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

逃离[6]
Flight

他脑子里虽没有清晰的形象,却明白这事是怎么发生的。有几根骨头没烧掉,在他摇柄筛灰时掉进了下面的灰箱。那白人捅进铁锹清理风道时,把它们铲了出来。现在它们就被摊在那儿,一小块一小块椭圆形白骨,半埋在灰白色的灰里。现在他不能再待在这儿了。他们随时都会怀疑到他身上。他们会抓住他;哪怕他们弄不清楚这事是不是他干的,他们也不会放他走。再说,简·欧隆依旧在监牢里,发誓说他有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据。他们会知道玛丽已经死了。他们已经在无意中发现了她尸体的骨头,他们会寻找凶手。那些人默不作声,弯着腰,在扒拉灰白色的灰堆。别格看见斧头暴露出来。老天爷!天要塌下来了。迅速地,别格的目光扫了一下他们弯着的背,他们不再注意他。炉火的红光照在他们脸上,炉内的风声继续在响。是的,他要走,马上就走!他踮着脚走到炉子背后,停步倾听。这些人在窃窃私语,口气紧张,充满了恐惧。

“是那姑娘!”

“仁慈的上帝!”

“你们看这是谁干的?”

别格踮着脚上楼,一步一个梯级,希望炉火的吼声、人们的谈话声和铁锹的摩擦声会淹没他脚步发出的嘎吱声。他走到楼梯顶,呼吸急促,两肺因憋气过久,胀得发痛。他溜到他的房门边,开了门,进去拉亮了灯。他转向窗口,把两手放在上面的窗框底下,把窗拉起;他感到一阵冷空气夹着雪花冲了进来。他听见楼下有低沉的喊声,他肚内像是烈火在焚烧。他奔过去把门锁上,随后关了灯。他摸索到窗口,爬了上去,重新感到了那两阵夹雪的寒风。他两脚站在下面窗沿上,两腿弯在身子底下,汗津津的身体被寒风吹得发抖,他定睛往雪中看,想看到下面的地面,但看不见。随后他跳了下去,头朝下,意识到摔下去时自己的身体在冰冷的空气中扭动。他的身体在雪中疾坠,在它转动的时候,他紧闭双目,紧握两手。有一会儿工夫他身在空中,随即着地。最初他只觉得摔得不重,但那一下震动却通过他的全身,从背脊一直透到头顶。他已埋在一堆寒冷的雪中,躺着不动,头晕目眩。他嘴里、眼里、耳里全是雪,雪还顺着他的脊梁往下渗。他的两只手又湿又冷。接着,他觉得全身的肌肉剧烈地收缩起来,是反射作用引起的痉挛;同时他觉得他的裤裆被温水湿透了,原来是他自己的尿。因为潮湿的雪散发出来的寒气直冲他火热身体上的皮肤,他已控制不住浑身的肌肉了。他抬起头来,眨巴着眼睛,往上眺望。他打了个喷嚏。他现在清醒过来了。他在雪堆里挣扎,把雪从他身边推开。他站了起来,先用一只脚站,随后两脚着地,从雪堆里走了出来。他先是步行,随即打算奔跑,但觉得身上没一点儿力气。他顺着德莱克塞尔林荫路往前走,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只知道他必须离开这个白人区。他避开电车轨道,转入黑暗的街道,这会儿脚步加快了,两只眼睛直视前面,但不时回过头去看看。

是的,他一定要去告诉蓓西,叫她不要再去那座空楼。一切都完了。他得逃命。不过像这样逃跑,对他来说是熟悉的。他这一辈子每时每刻都知道,像这样的事迟早会在他身上发生,现在它果真发生了。他一直觉得自己是在这个白人世界之外,现在事实证明确是如此。这使事情简单得多。他摸了摸衬衫里面。是的,枪还在。他可能要使用它。他要开枪,决不让他们随便逮走他;反正是死,他宁肯打光所有的子弹以后才死。

