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决当外行
请别误会,我没有火眼金睛。能鉴别古董,也不因为我是艺术家,接受过相关训练。只要够纯真、够诚实,谁都能看得明明白白。
为什么普通人看不出来呢?因为他们明明不在行,却装腔作势充行家,硬要以专家的视角看待事物,捂住了原本不受遮挡、不受传统影响的双眼。
照理说,外行才有真正的慧眼。内行知道的东西太多了,规矩、由来、历史……了解得越多,越容易被牵着鼻子走,看不透本质。换句话说,所谓的内行不过是鉴定家罢了,站在名胜古迹边上为游客讲解倒挺合适,真要插手艺术,可就大事不妙了。
一扇屏风本身的艺术价值,与是否出自宗达[1]之手没有任何关系。无论真品,还是误传导致的赝品,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
这种赤诚的“外行慧眼”,是复苏传统,令现代艺术永葆新鲜的根本条件。这才是批评的真谛。
艺术层面的批评只与价值挂钩,重在重新发现价值、创造价值。真正的艺术家必然是批评家,但绝不是鉴定家。艺术家不会、也注定无法对鉴定感兴趣。
然而长久以来,人们一直把鉴定家与批评家混为一谈。今天的大多数批评家都不是在批评,反而是鉴定。自以为“批评”的是作品的艺术价值,还将观点强加于人。所以真假才会变成艺术层面,甚至道德层面的价值标准。
不知大家是否听说过“职业美学”这个词。我曾看到过一本法国的医学书籍,印了很多恶心到令人作呕的病灶照片(比如癌症的病灶),图注竟是:“Voilà un beau cas!(多美的病例啊!)”
我学过一段时间考古,拿起人类最古老的工具——舍利-阿舍利文化造就的粗糙石器时,总是觉得它们很美。
每个专业领域特有的感动与乐趣,都能让人感到某种美学层面的震撼。古董的美学给传统主义者带来的陶醉也差不多。古董鉴定家发掘出一件历史悠久又有来头的文物时,定会如痴如醉。要是这件古董能让他大赚一笔,它的美必然更加耀眼。
若是科学家大喊一声“太美了”,不会有人认为他是在为艺术感叹。然而,一旦涉及古代美术作品或古董,人们便很自然地认为“专家”点评的是其艺术价值,这着实是一桩怪事。更要命的是,鉴定家式的观点往往被视为“权威意见”,横行于世。
因为日本的传统几乎从未鲜活地走到艺术家的聚光灯下,上述不幸局面才会发生。我们的文化被所谓的传统主义者和与传统八竿子打不着的小钢珠族、麻将族生生割裂开来。传统本该是属于我们这些普通人的,应该杜绝个别专家打着权威的旗号指手画脚。换言之,我们应该夺回传统,切莫将它交到那些不折不扣的外行手里。
哪怕战后派没有一丁点传统艺术素养,只要让他们与艺术直接接触,要不了多久,连他们本人也不曾觉察的激情便会无条件地高涨,冲破考证与教条的束缚。如果这就是我们的正确传统——
日本的古典文化,就是与我们一脉相承的祖先的遗产。不论好坏,无时无刻不在向我们抛出问题。
以我自己为例。日本传统艺术与中国商周时期的传统艺术同为东方文化,但后者给我带来更大冲击。古埃及、古墨西哥文化的魄力,对我的吸引力也极大。它们的魅力是压倒性的,能引发让心灵剧烈震颤的、深层次的人性共鸣。
相较之下,日本的传统就很难引发如此强烈的震动,有时还给人气力不济的印象。然而,在面对日本的古代美术作品时,我仍感到它们将关乎自己命运的课题摆在了我们面前,有时甚至品尝到某种难以自抑的厌恶。不过我也能感知该如何接纳它们,又如何将其推向前方;这是超越美学感动的因果循环,还伴随着肉身的重量。
无论如何,这都与当下相关,是这个时代的人们要面对的课题。过去只能帮助我们嚼碎现在、跨越现在,是让现在更紧绷、更闪耀的契机,是推动现在飞向未来的谈资。重要的还是我们自身,而不是被品评的遗物。
[1]表屋宗达,生卒年不详,日本画家,与尾形光琳并称日本近代初期画家的代表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