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果笔记本

苹果笔记本
The Power Book

爱你就像搬起一块沉重的石头。如果不这样做反而容易些,而我不能确定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它用尽我所有的力气和决心,我说我再也不会像这样去爱一个人了。

爱上某个人,你只能在机缘巧合下去唤醒他,这样有何意义?


《苹果笔记本》是一部千禧年小说,在21世纪无线网络蓬勃发展的背景下出版。

作家的性格都是多面的,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不易与人相处。而上网就像在玩一个变形游戏,性格、时间、空间皆可变换,这正是小说创作的核心所在。

于是我构思了这样一个故事:两位玩家在网上互动,为自己打造各种面具和服装。这是一个剧本,通过一系列假面故事揭露他们的个人经历。随后两人在现实生活中相遇,发现他们在真实与虚拟世界之间的交集。

没错,这是一个爱情故事。


我们坐下来彻夜聆听的是爱情故事。好像对我们生命中的这个难解之谜不能了解透彻似的。我们一次次地返回到相同的场景,相同的词语,试图去剥离出意义。没有什么能比爱更熟悉。没有什么会像爱如此彻底地躲避我们。


书中有一幕奇怪的场景:昏暗的实验室里,一个性格暴躁、自学成才的化学家发现他的女儿在瓶瓶罐罐间翻找。她发现了一个贴着心形和匕首标签的瓶子,拿起了它,既好奇又害怕。突然,满脸胡须的父亲出现在她身后。


“千万不要摸那个玻璃罐。不要。一旦那个罐稍有松弛。我们就全完了。”

“那是什么?”

“爱。”我父亲说,“玻璃罐里面的是爱。”

从此我发现爱是一种危险的液体。


这一幕没有特定的时代背景,虽为哥特式风格,但也可以设定在今天发生。我喜欢在时间之中游走,我们只有身处外部世界时才会受时间的限制。我们的内心世界则可以自由地穿梭在过去、现在和将来之间。我们的记忆并非按照时间顺序展开,时间上彼此相隔的记忆在情感上彼此相邻。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的生活渐渐拼凑成一幅图画,而非汇聚成一条直线。

小说的真正力量恰在于此。就像童话里一样,我们可以一梦百年,也可以将人生数十载压缩进一天24小时。小说中的时间可以加速或减慢,这是实在令人满意,因为每个人都知道,尽管钟表的计时规律是恒定的,但是相比于在你厌恶的地方百无聊赖地煎熬1小时,和心爱之人共度的等量时间总是流逝得更快。


我热爱历史,喜欢写作过去的事。过去不是在现代上演的古装剧。将心思投入过去是一种潜水一般的体验。我们失重了,漂浮在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事物之中。光线暗淡,所见陌生。这既让人得以释放,又让人惴惴不安。


在小说中,作者和读者可前往任何想去的地方。对我而言,有时从一个时间点到另一时间点的快速切换——比如插叙一段主线之外的故事——可以给我喘息的空间和别样的视角。


《苹果笔记本》里面的故事塞得满满当当,就像电脑屏幕上打开了许多不同的窗口。

这些故事的作者阿里(Ali),或者叫他阿里克斯(Alix,因为字母X用来标记地点),会书写你所想要的任何情节,只要你能够以自己的身份走进故事,并最终以其他人的身份走出故事。


为了避免被发现,我一直在奔跑。为了能让自己发现事物,我一直在奔跑。


我还想用一句格言概括本书,于是选择了哈罗德·布鲁姆翻译的犹太祷词:

在无限的时间里收获更多生命可能。

我喜欢这句话。

下文节选内容是两人在虚拟世界交往一段过后的真正会面(我是这么认为的):


微凉的夜。她和我沉默地走在路上,过了新桥,小三角形的草坪和白桦林相互交织,小餐馆就镶嵌其间。我喜欢在这儿吃饭,有人曾把这家餐馆称为“巴黎性爱”。

我对自己很生气。这个下午我一直有所期待——我不知道在期待什么——我确实不知道,但如果什么也不曾发生,那我将会又欣慰又失落。如果我们像计划的那样来到餐馆,剩下的时间就会停止,成为一种回忆,一种其真实性不存在于细节之中的回忆。

