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胯下之辱
菜市街口,忍受屠夫胯下之辱
大唐李白《赠新平少年》的开篇两联这样写道:
韩信在淮阴,少年相欺凌。
屈体若无骨,壮心有所凭。
李白在这首五言古风里,书写自己的寒苦孤立、怀才不遇,他跨越时空,遇见了九百多年前淮阴县城那个古怪少年,重述了那个流传千古的“少年相欺凌”的故事,描绘了那个“屈体若无骨”的离奇场景……
那一年,韩信二十岁。在遭受漂母的一番训斥之后,韩信更加勤奋地习武练剑、研习兵法。他不再总是避开人群,而是常往县城最热闹的地方跑,流连酒楼茶肆,暗中探听各地消息,只等一个出山入世的时机。
这一日,韩信刚从酒楼出来,经过菜市口,突然被一名彪形大汉拦住去路。
一个年轻的屠夫,袒露着粗壮的膀子,手持短而利的杀猪刀,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干什么营生的。屠少是韩信的老熟人了,屠夫的儿子长大了,自然而然地也成为屠夫。小时候他就比韩信高出一个头,如今更是长得五大三粗,威风八面。身上生猪肉的浓郁恶臭,混杂着一股难闻的酒气扑鼻而来,熏得韩信直想逃。屠少双臂张开,横眉斜眼,一副寻衅的姿态。
“小子!买块肉啊!”
“不需要。”
“不需要?是买不起吧?哈哈!袖口掏出来给大爷瞧瞧,身上有几个钱啊?”
韩信眉头一皱,不愿纠缠,低头移步想从屠少旁边绕过。但那酒气一直跟随他的步伐,死死挡住去路。
“别走啊!没钱的话,把你的剑留下来,大爷给你换两斤猪肉也行啊!”
韩信压抑着愠怒,以迅雷之势拔出宝剑,往空中凌厉一挥,一道电光闪过,吓得屠少一哆嗦,连连后退几步,手中的杀猪刀也当啷啷掉在地上。
“你不配这把剑,还是杀猪刀更适合你。”
韩信一贯是这样冷淡孤傲的语气。他转身往回走,一群街头恶少围拢上来,有的凶神恶煞,有的嬉皮笑脸,很快形成一个包围圈。韩信前后被堵,无路可退。菜市口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屠少怒道:“韩信!你虽然块头大,整日提着剑四处招摇,哼!要我说,你就是个没用的孬货!”
“说完了?我可以走了吗?”韩信感到一阵厌恶,急于摆脱这麻烦事儿。
“着什么急呀!今日咱俩没完。方才我与兄弟们吃酒,说起你这淮阴县第一怪人,我说你就是个窝囊废,可有兄弟非不信,说什么你一身武艺,是个人物。呸!狗屁人物!”屠少啐了一口,“你要是真有种,今天就一剑刺死我;要是没种,就像条狗一样,从我胯下钻过去,怎么样?”
韩信盯着面前这位与自己年纪相仿的恶少,只见他抬起右脚,搭在满是猪肉的案板上,胯下形成一个“狗洞”。
人群不断聚拢过来,正午的炎炎烈日一点儿也阻挡不住看客们的好奇心。围观的人越多,醉醺醺的屠少越发得意扬扬,右脚掌轻轻拍打案板,掩饰不住受人瞩目的愉悦。对于韩信而言,他厌憎这样的众目睽睽,自己仿佛是戏台上的倡优伶人,被人观看,供人取乐。
韩信原以为自己会出离愤怒、暴跳如雷,但此刻却异常冷静。他心念电转,眼下有三条路:第一条路,逃之夭夭,远离这是非之地,本是上上之策,但一帮恶少紧紧包围,看来是避无可避、逃无可逃了。第二条路,一剑砍了这厮,易如反掌,倒是痛快。可这么多人围观,惹上人命官司,秦律严苛,这辈子不就完了?我韩信壮志未酬,只图一时快意,为这样一个杀猪屠狗之辈搭上自己性命,岂不糊涂?那么第三条路……士可杀不可辱!韩信瞅了瞅前面的“狗洞”,不自觉地紧咬后槽牙,握着剑柄的手捏得更紧了,浑身抑制不住地微微战栗。
韩信始终面无表情,熟视屠少良久,盯得对方心里发毛。屠少急嚷道:“怎样!不敢杀我,那就钻啊!”
这时候,闹市的喧嚣仿佛一点点寂静下来,母亲临终的遗言在韩信耳边响起:
“遇事能忍则忍,不与人争,自我保全为要。”
那个夜晚,韩母用尽最后一丝气力,说完这句话,她的生命与斗室里熄灭的袅袅烛火一起,油尽灯枯,归于黑暗与虚无。
韩信将青铜剑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冷漠的脸上浮现一丝转瞬即逝、耐人寻味的浅浅笑容,不像在嘲笑他人,倒像是在自我嘲弄,嘲笑自己何以沦落至此。他俯下身,低着头,匍匐向前,魁梧的身板缩成一团,像个四条腿的牲畜似的,紧贴地面,缓缓往屠少胯下钻。九百多年后,大诗人李白想象这一场景,在诗中留下“屈体若无骨”之语,形容韩信的身躯软得好像没有骨头一样。那么,他的骄傲与骨气,是不是也和躯体一样“无骨”了呢?
