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

命运[7]
Fate

现在对他来说已没有白天,也没有黑夜,只有漫长的时间——虽说漫长,却也非常短——然后是末日。现在凡是属于这个世界上的人他谁都不怕了,因为他知道恐惧无济于事;现在凡是属于这个世界上的人他谁都不恨了,因为他知道仇恨帮不了他什么忙。

尽管他们把他从一个警察局押到另一个警察局,尽管他们威胁他、劝说他、吓唬他,冲他大发雷霆,他始终闭口不言。大多数时间他都低头坐着,眼望着地板;要不然就直挺挺地趴着,脸埋在臂弯里,就像他现在这样:他这时趴在一张小床上,二月天空里淡黄色的阳光穿过第十一条街警察局里冷森森的钢栅栏,正好斜照在他身上。

食物放在盘子里端来,一小时后又原封不动地端走了。他们给他一盒盒香烟,但它们全给扔在地板上,连盒都没拆开。他甚至都不喝水。他光是躺着或坐着,不言不语,也不注意有谁走进或者离开他的牢房。他们如果要他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就攥住他的手腕领着他走。他毫不反抗地跟着,走路时总是拖着脚步,低着脑袋。甚至在他们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拽起来的时候,他那软弱的身子也很听话,很容易对付,他目光里既没有希望也没有愤懑,两只眼睛在他干瘪的脸上就像两汪静止的黑墨水。除了官方人士谁也不曾见过他,他也不要求见任何人。

在被捕后三天中,他脑海里始终没出现过一次他过去所作所为的形象。他已把整个事情都撂在脑后,它也就在那儿待着,可怕又可憎。他倒不是精神恍惚,而是在心理上打定主意,决不对任何事物做出反应。

他因失手杀人而陷入一种境遇,使他在与周围人们的关系中意识到一种可能的秩序和意义;他也对这次杀人承担了道德上的罪责,因为它使他这辈子第一次感到了自由;他还在内心中感觉到一种模糊的需要,想跟人们和睦相处,而且为了使自己能够做到这一点,曾索取过赎金——在尽了这一切努力而终于失败之后,他宁肯不再挣扎。他使用来自他生命精髄的一种极强大的意志力,开始背离生活和生活所带来的一系列灾难性后果,把渴望的目光转向太初水域的黑色水面,以前不知哪个神灵曾在这里吹了一口仙气,创造了他。他便在这黑色水面上第一次获得人形以及人的模糊需要和欲望;现在他却觉得自己想要重新沉到那个太初水域里去,得到永恒的休息。

然而他想要粉碎一切信仰的愿望本身就建筑在一种信仰意识上。他身上的感官推理说,既然无法与他周围的男男女女打成一片,那么也应该与他生活于其中的自然界的某个其他部分打成一片。从他弃绝一切的心境中忽然又冒出杀机,但这一次不是向外针对他人,而是向内针对自己。干吗不杀死他内心中那种刚愎自用的渴望,不正是它把他引向这样的结局?他曾向外扩展,杀了人,却没解决任何问题,因此干吗不向内扩展,杀死那使他上当的东西?这种感觉有机地、自动地跳了出来,就像一粒种子的外壳腐烂了,变成了泥土的一部分,但它自身也将在这泥土中重新生长。

但在这一切之下和之上,是对死的恐惧,在它面前他是赤裸裸的,毫无防卫的;他得像地球上的任何其他生物那样走向前去,迎接他的结局。而控制着他对死的态度的是这样一个事实:他是黑人,地位不平等,受人藐视。他消极地渴望着两极之间另有个轨道,能使他重新生活。他渴望着一种新的生活方式,能满足他强烈的爱和恨。应该有一大群形象和象征满天繁星一样,在他头顶上翱翔,它们具有魔法和力量,能把他高高举起,使他过有意义的生活,并使他忘记对于身为黑人、处在不平等地位的恐惧;甚至连死都不怕,它反而是个胜利。在他能够再一次正眼看他们的脸之前,这样的事应该发生;他身上应该诞生一种新的自豪感和一种新的谦恭精神,这种谦恭精神来自他跟他所生活的世界里的某一部分所取得的某种新的同等地位,而这种同等地位又是产生新希望——它在他内心里将起自豪与自尊的作用——的基础。