他到了别墅路,就往南走,他现在无法做任何计划,他要先赶到蓓西家里,取回那笔钱。他想要把被捕的恐惧从他脑子里驱逐出去。他低下头,避开劈面打来的雪花,紧握着拳头在凛冽的街上跋涉。虽然他的两只手都快冻僵了,他也不愿把手插到衣袋里,因为那样的话,他会觉得万一警察突然跟他打个照面儿,他就无法自卫。他经过的一些路灯都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像一颗颗结了霜的大月亮似的在他头顶上闪光。他的脸在零下好几度的严寒中疼痛得厉害,寒风吹在他潮湿的身上,就像一把锋利的长刀直刺他心窝似的,使他感到刀割一样的痛苦。

现在他已看得见第四十七条街了。他从纱幕似的飞雪中望过去,看见有个孩子站在遮篷下卖报。他把帽子的鸭舌拉低些,溜进一个门道等电车。报童身后有一叠报纸高高地堆在报架上。他想看一眼黑色大字标题,但纷飞的大雪挡住了他的视线。现在报上应该登满他的消息了。报纸这样做并不奇怪,因为他这一辈子都觉得,他所遭遇的一切早就该登报了。但是,只有在他隐藏了好些年的感情爆发出来并采取行动以后,这些报纸才登出新闻——他的新闻。他觉得,当这新闻埋藏在他内心中燃烧的时候,报纸都不愿登它。但现在他把它扔了出来,扔向那些使他过着现在这种生活的人(他们就是要他过这样的生活),报纸才把它登了出来。他从袋里掏出三分钱,走向报童,同时把脸扭向一边。

“《论坛报》。”

他拿了报走进一个门道。他的目光越过报纸顶端扫视了一下大街,随后他看到大号黑体标题: 百万富翁的女继承人被绑架。绑匪在信中索取10000元赎金。道尔顿家要求开释共产党嫌疑犯。是的,报上已经登了。不久它们还会登其他新闻,登她怎样死了,记者们怎样在炉子里找到了她的骨头,她的脑袋怎样被割掉,他怎样趁群情激奋时逃走了。他听见有辆电车驶来,就抬起头来。当它隆隆地驶入视野时,他看出车厢几乎是空的,没有什么乘客。好!他奔到街上,在最后一个乘客上车的时候登上踏脚板。他买了车票,观察着售票员是否在注意他,随后他穿行车厢,观察着有哪一张脸转向他。他站在前面驾驶台上,就在司机背后。万一发生什么情况,他能在这儿迅速下车。电车开动了,他重新翻开报纸看:


昨晚女用人发现勒索信一封,信用铅笔草草写成,信中索取10000元,作为释放失踪的芝加哥女继承人玛丽·道尔顿的代价;此外道尔顿家又突然要求开释简·欧隆,他是共产党领袖,因与姑娘的失踪有关而被拘留。上述情况是案情的惊人发展,该案已使本市和本州警察当局一筹莫展。

信上署名“共党”,还加了共产党有名的标记锤子和镰刀。信插在前门门下,发现信的是佩吉·奥弗莱伽蒂——海德公园亨利·道尔顿家的厨子和管家。


别格读完长长一篇,里面描写“盘问一个黑人司机”“装了一半的旅行箱”“共产党小册子”“酒后寻欢作乐”“疯了的家长”,以及“激进分子自相矛盾的说法”。别格的目光掠过这些字样:“秘密集会给绑票提供机会”“要求警察不要插手这案件”“焦急的家庭想要与绑匪接触”,随后:


据猜测,道尔顿家或许已获悉欧隆知道道尔顿小姐的下落,警方的某些人员也认为这是这家人要求开释这个激进分子的动机。

欧隆一再声称警方诬告他,并说这是企图把共产党人驱逐出芝加哥运动的一个组成部分。他要求警方把当初拘留他时的控告公诸于众。由于得不到一个满意的答复,他拒绝离开监狱,于是警方又控告他扰乱秩序,把他押回牢房。