原来地面上的世界是这个样子的,韩信从来没有从这么低的视角观察过这个世界。抬头一瞧,眼前一排连着一排,好多人的腿儿,这些无聊的看客,真可谓是“接踵”而至。低头一瞧,蚂蚁、蜣螂在泥土地上爬行,近在咫尺,小虫蚁们纷纷停下脚步,好像也在纳闷,这大个儿究竟在干什么呢?
越靠近屠少的“狗洞”,那莫可名状的恶臭越浓郁。韩信钻过半个身子,正卡在屠少裆下,忽然听见“噗”的一声,屠少摇着屁股,放了个响屁。生猪肉的腥臭,屠夫的体臭,刺鼻的酒气,全都混杂在一起。可怜的韩信眉头紧锁,双手正撑在地上,腾不出手捂鼻,只能死命憋着气,像小猴儿一样快快地从屠少胯下钻过去。
那分秒之间,嘈杂的市集万籁俱寂。除了钻裆的韩信在动,画面里仿佛一切都静止了。众人先是张大了嘴巴错愕不已,继而爆发出阵阵狂笑。
“没出息的玩意儿,胯裆都能钻,今儿真是开了眼了!”
“白长那么大块头,原来是个懦夫!”
“什么懦夫呀,干脆以后就叫他‘胯夫’得了,哈哈哈!”
韩信起身,拂去身上的灰尘,拾起地上的青铜剑,好像旁人都不存在似的,缓步离开菜市口。
千百年来,胯下之辱的故事广为流传,充满争议。有人赋予了这个故事“成大事者能忍常人所不能忍”的寓意,也有人对韩信主动钻裆的戏剧化举动不以为然。韩信为什么一定非要承受这样的奇耻大辱,这裆钻得值不值?他究竟是乡民们口中的那个孬种懦夫,还是后人赞誉有加的那个能够忍辱负重的“成大事者”?穿透历史的迷雾,哪个才是真实的韩信?
要解答这个疑问,不妨先听听宋代大文豪苏轼的一段名文。东坡居士写道:
古之所谓豪杰之士者,必有过人之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留侯论》)
在这段话中,苏东坡提出了一个问题:究竟什么叫作“勇”?他区分了“小勇”与“大勇”、“假勇”与“真勇”、“匹夫之勇”与“豪杰之勇”。匹夫受辱,一时冲动,凭着动物的本能,拔剑而起,挺身而斗,这并不是真正的勇敢,而是愚蠢的鲁莽。那么什么才是真正的勇敢?苏东坡谈到了三种情况:遇到意外不惊慌,受到侮辱不愤怒,能忍常人所不能忍。毋庸置疑,淮阴乡民口中那个怯懦胆小的“胯夫”,才是真正的勇者。
忍,不意味着羸弱。恰恰相反,忍是强者才具有的品质。
能忍受常人所不能忍的屈辱,才配享常人得不到的荣光。
如何面对屈辱,是韩信青少年时期最重要的人生课题。韩信的过人之处在于,他身上呈现出了许多人所不具备的忍耐、韧性以及理智的决断力。譬如胯下之辱这件事,在当时的境况下,早早结束这场纷争,离开这是非之地,无疑是最理智的选择。
必须指出的是,忍耐本身并不值得歌颂,忍耐本身并不是目的。真正有价值的忍,是有强大的内在依托的。
苏东坡强调的另一个关键就是,真正的豪杰之士,之所以能够忍受屈辱,是因为“其所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韩信面对恶少的挑衅,心里唯一笃定的是,不能扩大事态,不能伤了自己,也不能伤了对方闹出人命官司,那样的话自己今后一切的宏图壮志,全都无从谈起。于是,最骄傲、最自尊、最自爱的韩信,反而忍受了最不堪的屈辱,成为一道奇观,成就一段奇闻。之所以产生这种戏剧化的、令人费解的矛盾,正是因为对韩信而言,有比此刻一时的颜面更为重要的东西,等着他去追寻。
陈胜吴广揭竿而起,天下大乱,时机来了
秦始皇三十七年(公元前210年)七月,始皇帝嬴政在东巡途中突然驾崩,天下震动。紧接着,正在边疆戍守、备受百姓爱戴的公子扶苏被莫名赐死,年幼的公子胡亥继位,是为秦二世。新皇登基,秦始皇的二十多个儿子,也就是秦二世的兄弟们,一个接着一个步扶苏后尘,要么被赐死,要么主动请求为先皇殉葬。大秦朝局权力更迭、波云诡谲,韩信隐隐意识到,山雨欲来,天下大势骤变在即。
