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2]
Fear
别格用手圈住嘴,通过一个幻想的电话筒讲话。
“哈罗。”
“哈罗。”格斯说,“你是谁?”
“我是美国总统。”别格说。
“哦,您好,总统先生。”格斯说。
“今天下午四点,我要开一次内阁会议。你是国务卿,一定要出席。”
“哎哟,总统先生,”格斯说,“我正忙着哩。他们在德国那边闹事,我得给他们下个通知……”
“可这次会议很重要。”别格说。
“您召集这次内阁会议打算讨论什么?”格斯问。
“嗯,你瞧,黑鬼们在全国各地闹事。”别格说,憋着不让自己笑出来,“咱们得想办法对付这些黑鬼……”
“哦,要是讨论黑鬼,我一定出席,总统先生。”格斯说。
他们把想象中的电话挂了,靠在墙上哈哈大笑。一辆电车隆隆驶过。别格叹了口气,骂了声:
“该死的!”
“怎么啦?”
“他们什么也不让我们干。”
“谁?”
“白人。”
“听你说话的口气,好像刚刚发现这情况似的。”格斯说。
“不。可我就是受不了。”别格说,“我向上帝发誓,我就是受不了。我知道我不应该想这件事,可我没法儿不想。每次我只要一想起来,就觉得好像有人拿了烧红的铁塞进我喉咙似的。该死的,瞧!我们住在这儿,他们住在那儿。我们是黑人,他们是白人。他们什么都有,我们什么都没有。他们干啥都成,我们干啥都不成。就像关在监牢里似的。有一半时间,我觉得自己像是在世界外边,扒着篱笆眼儿在往里瞧……”
“唷,别这样,这有啥用?对你一点儿好处都没有。”格斯说。
“有件事你知道吗?”别格说。
“什么事?”
“有时候我觉得仿佛有什么可怕的事要在我身上发生。”别格说,声音里透出怨气。
“这话什么意思?”格斯问,迅速地看了他一眼。格斯的眼里流露出恐惧。
“我不知道。我光是那样觉得。每次我只要一想到我是黑人他们是白人,我住在这儿他们住在那儿,我就觉得仿佛有什么可怕的事要在我身上发生……”
“唷,看在老天爷的分儿上!像这样的事,你是没一点儿办法的。你干吗要操这份心呢?你是黑人,他们制定法律……”
“他们干吗让我们住在城市的一个角落里?他们干吗不让我们驾驶飞机、管理轮船……”
格斯用胳膊肘推了别格一下,好心好意地嘟囔着说:“唷,黑鬼,别这么想啦。你会发疯的。”
飞机已从空中消失,浮动的白烟渐渐扩散,也消失不见。别格心神不定,反正有的是时间,因此他又打了个哈欠,把两臂举得高过头顶。
“从来不发生什么事。”他抱怨说。
“你想要发生什么?”
“什么都成。”别格说着,用一只肮脏的手掌画了个大圈,这个圈里包括世界上一切可能的活动。
接着他们的目光盯住了什么;一只蓝灰色鸽子飞下来落在电车的钢轨中央,竖起羽毛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它那胖鼓鼓的脖子高傲地上下颤动着。一辆电车隆隆驶来,鸽子唰地飞到空中,两只翅膀绷得那么紧,显得那么薄,别格都能透过它们半透明的翼梢看见金色的阳光。他翘起脑袋,瞧着这只蓝灰色的鸟展翅盘旋着飞过一个高屋顶边缘,失去踪影。
“嘿,我要是也能那样,就好啦。”别格说。
格斯噗哧一笑。
“黑鬼,你疯啦。”
“我想,这个城里只有我们这些黑鬼要想去哪儿没法儿去,要想干什么没法儿干。”
“别想这些啦。”格斯说。
“我没法儿不想。”
“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你才觉得有什么可怕的事要在你身上发生。”格斯说,“你想得太多啦。”
“真该死,一个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事好做?”别格问,转向格斯。
“喝醉了睡觉。”
“我没法儿。我没一个子儿。”
别格掐灭烟蒂,另外取出一支,随手把那盒烟递给格斯。他们继续抽烟。一辆大卡车疾驶而过,扬起一些白色纸屑飞入阳光中:纸屑慢慢飘落下来。
“格斯!”
“嗯?”
“你知道白人住在哪儿?”
“知道。”格斯说,往东一指,“过了‘线’,在别墅路那边。”
“不对,他们不住在那儿。”别格说。
“你这话什么意思?”格斯问,有点儿迷惑不解,“那么,他们住在哪儿?”
别格捏紧拳头,敲打自己的太阳神经丛[3]。
“就在我的肚子里。”他说。
格斯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别格,随即别过头去,仿佛有点儿不好意思。
“是的,我懂得你的意思。”他低声说。
“每次我只要一想起他们,我就感觉到他们。”别格说。
“是的,也在你的胸膛和喉咙里。”格斯说。
“像火似的。”
“有时候你都很难呼吸……”
别格凝视着前面,眼睛睁得很大,但目光平静。
“就在那时候,我仿佛觉得有什么可怕的事要在我身上发生……”别格停顿一下,眯着眼睛,“不,好像不是有什么事要在我身上发生。像是……像是我要干出什么不由自主的事来……”
“是的!”格斯热切而不安地说。他眼里流露出来的神情混合着对别格的恐惧和钦佩。“是的,我懂得你的意思。就像你快要往下掉,却不知道要掉到哪儿……”
格斯的声音越说越轻。太阳躲到一朵很大的白云后面,街道立刻被罩上凉凉的阴影;很快太阳又挤了出来,世界也再次变得灿烂暖和了。一辆长长的黑色豪华汽车,它的挡泥板在阳光下像玻璃一样闪闪发亮,风驰电掣般从他们身旁掠过,驶过几条街就拐弯了。别格噘起嘴唱道:
“呜——呜——呜!”
“他们什么都有。”格斯说。
“整个世界都是他们的。”别格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