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春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迷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阑,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徐志摩坐在书案旁,誊下这首《摸鱼儿》。这时的天色已经有些晚了,日头已经显出了浓重的红色。徐志摩缓缓开了窗,一道暖黄色的阳光便朝他照耀过来,以至于他下意识地眯了一下眼。五月的天气已经渐渐从温暖转为温热,这个春季就要这样过去了。
“匆匆春又归去。”徐志摩呢喃道,书房里并没有其他人,他不过是说给自己听。
一个“匆匆”、一个“又”,最是让人伤怀。徐志摩拿起誊了词的那一页宣纸,脑海里浮现出陆小曼云鬓斜簪的样子。其实这寥寥几月,徐志摩一直在想却也一直回避去想的,也便是这三个字——陆小曼了。对于陆小曼,若说是一见钟情他总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对陆小曼,绝对还没有那种称得上是爱的感情。可是这几天,徐志摩的思绪里全都是她。
偶尔,徐志摩也会想起林徽因。他曾经以为,他是深深爱着林徽因的。并且他也相信,真正的爱情当是唯一的。可如今,这朵鲜红色竟然就这样轻易地闯进他的世界里。徐志摩有些恍惚。若说他爱林徽因,那么此时是定当不爱陆小曼的。可是他脑海里却甩不开陆小曼的眼神。同时爱两个人,徐志摩是断断不能相信的。所以,徐志摩不断告诉自己,那种萦绕不散的错觉只不过是自己对一个美人的错觉罢了。
大约有一周的时间,他都一个人在书房里看书,从《史记》到《全宋词》再到《聊斋志异》什么类型的书都重新翻了一遍。
直到好友胡适到他家来说道:“志摩,这几天怎的都不见你出来活动?”
胡适在徐志摩书房外呼喊他的时候,徐志摩又在誊那首《摸鱼儿》,笔尖正落在那个“何况落红无数”的“数”字上。听见了胡适的呼喊,徐志摩不由得站起身来说道:“这几天感染了风寒,便没有出去走动。”
“这老诗人今晚要离开清华转居克利饭店,你可知道?”胡适语气里带着一点点责怪。
“哦?”徐志摩才发现自己这几日躲在屋子里,都没有好好招待老诗人泰戈尔,“我竟真是不知此事,但心里似乎有些印象,就是今日了?”
“志摩,你这几日是诗人性情神游天外了?前几日你还亲口对老诗人说要陪他前去的!”胡适带笑道。
“你可莫要取笑我,我确实是伤寒有些严重,可能有些恍惚了。”徐志摩微微一低头。
“我看你这也快痊愈了,那晚上便可同在下一起去陪老诗人乔迁啰?”胡适拍了拍徐志摩的肩膀,似是要鼓励他振作似的。
“哈哈,那是自然。不如就在这用了下午茶吧,时候也不早了。”徐志摩恢复了以往的神采。
“正有此意!”胡适应道。
徐志摩便同胡适用了一顿晚餐,然后换了衣服,去清华的后工字厅接了泰戈尔。
泰尔戈也讶异徐志摩这几天怎么也不出来看他了。徐志摩赔了不是,解释道是因为风寒。徐志摩没想到,自己在书房里锁了这几日,书房外的人便开始讶异他不出来活动,可是在他自己看来这几日也如同发呆的一个刹那。然而此时,倒有一种“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感觉了。
徐志摩着了一件深灰色西装,配深灰色长裤。他是随意从衣柜里选的,彼时胡适在外候着他,他也没时间仔细挑选。他本来是想穿黑色西装的,可是胡适已经穿了黑色,他便选了深灰色。老诗人倒是大胆地穿了一身白色,配上他有些发白的胡须,显得很是可爱。可以看出来,老诗人的兴致是极其浓厚的。几日前因演讲所导致的不快似乎不见踪影了。这令徐志摩很是欣慰,否则,他怕是要自责于自己这几日的失陪了。
于是,三人便乘汽车到了史家胡同的克利饭店。见这饭店的装修服务都是极好的,胡适和徐志摩都不自觉地微微点头。
两人陪泰戈尔把身上的行李放在了房间里,胡适便道:“老诗人现在可饿了?”
