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少年王孙

第一章 少年王孙

出身贫贱,在忍辱中参悟兵法

水乡淮阴,湖泊密布,流水潺潺。淮阴的河温柔静美,涓涓细流蜿蜒于青山碧峰之下,江平如练,像一条白绢环抱着满山的葱茏翠绿。一阵琅琅书声从岸边传来,与叮咚的溪流应声唱和。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故经之以五事,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

循声望去,岸上一位十三四岁的少年,手捧一卷竹书,一边来回踱步,一边摇头晃脑诵读《孙子兵法》。这部春秋时大将军孙武所著的兵法,少年读来,稚气的语声中透着一股庄重。他虽不过总角之年,未及弱冠,却生得牛高马大,仪表堂堂;浓眉深目,眼神里流动着自信、坚毅的光芒;一身粗布麻衣,穿着简陋却并不褴褛,素朴而洁净;腰间佩一柄青铜长剑,没有剑鞘,裸露的剑身闪着青绿的光。

“韩信!韩信!”

一群小孩儿围拢上来,领头的男孩肥头大耳,神气活现,冲那读书少年嚷道:“韩信!我们要玩两军打仗的游戏,还缺一个人,你小子也一块来吧。”

韩信合上书简,瞥了对方一眼,昂首朗声道:“要我加入也行,不过,我要当大将军!你们都听我指挥。”

“那怎么行!我才是大将军!你们都得当我的小兵,韩信你也一样!”肥壮男孩鼻孔朝天,趾高气扬。他是屠夫的儿子,大家都叫他“屠少”,是这群男童里的“孩子王”。

“我只做大将军,要不就不玩了。”

韩信转身要走,却被小孩们团团围住。屠少道:“就你小子,也配当大将军!我年纪最长,个头最高,力气最大,我当将军,谁敢不服?”

韩信笑道:“你也忒没见识了,当将军,靠的不是谁力气大。兵法有云:将者,智、信、仁、勇、严也。这五条,你可一条都不挨着。要知道,上战场杀敌,可不是上猪圈杀猪呀!”

小男孩们忍不住捂着嘴嬉笑起来。屠少大怒,抖着满脸横肉,吼道:“都别笑了!韩信你个臭小子,又皮痒痒想讨打不成?你们都听着,我娘说了,韩信就是个小废物,家里穷得叮当响,还什么活儿都不干,成天厚着脸皮到别人家里讨饭吃!就是个不中用的窝囊废!”

少年韩信似乎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羞辱,那明锐如鹰的眼神分明在说,你们的冷语恶言根本伤害不了我。他只冷冷丢下一句:

“杀猪屠狗之徒,贩夫走卒之辈,又怎知我韩信之志!”

“给我打!”

韩信的高傲终于激怒了对方,屠夫的儿子一声令下,十几个小男孩纷纷扑上来,冲韩信一顿拳打脚踢。韩信双臂交叉紧紧护着头,蹲下身来,闷声不响地忍受着。他既不反抗回击,也不叫唤求饶,若仔细听,能听见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但就是不叫出声来,更别提讨饶了。

韩信打小就不爱与乡邻孩童们结伴玩耍,他像一头孤独的小狼,总是独自行走在淮阴的街市闾巷、水泊湖泽、密林原野,或是在夕阳下河岸边,伴着淙淙流水声,诵读他酷爱的兵法。这样一个不合群的异类,三天两头挨揍自然是家常便饭。但他好像永远学不会吸取教训,永远保持着那副孤高自傲、睥睨众人的派头。

韩信老不吭气,顽童们的拳脚像打在一具死尸身上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很快便觉得索然无趣。屠少瞧见眼前潺潺溪流,灵机一动:“别打啦!都听着,把这小子给我扔河里去!”

男孩们欢声雷动,扛起韩信,只听“扑通”一声,小韩信像块大石头一样被抛入水中,小鸭子似的扑腾着,水花四溅。男孩们取笑一阵,很快就散了。好在溪水尚浅,韩信水性又好,扑腾几下,自己爬上了岸。

当韩信浑身湿漉漉地回家出现在母亲面前时,韩母沉下脸来:

“又跟人打架了?怎么还落水啦?”

