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身体上
Written on the Body
为什么要用失去衡量爱情?
这是《写在身体上》的第一句。
我们如何应对爱?如此渺茫,如此必要。一剂毒药,一片解药。既致命,又救命。
这里,我只想说浪漫之爱,有性之爱。我说“只”,但你清楚我到底在说什么。
在《橘子》中,我思索了女性之爱,在《激情》中,既有女性之爱,也有男女之爱。现在我在想,如果我们并不知道、并未被告知叙述者的性别,那会怎么样呢?如果没有一个明确的能指,我们要如何阅读一个爱情故事呢?
已婚的露易丝邂逅了爱情。就戏剧性而非家庭性而言,三角形往往比直线更加迷人。我们对露易丝的情人几乎一无所知,不知姓名,不知性别。我们知道的就是在我们面前展开的,他们二人的婚外恋。
写在身体上的,是只有在特定光线下才能看到的密码。
我对二元论感到厌烦。你呢?男人和女人对我来说是整体中的两个子集,但不是柏拉图主张的那套雌雄同体理论[15]。我认为将雌雄分隔开来的并非自然,而是后天教养。我们之中多数人都拥有比常俗所允许的更多的异性气质。像一个男人那样去爱是何意?像一个女人那样去爱又是何意?如果我们自身或是所爱之人的性别产生变化,那么我们的爱亦会随之改变么?
为什么性别在我们的文化中有如此决定性的意义?我在写这篇文章时是2017年,一切已经与1992年大不相同,但也有很多顽固不变的事情。男人和女人依然被不同的性别标准所评定。女人穿裤子已经司空见惯,男人穿裙子或化妆仍会在大街上被侧目而视。
女人被“允许”表现出自己男子气概的一面,主要是因为我们需要女人参加工作。然而,我们心底仍然认为工作是被男性主导的。如果你对此感到不可置信,看看特朗普的蓝领选民们的意见:“真正”的工作给“真正”的男人。
相比之下,男人在表达他们身上的女性特质这一方面做得不太好,他们经常对做家务、休陪产假,甚至只是哭一场表现得扭扭捏捏。女性主义让我看到希望,因为它从来都是一场同时为男女双方寻求变化的运动。就像格雷森·佩里[16]经常说的,当谈起他的另一个自我——克莱尔——时,“真的存在所谓的‘男性气质’和‘女性气质’么?”
年轻人对雌雄同体和中性的接受度更高,也更能理解已有性别标准之中的流动性。不过,宣称年轻人之中没有性别偏见、恐惧和成见就有些乐观了。
我希望消除预设——关于男性和女性、关于欲望。
小说是一系列的可能性。这些可能性让我们看到了另外的开端和可供替代的结局。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们是和作者一起在创作,而我们通常偏爱一个不同的结局。我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为此留下了空间——事实上,故事从头开始。
这是结局:
这里是故事开始的地方,在这间破旧的屋子里。墙壁即将坍塌。窗户变成了望远镜,在这间屋子里,月亮和星星都被放大了。太阳悬挂在壁炉上。我伸出手,碰到了世界的角落。世界被束缚在了这间屋子里。我们应在门外面,在河流所在处,道路所在处。我们走的时候可以带上世界一起,可以把太阳挂在你的胳膊上。快点吧,天色已晚。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大团圆结局,但此刻的我们在辽阔的田野里自由自在。
我意识到我所有的作品都有着再来一次的机会,有些用了,有些没用。《写在身体上》是我对莎翁戏剧《冬天的故事》的第一次改写。
我是说,关于失去及其后果。
结尾,露易丝奇迹般地活下来并出现在房子里的剧情是对《冬天的故事》结局的直接引用。我们总是希望可以让亡者重生,让已经铸成之事从未发生。我们不再被独自抛下,凝视虚空。
我们希望可以撤销自己的所作所为……
每个人都会面对失去或悔恨,但我们都不需要毫无想象力的生活,我们可以学着越过自己去看世界。
写一本叙述者性别不明的小说会引出不少问题。对于那些动词和名词分阴阳性的语言来说,翻译成了大问题。我的建议是混用阴性词和阳性词,如此,语言本身会成为这个颠倒错乱的假想世界中的一位玩家。不过,我觉得大部分出版商不会采纳这个建议。太遗憾了!
这对读者来说也是个问题——他们想要搞清楚,必须搞清楚,这让我觉得很有趣也很发人深省。至于在课上讨论这本书的情况,总会遇到一些比起想象力,更看重自传性的老师,然后,因为我是女人,他们断言叙事者一定也是女人。真让人伤心!