麻烦在于,在想象中完美的任何事情,落到现实生活里就会是一团糟。她是一团糟,我也是。我在自我责备。我曾想过要被逮住的。

我们放慢了脚步。她说。

“你对我很生气。”

“这里就是保罗餐厅了。”

“我说得太多太快了。”

“一九三〇年代以后,这里的装饰就没变过。”

“我没有看轻你。”

“那些系着白色围裙的女服务员不会说英语。”

“我只是想拥有你。”


她将我拥入怀中。我愤怒得都无法击打她,而在那愤怒的底部,引导着它的是一圈欲望的铜线。


“我想亲你。”

一个男人正在树下训练一对达尔马提亚狗。那些斑点在我眼前晃动。

“亲你,这儿还有这儿。”

那个男人扔给它们两个红色的网球,两条狗跑过去,将两个球衔回来——黑色、白色和红色,黑色、白色和红色。

这种感觉像是一部颗粒电影——女服务员的黑色外衣和白色围裙进入了保罗餐厅明亮的窗户里。你的黑色牛仔裤和白色衬衫。黑夜像是毛衣包裹住你。你的手臂包裹住我。一对达尔马提亚狗。

是的,黑色和白色。轮廓清晰。我必须离开,为什么我不能?

而含在我的嘴里却是欲望的红球。


“你脖颈上细碎的头发……”


回来。我转身离开的时候我的心重新回到了我身上。我是我自身的主宰,但并不总是我自身的主宰。这个女人想要成为……

“你的情人。”


我们走进餐厅,我点了份色拉洋蓟和青豆鸭肉。你要了豌豆汤和烟熏鳗鱼。我本来能喝掉几瓶酒,但只满足于一杯巴黎高脚杯,其中一口就来自这里的玻璃瓶子。

你用不安的手指撕扯面包。

“我们在哪里?”

“不是我们想去的地方。”

“我抱住你的时候,看起来你并不喜欢。”

“是的,你是对的。”

“那么?”

看着她折叠的长条面包,我想,她有一双漂亮的手。一双漂亮的手——灵巧,轻柔,实用,老练。我的双手已不是最初的模样,也将不会是最终的模样。她拿起面包塞进嘴里。


“我该从哪里开始?”我说,带着自我防卫准备着。

“不用从头开始。”她说,喂我以面包碎屑。

“为什么不?”

“我们都知道一些寻常的缘由,一些未成文的规则。不需要再重复它们。”

“你确信你不介意吗?”


“关于你?当然。”

“关于即将会造成的混乱。”

“我不是处女座的。”

“我是。”

“天啊,真倒霉。我猜你对洗衣房很着迷。”

“我碰巧是。”

“哦,是的。我曾有过一个处女座的朋友。他就是不能离开洗衣机。无论白天还是夜晚,都是洗,洗,洗。我曾叫他为‘麦克白夫人’。”

“你准备叫我什么?”

“我正在想。”


洋蓟来了。我开始层层叠叠地将它剥开,蘸着。吃洋蓟没有秘密,或是相似的吃法。除此之外,没有什么能让它心甘情愿地放弃自己,进入它的中心地带。除此之外,没有承诺和回报。细小的绒毛也是快乐的一部分。

我本应该吃什么?甜菜根,我想。

一个朋友曾告诫我,千万不要接受任何一个不喜欢洋蓟或香槟的人作为情人。那是一个很好的建议,但更好的建议可能是,千万不要跟一个不该是你的情人的人点洋蓟和香槟。


至少我应该选择简单的红酒。

然后我又想起了今天下午。

她笑着看我,双唇油光闪闪。

“你正在想什么?”

“今天下午。”

“我们那时应该上床的。”

“我们彼此将很难说上六句话。”

“那是最好的方式。在事情变得复杂之前。”

“不要担心。没有开始。没有复杂。”

“你一直是这样一个道德家吗?”

“你让我听起来像一个‘耶和华的见证者’。”

“你可以在任何一个晚上来到我的门前。”

“你会阻止吗?”