韩信嘻嘻笑道:“屠少他们把我给扔河里了,嘿嘿……”

“还笑!你也是,怎么三天两头的老是跟人打架?”

“不对,母亲,他们来挑事,十几人打我一个,我可没还手。”

韩母一怔,语气缓和下来:“他们打你,为什么不还手呀?”

“母亲您想啊,十几个打我一个,我肯定打不过,倘若还手,只会被打得更惨。当时的情况,上上之策,只有一条,就是忍着。孙子兵法里说:‘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母亲可知何意?孙子的意思是说,做大将军的,不能只凭一时之怒气,就兴师动众,发动战争。那么应当怎么办呢?孙子又说了,‘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今日我若还手反抗,必然讨不到一点好处,自然就应当‘不合于利而止’,母亲说是不是呀?”

韩母发现,沉默寡言的儿子,只有在谈论兵法时,才滔滔不绝、神采飞扬。他们母子俩相依为命,小韩信自幼受人轻视与欺辱,难能可贵的是,这孩子自己学会了一个“忍”字,更准确地说,是生活的苦难教会了他。想到这儿,韩母心里涌起一阵酸楚,摩挲着孩子的头,柔声道:“都是些无谓的争执,不还手是对的。可说到底,你能不能和邻家的孩子们交个朋友,睦邻友善,万一起争执了就向他们求个饶,讨个好儿,也免受这一顿顿的皮肉之苦……”

“不行!”韩母话音未落,韩信梗着脖子,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大丈夫顶天立地,岂能小狗似的摇尾乞怜!要我向他们求饶,没门儿!古时候那些大将军,可以战死沙场,但绝不向敌人投降!”

“好,好,好,别激动……”面对着小小少年的凛然正气,韩母渐渐湿润的眼角盛着晶莹的泪珠,更盛着满满要溢出来的欣慰与感怀。韩母又不免心疼道:“打疼了没有啊?没伤着哪儿吧?快把湿衣服脱下来,别着凉了……”

“不疼,母亲,他们十几人打我一个,算什么本事!我不与他们一般见识,打一个人算什么,我要学能打千万人的本事!”

“能打千万人的本事?那是什么?”

“兵法呀,母亲!”韩信一边脱着湿衣服,一边手舞足蹈,“一人之力,纵使武艺再高强,也只能迎战寥寥数人,匹夫之勇而已,何足道哉。但领兵征战的大将军,能敌千军万马,那才真的是纵横天下的大英雄!就说昔年燕国上将军乐毅,连破齐国七十城,何等传奇,眼看齐国要亡,又冒出一个田单,大摆火牛阵,以弱击强,救齐国于危亡……”

“好了,好了,先别管什么大将军了,快把裤子也脱了,娘给你晾干,不然明儿又没衣裳穿了。”

韩信一边打着喷嚏,一边接着道:“母亲,孩儿今日入水,竟有意外收获,在水里游了一遭,忽然有所领悟,这水啊,可真是好东西!”

韩母一头雾水:“说什么胡话呢?”

韩信一脸严肃认真道:“孙子兵法有云:‘兵形象水,水之形,避高而趋下;兵之形,避实而击虚。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敌而制胜。故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我入水时想起这段话,忽然领悟了其中妙意。那时候,我越是使劲在水里扑腾,就越是要往下沉,正是水无常形、因地而制流的道理。这水看似柔和,却有无穷大的力量,用兵能如水,那才真是达到了出神入化之境……”

韩母哭笑不得,她听不太明白韩信所说的兵法之理,只知道这孩子对兵戎军事的酷爱,倒是有几分痴劲、几分疯魔。韩信在谈论兵法之时,神采是那样焕发,那张稚气未脱的小脸,在这家徒四壁的昏暗烛火中,发出动人的光亮,照亮了母子俩贫穷困苦的艰难岁月。

“孩子,你告诉娘,为什么将来非要当大将军不可呢?”