一些同性恋读者希望这是一本同志小说,如果你这么希望的话,这就是一本同志小说,我对此完全没有异议。不过,它不需要一定是一本同志小说。
同性恋文化的一个伟大之处就在于它从诸多层面挑战了异性恋文化。最显而易见的就是,男人现在可以穿粉衬衫了。从最深层来说,是性别认同问题——对性别的多种表述,呼吁不再因为一个人的性别选择或宿命而将他们贴上标签。
不再轻易评价他人。
书中有这样一句话“It’s the clichés that cause the trouble.To live beyond cliché is not so easy.”
小说可以帮我们尝试一下。
这段话引自故事开端,叙述者想逃离自己喧嚣的过去,以及自己和一个叫作Bathsheba的女人噩梦般的情事。那时,叙述者已经开始和一个无趣的乖乖女交往,与露易丝的性事也已经发生了。
我打电话给一个朋友,他的建议是像水手一样在每个港口都找一个妻子。如果我告诉杰奎琳我要毁掉一切,可是为什么呢?如果我告诉杰奎琳我将给她造成无法愈合的伤害,可是我有这个权力吗?或许我只是得了两个星期的狗瘟,我会渐渐康复,然后回到我的狗窝。
有理智。有常识。乖狗狗。
茶叶渣组成了什么形状?除了个大写的L[17]什么都没有。杰奎琳回家时,我吻了她,说,“真希望你闻起来没有动物园的气味。”
她很吃惊。“我没有办法,动物园就是那么难闻。”
她立刻去洗了澡。我给她倒了杯喝的,心想我多么厌恶她穿的衣服,多么讨厌她一进门就打开收音机。
我一声不吭地开始准备晚餐。今天晚上我们要做什么呢?我觉得自己像个嘴巴里藏着枪的强盗,只要一开口说话就会暴露一切。最好不要说话。就只吃饭,微笑,给杰奎琳空间。这肯定没错吧?
电话铃响了。我跑过去接,带上了卧室的门。
是露易丝。
“明天过来,”她说,“我有些事情想告诉你。”
“露易丝,如果与今天的事情有关,我不能……你知道,我已经决定了我不能这样做。我做不到,因为,好吧,你知道如果,你知道……”
电话咔嗒一声挂断了,一片死寂。我盯着它,就像劳伦·巴考尔与亨弗莱·鲍嘉[18]主演的电影里那样。现在我需要的是一辆有踏板和雾灯的汽车,这样十分钟之内我就能与你在一起了,露易丝。问题是,我只有一辆属于我女朋友的迷你牌汽车。
我们吃着意面。我想,只要我不说她的名字就没事。我开始与自己玩一个游戏,对着嘲讽的钟面计算我成功克制自己的时长。我是谁?我觉得自己像个孩子,坐在教室里面对着一张无法完成的试卷。让钟走得更快些吧。让我快点离开这里。九点的时候,我告诉杰奎琳我累坏了。她过来握住我的手,我什么感觉都没有。然后我们穿着睡衣肩并肩躺在一起,我的嘴唇紧闭,双颊像沙鼠般鼓起,因为我的嘴里满是露易丝。
我不需要再告诉你第二天我去了哪里。
晚上,我做了个可怕的梦,梦见一个沉溺于纸塑工艺品的前女友。一开始这只是个兴趣爱好;并且谁又会去反对几桶面粉和水,以及一捆铁丝网呢?我是自由派,支持自由表达。有一天我去她家里,从她的信箱里钻出一个黄绿相间的蛇头,正好在我胯部的高度。尽管它不是真的,但红色的舌头和银箔做的牙齿也足以表现出它的愤怒。我犹豫着要不要去按门铃,因为要按到门铃就得把我的私处正对着蛇头。我与我自己进行了一场简短的对话。
我自己:不要傻了,这只是个玩笑。
我:这怎么是个玩笑?会要命的。
我自己:这些牙齿不是真的。
我:不是真的也能伤人。
我自己:如果你整晚站在这里,她会怎么看待你?
我:她现在是怎么看待我的?什么样的女孩会用一条蛇对着你的生殖器?