“就像你说的,我们还没开始呢。”

“晚饭后,我们会回到旅馆,然后互道晚安。”

“第二天,你会坐上‘欧洲之星’回到伦敦。”

“而后天,你会坐飞机从法国回到纽约。”

“你一定是个‘耶和华的见证者’。”

“为什么我一定是?”


“你还没有结婚,但你不想跟我睡觉。”

“可你结婚了。”

“这是我的问题。”

“确实……”

“那么……”

“我之前就这样做过,还成了我的问题。”

“怎么啦?”

“我陷入了爱河。”


那是在很久以前。那就像是别人的生活,直到我记起它就是我的生活,就像一封失而复得的书信,上面写满了你的字迹,却难以相信上面说的话。

我爱上了一个有夫之妇。她也爱我,假如那时爱少一点或者没有婚姻,我也许是能逃脱的。也许没有人能逃脱。

她想要我,因为我是她啜饮的水池。我想要她,因为她是一个情人和母亲的混合体。我想要她,因为她美丽,像一个温暖的午后,阳光照耀在岩石上。

由此造成了巨大的伤害。


“你失去了她?”

“当然,我失去了她。”

“你从中恢复过来了吗?”

“这是风流韵事,而不是暴力行为。”

“爱也是一种暴力行为。”

“有些伤痕将永不会愈合。”

“我很抱歉。”


她伸出她的手。这是多么奇怪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你可以随意做爱,但爱却是禁忌。我正在谈论的是真实,是巨大的激情,它们也许并不允许爱、便利或幸福进入。真相是爱会敲碎浮冰一样敲碎你的生活,就算你的心是一艘“泰坦尼克号”你也终将沉没。那就是爱的尺寸,爱的庞大。它不适当,不干净,也不包容。


她伸出她的手。“你仍然很生气。”

“因为我还活着。”


要说什么呢?爱的尽头是纠缠。梦的纠缠。沉默的纠缠。被幽魂纠缠很容易变成幽魂本身。生命在衰退。脉搏变得非常微弱。没什么能让你激动。有些人赞同这样,管这叫康复。但这不是康复,只是一个不再感知疼痛的死人而已。


“但伤痛是无益的。”

“并不总是这样。”

“那伤痛有什么用?你能告诉我这个吗?”


她认为我紧抓住伤痛不放。她认为伤痛不过是纪念品。或许她认为伤痛是我唯一能感受的方式。事实上,伤痛提醒我,我的知觉已被毁坏。伤通并没有阻止我去爱—一只有错误的康复才会这样—伤痛告诉我,我的感受器和我的传送器都不在完美的运转秩序中。伤痛并不是感知,但它却成了感知的容器。


她说,“你仍然喜欢做爱吗?”

“你说的好像我做了切除手术似的。”

“我认为你是的。我认为有人已经切除了你的心。”


我看着她,我的眼睛是明亮的。


“那并不是故事结束的方式。”

暂停。

自动写作总是存在危险。书写你自己朝向一个永远不需被告知的结局是危险的。在某个确定无疑的点上,故事会凝聚起叙事冲动。它会说服自身,并且尽其所能说服你,看得见的结局是唯一可能的结局。这是命中注定的,而丧失控制不知为何会给人以安慰。这就是你的脚本,但现在故事在书写它自己。

暂停。

打断叙事。拒绝目前为止所有已被告知的故事(因为这正是叙事冲动的本质),试着以不同的方式讲述—一有着不同的风格,不同的重量—一给使用了几个世纪因而被阻塞的元素中加入一些空气,给这个浮动的世界加入一些物质。

在量子现实中存在着上百万种可能的世界,匿名的、潜在的,可能正刻画在我们心上,但我们还没能找到唯一能到达的洞穴。一旦我们发现了,我们就回不来了。

在那些世界中,事情也许会追踪我们自身,但结局会有所不同。有时,我们必须有一个不同的结局。

我不能带着我的身体穿过空间与时间,但我可以传达我的思想,用我的故事,写下的和未写下的,将自己带入一个尚未存在的地方一一我的未来。


故事就是地图。已绘制的和可能会绘制的旅程地图。一段穿越真实与想象领土的马可·波罗的旅程。

有些领土已变得越来越像海边度假胜地。我们到达那儿时,我们知道我们会在那里建造沙塔,晒日光浴,那里的咖啡馆菜单从来没变过。

有些领土则要荒凉些,报道上也不见记录。导游只在这里有用。在这些荒凉的地方,我成了地图的一部分,故事的一部分,在众多的篇章里加入了自己的章节。这是《塔木德经》式的故事中套故事,地图中套地图,存在各种可能,但也在警告我累积的重量。我生活的那个世界——一个物质的,看起来坚固的——那里的重量恰到好处。其他我能到达的世界,需要保持它们的轻盈和它们光一般的速度。我从那些世界带回到这个世界的是另一种机遇。


她伸出她的手。“我想治愈你。”

“从哪里开始?”