“孩儿之志,在封侯拜将,建功立业。唯有如此,我和母亲才能脱离这食不果腹的苦日子,也才能对得起先祖的荣光。母亲不是教导孩儿,孩儿是韩国王族之后?如今虽落魄了,但终究与杀鸡屠狗的市井之徒不同。”

韩母闻言,陷入一阵沉默。这孩子的志存高远、孤傲自矜,都与他的身世密切相关。

战国中期,韩襄王姬仓有位庶出的二公子,名叫韩虮虱,作为“质子”被派往楚国。那个年月,各诸侯国经常将王室子弟送往他国作为人质,以此换取两国邦交互信。韩虮虱始终没能归国,一直流落在楚地,直至老死。韩信正是韩虮虱的后裔。

战国末年,战乱频仍,秦国的铁骑横扫天下,六国王族的后裔流落离散,境遇之困顿,并不比平民百姓好多少。韩信是个遗腹子,韩父与韩母在逃难途中失散。韩母一路颠沛,避难到淮阴(今江苏省淮安市),生下了韩信。

韩信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母子二人相依为命,住在城西北角水泽边的小茅屋里。逃难途中家财散尽,只留下一柄青铜古剑、几卷古籍兵书,陪伴着韩信度过他贫穷饥困的童年。再后来,韩国亡了,楚国也亡了,天下归于大秦。秦王设三十六郡,原属于楚国的淮阴古城,也成为大秦帝国东海郡下辖的一个县。

“这些年,真是苦了我儿了。”沉默半晌之后,韩母道,“娘教过你的,孟子那段话,可还记得: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将来我儿若真的有出息了,咱娘俩都得感谢这苦日子……”

“不!我才不感谢这苦日子!”

韩信突然打断母亲,眼中似有火焰在燃烧:“有时候,孩儿恨透了这苦日子!母亲日夜操劳,积劳成疾,身子一天不如一天。儿子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没有人天生就该受苦,我才不感谢这苦日子。但孩儿感谢母亲,感谢母亲的含辛茹苦,感谢母亲的养育之恩。”

生活的苦难令小韩信格外懂事,格外早熟,韩母不觉流下两行清泪。

韩信替母亲轻轻拭去脸上的泪水,他想逗母亲开心,嬉笑道:“不只感谢母亲,我还感谢那柄青铜剑呢,它一直陪着我,教会我过苦日子的大道理。”

“剑?什么大道理?”韩母有点迷糊了。

韩信举起青铜剑,潇洒自如地挥舞起来:“对呀,母亲可还记得,隔壁李家着过一场大火,整栋屋子被烧得干干净净,片瓦不留。当时孩儿突发奇想,明白一个道理。那木头房子、土砖瓦片,一遇大火,便烧得灰飞烟灭,可母亲看我手里这柄剑,咱家祖传的宝贝,却是在熔炉里用大火日日夜夜烧铸出来的。这无穷无尽的苦日子,就像是熊熊燃烧的大火,有的人是木头,一烧就给烧没了,但我是这青铜剑,并不怕火,反而越烧越利,越烧越强!”

韩母闻言,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清几分惊讶,几分佩服,几分欣慰感动。面对人生的苦难,很多人被打趴下了,再也爬不起来。这孩子难能可贵地身上充盈着一股狠绝的韧劲,苦难并没有消磨他的意志,反而使他越挫越勇。只有弱者才臣服于命运,强者永远“不服”,永远一脸骄傲地直面苦难,哪怕终身困顿,始终保有作为人的尊严。

那象征着高贵与荣光的青铜古剑,在少年手中舞动着,影影绰绰地,划出一道道绿光。绿光在暖暖烛火的摇曳之中,似乎也温和柔软起来,就像此刻母亲凝视着儿子的眼神。

高岗葬母,志要万户人守墓

时光荏苒,韩信一天天地长大。在淮阴乡邻们眼中,这是个古怪的年轻人。按理说,家中穷苦,一贫如洗,本该勉力谋生才是。可他一不种地,二不经商,更别提做什么苦劳杂役了。每年县吏、乡官推举本县才俊出仕为吏,自然一次也轮不上他。

