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福禄贝尔训练班的女学员

第十章 福禄贝尔训练班的女学员

(1907—1910)

玛露霞不愿意回首往事,已彻底忘掉了那两年郁郁寡欢的日子,当时她待在父亲的修表店里,在寂寞无奈中毫无头绪地看书,期待着一种真正的,然而总也无法开始的生活。这种生活终于到来了。现在,她每天很早起床,洗涮梳整一番,再按照瑞士人的做法,洗个冷水浴,之后穿上工作服跑步上班去了。她穿的工作服就像医院的护士服,为贫穷雇佣女工的孩子设立的幼儿园的全体工作人员都穿……这家日托幼儿园是由一些漂亮的、多数青春已不再的女士、夫人或女儿创办和经营的,她们的丈夫或父亲很富有,就是剥削这些贫困女工的人。这家幼儿园的园长是列鲁夫人,上帝派她来照管无产者的孩子和改变玛露霞的命运。玛露霞的确是跑步上班的,因为早晨7点孩子们就被送来了,她按时等待着迎接他们。还有一个原因是,中午1点钟她要结束在小班的唱歌课,还要在员工小食堂吃面包喝汤,之后再跑到福禄贝尔高级训练班上课。

训练班能接纳她,全凭着列鲁夫人的帮助,幼儿园员工都叫列鲁夫人为杰克林·奥西波夫娜。她是福禄贝尔协会派来处理基辅事务的重要人物,在这里已经兢兢业业地工作了五年,并赢得了州里各位长官及其夫人们极大的尊敬。玛露霞参加了几门规定的考试,虽说考得并不很好,但都及格了。这个训练班的大部分女学员是中学毕业生,所以玛露霞难以与她们竞争。其实,根本没有任何的竞争,因为所有想参加并能够付起学费的人都被录取了。学费是个不小的数目——每年五十卢布。是哥哥马尔克给她弄来了所需的学费。那笔钱在路上走了很久,汇款办法复杂,是通过所谓的“犹太人”邮局寄到的——某些亲戚的朋友或者朋友的亲戚把钱送来时已很晚了,那时玛露霞已经为自己的贫困和不幸的命运痛哭了一场。收到钱当天,玛露霞就去找福禄贝尔协会的出纳员瓦尔瓦拉·米哈伊洛夫娜·布尔加科娃,后者客气地收了学费,尽管训练班已经开课了。

瓦尔瓦拉·米哈伊洛夫娜这个女人通晓事理,丈夫死后给她留下七个孩子和两个侄儿,丈夫的抚恤金很少,她对自己的子女(其中一个后来成了作家)反复说,我不会给你们留什么遗产,我可以留给你们的唯一东西,就是教育。迫使她接受出纳员这个差事的原因,不仅是对崇高事业——女性教育发展的理解,而且也有物质上的需求。

如今,玛露霞既不羡慕在彼得堡学业有成的哥哥米哈伊尔,也不羡慕被历史语言系开除并彻底献身于非法革命活动的伊凡·别洛乌索夫。她常收到他的一些来信,有点像暗示又有点像是建议,让她走一条唯一正确的道路,但她没有受到引诱。她只接受自己梦寐以求的学习机会。

她的身体一向羸弱,但后来好了起来,这并不是在父母把她送去的疗养院养好的,而在于她给自己选择了一种极其紧张的生活方式。她之前曾患过的偏头痛、神经炎和身体的各种小毛病都自然地消失了。她后来的全部生活证明,凡在无事可干的时候,身体总要出问题,一旦她面前出现一些宏伟的任务,诸如解放人类,身体顿时就好起来了。

福禄贝尔训练班的学习给予她如此巨大的享受,因此生活的困难就似乎变得微不足道了。多年之后,她回想起这是自己人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时光。她进训练班学习之前的那段漫无头绪的阅读也并非全然无用,因为她从包罗万象的百科全书或者阅读文学作品所攫取的一切书本知识,全都用到了需要的地方,注入新的课程之中。那些课程是多么新颖啊!玛露霞天天都去上课——文学史、哲学、心理学和发音朗诵课。此外,还有生物学、动物学、植物学,甚至还去参加为儿童举办的体操练习课!做这些讲座的都是知名教授,他们如雷贯耳的姓名让玛露霞的整个余生都时而感到骄傲,时而又感到惧怕,有时甚至害怕说出他们的大名。可她就连一位教授的名字也没有忘……