我自己:搞怪女孩。
我:哈哈。
门突然开了,艾米站在门垫上。她穿着土耳其长衫,戴着一长串珠子。“它不会伤害你,”她说,“这是为了防范邮递员,他总是骚扰我。”
“我不觉得它会吓到他,”我说,“这只是条玩具蛇。它都吓不到我。”
“你没什么可害怕的,”她说,“它的下颚有个捕鼠器。”
她回到屋里,而我还拿着瓶博若莱新酿葡萄酒在门口的台阶上徘徊。她拿了根韭葱回来,塞进蛇的嘴里,传来一声可怕的咔咔声,韭葱底部的半截无力地掉在门垫上。“把它拿进屋好吗?”她说,“我们一会儿吃了它。”
我冒着冷汗惊醒。杰奎琳在我身边安静地睡着,光线透过旧窗帘间照进来。我裹着家居袍来到花园,为脚下突然到来的潮湿而感到欣喜。空气干净且带着一丝暖意。天空中有缕缕粉色霞光,似有爪子撕开天空后留下了粉色爪印。在城市里所能感觉到的一种快乐是:知道我是唯一在呼吸着这片空气的人。成千上万的肺部不停呼、吸、呼、吸,让我压抑,这个星球上有太多的人,问题已经开始显现。邻居家的百叶窗紧闭,他们的美梦和噩梦都是什么样?现在的他们下颚松弛,身体摊开,此时见到他们会与白天多么不同。我们或许可以彼此说些真诚的话,而不是平日里毫无诚意的问候语。
我去看了看我的向日葵,它们平稳生长,确信太阳总是会照过来,在恰当的时候用恰当的办法完善自己。那些自然界毫不努力就能做到、也很少失败的事,却很少有人能够成功。我们不知道到自己是谁,机体如何运转,更不知道如何使自己蓬勃生长。盲目的自然。智慧的人类。谁在跟谁开玩笑?
所以我该怎么办?我问墙上的知更鸟。知更鸟是非常忠实的生物,它们每年与同一个伴侣在一起。我喜欢它们胸口明丽的红色盾牌,还有它们跟随着铁锹寻找蠕虫时的坚定决绝。我不断松土,小知更鸟就不断卷走蠕虫。智慧的人类。盲目的自然。
我并不觉得自己有多明智。为什么人类还没有一个器官可以做出合理并合乎道德的决定,就能够长大成人?
我的事情并非不同寻常。
1.我爱上了一个已婚女人。
2.她爱上了我。
3.我对其他人有过承诺。
4.我怎么才能知道露易丝是我该接近的人,还是我该躲避的人?
教堂可以告诉我,我的朋友们也曾试图帮助我,我可以禁欲以逃避诱惑,我也可以扬帆驶入这渐强的风中。
在我的人生中,我第一次感到,比起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更愿意做正确的事情。我想这要归功于芭谢巴……
我记得,她刚刚结束了六个星期的南非之旅后就来我家找我。在她去旅行前,我给她下了最后通牒:选他还是我。她那双常常充满自怜泪水的眼睛,为又一次情人角力而责怪我。我逼她做出决定,她当然选择了他。好吧。六个星期。我觉得自己像《侏儒怪》[19]里的那个女孩,被关在装满稻草的地窖里,天亮前要把稻草纺成金线。我从芭谢巴那里得到的只是几大捆稻草,但当她与我在一起时,我却相信它们是刻在珍贵石头上的承诺。所以我必须勇敢地面对这些废弃的材料和混乱的局面,努力清除稻草碎屑。然后她走了进来,毫无悔意,依旧失忆,疑惑着我为什么没有回她的长途电话,也不回信。
“我说过的话是当真的。”
在我把椅子腿粘回到餐椅上时,她沉默地坐了十五分钟。然后她问我,是否在与其他人约会。我说是的,简洁、含糊、带着希望。
她点点头,转身离开。走到门口,她说:“有件事我本想在我们去旅行之前告诉你,但是我忘记了。”
我看着她,突然地,狠狠地看着她。我恨那个词语“我们”。
“是的,”她继续说,“尤赖亚被一个他在纽约乱搞的女人传染了尿道炎。当然他与她睡觉是为了惩罚我。但是他没有告诉我,医生认为我也感染了。可我一直在吃抗生素,所以可能没事。也就是说,你可能也没事,但是最好去检查一下。”
我拿着椅子腿朝她冲过去,想把它直接扔在她妆容精致的脸上。
“你这个狗屎。”
“别这么说。”
“你告诉过我你们之间已经没有有性生活了。”
“我觉得这样不公平。我不想粉碎了他在性方面可能保有的最后一点信心。”
“我想这就是为什么你从来不愿意告诉他,他根本不知道如何让你高潮。”
她没有回答,她在哭。她的情绪就像是血融进水里一样感染了我。我抱住了她。
“你们结婚多久了?完美的公开的婚姻。十年,十二年?你从来不让他把头放在你的双腿之间,因为你认为他会觉得恶心。让我们为他那点性方面的信心喝彩吧。”
“住嘴,”她说着,把我推开,“我要回家了。”
“现在肯定是七点了。这是你回家的时间不是吗?这就是为什么你总是早早下班,这样你就能用一个半小时来与我快速打一炮,然后让自己平静下来,说,‘你好,亲爱的。’并为他准备晚餐。”
“你让我来的。”她说。
“是的,我让你来[20]的,当你流血的时候,当你生病的时候,一次又一次,是我让你来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们都有责任。你希望我出现在你家。”
“我希望你出现在我所在的每个地方,最可悲的是,我现在依然这么想。”
她看着我,“开车送我回家好吗?”
(本章原书节选内容译者:周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