秦二世元年(公元前209年),泗水郡蕲县大泽乡(今安徽省宿州市)迎来一场暴雨,困住了一支九百余人的戍卒队伍。这些戍卒都是由各县征调而来,奉命戍守边关,正在赶往北部边郡渔阳的途中。狂风骤雨之下,道路泥泞,无法行军。部队若是不能按期抵达渔阳,依照大秦律法,将以“失期罪”斩首论处。眼看着如期抵达无望,军中两位屯长陈胜、吴广斩木为兵、揭竿为旗,鼓动戍卒举事反秦。
他们先杀了领军的将尉,占领大泽乡,在一个月之内,先后攻克蕲、铚、酂、谯、苦、柘等数县,以陈郡陈县为首都,以复兴楚国为旗号,建立张楚政权。在秦始皇一统天下之前,泗水郡本是楚国故地,陈胜、吴广以及起事的戍卒们多是楚人,所谓“张楚”,正是“张大楚国”之意。
韩信所在的淮阴县,同样是楚国故地。大泽乡起义的消息支离破碎地传到淮阴,韩信很快意识到,这场起义行动绝非小打小闹,陈胜、吴广在大泽乡雨夜里点燃的星星之火,霎时间就会成燎原之势,一发不可收拾。正如陈胜所言,“天下苦秦久矣”。多年来大秦暴政在黎民百姓身上所累积的痛苦与仇恨,一夕之间爆发出巨大的能量。陈胜、吴广一举起反抗暴秦的义旗,天下英雄云集响应,各地反秦势力风起云涌。
韩信注意到,自己所在的楚地,既是这一轮反秦运动的策源地,也成为反秦之火最为旺盛的核心地带。秦嘉、朱鸡石起兵于郯(今山东省郯城北),项梁、项羽叔侄起兵于江东会稽(今江苏苏州),英布、吴芮起兵于番阳(今江西鄱阳东北),陈婴起兵于东阳(今安徽天长西北),彭越起兵于昌邑(今山东菏泽巨野县),刘邦起兵于沛县(今江苏徐州沛县)。这些义军都以响应陈胜为名,以“张楚”为号。春秋战国以来,秦、楚之间数百年恩怨纠葛,剪不断理还乱,而今故事仍在继续。
楚地之外,也不太平——“六国”复活了。
秦二世元年(公元前209年)八月,赵国遗族武臣在邯郸自立为王,赵国复国。九月,齐国大族田儋起兵于狄,称齐王,齐国复国;韩广在蓟称王,燕国复国。秦二世二年(公元前208年)十二月,陈胜部将周市领兵进入魏地,拥立魏公子魏咎为王,魏国复国。六月,张良在项梁支持下,拥立韩国宗室后裔横阳君韩成为王,韩国复国。
战国末年六国为秦所灭,但数百年的邦国并不可能一夕之间消失殆尽,反秦复国运动一直暗流涌动,六国成为见不得光的幽灵,潜藏于大秦帝国熠熠光辉照射不到的阴暗角落。如今幽灵重见天日,六国王政复兴,刚刚统一不过十年的大秦,一时间危若累卵,陷入分崩离析的境地。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陈胜这句话广为流传,自然也传到了韩信耳中。韩信反复琢磨其中滋味,发现陈胜不仅点燃了民众对于大秦的仇恨之火,更煽动起某些危险的东西。天下大乱,一切重新洗牌,正是野心家、冒险家、权谋家孤注一掷、铤而走险的时候。乱世将至,正所谓时势造英雄,而那个让韩信一展宏图的时机与舞台,究竟在哪儿呢?
终于,项梁、项羽来了。
江东项氏是反秦势力中极为引人注目的一支力量。项氏一族,世代为楚国将领,名门贵族,声名远播。战国时,名将项燕率军抗秦,最终身死国灭,壮烈殉国,他的英雄事迹一直在楚国故地广为传颂。项梁正是项燕之子,秦始皇一统天下之后,原六国贵族一并编户齐名,成为平民百姓,项梁因杀了人,与侄儿项羽一直蛰居在会稽郡吴县。秦二世元年(公元前209年)九月,陈胜、吴广起义两个月之后,项梁、项羽杀了会稽郡守殷通,起兵反秦。后来,正在东海郡攻城略地的陈胜部将召平,来到吴县与项梁会面,他假借陈胜名义,封项梁为上柱国(楚国官名,位同丞相),命其西进攻秦。秦二世二年(公元前208年)二月,项梁征发江东子弟兵八千人,从会稽郡出发,北上渡过长江,进入东海郡。
韩信所在的淮阴县正属东海郡治下,眼看项梁大军距离淮阴越来越近了,这些日子,韩信依旧常在河边垂钓,面对碧波如镜的水面,他的心却难以平静,一个重要的抉择正在等待他做出。
项梁大军途经淮阴时,韩信以一名普通士卒的身份,加入了这支义军。他的行囊极简:一柄青铜剑,一卷兵书,别无其他。临行前,韩信回望一眼溪流蜿蜒的淮阴水乡,远眺荒坡上母亲的坟地,默默地与故乡作别,与过去的自己告别。
少年离家,只身闯荡天下。不待封侯拜相,誓不归乡!
