮中速速投降,一场根本无须宣告的失败。胜利者们理所当然,或许又略带忐忑。他们维持着镇定森严的表情,目送我拿起行李,回到一切井然有序推进的实习队伍,踏入茫茫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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