但是说不定这样的一天永远不会到来;说不定并没有这样的东西给他;说不定他得像现在这个样子走向他的结局——傻里傻气,受人驱使,眼里凝聚着空虚的阴影。说不定仅此而已。说不定那些混乱的激情,还有那种兴奋、激动和自鸣得意——说不定它们都是幻影,到头来一场空。说不定他们说得对,黑皮肤是不好的,是猩猩一类动物的外皮。说不定他只是运气不好,是一个生来就命苦的人,他的存在就像是一个粗俗的笑话,存在于震耳欲聋的警笛声与刺耳的尖叫中,被白人们的面孔和乱晃的光束所包围,围困于这如绸缎般的绵软的寒冷天空之下。但他有那感觉的时间长不了,只要他的感官一得出那样一个结论,他的信念又恢复了,总觉得会有某种出路——他的信念是强有力的,但在目前的情况下,也带有谴责性和麻痹性。

接着一天早晨,有一群人进来,攥住他的手腕,带他走进库克郡验尸所的一个大房间里,里面聚了许多人。他在明亮的灯光下眨巴着眼,听见响亮的、激动的谈话声。密密层层的白人的脸和不断地给他拍镁光照,使他瞪大了眼,越来越吃惊。他的冷漠防御法已不再能保护他。起初,他以为这是已经开始的审讯,就准备重新沉浸到虚无缥缈的梦想中去。但这不是法庭。对法庭来说,未免太不正式了。他觉得自己感官里掠过的感觉,就像看见记者第一次闯进道尔顿先生的地下室时一样,看见这些人戴着帽子,抽着雪茄和香烟,随意问着问题;只是这时候的感觉要强烈得多。空气中有一种静悄悄的嘲弄在向他挑战。他感觉到的不是他们的仇恨,而是某种比仇恨还要深的东西。他感觉到他们对待他的态度已超过仇恨。他从他们的声音里听出一种不慌不忙的绝对把握;他看见他们的眼睛怀着平静的信念凝视着他。他虽然没法儿用言辞表达,却感觉到他们不仅决意要处死他,而且打定主意要让他的死比仅仅作为一种刑罚更有意义;他还感觉到他们已把他看作黑人世界的一个虚构形象,这个黑人世界是他们所畏惧的,也是他们渴望着要控制的。人群里的气氛告诉他说,他们将要利用他的死作为一种散布恐惧的血腥标记,他们要拿着它在那个黑人世界眼前挥舞。当他感觉到这一切的时候,一种反抗精神油然而生。他在死亡的这一边已经沉到了最低点,但现在他感觉到自己的生命重新受到威胁,这一次的威胁方式是让他踏上一条黑暗的道路,使他成为给其他人解闷取乐的笑料,于是他立刻重新有了生气和斗志,抖擞起精神准备采取行动。

他想要动一下手,发现自己的双手已被冰冷的坚固钢圈铐在坐在他两边的警察的白手腕上。他环视四下,有一个警察站在他前面,另有一个站在他背后。他听见金属发出尖锐的咔嗒声,他的两只手就自由了。他听见响起一阵嗡嗡的谈话声,意识到这是他自己的动作引起的。接着他的目光盯在一张微微仰起的白人脸上。那张椭圆形白脸上有焦急烦恼的痕迹,而脸的周围是更白的头发。那是道尔顿太太,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她的两只衰弱的、蜡一样的手合拢着放在膝上。别格望着她,就想起那个极恐怖的时刻,想起自己怎样在一个深蓝色的房间里,站在那张床旁,听见自己的心怦怦地撞着肋骨;他的指头放在枕头上使劲往下摁到玛丽的脸上,不让她发出声来。

坐在道尔顿太太旁边的是道尔顿先生,睁大了眼,一眨不眨,直视着前面。道尔顿先生慢慢转过头来,瞅着别格,别格的目光低垂下去。

他看见了简:金头发,蓝眼睛,一张健壮的、和蔼的脸,直勾勾地望着他。他回想起汽车里的情景,心里热辣辣的十分羞愧;他重新感觉到简的指头捏在他的手上。接着羞愧被内疚的愤怒所代替,他想起了简如何在人行道的雪中跟他会面。