秦二世二年(公元前208年)三月,在项梁军北渡淮水之际,韩信仗剑从军,开始了自己的戎马生涯。
他密切关注着项梁大军的行军路线,发现了不同寻常的地方。这支打着“张楚”旗号的江东军,并没有急着往西去进攻陈郡、泗水郡的秦军,而是继续北上,由淮阴方向渡过淮河,一路上招兵买马,最终屯兵停驻于下邳(今江苏徐州睢宁县古邳镇)。韩信敏锐而好思,很快领会项梁的战略意图:养精蓄锐,扩充军力,伺机而动。
项梁军一入东海郡,义军纷纷归附,勇将、谋士慕名而来。陈婴、范增、英布、蒲将军、钟离眛……这些日后将在楚汉争霸中举足轻重、声名煊赫的人物,都在这一时期投入项氏麾下。几个月之内,八千江东子弟兵发展壮大至六七万人,成为反秦势力中谁也不敢忽视的一支力量。此时的韩信,虽然只是一名普通士兵,但他亲眼见证着项梁麾下军容之盛、英雄如林,暗自庆幸自己军旅生涯的第一步,总算是迈对了。
一个人职业生涯的起步,因为初出茅庐,似乎并没有太多的选择,但也不尽然。默默无闻的韩信,只能以一介小卒作为军旅生涯的开端,这一点上他没的选,但他在众多可以投奔的反秦势力中,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江东项氏作为自己的第一任“雇主”,眼光不可谓不精准。正所谓,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选择雇主也是一门学问。韩信选择项氏,自然有他的考量。
一则,项氏出身好、名气大、威望高。项梁之所以在楚地声名远播,起兵后能够一呼而百应,都源于一位故去的老将——其父项燕。战国末年,项燕曾是楚军统帅,他顽强抵抗秦人的铁骑,虽然最终仍然改变不了天下归一的大势,但在楚地却享有极高的声望。楚人爱戴他、缅怀他,甚至传言项燕并没有死,正藏身于某处,伺机再次奋起、重建故国。当初陈胜、吴广起义时,就曾打出项燕的名号,一度假称是项燕人马,以此凝聚人心。如今老将军如假包换的儿子扛起反秦大旗,在楚国故地的号召力不言而喻。
二则,韩信更看到了项梁军的独特优势:它是一支有生力量。眼下各路义军多如牛毛、良莠不齐,许多部队经不住秦军反击的考验,纷纷溃败,颓势尽显。而这支刚刚渡江的江东军是一支崭新的军队,正在快速扩编、不断壮大之中,展现出勃勃生机与活力。
事后证明,刚刚踏上历史舞台的江东项氏,很快成为历史的主角。而韩信追随着项梁、项羽,也一步一步地靠近了舞台的中央,投入时代变迁的滚滚洪流之中。
人生正是如此,只要迈对第一步,那接下来的精彩就会接踵而至。
牧羊娃摇身一变,成了楚怀王
秦二世二年(公元前208年)四月,韩信跟随项梁大军北上进入薛郡薛县(今山东省滕县东南)。就在这时,一个消息传来:陈胜死了。
陈胜建立张楚政权之后,挥师西进,部将周文率军一度攻破函谷关,打到骊山脚下,直逼秦都咸阳。就在骊山东面的戏水边,周文军遭遇秦军强悍阻击,最终惨败。随后,在秦国少府章邯的主导下,各地秦军被调动起来,开始疯狂反扑,镇压各路义军。章邯于秦二世元年(公元前209年)十二月攻破陈县,陈胜弃城而逃,此后下落不明。
张楚政权仅仅建立六个月便宣告灭亡,反秦的形势陷入低潮,局面急转直下。项氏江东军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渡江北上,介入反秦战事。主帅项梁一直在积蓄实力,观望局势,相机而动。
陈胜已死的消息早就在楚地传开了,但始终未能确证,这时候突然有了确切的消息。原来陈胜在逃亡途中,被车夫庄贾杀害,庄贾提着陈胜的头颅,献降于秦军主帅章邯。
“大楚兴,陈胜王……”
这是当初陈胜起兵时,为了笼络人心而四处散布的神秘预言。这几天,不知为何,韩信脑中反复萦绕着这魔咒似的谶语,陈胜这个“王”已然崩逝,那么“大楚”还能“兴”吗?
“嘿,小子,发什么呆呢?”
同帐歇息的士卒踢了韩信屁股一脚,韩信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我在想,陈王乃义军领袖,而今崩逝,群龙无首,各地义军该当如何,项梁将军又将做何谋划?眼下正是情势瞬息万变之时,任何风吹草动,皆牵一发而动全身……”
那小卒乐了:“此等军机大事,自有上面大人物们谋划,哪轮得着你一介小卒过问。”
小卒哂笑两声,离帐而去。韩信来到军中,与此前在淮阴老家如出一辙,又成了大家眼中的异类。他的不同凡响之处在于,并不因为自己地位卑微,就像井底之蛙一样只关注自己所处阶层的那点事儿。他一直在默默观察,并且敏锐思考着那些与他的地位并不相称的军机大事。韩信的抱负异于常人,相应地,他的站位与格局、他的眼光与视野,也已经先一步超越了自己所处的阶层。当小兵的时候,就已经在思考将军的事——这正是他能够成功实现阶层跃升的秘密所在。
这时,帐外冒冒失失闯进一人,也不寒暄,径直问道:“陈王死了,接下来情势将如何发展?不知贤弟有何高见,快说来听听。”
韩信不用抬头,只闻其声就能知道,是钟离眛这个冒失鬼。此人与韩信大约同一时间加入项梁大军,不同于韩信有些文质彬彬的书生气,钟离眛生得虎背熊腰、气壮如牛,一股生猛昂扬的劲头,一看便知是员勇将,很快在军中冒出头来,备受项梁、项羽器重。钟离眛与韩信英雄相惜颇为投缘,他是韩信从军后结交的第一个朋友,也是唯一的朋友。
“我又不是算命先生,哪知未来情势如何。”韩信压低声音道,“可以肯定的是,这几日必有大事发生!”