“从过去开始,从伤痛开始。”

“过去只是讲述的一种方式。”


“那就从伤痛开始。”

“我不想要擦拭干净的人生。”

“不要这么咄咄逼人。”

“对不起。”

“你想要什么?告诉我。”

“不妥协。”

“这是不可能的。”

“只有不可能才值得努力。”

“你是狂热分子还是理想主义者?”

“为什么你要给我贴上标签?”

“我想要理解。”

“不,你想要将我解释给你自己。你并不确定,所以你想要一个标签。但我并不是一件后面挂着价格标签的家具。”

“这样就很难进入做爱环节了。”


女服务员清理盘子,端来了棕黄条纹相间的冰激凌,与天花板和墙壁相同的颜色。甚至有一九三〇年代的清漆模样。环绕在边缘的樱桃看起来像嘉宝的吻。你叉起一个冰激凌,喂给我吃。


“和我一起上床吧。”


“现在?”

“对,现在。就是我所能提供的,这就是我所能要求的。”

“没有困难,也不复杂?”

“是的。”

“除了29号房间里有个人在等你。”

“他会烂醉如泥,并且很快睡去。”

“有人也在等我。”

“关系特殊吗?”

“只是一个朋友。”

“那么……”

“这样礼貌吗?”

“我留个信息给前台。”

她起身,拨弄着零钱,去打电话。

“等等……”

但她没有回答。她就在那里,在电话机前,转过她的脸,背对着我。

我们去了一家小旅馆,那里之前是矿泉疗养所。

浴室里仍有蒸气孔和针头淋浴器,要是你在刷牙的时候扳错了把手,整个卧室就会蒸气弥漫,像是希区柯克电影里的场景。而在蒸气之外的某个地方电话铃响了。楼梯平台上响起了脚步声,说话声。你跌跌撞撞地朝窗户跑去,赤裸的,盲目的,在你与巴黎之间只有一把牙刷。

我们在托尼克旅馆定的房间在顶层。有3张带灯芯绒被单的床,还可以看到街上的屋顶。我们的对面,透过窗口,可以看到个男孩正随着蒂娜·特纳的音乐独自跳舞。我们身子前倾,斜靠在金属防护栏上,看着他,看着车流穿行而过。在我的衬衫下,你的手放在我小小的背脊上。


我们就是这样做爱的。


你亲吻我的喉咙。

那个男孩正在跳舞。

你亲吻我的锁骨。

街上有两个出租车司机在争吵。

你将舌头滑入我乳房之间的沟渠里。在我们下面,有一扇门砰然关上。我将你的腿放在我的臀上。


在红色屋檐下,一对鸽子正在熟睡。

你开始和我一起移动——手,舌头,身体。

隔壁的电视机里传来了游戏节目的笑声。

你双手握住我的乳房,而我脱掉你身上的牛仔裤。

托盘上瓶子碰撞发出了咔咔声。

你没有穿内裤。

门开了,托盘放了下来。

你仍将你的乳房放置在黑色网格的牢笼中。

汽车前灯闪耀在梳妆台的镜子里。

和我一起躺下。

来到我上面。

放松自己,就是在那儿,就是在那儿……

哈里说着法语,他会去拿啤酒。

推送。

斯特拉还是巴德?

用力一点。

你想要坚果吗?

让我快乐,让我。

午夜之后打电话给她,她说。

进入我的身体。

还记得号码吗?

进入我的身体。


第二天早上,我很晚才醒来,转身要去亲吻她。

她已经走了。被单还是温暖的,但她已经走了。

(本章原书节选内容译者:余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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