幼年时,韩信曾在私塾里开蒙求学,如今私塾先生提到这个从前的学生,总是摇头叹气,怒其不争地留下四字评语:“贫而无行”,这倒是精准地概括了大多数乡邻对韩信的看法。乡邻们每每谈及韩信,七嘴八舌的,毫不掩饰对这个异类的轻视与厌恶。

“哼!整日里背着把剑,在街市里晃荡,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派头倒不小,装什么大爷……”

“您还真别说,这韩信啊,听闻祖上原是韩国王室,寻常人家哪有人天天佩剑出门的,谁家有钱铸剑啊,那可是他祖传的宝贝,绝对是把好剑!”

“打住!什么王公贵族!祖上显贵,那是八百年前的事儿了。韩信这怪胎,好吃懒做也就罢了,我最看不惯的,就是他那副耀武扬威的神气,明明没什么能耐,酒囊饭袋一个,还一脸瞧不起人,真以为自个儿还是韩国王孙哪?如今六国早就不在了,这是大秦的天下!”

“正是这个道理!别看这小子派头大,从不拿正眼瞧人,可没饭吃的时候,就跑到乡绅家里,觍着脸吃白食,一点儿也没有不好意思,脸皮简直比城墙还厚……”

“谁要摊上这么个儿子,也是倒了八辈子霉!听说韩信在家里也是什么活儿都不干,如今都十七八岁了,全靠他母亲养活。饭都吃不上了,这位公子哥还天天抱着竹简,竟然在研习兵法,你说可笑不可笑?”

“就是!就是!可怜他母亲,砍柴、打鱼、漂衣、浣纱,将这不肖子养这么大。这不,终于累垮了,听说是昨夜里病死的……”

韩信十八岁时,韩母在贫病交加中逝世。

城南山坡上有一片荒地,高而宽敞,草木不生。韩信披麻戴孝,伫立于高岗之上。不远处,两名杂役挥动铁锹掘地挖土,小小的坟坑已具雏形。韩信的母亲由一卷草席裹着,安详地躺在一边。

午后的阳光洒在草席的褶皱间,为席面镀上一层金黄。日上三竿,铺洒而来的阳光带来一股暖意,就好像太阳也体察到了人间的冷暖,怜惜苦命的生灵。韩信低头瞧了一眼地上,家里只剩下这一条破烂的草席,能保全母亲最后的尊严。韩母虽贫苦一生,却向来是个体面人,韩信把草席洗得干干净净,就像母亲生前永远把他的衣服洗得洁净无尘一样。

韩信高岗葬母,这一奇观引来不少乡邻围观,有好事者抢先道出了大家心中的共同疑问:“我说韩信哪,后山明明有坟地墓园,怎么不将你娘安葬在那儿,却在这无人荒坡上掘坟造墓啊?”

韩信脸色微微一红,昂然道:“后山坟地,墓葬林立,拥挤促狭,叫家母如何安息?倒是这片荒地,开阔空旷,将来兴修陵园,足够容纳万户人家在此处为先妣守冢。”

话音一落,乡民们先是一阵静默,待回过神来,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守冢”之俗古已有之,王公贵胄亡故之后,墓地边安置一众平民百姓,为其看坟守墓。由卑贱的生者守护着高贵的死者,那是王侯将相才能享受的礼遇。乡民们心里嘟囔着:万户人家?你韩信自己穷光蛋一个,尚且只有片瓦遮身,竟然夸口要万户人家为你娘看坟,简直荒天下之大谬!这小子保准是疯了。

有素来看不惯韩信做派的乡民,不顾死者尚未入土,本应是凝重肃穆的时刻,嬉皮笑脸地嚷道:“我说韩信啊,有朝一日你万户封侯了,可别忘了,你当初可是开着裆、光着屁股,跟俺家牛大一起长起来的呀!”

马上有人接口道:“对呀对呀,你襁褓之时,韩母奶水不足,你可是吃着街坊好几家大娘的奶长大的,一奶之恩,哦不,众奶之恩,可万万不能忘呀!哈哈哈!”