别格抬起头来,往四下里看了看,没有人在注意他。他的一只手激动得发抖。电车隆隆地在雪中行驶,他看出快到第五十条街了。他走到门边说:

“下车。”

电车停了,他跳下车,进入纷飞的雪中。现在他几乎就在蓓西家门口了。他抬头眺望她的窗户,窗口漆黑。一想到她可能不在房里,可能外出跟朋友们喝酒去了,他心里不由得生起气来。他走进门厅。一盏暗淡的灯闪出微光,而他的身体却对这一点点暖意表示感激。现在他可以看完报纸了。他翻开报,随即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照片。它在第二版的左下角。照片上方写着:共党想要引诱他。那是张很小的照片,下面有他的名字;他看上去又黑又庄严,他的两眼直视前面,那只白猫端坐在他右肩上,它的眼睛又大又圆又黑,像是两个贮藏着秘密罪行的水池。还有,哦!这儿是道尔顿先生和太太站在地下室梯级上的照片。他在两小时前刚见过的道尔顿先生和太太的形象竟然这么快又能重新见到,这就使他觉得,这个模糊的整个白人世界办起事来如此之快,他实在无法与它较量,它很快就会把他追捕起来,对他进行报复。一旦发现原来是个黑人杀害了玛丽,那两个白发老人站在梯级上伸出两臂做呼吁的镜头将会变成孤苦伶仃的强烈象征,将会激发起对他的强烈仇恨。

别格紧闭嘴唇。他现在没有机会弄到那笔钱了。他们已经找到了玛丽,将要不择手段地追捕那个杀害她的人。在南区,会有一千个白人警察搜捕他或者任何一个外貌像他的黑人。

他摁了一下门铃,等着蜂音器响。她在家里吗?他又摁了一下铃,把一根指头重重地按住不放,直到门上嗡嗡地响起来。他三步两步奔上楼梯,每举一次膝盖,就狠狠地吸一口气。他走到第二层楼梯平台时,他的呼吸已急促得使他不得不停下来,闭上眼睛,让他起伏的胸脯恢复平静。他举目望去,看见蓓西从半开的门内睡眼惺忪地瞪着他。他走了进去,在暗中站了一会儿。

“开灯。”他说。

“别格!出了什么事啦?”

“开灯!”

她不吭声,也不动弹。他摸索着前进,用摊开的手掌在空中扫来扫去寻找拉绳;他找到了,就拉亮了灯。随后他猛一转身,东张西望,生怕看见有人埋伏在房间的角落里。

“出了什么事啦?”她走过来,用手摸了摸他的衣服。“你身上都湿了。”

“啥都甭干了。”他说。

“我用不着干了?”她急切地问。

是的,她现在只顾想着她自己。他要孤军奋战。

“别格,告诉我出什么事啦?”

“他们什么都知道了。他们马上要来抓我了。”

她眼里充满恐惧,吓得都哭不出来。他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他的鞋子在木头地板上留下一圈圈脏水。

“告诉我,别格!求求你!”

她只想听到一个字,能把她从这个恶梦中解脱出来,但他不肯把这个字说给她听。不,要让她跟他在一起,现在得让什么人跟他在一起。她攥住了他的大衣,他觉得她的身体在发抖。

“他们也要来抓我吗,别格?我并不想干这件事!”

是的,他要让她知道,要让她知道一切;但是让她知道的时候得用什么方法把她束缚在他身边,至少有那么一会儿工夫。现在他不想孤孤单单的。

“他们找到了那姑娘。”他说。

“我们怎么办呢,别格?瞧你对我干了什么……”

她开始哭起来。

“唷,得啦,孩子。”

“你真的杀死她了吗?”

