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说,你不快乐。从我第一眼看到你起,你就总是郁郁寡欢的样子,有种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气质。别人的心思,我总有自信猜得几分,可是你——我总是猜不到你在想什么。

太直接的赞美,太富诗意的对白,太需要被听见的好像很深刻的见解……或许也只有在年少轻狂时才有可能发生。理想模式的爱将周身物事悉数染上浪漫光晕,平凡世界也变作万花筒。奇幻瑰丽,每一个细节都注定要朝地老天荒的方向生长。

我会永远爱你。我知道你不爱听,可我要你相信。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也有一些片段叫我信以为真过。一起去看樱花,三月天色似弥漫迷离水雾,繁花如雪,云蒸霞蔚,堆砌到春天最深处,堆砌到视野尽头。人潮熙攘里见一对老人互相搀扶着,缓步从花荫下走过,所有声响片段在他们周身尽如潮水退去了。我拽V的衣袖,悄声与他说,你看。他就顺着指向看去,也露出会心微笑。一阵暖风流过,洁净花瓣在我们之间,在天地间舞动。

从图书馆借来《星图手册》一起翻阅,对天文学家这一职业的向往到底我们俩谁都没能实现。从时下热播的动漫探讨到文艺复兴,围绕某个引申的宗教寓意可以断断续续聊一整天。坐在自行车后座,沿森林公园的下坡一路遛下来,阳光透过水杉林,风里浸染的满是青翠清气。一起去外校找同学玩,误入后山找不着路,问了人说是“那栋红色屋顶的就是第五教学楼”。我们跑下山一看,所有的房子都是红色屋顶……不是没有过这样的日子,不是没有欢笑。

可这样的欢笑有什么用呢?欢笑不能解决切实存在的问题。欢笑是枝头招摇的花朵,开开落落,此起彼伏,隔段时间就换过一批。可痛苦……痛苦扎根在泥土深处。

不能自拔之际,也想过挖出来给他看。可很奇怪的,若要将那盘根错节、疮巨衅深的根系截下一段,挖出地表,似乎就即刻失去分量,变作一些支离破碎而毫无杀伤力的废材槁木。

我的父母或许说得没错——并无真正伤筋动骨的原则性问题存在。都是些琐事,都是没事找事——不爱这门专业,不爱这间学校,与同学们难以相处愉快。被责骂,被疏远,被寄予并不属于我的厚望又落得声名狼藉。可我没有父母双亡,没有缺胳膊少腿,没有人对我使用肉体上的暴力,没有人掐断我的经济来源。我充分具备正常活下去的条件。

有什么好说的?说出来,自己都觉得自己碎嘴。我不想成为母亲,半生郁郁不得志,看什么都是与她过不去,永远怨气冲天。

仿佛只有一回我试图与他讨论过。仍是那个夏天,却摇摇欲坠行将入秋,到处的树木都已翠绿得不能更翠绿了,浓郁得不能更浓郁了,反而有隐隐的肃杀之意从背后透出来——盛极必衰,因为好得不能再好,只能一点点衰败下去了。我走得太远,从我的学校步行到他的学校,而这段距离公交车要坐十几站。实在再走不动。V就深表疼惜,昏黄路灯下对我摇头:“你早该跟我说。我可以去看你的。可以去接你的。”

我不要。我并不想囿于一个柔弱到只能被爱惜被守护的形象,更不想待在学校里。尤其是我自己的学校:原以为一套考卷一纸录取通知书能带我到远方去,脱离这叫我看来疮痍满目的原生家庭。却没想到等着我的,是另一种值得逃脱的生活。

什么都没能好起来,甚至变得更坏。

考分不够,学校,专业,统统被调剂。所有人都说你还小,你没发挥好,你运气太坏,不如去复读。母亲却坚决反对:“复读有什么好?我复读了四年,还不是没考上。”又说,“再不济也是个一本,也是个985。学植物不也很好么?你从小就爱些花花草草的。”

这怪不得她。我自己也不愿停留,不愿走回头路,只想一直往前跑。

自入校第一天起,不,也许我本人尚未亮相,“15岁天才少女”的名号即已散入整个院系。老师、辅导员、学生会干部,挨个过来温情慰问,了解情况。明明那视察的目光,嘘寒问暖的口气已到了身侧,我却不知如何应对,既为所获的关注感到虚荣满足,又腻烦、反感,觉得自己像被观赏的稀奇动物。除非被点名道姓喊起来,不然就装作闷头看书。曹雪芹、狄更斯、张爱玲、苏轼、泰戈尔、达尔文、卡尔·萨根……满满摆一书架,有点像炫耀,又有点像圈地自给自足。有同班女生到楼下小店里租言情小说来看,破旧封面无一例外是电脑绘制的俊男美女,又到二手市场上买数年前的《瑞丽》,大幅明星海报贴满桌前床头。深夜围聚在电脑前追偶像剧,为病入膏肓的女主角痛哭失声。或熄灯卧谈,从减肥瘦身的诀窍讲到当红艺人的隐私八卦。我难以提起兴趣,昏昏沉沉睡去,下一次再想插嘴,她们就笑:“你还小,快睡觉去,我们讲的你听不懂。”

后来之所以与鸿雁交好,也是因为只有与她在一起,才能谈起《红楼梦》。她说有不明白之处,我就一一与她细讲,讲赵姨娘缘何能嫁给贾政,袭人到底有没有告密,贾母对黛玉的偏爱……她听得津津有味,就总以崇拜的眼神看我。生活中也是,同样是不喜欢的东西,想坚持的东西,她总难以启齿,我却要身先士卒,坚持到底,也鼓励她多多说出来。她渐渐开始模仿我,读我读过的书,与我买同一个牌子的护肤品,穿衣风格也与我越来越像。我有点想劝阻她,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直到后来她自己说:“你看这部剧里的××和×××,走在一起就好像小姐与丫鬟呢。我……我很不喜欢这个样子。”