韩信脸上迅速蒙上一层严霜,但他没有发作。母亲临终遗言犹在耳边:“遇事能忍则忍,不与人争,自我保全为要。”韩信并不理会围观的乡民,坟穴既成,他与两个杂役一起,小心翼翼地将母亲安葬。

韩信没钱购置棺椁,只能以草席裹着韩母入土。松土一点点地填上,渐渐覆满韩母全身,他早在韩母脸上盖上一条洗得白净的帛巾,母亲皱纹深邃的面颊依稀可见。在松土完全掩埋住韩母脸庞的那一刹那,韩信的心一凉,心脏仿佛浸入万丈冰寒深渊,他郑重地对自己说:

“从此以后,在这悠悠天地间,我韩信再也没有至亲,只剩自己孤身一人了。”

封土之后,韩信在坟包旁植下一株柏树苗,安葬就算是完成了。他从衣袖中掏出一串秦半两,总共八枚钱币,交到其中一位杂役手中。那是韩信身上全部的家当,充作了雇用杂役掘墓筑坟的工钱。

“公子,把钱都给俺们了,你接下来可咋办呀?”

韩信微笑道:“天无绝人之路,不妨事,今日辛苦二位了……”他正抬手作揖答谢,猝不及防地右手被抓住,手中被塞过来四枚半两钱。

那杂役道:“韩公子,俺知道这是你仅剩的一点钱了,你也不容易,俺们就收你一半工钱吧。”

韩信一怔,尝尽世态炎凉的他,面对突如其来的善意,反倒有些不知所措。他直摇头道:“不可,不可!”两位杂役拾起铁锹,快步下坡走了。独留韩信一人,背对着夕阳暮色,呆呆地伫立在高岗之上,在母亲的新坟边,默然许久。

山坡脚下,一位峨冠博带的锦衣男子仰头朝坡上望,一直注视着韩信的一举一动。此人一边缓步踏上山坡,一边高喊:“韩公子!”

正沉浸在丧母之痛中的韩信恍如梦醒,认出了锦衣人是下乡南昌亭长。

“听闻令堂仙逝,还请韩公子节哀。”

韩信略有些拘谨矜持,微微欠身作揖,对亭长以示礼节。

“家中新丧,不知公子今后有何打算啊?公子也知道,鄙人生平最好结交豪侠名士,倘若不嫌弃,公子可像前些年一样,常来舍下做客,索性就搬到舍下来住,岂不美哉?鄙人虽算不得什么大富大贵,毕竟忝为一亭之长,保公子衣食无虞,倒还力所能及。公子以为如何?”

往日韩信吃不上饭时,便寄食于乡绅贵人家中,在亭长家也吃过白食。只是突然忆起方才乡民的哄笑与嘲弄,亭长想必也听见了。韩信不禁脸色一红,道:“韩信不食嗟来之食。”

“公子此言差矣,养士之风,古已有之。当年孟尝君门下食客三千,鸡鸣狗盗之徒尚且礼遇……”

“韩信虽贫,却并非鸡鸣狗盗之徒!”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南昌亭长没料到韩信如此敏感,忙解释道,“鄙人的意思是,鸡鸣狗盗之徒尚且礼遇,更何况公子这样的王孙。”

沉默片刻之后,韩信道:“亭长请回,容我考虑考虑……”

寄食南昌亭长,尝尽白眼

第二天午饭时分,韩信出现在南昌亭长家门口。亭长喜笑颜开,迎客入门。韩信倒也不客气,登堂入室,见大厅几案上豕肉羹热气腾腾,席地坐下,兀自享用起来。

韩信从此开始了在亭长家的寄食生活,每天一到饭点儿准时出现,吃饱了拍拍屁股走人。与其他门客不同,韩信这白食吃得格外坦然,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应当,在他那张清朗又冷漠的脸上,瞧不见一丁点对主人的感激。

有门客好心劝道:“这俗话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公子怎么每次用完餐便径直走了,也不多跟亭长大人亲近亲近?当面奉承大人两句,聊表我辈谢意,也不枉大人供养之恩啊?”