“她死啦。”他说,“他们找到了她。”

她奔到床边,扑在床上啜泣起来。她的嘴歪扭得不像样,她的眼睛泪汪汪的,她喘着气问:

“你——你没——没发那封信——信吧?”

“发了。”

“哦,老天爷!他们会来抓我的。他们会知道是你干的,他们会到你家去,跟你妈、弟弟和每个人谈话。他们现在肯定要来抓我了。”

那倒是真的。她除了跟他一起走以外,别无其他出路。如果她留在这里,他们就会来找她,她只会躺在床上,哭哭啼啼地把什么都说出来。她会情不自禁地这么做。而她讲给他们听的关于他的情况、他的习惯、他的生活,会帮助他们逮住他。

“那笔钱在你这儿?”

“在我的衣袋里。”

“还剩多少?”

“九十元。”

“嗯,你打算怎么办?”他问。

“我希望我能杀死我自己。”

“这么说话不解决问题。”

“我已无话可说。”

这是盲目的一枪,但他决定尝试一下。

“你要是不能改变态度,我这就走啦。”

“不,不……别格!”她嚷道,起身朝他奔去。

“嗯,振作起来。”他说,退到一把椅子旁边。他坐了下来,觉得疲乏不堪。刚才不知哪儿来的一股力气使他逃跑了,来这儿站着跟她讲话;可现在他觉得,即便警察突然破门而入,他也没有足够的力气逃跑了。

“你受伤……伤了?”她攥住他的肩膀问。

他在椅子里俯身向前,用两手托着脸。

“别格,你怎么啦?”

“我累了,困得要命。”他叹了口气。

“我给你做点儿吃的吧。”

“我要喝点儿酒。”

“不,不能喝威士忌。你需要些热牛奶。”

他等待着,听见她在房内走动。他的身体仿佛已经变成一块铅,又冷又重、又湿又疼。蓓西开了电炉,倒了一瓶牛奶在锅里,把它放在一圈又红又亮的火上。她回到他身旁,用手搂着他脖子,重新流出眼泪。

“我害怕,别格。”

“你现在可不能害怕。”

“你不应该杀死她的,心肝儿。”

“我不是有意的。我没办法,我发誓!”

“到底怎么回事?你还没跟我说过哩。”

“唷,该死的。我当时在她房里……”

“她房里?”

“是的。她喝醉了。她失去了知觉。我……扶她到那儿。”

“她怎么啦?”

“她……没什么。她没怎么着。她妈进来了。她是瞎子……”

“那姑娘?”

“不,她妈。我不愿让她发现我在那儿。呃,那姑娘想说什么,我心里害怕。我光是拿枕头的边儿塞进她嘴里……我没有要杀她的意思。我光是把枕头拉到她脸上,她就死了。她妈走进房间,那姑娘想要说什么,她妈把她的两只手伸了出来,就这样,瞧!我生怕她会摸到我。我光是使了点儿劲把枕头摁在那姑娘的脸上,不让她喊出声来。她妈没摸到我,我避开了。可等她离开以后,我走到床边,那姑娘……她……她已经死了。就是这么一回事。她已经死了……我没有故意……”

“你没打算杀她?”

“不,我发誓我没这打算。可有什么用?谁也不会相信我的。”

“心肝儿,你难道看不出来?”

“什么?”

“他们会说……”

蓓西又哭了。他用两只手捧住她的脸。他很关切,他这会儿想要通过她的眼睛来看这件事。

“什么?”

