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跟银行存款差不多?

传统跟银行存款差不多?

我们必须明确树立上述原则。这是理所当然的。可偏偏有很多人要喧宾夺主,用现在做谈资,给过去贴金。下面这段话就是本末倒置的典型:

我行走在奈良盆地。在这从容而悠闲的“国之最美之地”,看到历史的悲喜剧讽刺而毫不留情地上演,不禁意气消沉。

某日,我在斑鸠里坐上公交车,来到终点站,准备换乘另一条线路……这座小镇的小道狭窄而清洁。放眼望去,尽是朴素的白墙住家。美丽的池塘零星可见。整座镇子由这种沉稳的样式统一起来。在遥远的封建时代,日本一定也有过都市美。

谁知,来到火车站时,我竟茫然若失,呆若木鸡。这一带混沌至极,也喧嚣至极。每家店铺门口都高悬着鲜艳的铁皮招牌,伪装成高层建筑;红色的长条旗帜印着醒目的文字,随风飘扬;敲锣打鼓给店铺打广告的商人衣着夸张,令人为他们汗颜。演奏的响亮乐声震得人头疼。路边有小钢珠店。还有一辆广播车沿着狭窄的道路缓缓驶来,喇叭放着震耳欲聋的乐曲,播音员谄媚地招呼着:“居民朋友们——”那语气像在窃窃私语,又有蛊惑人心的意味,噪音让人想起黏糊糊的牙膏。这情景,简直是疯癫的代名词。[1]

他描述的画面不难想象。能写出这种话的人肯定没安好心。这些老生常谈的现象,谁都会批评两句,他何苦要以一腔恶意的激情去描写呢?

这种论调太好写了,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然而荒唐的是,这位大学者游览美丽而整饬的小镇时,乘坐的是他极为鄙视的现代交通工具——公交车和火车。我真希望他能找面镜子照照自己的尊容。说句不好听的,他穿的十有八九是土里土气的西装。这号人物跑到“国之最美之地”和斑鸠里瞎转悠,还不够破坏、亵渎当地风光的呢,跟潇洒二字根本沾不上边。这种人有什么资格用文字抨击别人呢?战后惨淡的车站风景,倒是和他的风采相得益彰。

一个与这幅混乱图景完美契合的小人物自抬身价,一脸嫌弃地嘲笑旁人。这才是最滑稽的闹剧、最残酷的喜剧。

说到这儿,我又想起那位人力车夫的话。载着艺伎,在月色中飞奔——那一定是一场令人怀念的美梦。可惜人力车、月夜和艺伎都已不再。现实生活中只有出租车,而他正是负责调度的人。只要还未认清自己和其他人活在同一个现实之中,还在强装相,他的抱怨就永远是一派胡言。

我也不觉得现世的风景多么美好,甚至的确称得上悲剧。然而,这片令人痛苦、厌烦的风景已经毫无疑问地存在了。木已成舟,你还能怎么样?

岂有此理——与古时候的斑鸠里、巴黎、罗马等整饬精致的城市相比,如今的斑鸠里实在是太丑陋、太混乱,也太疯狂了。

但我会咬紧牙关,决不把这种话说出口。

如果现实如此,那就代表日本的现代文化就是如此,我们必须全盘接受。随意批评两句继而放任自流,才最要不得。首先要冷静地正视现状,这是超越现状的首要前提。正因为现实残酷、令人绝望,才更应该面对它现有的样子,决心从这里出发。在我看来,这就是艺术的问题,这才是对待传统的正确态度。

如果全日本的车站广场都是一派疯癫,我们就应该创造出比现状进步的东西,不断赋予它价值和意义。应该倾注全身心去改变当下,让世界升华到更丰满、充实的层次。只有这样,每个人才会在责任感的驱使下,被愤慨、勇气与激情填满。只有非要做这件事不可,努力才有价值、有意义。

然而,那些所谓的学者却在这一点上敷衍了事(显而易见,他们没为这项事业动过一下小拇指尖)。他们高举古典的大旗,绑架“过去”,好像盛气凌人地贬低现在是他们的特权。他们逃避了今时今日、此时此刻必须承担的责任。今天的“传统主义者”就是这么卑鄙。

我的态度与他们正相反。我始终认为,人们完全可以为了一小部分现在全盘否定过去。这总好过为了抬高过去而敷衍、糊弄、糟蹋现在。

此时此刻我活着,我会呼吸,会动来动去,会犯错,也会随口乱说。但如果没有我这个活生生的人,古典与艺术就不会有任何价值。

过去的遗产之所以好,是因为现在的我觉得它好。我站在今天、立足于这一刻,认可并充分发挥了它的价值。是激情与力量支撑着遥远的过去。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分明是倚靠现在存活的。

有些民族有过伟大的文化,却被文化惯坏了,彻底失去创造力,沦为遗迹看守者和导游。稍不留神,我们就是下一个。这种情况我是绝对不能接受的。这样的“传统”,当然也是要打引号的。

斑鸠里也许确实很美。法隆寺也许真的能引来很多游客,营收颇斗。可这并不是“传统的价值”。古板的艺术家总是把传统二字挂在嘴边,小心翼翼地捧着,仿佛那是宝贵的银行存款,需要时就提一点出来,狡猾地照着古物的线条依样画葫芦。这也不是传统。

传统依赖于人。可以断言,传统要靠我们的双手焕发光彩,在此刻创造新的价值。传统就是这样坚强地传承下来的。形式不是关键。应该代代相承的是生命力,是业障因果。


[1]引自竹山道雄《古都遍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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