“噢?有何大事?要出征啦?”
“那倒没有,钟离兄是否注意到,连日来营中宾客云集,各地义军首领纷纷前来拜会项将军。陈王崩逝的消息才刚刚传开,群豪毕至,绝不寻常。”
钟离眛不禁赞赏道:“是是是,还是贤弟目光如炬啊。托贵宾们的福,这几日军中伙食都好多啦,哈哈哈!你说,他们来找项将军,究竟商量啥大事?”
“这我就不知道了。”
“……那好办,范军师出了趟远门,今日方归,晚上必有要事向将军禀报。今夜正好轮到我值守,贤弟与我一起在帐外听听,不就一清二楚了?”
韩信看着钟离眛洋溢着爽朗笑意的脸,觉得这个提议既危险,又令他难以拒绝。
当晚,钟离眛与韩信一边在帐外值守,一边屏息细听帐中动静。
“大喜!将军大喜,贵人找着啦!”
听那苍老沙哑的声音,说话的是范增。这位年逾古稀的老叟,神机妙算、奇计无双,全军上下人人折服。
项梁道:“范老,此人虽身份特殊,终究不过是个牧羊娃娃,当真有号令天下群雄的能耐吗?”
范增并不直接回答,反问道:“将军以为,陈胜败亡,原因何在?”
项梁沉吟半晌,不置可否。
“陈胜山野农夫,懂得什么征战谋略?四面出击,行军分散,一盘散沙,最终一败涂地,何足为奇!”
这浑厚雄健、意气昂扬的声音,来自项羽。
项羽,名籍,字羽,力能扛鼎,威风八面,乃项梁之侄,军中二号人物。
韩信听说,他刚打了胜仗回来,拿下了襄城(今河南省襄城县)。这几日军中都在传,项羽遭遇襄城守军顽强抵抗,久攻不下,勃然大怒,破城之后,下令屠城,坑杀守军不留一个活口,放任士兵们烧杀抢掠,免不了伤及城中平民百姓。
百年乱世,争战不休,那些顽强抵抗、久攻不下的城池,往往在被攻破之后遭受胜利者带有报复性的屠城。这已成为一条血腥的潜规则,本不是什么新鲜事。只是襄城之战,是年轻的项羽自江东起兵后独自领军出征的第一战,首战便行屠城、坑俘之举,韩信心里五味杂陈,对项羽此举,说不清有几分是敬畏与佩服,又有几分是忧惧与反感。
范增笑道:“小项将军所言,一针见血,直指陈胜行军布局之弊,颇有道理,但依老夫谬见,却不是陈胜败亡之根源。”
项梁、项羽皆道:“还请范老赐教。”
“大楚兴,陈胜王……大楚兴,陈胜王……”
韩信的心突然怦怦直跳,自己连日来脑中挥之不去的咒语,被范增慵懒沙哑的嗓音反复念诵,更显得魔力非凡。
“陈胜兴,在于楚;其败,也在于楚。”
项羽是个急性子,按捺不住道:“此话怎讲,先生就别卖关子了,快快说来!”
“昔日秦灭六国,楚国最为无辜。当年怀王被骗入秦,再也没有回来,最终为秦人所谋害,崩逝于咸阳,对于此事,楚人至今念念不忘、耿耿于怀。楚国第一贤者南公先生曾有一言:‘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两位将军,可知何意?”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项梁、项羽低声呢喃,他们自然不会发现,楚南公这八字语也在帐外那个名叫韩信的小卒心中激起涟漪。
“说来此语含义极浅,就其字面意思,不过是说,即便楚国只剩下三户人家,将来灭亡秦国的,也必然是我大楚。难解的是,为何亡秦的就必定是楚呢?南公先生之意幽深隐晦,可有多种解读。数百年来,秦、楚两国命运交织,交缠不清,渊源之深,实非三言两语可以说清道明。陈胜于楚国故地起事反秦,一时间天下云集响应,他举起的可是‘张楚’大旗,这不正印证了南公先生这句谶语?范某愿意相信,如若天命使然,大秦将亡,那么亡秦必楚!”
项梁、项羽都备感振奋,尤其是年轻气盛的项羽不禁连连拍案,他如洪钟般的喝彩声,同样震在韩信的心里。韩信亦为楚人,此刻既感到天命不可违的神奇魔力,也涌起复兴家国的一腔热血。
“楚地反秦力量一直暗潮汹涌,陈胜能够成事,正因为他举的是‘张楚’大旗。这正是老夫方才所言,‘陈胜兴,在于楚’之意。”
项梁抚掌道:“范老之言大善!那陈胜败,为何也在于楚?”