“他们会……他们会说你强奸了她。”

别格瞪着眼。他已完全忘记了自己抱着玛丽上楼时的那一刹那。他早已把它深深地埋到了心底,直到现在才把它的真正含义悟了出来。他们会说他强奸了她,他没法儿证明他不曾强奸她。直到现在为止,这一事实并没在他眼里显出它的重要性。他站了起来,他的牙齿咬紧了。他强奸她了吗?是的,他强奸她了。每次他只要一有那天晚上有过的那种感觉,他就强奸了人。但强奸并不是对女人干的那种勾当。强奸是一个人背靠着墙无路可退时的感觉,这时候这个人必须奋起回击,不管他本人愿不愿意,免得自己遭别人屠杀。每次他只要细看一个白人的脸,他就犯了强奸罪。他像是一块长长的、绷得很紧的橡胶,一千只白人的手已把它拉到快断的程度,到它断了的时候,那就是强奸。不过,像他那样被日常生活压得喘不过气来,从内心深处发出仇恨的喊声,那就是强奸。对了,那也是强奸。


* * *


“嗨!”

他逃进小胡同里,同时看见那人站在雪地里望着他,他就知道那人不会追上来。

“嗨,你!”

他踉踉跄跄地奔向窗户,先扔进报纸,随即攀登窗台,跳入窗内。他两脚着地,站在那里从窗口眺望着小胡同,周围又白又静。他捡起报纸,穿过门廊走向楼梯,上了三楼,一边走一边打着手电,耳朵里听到自己的脚步在空屋里发出微弱的回声。他停住脚步,惊恐地一把攥住衣袋,嘴也一下子张大了。是的,枪还在。他还以为刚才摔倒在雪地里的时候把枪丢失了呢,但它依旧在那里,他坐在楼梯的最高一级上,翻开报纸,但有好一会儿工夫他没看报。他谛听着暴风刮过城市上空时楼房发出的嘎吱声。是的,只有他单独一人,他低下头看报: 记者们在炉子里发现了道尔顿家姑娘的骨头。黑人司机失踪。五千名警察包围了黑人地带,当局暗示奸淫罪。共产党首领提供了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据。姑娘的母亲精神崩溃。他停下来,重读了一遍:当局暗示奸淫罪。这几个字把他跟整个世界隔绝了。暗示他犯了奸淫罪就等于宣判了他死刑;它意味着早在他被捕之前(他们)就已把他的生命勾销了;它意味着不等死神驾临就注定他要死,因为读到这些字句的白人都已在他们的心里杀死了他。


玛丽·道尔顿的绑票案发生了戏剧性变化,真相已经大白。一群当地记者今天晚上偶然在道尔顿家的炉子里发现了几块骨头,后来确证是失踪的女继承人身上的。……


搜查了那个黑人的家,就在南区中心印第安纳路3721号,但并未发现他的踪影。警方深信,道尔顿小姐死在这个黑人手中,可能是奸杀,烧掉白人姑娘的尸体是为了消灭罪证。


别格抬起头来。他的右手抽动一下。他要把枪握在这只手里。他从衣袋里掏出枪来握着,他又继续往下读:


立刻在黑人地带设置了警戒圈,由五千名警察外加三千多名志愿人员组成。警察局局长格林曼今天早晨说,他相信这个黑人仍在城里,因为进出芝加哥的一切通道都被破纪录的大雪封住了。黑人强奸并杀害失踪的女继承人的消息在本市传播开以后,昨晚群情激愤到白热化程度。

据警方报道,黑人区有许多窗子已被砸碎。

每一辆离开南区的电车、公共汽车、高架火车和汽车都被拦住搜查。警察和保安队员佩带步枪、催泪弹,拿着手电和凶犯的照片,今天早晨从第十八条街开始,带着市长签发的通用搜捕证搜查了每个黑人家庭。他们也在仔细搜查一切空楼房,据说它们是黑人罪犯的藏身之处。