韩信道:“昔日孟尝君礼敬贤才,门下食客三千,何曾要门客说一个谢字?”

“话不能这么说,人情世故总要讲的嘛,哪怕给个笑脸也好啊,成天摆着个臭脸,趾高气扬的,给谁看呢?”

“歌姬舞女才争妍卖笑,韩信不卖笑。”

“孺子不可教也。”门客摇摇头走开了,“这榆木脑袋,朽木不可雕啊……”

韩信吃白食吃得香,日子一久,有人不乐意了。

这一天,韩信见餐食比往日简素,只一瓮米粥、一碟菜蔬,忽然想起当年孟尝君门客冯谖的故事来,他微微一笑,倚柱弹剑,学着冯谖唱道:“长铗归来乎!食无鱼。”(长剑啊长剑,咱们还是回去吧,没有鱼吃。)

唱罢,韩信饭也不吃了,起身离去,浑然没有注意到帘幕后那双暗中窥视、冒着怒火的圆圆杏眼。

翌日,韩信依旧掐着饭点,闲庭信步而来。迎接他的,是空空如也的几案,还有等候多时的亭长夫人。

“夫人,今日之餐食……”

亭长夫人杏眼一瞥,粗眉一横:“韩公子来得不巧,今日起的是晨炊,开饭开得早,我们都在床上吃过了。”

“有些剩菜剩饭也好啊。”

“剩菜剩饭也没有,都喂猪喂狗了。”亭长夫人阴阳怪气道,“韩公子,你不当家不晓得,这家畜牲口,可得好好养着。狗能看家护院,猪养肥了能卖个好价钱,宰来吃也是美的。牲畜用处大着呢,可不能让它们挨饿,你说是不是?”

韩信怎会听不出亭长夫人话里有话,只不过他一向远离是非,面对羞辱与挑衅能躲则躲,径直转身要走,却被亭长夫人拦住。

“公子留步,且听我啰唆几句。都说这光阴似箭,公子在我家中寄食,算起来也数月有余,妾身有几个问题,想请教公子,公子若能解答,自然大鱼大肉餐餐丰肴。”

“夫人但问无妨。”

“咱亭长府上的门客,各个身怀绝技。就说那李雄,力大如牛,能为亭长砍柴扛鼎,搬运重货。韩公子虽年轻,长得倒精壮,想必也可以吧?”

“韩信不能。”

“那赵铁,武艺超群,能为亭长戍卫宅院,保全府平安。韩公子天天剑不离身,想必也可以吧?”

“韩信不能。”

“那鲁儒生,善吟诗作赋,文采卓然,前日里还特地为亭长作诗一首。韩公子终日手不释卷,想必也可以吧?”

“韩信不能。”

“那孙算子,能掐会算,可为亭长占卜吉凶,预知祥瑞,不知公子……”

“韩信不能。”

亭长夫人一脸愕然,韩信如此坦诚,她倒有些无所适从,莫名生出一肚子火来:“这也不能,那也不能,不知公子究竟有何能耐?”

“韩信不才,可领千军,攻百城,平十国,建不世之功业!”

亭长夫人先是一愣,随即扑哧一乐,鼻孔中“哼哼”出气,调笑道:“要这么说,韩公子当真是经天纬地之大才呀,咱这小小的亭长府,哪里容得下您这样的大人物呢!”

亭长夫人故意把“大人物”三个字咬得格外响亮。韩信不禁摇摇头,暗自责怪自己,未及多想,就向这样一个见识浅陋的妇人袒露志向与抱负,活该自取其辱。他走到门口,耳边传来亭长夫人冷冷一句话,虽是喃喃自语,但一字一句都清晰响亮地传到韩信耳朵里。

“哼!想来就来,吃完就走,当亭长府是酒楼饭馆不成!要我说啊,养这么个‘大人物’,还真不如养头猪、养条狗,我家狗儿吃饱了,还知道冲主人摇尾巴呢……”