“陈胜举‘张楚’旗号,却不拥立楚王后裔,反而自立为王,名不正言不顺,难以服众,并不能够真正号令楚地各路义军。不能充分利用楚人之力,正是陈胜败亡的根源。”
“善!大善!本将军有范老,何愁天下不平!”项梁不禁有些得意忘形,“范老建议深入坊间寻那小娃儿,哦不,寻那‘贵人’,为的正是吸取陈胜败亡教训,尔后……”
韩信透过军帐帘幕往里瞅,影影绰绰间,灯火越来越暗,越触及机密,三人对谈的声音越小,直到再也听不见什么。
对于项梁、范增口中的“贵人”“小娃儿”,韩信一头雾水,但很快,他和整个天下都知道了答案。
秦二世二年(公元前208年)四月,项梁召集楚国各路起义军首领,大会于薛郡薛县。会上,项梁推出了一位少年,令众人惊诧不已。
那是一场声势浩大的露天聚会,韩信往会场中央瞧去,只见那少年驼着背,畏畏缩缩,战战兢兢,活像一只被虎豹豺狼包围的兔子。他身着锦衣华服,瘦弱的小身板显得衣裳极为宽大,一看便知是临时硬套在身上的。他的瘦小、怯弱,与身旁高大雄伟、威风凛凛的项羽有天壤之别,相映成趣。
项梁向群雄道:“这位公子熊心,乃楚怀王之后,多年来流落民间,替人牧羊为生。万幸之至,公子熊心仁德聪慧、身体康健。本将军此番召集诸位前来,正是想昭告天下,如今陈王已逝,怀王后裔现身,自当以公子熊心为王,各路义军聚集楚王麾下,听从楚王号令,誓死复兴大楚,诛灭暴秦!”
艳阳之下,会场陷入一阵静默。义军首领们面面相觑,缄口不言。不用说韩信了,就连头脑简单的钟离眛,都已经感受到这阵静默的意味深长——它是诧异,是怀疑,是观望,是瞻前顾后的考量,甚至是某种无声的反对。
“都哑巴啦!说话!”
项羽的火暴脾气爆发,利刃出鞘,剑指苍穹,叱咤一声,如同雷鸣。
“那个……我说两句啊……”
群雄中一人起身跨步到会场中央,此人鼻梁高挺,上额凸起,须髯飘飘,奇人异象。只听他清了清嗓子道:“在下以为,项将军所言极是。俗话说得好,‘雁无头,飞不齐’。如今陈王已逝,群龙无首,反秦大业遭遇重创,情势岌岌可危啊!诸位!我刘季支持项将军,支持拥立这位公子熊……熊什么……公子熊心为楚王。不仅如此,在下以为,项将军乃名门之后,应当成为咱们大家的联军盟主才对啊!”
说话的是刘邦,当过泗水亭长,因出生、起兵都在沛县,人们称呼他为“沛公”。韩信上下打量此人,刘邦衣衫素朴,头发披散不束,流里流气,又隐隐显出一股豁然豪情。像这样一看便知出身于江湖市井之中的草莽枭雄,与项梁、项羽那般尊贵体面的贵族后裔,呈现出截然不同的精神气质。薛县大会上,实力微弱的刘邦并不是引人注目的主角,那时候的韩信自然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今后一生的命运,都将与这个不起眼的刘老三纠缠在一起。
当前各路楚军,以实力论,无疑项氏江东军最强。群雄心里都明白,项氏召开薛县大会,本就有出任联军盟主之意。实力尚弱的刘邦审时度势,带头向项氏表示归顺,倒是识时务、知进退。
随后,各位义军领袖也效仿刘邦,纷纷对项梁拥立楚王的倡议表示支持。为了纪念当年客死秦国的楚怀王熊槐,熊心也称楚怀王。而项梁本人,自命为武信君,成为陈胜之后楚国新一任执牛耳者。
令群豪们屈服的是项氏军威,没有人把会场中央那个牧羊少年放在眼里。韩信心中却不禁生出疑问:这只小白兔,这头待宰的小羔羊,怎会流露出小狐狸一般的眼神呢?