一个白人家长代表团谒见市教育局长霍勒斯·明顿,声称他们在为自己孩子的生命担忧,并要求所有学校立即停课,直到那个黑人强奸杀人犯被捕为止。

传说有好几个黑人男子在北区和西区一带遭到殴打。

在海德公园和恩格尔伍德地区,人们组成地方团队,并通知警察局长格林曼说愿意提供援助。

格林曼今天早晨说,这类地方团队的援助将被接受。他说,鉴于警察部队人员不足都到了可悲的程度,又鉴于黑人犯罪浪潮不断掀起,采取这样一种措施是必要的。

在南区的一些“敏感地区”已有数百个貌似别格·托马斯的黑人被捕;他们正在被拘留审讯中。

狄茨市长昨晚在无线电广播中警告说,有可能爆发暴民的暴力行动,并劝公众维持秩序。“正在尽最大的努力使这个恶魔就范。”他说。

据报道,市内有好几百个黑人雇员已被解雇。一位著名银行家的夫人打电话绐本报说,她已把她的黑人厨子解雇,“生怕她给孩子们下毒”。


别格的眼睛睁得很大,嘴唇张得很开,他迅速地浏览了一下报纸:“笔迹专家忙于工作”“欧隆的指纹没在道尔顿家找到”“激进分子仍在押”;接着有一个句子扑向别格,像是一拳劈面打来:


警方对欧隆的供词尚不满意,深信他可能是那黑人的同谋犯;他们觉得,谋杀和绑票的计划太周详了,一个黑人的头脑绝想不出来。


在这一刹那,他真想走出去到大街上找警察说:“不!简并没帮助我!他跟这事一点儿没有关系!是我——我干的!”他的嘴唇一歪,露出半是嘲弄、半是挑衅的笑容。

他用紧张的指头握住报纸,读着这样的字句:“命令那黑人清出灰尘……不愿服从……害怕暴露……充满烟的地下室……共产主义和种族合一的悲剧……绑票信可能是共党的杰作……”

别格抬起头来。屋内很安静,除却暴风导致的不断的嘎吱声。他不能待在这儿。很难说他们什么时候进入这一带。他没法儿离开芝加哥;一切道路都被封锁了,一切火车、公共汽车和汽车都被拦住搜查。他当时如果马上离开这个城市,情况肯定会好得多。他应该到别的地方去,譬如说印第安纳州的加里,或者埃文斯顿。他瞅着报纸,看见上面有一张南区的黑白地图,环绕着边缘地带有一英寸宽的阴暗部分。地图下面印着一行小字:


阴暗部分表示警察和地方团队追捕黑人强奸杀人犯的搜查地区。白色部分表示未搜查地区。


* * *


他经过一家面包房,很想进去用他身上仅有的七分钱买些面包圈。但是面包房里没有顾客,他生怕白人老板会认出他来。他宁肯等到走到一家黑人商店,但他知道这种店铺并不多。黑人地带里几乎所有的商业都操纵在犹太人、意大利人和希腊人手里。大多数黑人商人都做殡仪馆生意;白人殡仪员拒绝跟黑人尸体打交道。他走到一家联号杂货店门口。这儿出售的面包五分钱一个,但一过“分界线”,到了白人居住区,一个面包只卖四分钱。可是现在,尤其是现在,他决不能越过这条“分界线”。他站在那儿透过厚玻璃瞧着里面的人。他应该进去吗?他非进去不可。他快要饿死了。连我们吸一口空气到肚子里去他们都要诈骗我们的钱!他心想。他们都把我们的眼珠挖了出来!他打开门,走向柜台。暖和的空气使他头晕目眩,他抓住他前面的一个柜台,站稳身子。他的眼睛模糊起来,在他眼前浮动的是一大堆五颜六色的罐头,红的蓝的绿的黄的应有尽有,髙高地堆在货品架上。他的前后左右都是男男女女轻轻的谈话声。

“您要什么,先生?”

“一个面包。”他悄没声儿说。

“还要什么别的吗,先生?”

“不要了。”

那人的脸离开以后又回来了;他听见纸张的窸窣声。

“外面很冷吧,是不是?”