“确是有一些,该用晚饭了吧?”泰戈尔道。
“不如我们就在这餐厅里简单用一点晚膳,随后你休整一下便同我们去宴会。”徐志摩道。燕京大学的鲍教授曾向徐志摩提起过,想引见自己的几个女学生认识泰戈尔,徐志摩便安排了泰戈尔于乔迁这日赴宴。
“好,好。”老诗人满口答应。
宴会的地点就在与史家胡同相连的干面胡同,正是在凌家附近的一家中等规模的酒店里。
走进大厅,徐志摩发觉这宴会的规模并不算大,少了几分郑重,多了几分随意。整体都采用了香槟色,点缀以咖啡色,充满了随性。这正是他喜欢的氛围。
老诗人的出场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毕竟,这小宴会里有一部分人都是为着瞻仰泰戈尔的风采而来。徐志摩便交代胡适陪同泰戈尔与大家打招呼,他总莫名其妙地觉得有些累。便寻了一角落沙发坐着。
“志摩?”说话的女子拿了一杯香槟放在徐志摩面前的茶几上。
徐志摩定睛一看,这女子却是凌家的千金凌叔华。这日舞会,大部分女子都着了大摆伞裙以便跳舞和迎合宴会的欧式风格,独独凌叔华穿了一身青花瓷图案的旗袍,长度刚刚及膝,端庄又带点俏皮。这一身装扮让徐志摩眼前一亮。
“叔华小姐的旗袍很是好看。”徐志摩由衷赞叹道。
“谢谢。你怎的一个人坐在这里?”凌叔华说话间坐在徐志摩身旁的沙发上。
“坐在角落里,更能欣赏这宴会的盛景啊。不信叔华小姐且坐在这里看一看。”徐志摩虽结识凌叔华不久,却对她这样才貌双全的女子很有好感。
凌叔华顺着徐志摩的目光看过去,不出所言,的确宴会的情景尽收眼底。宴会桌旁觥筹交错的人们,对面沙发上坐着交谈的人们,舞池里翩翩起舞的人们……徐志摩亦静静欣赏着这一切。忽然,舞池里似乎闪过一只纯白色的“蝴蝶”,显得那样耀眼。那精致的面庞,带着灵气的眼,裙摆下露出的纤细小腿,还有娇俏的脚下踩着的缀着羽毛的淡绿色高跟鞋——一切的一切,都透出一种超凡脱俗的美。陆小曼,徐志摩的脑海里跳出这三个大字。竟然又在这里相见。徐志摩不由得有些看呆了,然而他很快意识到,当着凌叔华的面如此凝视另一个女子着实有些不礼貌。
“叔华小姐,”徐志摩转过头看着凌叔华,发觉凌叔华也在看着陆小曼,抿了抿唇道:“我瞧老诗人这会儿闲下来了,不如我带你过去认识一下,听鲍教授说你很是喜欢他的诗。”
凌叔华闻声回过头来看着徐志摩,浅浅笑了一下道:“怪不得志摩要坐到这视野极好的角落里,原是要看美景的同时还在看着老诗人哩。”
“美景”二字,显然指的是舞池里那只翩翩起舞的“蝴蝶”。徐志摩听得出凌叔华在打趣他,却也不解释不接话,只是看着凌叔华,拿起桌上的香槟饮了一口。
“好了,志摩快些带我去与老诗人说上几句话。”凌叔华说话间已站起身来。
徐志摩便带着凌叔华走向泰戈尔。泰戈尔这时正在靠近舞池的餐桌旁,一边与胡适谈着些什么,一边看着舞池里跳着舞的人们。从沙发走向泰戈尔处的时候难免要走过舞池旁。
然而正当徐志摩自那舞池边走过的时候,陆小曼也正巧旋转到他身边,旋即又掠过。她身上似有若无的玉兰香气掀动了徐志摩的鼻翼,让他由衷地觉得愉快,他抬头用目光追送陆小曼的身影。他抬起头的瞬间,陆小曼也正在望着他。那神情同那天在礼堂门前一模一样,稍稍歪着头,似乎认识徐志摩却又想不起来他是谁的样子。然而这对视连一秒都未能持续,陆小曼便旋转到舞池另一旁去了。徐志摩又是一阵恍惚。
恍惚过后,便迎上了泰戈尔带着笑意的目光。
“这是凌叔华小姐。”徐志摩顿了一下,用英语介绍道。本来想介绍一下凌叔华的家世和就读学校,可是仔细想想在远道而来的老诗人面前显得那样多余,便又略掉。
“泰戈尔诗人,你的《新月集》我很是喜欢,读了许多遍。”凌叔华用娴熟的英语向老诗人致敬。
“哈哈,作品能得到小姐的喜欢我感到很高兴。不知可否愿意一起跳一支舞呢?”原来老诗人看着舞池里欢愉的人们早就跃跃欲试了。