他觉得累了,他心里越清醒,一种疲乏感越是渗入他的全身。他低头瞅着自己的衣服。它们又湿又皱,外衣的两只袖子有一半挽在胳膊上。他的衬衫敞开着,他看得见自己胸脯上的黑皮肤。突然间,他觉得自己右手的指头一跳一跳地疼痛。有两个指甲给撕了下来。他都记不得这是怎么发生的。他想要动动舌头,发现舌头已经肿了。他的嘴唇也干裂了,他很想喝水。他觉得头昏眼花。灯光和脸慢慢旋转起来,像是旋转木马似的。他感觉到自己在空间中迅速地下滑……

等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已直挺挺地躺在一张小床上了。有一张白人的脸隐隐约约俯在他身上。他想要抬起身来,却被推了回去。

“别忙,孩子。来,喝这个。”

一只杯子碰着他的嘴唇。他应不应该喝?但这又有什么关系?他咽下些温暖的东西,原来是牛奶。等到杯子空了,他就仰天躺下,瞪着白色天花板。他立刻回忆起蓓西以及她给他热牛奶时的情景,印象十分深刻。接着她死时的形象出现了,他闭上眼睛,想要忘掉一切。他的胃咕咕地响:他觉得舒服多了。他听见一片嗡嗡的谈话声。他攥住小床边沿,坐了起来。

“嗨,你觉得怎么样啦,孩子?”

“哼?”他哼了一声。自从他们捉住他以后,他还是第一次开口。

“你觉得怎么样啦?”

他闭上眼睛,扭过头去,意识到他们是白人,他是黑人,他们是俘获者,他是俘虏。

“他清醒过来了。”

“是的。准是那群人把他吓坏了。”

“喂,孩子!你要吃点儿什么吗?”

他没回答。

“给他点儿吃的。他都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了。”

“你最好躺下来,孩子。今天下午你还得回去参加验尸呢。”

他感觉到他们的手把他推回到小床上。门关上了,他环视四周。就他一个人。房间很安静。他又重新回到这个世界上了。他并不想这么做,他这是身不由己。他正被一些他并不理解的奇怪力量转来转去。他这次出来并不是为了救自己的命,他并不在乎他们怎样对待他。他们可以立刻送他上电椅,他才不在乎呢。他出来是为了拯救他的自尊心。他不愿意他们把他当作笑料。那天晚上如果他们在拖他下楼梯时杀死了他,那只是他们的力量比他强大的结果。但他觉得他们没有权利坐在那里观看他,利用他来干他们想要干的一切。

门开了,有个警察端了一盘食物来,把它放在他旁边的一把椅子上,就离开了。有肉排、炸土豆和咖啡。他谨慎地切下一小块肉,塞进嘴里。它的滋味是那么好,他在咀嚼之前就恨不得把它一口吞下去。他坐在床沿上,把椅子往前拉了拉,好让自己够得到食物。他吃得那么快,连上下颚都疼痛起来。他停止咀嚼,把食物含在嘴里,觉得从他的唾腺里分泌出来的液体正在食物周围流动。他吃完以后,就点了一支烟,伸展四肢躺在小床上,闭上眼睛。他蒙眬睡去,但睡得不安稳。

接着突然间他坐了起来。他有很长时间没看报了。现在他们都在说些什么呢?他站了起来;他的身体直晃悠,连房间也在摇动。他依旧很衰弱,有点儿晕头转向。他靠着墙,慢慢走到门边。小心翼翼地,他转动了一下门上的把手。门一下子往里推开了,他劈面撞见一个警察。

“怎么啦,孩子?”

他看见一把沉甸甸的手枪耷拉在那人的屁股上。那警察攥住他的手腕,把他领回到床边。

“这儿,别紧张。”

“我要一张报纸。”他说。

“嗯?一张报纸?”

“我要看报。”

“等一等。我去瞧瞧。”

警察出去了,不久就抱了一堆报纸回来。

“拿去,孩子。里面都有你。”

他一直等到那人离开房间以后才转向报纸。随后他翻开《论坛报》,看见:黑人强奸犯在验尸时晕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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