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谷祠

土谷祠

绍兴东昌坊口塔子桥头,有一座狭小的旧庙,躲在屋檐飞翘的路亭下,显得分外瘦乏而局促不安。从外观上看,实在叫人找不出什么特别之处。然而,这一个普普通通、平平常常的土谷祠,却因为鲁迅先生笔下一个虚拟的艺术典型——阿Q,居然和一部辉辉煌煌的现代文学史联系在一起,为千千万万个中国读书人所熟知。

土谷祠,即祀奉土地之神的庙堂。在旧时的中国,这样的社庙俯拾即是。据说,绍兴这个土谷祠里,过去供奉着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但一年到头,除了农历四月十四土地菩萨生日这天,有人前来烧香拜佛,热闹一阵外,平时并无香火。于是这里才成了阿Q的安身立命之所。

暮春的一天,我踩着自行车,七拐八弯后在新建南路的路亭下找到“土谷祠”那块彩匾时,发现它竟比我原先想象的还要陋小三分——一间狭窄低矮的旧砖屋,外刷的一层红粉,早已斑驳脱落。祠内两端改做了书刊借阅服务点,一个戴老花镜的先生,在墙角整理一堆乱七八糟的旧书;正对面亭檐下,还开了家饮食店,黑黑的油烟,早把跨街台亭熏成乌焦。一条三米多宽的马路,当中横过,车来人往,却都行色匆匆。看上去,在如今的绍兴人眼中,土谷祠远没有阿Q在时重要了。

土谷祠内南北长七八步,进深不过三四米,人站在里头,有种喘不过大气来的感觉。对门墙壁正中,绘着一幅彩画,仿佛是《阿Q正传》中阿Q两碗黄酒落肚后,飘飘然飞到土谷祠做起“造反”梦来的景况。一支点过的四两烛还在咝咝地流泪。画画得不错,很有点立体感,让人觉着这就是当年阿Q住过的土谷祠。可惜画的边角上有些霉蚀,所以看不清画的作者是谁了。

阿Q是小说中人物。但据说,鲁迅小时候住在绍兴老家时,确有一位叫做谢阿桂的人,本来是打短工的,后来沾了些流氓习气,变成了半工半偷、游手好闲之人。最后因为名声实在不好,被人赶了出来,赤贫如洗,便索性长年在土谷祠栖身了。因为有这么段闪闪烁烁的故事,所以,至今有人还在那里不厌其烦地考证是否确有其事,甚至谢阿桂是否真是癞痢头,末了又是怎样死的,等等。我说这实在大可不必!依我看,阿Q的生活原型必定是有的,阿Q夜夜守着土地公公土地婆婆,而掌管五谷的神压根没给他带来温饱也是真的,阿Q肚子饿慌了从土谷祠出门求食,“阔”了之后还是回到土谷祠来也绝对没假。谢阿桂是谢阿桂,阿Q却是阿Q!

阿Q是个什么样的人呢?麻木、愚昧、自轻自贱、畏强凌弱,幻想“革命”最终又不知道什么是革命,是愚弱的国民在落后的生产方式和封建思想长期浸淫下小生产者的典型代表。他头上长了癞疮疤,因而忌讳说“光”“亮”,后来连“灯”“烛”也都讳了。避讳是中国封建统治者长期普遍实行的一种制度,流行甚为广远。但阿Q避讳的表现方式,却完全不同。如果说,自欺欺人是一切避讳的特征的话,那么统治者的避讳主要在于欺人,以显示自己的尊严地位;而阿Q则只能自欺,当他被人打了、骂了之后,即以自我麻醉来平抚自己的创伤,以求苟安于自己被欺侮被压迫的现实。这就是阿Q的精神胜利法。正是这种国民性的弱点,成了阿Q处于当时社会的底层,备受欺压,却又无法觉悟起来的精神桎梏。

我蹬上自行车,望着远去的土谷祠——不,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个不朽的艺术典型曾经活动过的重要人生舞台——不!是一个像庇护和欺骗了千千万万无知的求拜者一样,欺骗和庇护了一种麻木得不能自救的灵魂的收容所。我想,这土谷祠,在今天的社会学意义上,难道不是残留在我们民族许多人身上的精神弱点的象征?

土谷祠已经年久破败,虽然今天还没有倒,但它终究是要倒的。如果哪一天它真的倒坍,我一定会像当年鲁迅先生在《论雷峰塔的倒掉》中说的那样,唤一句:活该!

1990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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