那一瞬间,韩信一股热血上涌,怒喝一声,猛然回身,大步流星,挥剑而来。只见剑光如电,在亭长夫人身边,桌案一角被生生劈了下来。

这一剑,因亭长夫人而起,但说到底并不是针对这个妇人。长久以来,韩信一直将自己的愤怒深深地埋藏在心底,表面上总是一副冷漠淡然的模样,就像在汪洋大海的深渊之底,潜藏着滚滚怒火。这怒火一直在悄无声息、不为人知地燃烧着,一直在等待某一刻,像蓄势待发的炸药瞬间引爆,像火山爆发时的烈焰岩浆喷薄而出。

亭长夫人浑身战栗,吓得魂飞魄散,凌厉的尖叫声响彻整个院落。南昌亭长闻声火急火燎地闯进屋来。夫人惊魂稍定,躲在亭长身后狐假虎威,既心有余悸,又仗势跋扈,扯着嗓子道:“韩信你疯啦!亭长日日供你餐食,何曾怠慢过你?忘恩负义的小子,还想在府上行凶不成?大人你快看看,看看你养的这白眼狼……”

亭长一看这架势,一时间窘迫非常,满脸堆着苦笑,他的懦弱与为难,都在这苦笑中了:“韩公子,这……这……有话好好说,再怎么样也不能动武嘛……”

韩信终究不是鲁莽冲动之人,瞬间的爆发之后,怒火很快平息下来。他对亭长郑重地作揖、鞠躬,只当是无声的感谢,不再多言,大笑三声,弹剑高歌,拂袖而去。

“长铗归来乎!嗟来之食不可食,寄人篱下,不如天地为家……”

漂母赠饭,一语惊醒梦中人

不再寄食于亭长,只能自己养活自己。韩信有时在河边钓鱼,有时深入密林捕猎野味。若今日运气好,能饱餐一顿,若捕猎垂钓都一无所获,只能忍饥挨饿熬过一天。在那些日子里,韩信就这样饥一顿饱一顿,勉强度日。饥饿感,成为伴随韩信一生、富贵之后也挥之不去的记忆。

这一天日暮时分,他在城下溪边钓鱼,一个时辰过去,鱼儿的影子都没瞅见,看来今夜又是饥肠辘辘的一宿。一连饿了数日,那饥饿像一条小蛇,在他身体里欢快肆意地游走,一点一点地把他的五脏六腑掏空。韩信望着清澈见底的溪水,恍惚间一条肥大的鱼儿在游弋,一眨眼又消失不见。他摇头苦笑着:大概真的是饿昏了,都出现幻觉了。

“钓着鱼没有啊?”

韩信抬头,见一老妪正歪头瞧着他,脸上洋溢着淡淡微笑。韩信认出她是对岸那群漂洗棉絮的老妇人其中一位。

韩信苦笑一声,手往空空荡荡的竹篓一指,意思是:“您看,这不明摆着呢。”

“王孙你可真有意思,鱼钩上不放鱼饵,钓不上鱼能怪谁?”

韩信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道:“这半个月来,我都在这儿钓鱼,方圆十里的泥鳅都被我抓完啦,今天实在是抓不到泥鳅作饵,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能空钩生钓了呗!嘻嘻!老人家,你是不知道,这些鱼儿狡猾得很,今天可是一条都不上钩。”

漂母笑笑,柔声道:“饿了吧?”

韩信好面子,摇摇头:“习惯了,不打紧。”

“什么都能习惯,但没有人会习惯饿肚子的。王孙不嫌弃的话,吃点粳米羹吧……”

漂母掀开竹篮,一股稻米香气伴着凉风悠悠而来。

韩信瞅了一眼,默默地咽了口水,顽皮道:“我身上可没钱啊。”

漂母笑道:“谁要你的钱?吃吧。”

“婆婆,饭食都给了我,那您呢?”