然而,她好不容易才消化掉的所有这些知识还不具有独立的价值,它们只是服务于一个伟大的目标,即培养品德优秀、思想自由的新人。列鲁女士没有抛开自己所庇护的女孩玛露霞,她偶尔请女孩到家做客,询问她对教师们的看法,也谈到自己的一些计划。还有几次她请玛露霞去看戏,听音乐会,拿一些有关教育学的书让她阅读,还给她从瑞士和意大利弄来最新的图书。玛露霞根本没有想到,列鲁夫人打算把她培养成自己的助手。

这段时间,玛露霞更加迷恋幼儿园的工作。现在,她不但给孩子们上音乐课,而且还给大班的孩子们排一些小剧目,杰克林·奥西波夫娜给予她很大的鼓励。如今,玛露霞已毫不怀疑,教育是唯一值得从事的工作,而滞留在西伯利亚的哥哥约瑟夫所宣传的革命思想,她似乎觉得并不那么诱人了,因为只要给孩子们指出一个正确的、符合他们能力的道德方向,并让他们接受一种与劳动结合的教育,那么社会的痼疾会自然而然地根除。

当然,伊凡·别洛乌索夫的教育工作是另一种类型,有利于社会,但玛露霞的学生们正是伊凡要唤起的那些无产者的子女,因此这项工作更符合玛露霞对社会贡献的一些理解。

米哈伊尔回家过圣诞节,他发现自己的小妹妹已长大成人,出脱为一个成熟的、风姿绰约的年轻姑娘,因此他甚至有点惘然若失:现在再用从前那种调侃玩笑的语调说话已不合适了,他刚开始交谈时甚至有点紧张。他一向习惯于小妹妹听他说话就好像听圣哲的话一样,可现在一下子发现她有了自己独立的见解,还突如其来地蹦出一些生硬的话,这样的现象他之前从未发现。他已不再是她的偶像,她也不再对他写的诗句赞叹不已,因为他现在写诗不是为了在家里消遣,而是具有相当严肃的目的。

玛露霞还对哥哥的诗作做了一些让人心凉的点评,说写得既不像勃洛克,也不像纳德松,甚至也不是勃留洛夫,这大伤他的自尊。让他感到气恼的是,这个他从小培养的外省小姑娘,他不在的时候,没有他的引导,就学会了一门最主要的学问——学习。

米哈伊尔的到来让家里的气氛活跃起来。就连老凯恩斯也打起了精神,他整天让被流放的、偶尔来信写几句话的大儿子弄得愁眉苦脸。他默不作声地来参加朋友的聚会,并随着年轻朋友们的到来也快活起来了。除了米哈伊尔的老朋友伊凡·别洛乌索夫和科萨尔科夫斯基外,还出现了几张新的面孔。钢琴被炸坏后,家里有了一把吉他。这种替换太悬殊了。随着吉他的出现朋友聚会的音乐节目也变了——变得更多是唱歌。犹太歌曲、乌克兰歌曲、俄罗斯浪漫曲——什么歌都唱过了……

米哈伊尔给玛露霞买了看歌剧和听音乐会的票,一下子各买了五张,虽说是顶层楼座的,但这已让玛露霞格外高兴,因为她可以邀请几个表妹或者女友一同去。米沙的慷慨不同寻常,如今他每次回家都变成了一种节日。也许,这些节日唯一让人有点扫兴的是——每次都会出现一种令人气愤的嫉妒:米哈伊尔经常周旋于某些空中楼阁式的首都圈子里,并觉得自己狂喜得简直要插翅飞翔。多年来,玛露霞一直保存着他那个时期的一封来信,却在多年之后才拿给他看,那是因意识形态问题他俩发生激烈争吵的那天,作为他贪图虚荣和华而不实的证据。

“赫列斯塔科夫[1]!赫列斯塔科夫!”玛露霞气愤地冲着哥哥喊道。这封信保存在那个小箱子里,与那些重要的信件在一起,玛露霞总想整理一下,却一直来不及。


[1] 赫列斯塔科夫式人物,吹牛撒谎、招摇撞骗的人(源自果戈理《钦差大臣》主人公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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