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22日
昨天连写日记的力气都没有,就是今天也没有。可总觉得倘若不把从最初一刻直到最后一刻在我身边发生的事情记下来,那就可能会忘掉的。我人生中还从未体验过这样激烈动荡的感情,最主要的是,仿佛人生只是从昨天才开始,之前的一切只不过是人生的某种训练,一些练习和一堆音阶练习而已!
首先,要说拉赫玛尼诺夫。音乐会前半场,他指挥了交响乐队,演奏曲目是他的第二钢琴协奏曲。我之前没有听过。他是位新时代的天才人物。应当多去听他的音乐会,因为有许多我所不熟悉的东西。拉赫玛尼诺夫并没有像乐队指挥通常那样身着燕尾服,而是穿了一件长襟礼服。他剪着一头短发,仿佛像个飞行员或者是个化学家,而不像演员。但他的外貌是如此有力感人,从最初那刻就可以明白这是位怎样了不起的巨擘!在演出的整个前半场,我简直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是在九霄云外吗?只知道不在地上。可这个地方不是神性的空间,而是人间的地盘,只不过是一个高度人性化的空间罢了。在这个空间里,旋律开始得十分强劲,有力。与斯克里亚宾的旋律相比,完全是另外一种风格,可它更符合我的心意。甚至我产生了这样的感觉,仿佛身体内部各个器官——心脏、两肺和肝脏听到这些声音都各自感到高兴。顺便说一下,我买的是池座票,而不是花三十戈比买的便宜票。父亲在我生日前给了我十卢布。可能伊娃对他说过,我早就盼着去听这场音乐会,哪怕是坐在顶层楼座,哪怕站在楼梯上听都行。可我买到一张池座票,这张票引出了一个重要的成果。第一场结束后,全场观众起立鼓掌,长达十分钟。我从没见过演出会有这么成功。我走进休息室,观众依然处在极度兴奋的状态,到处都能听到赞美之辞,简直是在大声喧哗。突然,我发现在一根廊柱旁边站着一位瘦弱的少女,她脸色苍白,纤细的脖子从白色大翻领裸露出来,就像是长出来的一根白草茎。我几乎是从一侧看见她并立刻认出了她。是她!就是她!就是那位在白色翻领里打着一条蓝领带的姑娘。我甚至都没有看清她的脸,就向她跑去说:“多么幸运啊!我知道我一定会碰到您!并且一定会在这种音乐会上!”她神态安静地看着我,可语气稍微吃惊地说:“对不起,您认错人了!我并不认识您。”“当然,当然啦,我们并不认识!但有一次我在看歌剧《霍万斯基之乱》演出时见到过您。当时与您在一起的还有两位大学生,他俩真烦人!”——这句话从我嘴里脱口而出,就连我自己都后悔怎能这么说话。她十分惊奇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发出一阵优美的、少女的笑声,就像伊沃奇卡[2]笑起来那样。
“那两个年轻人有什么让您不喜欢呀?其中一个是我哥哥,另一个是我哥哥的好友!您太不会与人搭讪!”
她依然笑容可掬,身子往旁边挪了挪,于是我明白了她不是独自来的,她身边还站着一位体态臃肿的女人,她已上了年纪,暗灰色头发上罩着一个怪怪的纱帽,看上去像个有品位的女人。
我担心得要命,就怕一切会此刻完结,她若扭头走掉,那我就再也见不到她。于是,我完全像个疯子,一把抓住她的连衣裙袖子没让她走开。她一点儿也不害怕,把我的一只手推开说,她要登上最高层的楼座,并祝我在后半场音乐会能得到更多的享受。
完了,她若现在走掉,那就一切都完了!我恳求您,恳求您别去顶层楼座了,我父亲今天赠给我一张池座票,因为是我的生日,您知道吗……我请求与您换票,这张票在五排中间,十一号。
她万般同情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点点头说:“我请您别这么激动,我很愿意到您的座位上去,更何况我的座位那里不但什么都看不见,而且听得也不好。承蒙您的好意,我深表感谢。”
她向自己的那位女伴挥挥手,用法语说:“列鲁夫人,我遇见一个熟人,他主动要与我换票,他的票在池座。”
姑娘半信半疑地接过票,似乎要把票递给那位法国女人,可那个女人笑容可掬地把她的手推开,扬起眉峰,甚至仿佛稍带幽默地说,去吧,去吧,玛利……去看看您在池座是否还有个熟人。
就这样,我与她把票换了,我把她领到自己的座位前让她坐下,她感激地向我点点头,但她的点头很自如,可能是个教养极好的姑娘,只有受过良好教育的人才能有这种质朴的交往方式。
我登上顶层楼座的时候,拉赫玛尼诺夫已经就坐在钢琴前。他刚奏起第一段和弦,我就简直忘记了自己的存在。现在几乎整整两天过去了,我通过单簧管演奏员菲利蒙诺夫弄到了第二钢琴协奏曲的总谱,我看了一遍,还要好好研究一下,但依然有种感觉,觉得协奏曲第一乐章达到了尽善尽美的高度。最初是乐队的高音部与中音部的对话,随后是一组F大调低八度,其后才是强有力的第一主题音乐开始,弦乐和单簧管奏出了引子部分……这场音乐会的内容充实,没有任何空洞的花样,任何噱头,全都是实实在在的东西!下半场结束后,大厅里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观众处于神经质的亢奋状态,可拉赫玛尼诺夫是如此淡定,不动声色,真是位巨人啊!他合着拍子鼓掌,打着节奏,随意地鼓了几下掌之后,又打起节奏来。
哦,天哪!我忘了,完全把那位美丽的姑娘忘了。当听众的欢呼声和掌声停息,并已陆续散去的时候,我才想起来那位姑娘,我知道我把她丢了,她已走掉,我再也找不到她了。我几乎从楼梯一滚而下,观众们确实正在陆续离去,我奔向更衣间取自己的大衣,迷人的音乐依然回响在耳际,我感到幸福,但也感到自己的不幸,因为我知道自己丢掉了一个现在再也找不回来的东西。我取了大衣,一边穿一边向门口走去,希望(倘若运气好的话)在楼梯口或在电车站追上她……这时,我的大衣襟蹭到了一位女士,她坐在一张丝绒板凳上穿鞋。我说了声对不起,突然发现原来是她!音乐会后她脸上露出了倦意,但那张脸依然光彩照人。她当然忘了我,甚至没有立刻认出我来。
我送她回了家。她家住在玛利因斯克-布拉戈维申斯克大街,离我家步行只有五分钟。她叫玛利亚,玛利亚,玛利亚。
[1] 这是俄罗斯人祝贺新年的一个习俗,寓意是播种,期望今年获得好收成。
[2] 伊娃的爱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