“老太婆年纪大了,胃口不好,吃不了这许多,今日又恰巧多做了些,王孙尽管吃吧。”

韩信接过陶瓮,狼吞虎咽三口两口便吃完了,擦擦嘴,冲漂母嘿嘿一笑。漂母扭过头去,不多说什么,没等韩信道谢,转身走了,给韩信留下一个夕阳下佝偻蹒跚的背影。

第二日,同样的时间,漂母又来了,放下盛着饭食的竹篮,就漂洗她的衣服去了。这样一连十数日,天天如此。餐食虽粗简,韩信却吃得格外香。漂母话少,明明在表达善意,却故意冷着一张脸,一种恬淡与漠然刻在她脸上的皱纹间。说不清为什么,这反倒让尝尽人情冷暖的韩信感到格外安心。

忽然有一天,向来寡言的漂母主动跟韩信攀谈起来:“王孙,我听人家说,前日里,你在亭长家大闹了一场,被赶了出来?”

韩信急道:“我哪是被赶出来的,老人家别听那些闲话。南昌亭长府,就是皇帝御辇抬我去,我都不去!”

“为何不去呀?”

“哼!韩信不食嗟来之食。”

漂母眼中忽然闪出一丝狡黠和顽皮:“那老太婆每日这餐食,王孙怎么倒吃得欢快?”

“那能一样吗?老人家听过嗟来之食的故事吧?当年齐国大饥荒,有个叫黔敖的人,煮了一大锅粥,摆在路边上,救济挨饿的人。见一人饿得有气无力,跌跌撞撞而来,黔敖大声吆喝道:‘嗟!来食!’那人抬起头来,瞪着眼睛道:‘你吆喝什么!我就是不吃你们这种人施舍的东西,所以才饿成现在这个样子!’黔敖意识到自己傲慢无礼,赶忙道歉。可那人说什么也不肯吃,最终饿死了。我娘告诉我,先贤曾子听说了这件事,并不完全认同那人的做法。曾子说:这人既对也不对。黔敖无礼羞辱之时,当然应当拒绝,但他诚心道歉之后,大可不必顽固坚持,还是可以去吃的。老人家,这个故事是说……”

“明白,明白,王孙不必多说,老太婆都明白。”

韩信不以寄食为耻,身处困顿之中,也并不拒绝受人恩惠,不排斥他人的善意。但他的底线,就像那个不食嗟来之食的齐人一样,不摇尾乞怜,不出卖尊严,不接受带有侮辱性的施舍与怜悯。

今日漂母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半天终于开口道:“王孙,老太婆想说,我这一季漂洗的活儿,今日就做完了,明日起便不再来了,王孙还请自己珍重。”

十几日下来,韩信好像习惯了每天吃漂母做的饭,两人之间似乎也有了淡淡的忘年之谊,听说漂母不再来了,韩信心里五味杂陈:“婆母大恩,韩信必不相忘,请婆母放心,有朝一日,韩信功成名就,必将重重报答婆母一饭之恩!”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韩信没料到,漂母面露怒色,“大丈夫不能自食其力,何其可悲!我给你饭吃,是可怜你一个年轻人,却连自己都养活不了,并不是要你报答!”

韩信脸上火辣辣的,一时无言以对。

漂母怒气稍减,道:“大家都说王孙是个怪人,是个不成器的假王孙。我也看出来了,公子虽然一贫如洗,落魄潦倒,但心比天高,志向与常人不同。唯其如此,王孙更应奋发振作,而不是这般意志消沉,终日在小溪边钓鱼度日。谁都想成就一番丰功伟业,可有几个人能真正实现?光会空口说白话的人,老太婆这辈子见得太多啦,希望王孙不要做这样的人。不要再说什么报答的话,王孙能养活自己,老太婆就谢天谢地啦,谁要你的报答!”

漂母面冷心热,话虽刺耳却振聋发聩。这位见识不凡的老妪点醒了韩信,向来自信高傲的他,第一次感到无地自容,开始自我反思。他空有王孙之名,实为布衣。虽为布衣,其志却与众异。二十年的苦难岁月算什么,不能再这么消沉下去,人生才刚刚展开,前方还有未竟的事业,等待着他去追寻,去实现。

韩信没想到的是,在离开淮阴、入世建功之前,还有一道严峻的考验在等待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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