韩信从少年怯生生的目光中,看到了某种危险的东西,某种他所熟悉的东西,那是一种对于声名、财富、权势,以及扭转命运的渴望。正是因为这种渴望,小白兔就算是再害怕面前这些虎豹豺狼,他还是来了。被项梁、范增从几百里之外的牧场挟持到薛县,他当然明白,自己被推到了这场大会的中心,更准确地说,被推到了历史舞台的中心。那个时候,在场的人都没能想到,这个大家心知肚明的“傀儡”楚王,这个项梁不知道从哪里找到的牧羊娃娃,这个被人瞪一眼就瑟瑟发抖的小羊羔,之后竟然对天下大势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范增建议项梁拥立楚怀王熊心,比曹操早了四百多年走出了“挟天子以令诸侯”这一着妙棋。从军以来,每一次有机会听到范增这老叟讲话,韩信都仔细聆听。无一例外,每一次都醍醐灌顶、受益匪浅。韩信原以为,打天下,以兵法韬略配以百万雄兵,足矣。从范增身上,年轻的韩信逐渐意识到,原来闯天下、建功业,并不只是冲锋陷阵、驰骋疆场这么简单,还要有对天下大势的精准把握,对复杂局面的条分缕析,更要具备兵戈之外的权谋之道。有时候,一人之智,足抵千军万马。
项梁之死: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薛县大会之后,反秦形势进入新的阶段。
秦国上将军章邯击溃陈胜张楚军后,紧接着灭亡了魏国魏咎政权,又于东阿城(今山东阳谷县东北)将齐国军队团团包围。韩信随项梁大军北上,赶赴东阿救援齐国,首战告捷,大败秦军。章邯率军迅速往濮阳(今河南濮阳市西南)撤退,楚军紧追不舍,于濮阳城东再一次重创秦军。秦军仓皇间撤入濮阳城中,壕沟深堑,坚守不出。
东阿一战,是项氏江东军北上以来,首次与秦军主力的正面对决。如此酣畅淋漓的胜利,全军上下群情振奋,士气高涨。
项梁自己率领主力部队,继续包围濮阳,章邯环绕濮阳城挖凿出一条壕沟,引滔滔黄河水入沟,成功阻挡楚军入城。项梁于是掉头转攻重镇定陶(今山东省菏泽市定陶区),大军在定陶城外驻扎下来。
与此同时,项梁另派一支部队,由项羽、刘邦统领,追踪逃亡成阳的秦军。这一时期,初出茅庐的项羽与刘邦,紧密合作,默契无间,很快拿下成阳。破城之后,年轻气盛的项羽一声令下,对秦军实行屠城报复,这是他继襄城之后第二次战后屠城。紧接着,大军开往雍丘,阻击来自三川郡的秦军支援部队,斩杀三川郡守李由。
一个又一个好消息从前线传回来,形势一片大好,武信君项梁志得意满,生出一股骄傲轻敌之气,每夜与帐下将军们欢宴畅饮,常有“秦军草台穷寇”“章邯不过尔尔”之语。
章邯真的不过尔尔吗?
韩信心中充满疑虑。正所谓时势造英雄,这位在天下大乱中迅速崛起的秦军主帅,几次挽狂澜于既倒,拯救大秦于危亡之境。各路起义军之所以打得这么艰苦,反秦大业接连遭受重创,都是拜此人所赐。细数起来,楚王陈胜、魏王魏咎、齐王田儋,皆死于章邯之手。韩信隐隐觉得,如今龟缩在濮阳城内闭门不出的章邯,一点儿也没有穷途末路的样子,他似乎在韬光养晦,闷声不响地秘密谋划着什么,只等一个绝地反击的机会。
在楚军中,与韩信有着同样担忧和疑虑的,还有一位名叫宋义的部将。
“将军可知,自古以来,什么样的军队必败?”
这一日,宋义求见项梁,没头没脑地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项梁道:“正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如秦贼章邯那般不义之师,必败。”
宋义摇摇头:“不然,兵戎之事凶险叵测,其成败,恐怕不全然依凭道义所向。老子言道:‘祸莫大于轻敌,轻敌几丧吾宝。’兵法有云,骄兵必败。自古以来,那些连连得胜,而主将骄矜、士卒怠惰者,必败!”
项梁皱起眉头,不悦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臣下斗胆进谏,如今我军将领士卒,已生骄矜怠惰之心,士气日泄。反观秦军,虽受重创,却深壁高垒,养精蓄锐,以静制动,且斥候来报,另有几路秦军正东出函谷关,恐为章邯援军。如今危机苗头已现,若不审慎应对,臣下为将军担忧啊!”
“杞人忧天!”项梁冷笑一声,“昔日,本将军听人说起杞人忧天的故事,觉得荒诞不经,不信有人会愚蠢至此,如今看来,倒也不稀奇……若无其他要事,你退下吧……”
“将军……”
项梁听不进宋义劝谏,嫌其烦人,于是打发他出使齐国,去与齐相田荣交涉合兵会战之事。讽刺的是,宋义必须感谢项梁对他的厌恶,正是这厌恶,救了他一命,让他逃过一劫。
韩信可就没有这么好运了。多年以后,韩信回溯这一生的军旅生涯,无论如何也忘不了那个噩梦般的夜晚。
秦二世二年(公元前208年)九月,定陶城外,灯火一盏一盏地熄灭,楚军大营正欲与夜幕上的漫天星辰一起坠入梦乡。夜黑风高、万籁俱寂之时,营外突然鼓声大作,轰鸣震天。一束又一束“天火”破空而降,绵延不绝,漫天星斗被火光照耀得黯然失色。
“不好!有敌军!”“是火箭!”“秦军突袭!”