我点点头。我也不喜欢。可要怎么办呢?薛宝钗的藏愚守拙,那时候的我总学不来。是什么时候开始,是谁把谁越推越远,也很难说。作用力与反作用力总是相互的。就像与身边其他同学一样,很难说是那些善恶难辨的玩笑、若有似无的对比在前,还是我的自视清高,先入为主。

大约是想尽办法在逃避的那一个吧。一点也不坚强。一点也不成熟。拒绝融入现有圈子,对一切不认同不感兴趣的东西都要说“不”。只有在选修课上才觉得如鱼得水,俄语、法语、中国古典园林、英国文学鉴赏、文艺复兴艺术概论……仅有的可供选择的部分。流连于图书馆与园艺基地,看大量的书与花。《金枝》、《空谷幽兰》、《女性,艺术与权力》、《我的爱,我的自由》、life and death in Shanghai……读的时候如饥似渴,阅读完毕,仍被空虚寂寞吞没。

也有老师听说我有绘画或设计类的特长,就把我介绍给他们“社会上的朋友”,编辑网站,帮一些园艺杂志画插画,渐渐发展为小型的专栏撰稿。稿费拿得不多,但也是笔钱,比起发传单或站柜台总要轻松些。我就攒起来,再省吃俭用,等着拿去买衣服。无法忘记中学时失之交臂的那条花裙子……彼时网购与lolita文化尚是冷门,收快递还要带着个人证件去验明正身。我不呼朋引伴逛街,没有着装心得可供分享,凭空就多出一条条新裙子。女孩们过来围观,上下打量,口中啧啧有声:“一定很贵。网上买会被骗吧。肯定会被骗的。”又说,“人就一个人,何必买这么多衣服。你穿得过来么?”

仍是我玻璃心,公主病,三言两语,就总听出恶意。且莫说本班,纵观整个学校,也都是以勤勉、朴素、踏实为尚。半军事化管理下,并无太多人放飞自我。期末班级内部写评语,我得到的是:爱憎分明,兴趣独特,富有个性,专注于自己的小天地。

一个团结上进的集体,一个力图把自己活得格格不入的个人。

有时候我也困惑。包括后来与他人探讨,也觉得困惑——到底是什么造就了本班那极力追求团结、勤奋、务实、上进的风格。也许因为专业背景,就是要求我们如农民般朴实,用读书人的矜持风雅换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躬耕劳作,自庄稼、肥料、昆虫与农药间积累出来的第一手知识。也许因为半数以上的同学家境都不见得富裕,有限的贫困生名额教会大家将心比心,省吃俭用。也许因为入学当年赶上重点学科申报,年轻的班主任与辅导员严阵以待,满怀希望要督促这个班级、这个专业、这个院系力争上游。也许因为我们中几乎所有人都是因为被调剂的志愿才得以坐到一起,都多少怀有同样的失落、渴望、不得志,才将之充分转化为前进动力,更加拼命用功,谋求主流认可。

我呢?我却是从头到尾的意兴阑珊、心不在焉,不愿意承认自己先前的失败:仍是不自知地,要向往我母亲口中那些虚无缥缈,不值一提,绝无可能实现的白日梦。

执拗,狂妄,不问人间疾苦,不知天高地厚。

第一年的期末考试,除了英语考第一,我的其他所有科目几乎都倒数,还挂了一科微积分,纵想转专业也没了资格。班主任是在读博士,女强人的类型,拿着成绩单将每个学生逐一拉去问话。她毫不避忌对我的失望——你是被偏爱的,被寄予厚望的,你是否知道自己有多令人失望?说好的过人之处,竟也不过都如此罢了。非但与普通学生们坐在同一间教室里,且居然还会不及格。

不光是她吧,很多人都这样想。只是碍于情分,多以更为含蓄微妙的态度表达。之于我身上最后一点期待与信服,至此也彻底结束。

其实都无所谓。真正难受的是不断有人来定义我,规劝我,试图说服我:

怎么可以不积极入党呢?全班就剩你和××从没写过入党申请书。

怎么会没有时间呢?不过是喊你帮忙画个海报而已,对你来说反正很轻松的。

怎么会是你的功劳呢?获奖话剧固然是你的剧本与主演,可参演其他角色的各位都在学生会里担任要职,做评委的老师学长才舍得给他们脸面。

怎么会对主业功课没有兴趣呢?兴趣都是可以培养的,不要太把自己的爱好和特长当回事了。

……

倒很希望他们是恶人,可偏偏又都不是。我割脉被送去抢救,至后来重病住院,他们也一样拎着礼物来看我。陪我聊天,帮我削水果,逗我笑。小玫瑰,小玫瑰,下次再来找你玩哦……连护士都说:“你这一间病房总是最热闹的。”

——是以又恨不起来。

只是记得这句话。“别人都能做到,为什么只有你不行?”

母亲如此质问过。班主任亦如此质问过。甚至同学之间也若有似无地提起过。但这质问,显然是不需要回答的。

抨击我的激烈言辞那样多,唯独这句话成了魔咒,成了一根无法消化也无法排除的刺,时隔多年仍扎在体内,反复拷问我。我能感觉到它与母亲丧心病狂的表情语气无关,与班主任在众目睽睽下粗暴的打断以及冷淡而鄙视的眼神无关,与同学们避而远之又窃窃私语的孤立无关。更多是唤醒我原有的某种罪——我没有特别之处,亦不该与别人不同。我与之有关的一切,无论客观的成就还是主观的念想,皆不过是虚妄。我试图坚持的,试图反抗的,所认识与期待的,根本是一番彻头彻尾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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