“嗯?哦,是的,先生。”

他把镍币放在柜台上;他看见那个模糊的面包递给了他。

“谢谢您。请再光顾。”

他把面包夹在腋下,步履不稳地走向门边。哦,老天爷!但愿他能走到街上!他在门道里遇见人进来;他站到一旁让他们走过,随即走入寒风中,继续寻找一个空单元。他随时准备有人喊他的名字;随时准备两臂被人捉住。他又走了五个街区,才看见一座两层楼的公寓房子有个窗口贴着“出租”招贴。烟囱里冒出烟来,他知道里面很暖和。他走到前门,读了贴在玻璃上的那张有空房出租的小小吿示,看到那个单元在后楼。他从小胡同绕到后面楼梯,走到二楼。他试了试一扇窗户,它很容易地滑了上去。他运气很好。他登上去,跳进一个温暖的房间,是一个厨房。他突然浑身紧张,侧耳细听。他听见了人声,它们仿佛是从前面房间里传来的。难道他弄错了?不。厨房里没有陈设,看上去没人住在这儿。他踮着脚走到隔壁房间,发现它是空的;但这时候他听到的人声甚至更清晰了。他看见前面还有个房间,就踮着脚走过去瞧。那房间也是空的,但传来的人声是那么响,他都听得清楚所讲的话。在前楼那个单元里正在进行一场争论。他站住了听,手里拿着那个面包,两腿叉开着。

“杰克,你的意思是说,你要把那个黑小子交给白人?”

“当然啦,你他妈说得对!”

“可是,杰克,万一他没罪呢?”

“那么他干吗逃跑?”

“说不定他以为他们要把杀人的罪名赖在他身上!”

“听着,吉姆,要是他没罪,那么他就应该留下来面对它。要是我知道那个黑小子在哪儿,我就要把他交出去,不让这些白人再来找我麻烦。”

“可是,杰克,只要有人犯了罪,在白人眼里每一个黑人都是有罪的。”

“是的,那是因为我们中间有那么许多人的行为都跟别格·托马斯一样,就是这么回事。只要你的行为像别格·托马斯一样,你就会惹下麻烦。”

“可是,杰克,现在谁在惹麻烦呢?报上说,他们在全市到处抓我们。他们不在乎抓到的是哪个黑人。在他们看来我们都是狗!你得站起来跟这些人斗争。”

“同时把命给送了?该死的,不!我有家。我有妻子和娃娃,我才不去傻里傻气地斗争哩。去保护杀人犯,你得不到什么正义……”

“在他们看来我们全都是杀人犯,我跟你说!”

“听着,吉姆。我是个辛苦干活的人。只要我找得到工作做,我就天天用镐和锹修路。可老板吿诉我,现在白人中间有了那种暴民情绪,他不想叫我上街……他说我会被杀死的。因此他把我解雇了。你瞧,那个混账黑小子别格·托马斯让我丢掉了工作……他使得白人们认为我们全都像他一样!”

“可是,杰克,我跟你说他们早就这么认为了。你是个好人,可这拦不住他们到你家里来,对不对?该死的,不!我们都是黑人,倒不如让我们就像黑人那样行动,你难道不明白?”

“唷,吉姆,发发脾气是可以的,不过你得正视现实。那家伙让我丢掉了工作。那不公平!现在叫我吃什么?要是我知道那婊子养的黑鬼在哪儿,我就打电话通知警察,让他们来把他逮走!”

“嗯,我不这么干。我宁肯先死!”

“嘿,你疯啦!难道你不要家庭、妻子和孩子们了?斗争对你有什么好处?他们的人数比我们多。他们能把我们全都杀了。你得学会生活,跟人们相处。”

“人们恨我的时候,我就不愿跟他们相处。”

“可我们得吃!我们得住!”

“我不在乎!我宁肯先死!”

“唷,该死的!你疯啦!”

“我不在乎你说什么。我宁肯死去,也不会让他们吓得我把那人出卖。我跟你说,我宁肯先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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