“那便是我的荣幸了。”言语间凌叔华将手优雅地送到泰戈尔于半空中等待着的手里。
转瞬之间,凌叔华便与泰戈尔转到舞池中心去了。
“老诗人倒是好兴致。”徐志摩带着艳羡的目光头也不回地对胡适说。他的目光在舞池里搜寻着,可是却没有看到陆小曼的身影。莫非她早早离开了?徐志摩有些后悔,刚刚他应该一直追随着她。追随,哪怕仅仅是目光。
“在下也有好兴致,却可惜了没有好舞伴。”胡适面带笑容地看着泰戈尔与凌叔华舞动的背影说道。
“你若是要好舞伴,却也是有的。”那道白色的倩影竟一晃到了胡适的身边,身边还站着另一个着白色裙装的女子。
徐志摩一惊,然而转过头看她却是极为缓慢的动作,他并没有开口。先开口同陆小曼打招呼的是胡适:“小曼今天这一身白天鹅一样的装扮,真是艳惊四座。”
“胡先生过奖了。”陆小曼听了称赞,心里十分欢喜,却也微微低头。
“陆小姐。”站在一旁的徐志摩也同她打招呼。
“徐先生,叫我小曼便好。”陆小曼带着欢快的语气道,她向来不喜欢朋友间太过客套的称呼。相比之下,她更喜欢亲切自然的交往方式。
“嗯,小曼。”徐志摩直视着陆小曼的眼睛,缓缓唤出这两个字。
“小曼刚刚说好舞伴是有的,可是要与在下共舞啊?”胡适在一旁道。
“是要与先生共舞,只是不是我,是惜君。”陆小曼道,目光转向身旁的女子。
“胡先生好。”名为惜君的女子十分清秀,蛾眉淡扫引人怜惜。
“惜君小姐好。”言罢,胡适便牵着惜君翩然坠入舞池中去了。
餐桌旁便只余下徐志摩和陆小曼二人。徐志摩心下是想邀请陆小曼共舞的,可是陆小曼刚刚婉言拒绝了胡适的邀请,想必是舞得倦了。喧闹的宴会里,陆小曼与徐志摩在长长的餐桌旁相对无言,气氛很是微妙。虽然生性浪漫的徐志摩与女子的相处向来收放自如,可是此刻的他竟然有些无措。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有的人说,若是寡言的人对你善谈,善谈的人对你木讷,那么他怕是喜欢上你了。
“徐先生的诗,我也是读过一些的。”最先开口的人还是陆小曼。
“小曼,你要我叫你小曼却要叫我徐先生。不如你也叫我志摩吧。”徐志摩听着那生疏的称呼很是别扭。
即使,此刻的他与陆小曼也不过是第二次见面。
即使,她称呼关系已经很熟悉了的胡适也是“胡先生”。
即使是这样,陆小曼也只是犹豫了片刻,便轻轻唤道:“志摩。”
徐志摩听了这两个字的呼唤,又是一阵恍惚。然而此时,他却忽然想起了另外两个字,王赓。也正因如此,他意识到,自己让陆小曼这样称呼自己,怕是有些失礼了。
其实,又有什么失礼可言,不过是一个只唤名字舍去姓氏的称呼而已。
又寒暄了几句,徐志摩便称自己风寒未愈有些疲惫,然后与胡适、泰戈尔打了招呼,独自回家去了。
史家胡同离徐志摩家并不远,步行只消二十几分钟的路程。徐志摩便没有召唤黄包车,而是选择自己一个人走回去。
这时已入夜了,路上的行人也渐渐少了起来。史家胡同并不宽,可也算不上逼仄。徐志摩悠然行走着,这样的夜晚总是有微风,吹拂在面上让人觉得分外舒服。徐志摩看着自己在几盏路灯下映出的许多个影子,深深浅浅,长长短短。此时,他有点弄不懂自己的心思。若说忧伤,想必他心里是有的。可是行走在这小路上,却着实惬意。
所幸,陆小曼对于他,仍是一道浅浅的影子。想要亲近却不可也不会有怎样深刻的伤痛。她之于自己毕竟与徽因于自己,是完全不同的。
一条二十几分钟的路,徐志摩想了许许多多的事情——从自己在欧洲见到林徽因,到自己与张幼仪离婚,再到那日在礼堂前初次见陆小曼。然而,当他到了家门口走到了自己的房间,洗漱好了安躺在床上的时候,他却怎么也记不起他究竟在回来的路上想了些什么,经历了怎样的纠结。
他就只能记起,那条路上,路灯是鹅黄色,月光是雪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