瞭望台上的哨兵从打盹中惊醒,连声高呼,但为时晚矣。一支支利箭携带飞火铺天盖地而来,瞬间点燃了哨台、旌旗、军帐、粮草。星火燎原之中,成千上万的秦兵如潮水般杀来。
韩信从睡梦中惊醒,急奔出军帐,面对漫天飞火流矢,他意识到楚军大营已被团团包围,自己和数万将士成了笼中雀、瓮中鳖,就像陷入了阎罗王的天罗地网中,无所遁形。
正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楚军上下,从主帅项梁,到普通将士,全都如宋义所言,轻敌骄纵,守备松懈,军心涣散,面对秦军狠厉决绝的进击与杀戮,毫无还手招架之力。楚军大营陷入一片混乱与恐慌之中,马匹狂奔溃散,士卒争相逃命。
项梁正一夜宿醉,猝然惊醒,但见火光漫天,敌兵无处不在,满地死尸越堆越高,他用尽气力嘶吼道:“恶贼!趁夜突袭,算什么本事!领军的是谁,有种的站出来,与本将军一战!”
哪有人回应他。
项梁发出那种混杂着不甘、痛苦与绝望的嘶吼,这种吼声,韩信只在深山密林中濒死的野兽身上听见过。
项梁死命拽住一匹马的缰绳,想要踏镫纵身上马。那战马混乱中受惊不止,左冲右突不受控制,项梁踩着马镫,往上扑腾蹦跶数次,都没能上马,模样滑稽至极,与平日里那个体面、尊贵、自信非凡的武信君简直判若两人。
“畜生!连你也欺我!”
项梁跃马不上,挥鞭猛抽战马,那战马撒开腿儿一溜烟跑了。项梁徒步提枪,欲与秦军一战,竟一个踉跄,身体向前扑倒在地,摔了一个四脚朝天。没等项梁起身,一支箭矢直刺入他后背,随后赶来的秦兵又是一剑直穿入胸。
“恶贼!我是……”
不远处韩信的视线中,一只手颤颤巍巍地抬起,项梁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想要起身,又一支箭矢飞射而来穿膛直入,他再也没能站起来,马蹄与士兵脚步不断来来回回,从他身上践踏而过。混乱之中,他们哪里知道,脚下踩着的是楚军主帅。
项梁就这样在韩信面前死掉了,被不知名的秦卒刺死,死得如此猝不及防,如此仓促草率,甚至死得有点滑稽。项梁最后的遗言是“我是……”,他没能说完这句话。然而,不管他想说的是“我是楚军上将军”“我是武信君”,或者“我是项燕之后”,在无眼的刀枪面前,在战争的溃败面前,在公平的死神面前,无论你是谁,都没有用。这对于初入沙场的韩信,无疑是一次震撼教育。
主帅已死,楚军败局已定,无力回天。韩信与秦军厮杀一阵,很快体力耗尽,好汉不吃眼前亏,他当机立断,往营外小路撤退,加入逃亡的队伍。逃离途中,与一个彪形大汉撞了个正着,韩信一瞧,原来是钟离眛。
“韩信!你往哪里去?”
“如今败局已定,钟离兄,快逃吧,保命要紧!”
“临阵脱逃,岂是大丈夫所为!”
“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明知必败,还舍命赴死,岂不糊涂!来日方长,兄长,快走啊!”
钟离眛犹豫迷茫之际,韩信勉力拉扯着这个彪形大汉,在滚滚浓烟、离离战火之中,一起飞奔出营,保住了两条性命。
项梁临死怎么也想不明白,那个夜晚从哪里冒出那么多秦军。而如今,项梁与营中堆积如山的骸骨一样,再也没有机会弄明白了。
后来韩信才知道,章邯一方面在濮阳城坚守不出,一方面暗中筹划,调兵遣将,秘密调动了河东郡、河内郡的秦军,沿黄河北岸西行前来,同时联络了正在漳河南岸由大将王离率领的北部军队(这是支负责抗击匈奴、训练有素的精锐之师)。秦二世二年(公元前208年)九月,几路援军渡过黄河,秘密集结,与章邯顺利会师。而对于定陶城外的楚军而言,虽有前方斥候来报,疑似有秦军异动,宋义也好意提醒,但是大意轻敌的项梁并未放在心上。秦军于是反戈一击,趁夜突袭楚军大营,项梁阵亡,江东军主力损失大半。
自己的第一任“雇主”就这么死了,韩信很郁闷。他没怎么被“雇主”瞧上眼,还只是楚军中的一介无名小卒,这可倒好,功业未建半分,主帅没了。
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项梁迅速崛起,又迅速败亡,昙花一现。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见证了全过程的韩信内心深受震撼。项梁自江东起兵以来,一路顺遂,尤其在打了一连串胜仗之后,他脸上洋溢着的志得意满、不可一世、忘乎所以,那种对于功名的享受、对于胜利的沉醉,韩信都看在眼里。韩信也是个骄傲的人,项梁的败亡让他开始进行反思。兴亡转瞬之间,定陶一战,一支十万人的军队,一夜之间折损大半。鲜血淋漓的案例令韩信明白,月满则亏,福祸相倚,越是春风得意之时,就越是危机四伏,越需要警醒再警醒。
定陶之战时,项羽、刘邦正在砀郡围攻外黄县。战后,韩信跟随楚军残部,一起投入项羽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