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就是当时的现代艺术
一切古典,都是各个时代中不惧反对力量、立足于当下、不断充实顽强生命力的精神造就的,都焕发着不仰仗已有权威、不妄自菲薄、尽情燃烧的气息。只有这样的东西才能化为传统,并将传统从精神与肉体的双重层面传递给决意活在当下的我们。
瞧瞧奈良的佛像吧——外壳剥落,变成不起眼的灰色,别说“袅袅升起的白烟”了,有些甚至和风化的桥桁相差无几,简直惨不忍睹。昏暗的殿堂中没有火光,佛像就这么静静地端坐当中遥想过去。但是请别忘记,曾几何时,它们都有金光闪闪的肤色,身披鲜艳无比的油彩,背后伸出一千条手臂探向半空,头周围还有十多张金色的脸孔。除此之外,还有璀璨的宝冠、光环、天盖——那令人倒吸一口冷气的震撼力,仿佛猛烈的原色交响曲。
大家不妨回想一下东大寺大佛。在生产力尚不发达的时代,人们竟敢铸造一尊五丈数尺高的金色大佛。现代人都不一定有这份胆量。这是何等的胸襟和精神啊。
如今,大佛表面的金箔已经剥落,千年的尘埃遮住了它的光彩。但在它刚刚落成,还闪耀着夺目光芒的时代,它的周围还耸立着色彩缤纷的七堂伽蓝,据说上面涂有佐保山开采的五色土,风铎在风中鸣响。在那时,放眼前庭,人人戴着奇怪的面具,身着五彩斑斓、金光闪闪的华服,演奏雅乐,翩翩起舞。广场上人声鼎沸,文武百官皆作唐风打扮。遥想当年隆重而壮观的景象,几乎叫人喘不过气。
古人云:“宁乐京师地,好一片青丹。”但那个时代的青丹色是指一种透着绿的浊色,和周围环境一点也不相称,看起来让人不快。再配上暗朱色、桃色,甚至金色,真是碍眼。如此不协调的露骨配色,连我这个接受能力强的人都有些吃不消。
与我们相比,彼时的人们一定也纯真无邪到让人吃不消。看到庞大、鲜艳、光芒四射的东西,竟会生出格外诚实与单纯的欣喜,没有一丁点炫耀或别扭的成分。近代特有的纤弱神经,在他们身上全无踪影。
那么大和民族最古老的文化——绳文土器的美呢?
绳文土器是下一章的主题。它激烈与紧张的空间性空前绝后。那种压倒性的激情是绳文特有的,此后任何一个时代都没再出现。从安土桃山到元禄光琳的文化,对我们来说也是一场华美的梦。
日本的文化有的激烈燃烧、烂漫绽放,有的恰恰相反。中世以后兴盛起来的侘寂文化就是这样。
从镰仓到室町,禅宗一直是时代的精神脊梁。它以“无”为传播方式,从大乘佛教的角度肯定现实,在当时是极为新颖、积极的哲学。艺术革命就在这种思想基础上得到推进。禅宗的艺术手法很细腻,其中也蕴藏着时代的积极性。
现代人视能乐[1]为寡淡、严肃的代名词,然而当年的能乐师则有着过人的积极性与追求实际的顽强精神。他们正视田乐[2]与猿乐(在当时的人眼里,那些是下贱的大众娱乐),接纳其为真正的艺术。即便被舆论贬低为乞丐所为,他们依然勇往直前。正如我们在《风姿花传》等文献中看到的那样,是他们将能乐升华为高水平的艺术理论与自觉。
茶道的发展亦然。茶道的雏形“斗茶”不过是贵族的时髦消遣。茶人将其升华为“仅煮水、泡茶和品尝”(千利休[3]),赋予以茶为中心的生活艺术价值。在意料之外的地方发现新艺术,和时代的兵荒马乱与血腥激烈碰撞,逐渐确立了茶道的艺术地位。茶人的意欲与智慧是何等宽阔而激烈啊。
能乐师、茶人绝不是传统主义者,而是顽强跨过古老传统的现代艺术创造者。
当然,在他们各自活跃的年代,肯定也有很多推崇过去、对新兴艺术嗤之以鼻的文化人,和今天的传统主义者一样。想当年,歌人还是文坛的主流,他们一心扑在本歌取[4]与题咏[5]上,将真实的感动摆在一旁,一味拼凑经典歌谣片段,杂糅一两笔风情。他们鉴赏《源氏物语》《古今和歌集》等上一个时代的小说与诗歌,还刻意设置各类繁杂的关卡,又是秘传,又是奥义,好不复杂。品香也好,蹴鞠也罢,都有繁复的规则。目的都是原封不动地保留原先的做法。然而,这不意味着他们正确地、坚强地活在自己所处的时代。是以那些旧习也没能长久,没有以传统的形式传承至今。
[1]最具代表性的日本传统剧目形式之一。表演者佩戴面具,精心着装,在几乎毫无装饰的舞台上随音乐与歌舞进行一种极为固定的风格表演。能乐在早期以猿乐的形式体现。到了室町时代,能乐大师观阿弥、世阿弥对猿乐进行改良,使其受到统治者的推崇。
[2]日本平安时代中期形成的传统艺术表现形式,以音乐和舞蹈为主,源起于种田前祈祷五谷丰登的宗教仪式。后期逐渐没落。
[3]1522-1591,日本茶道的鼻祖和集大成者,其“和、敬、清、寂”的茶道思想对日本茶道发展的影响极其深远。
[4]日本和歌、连歌、俳谐用语。以从前的歌或句为典据,进行歌或句的创作。
[5]日本和歌创作方法之一,一般指创作者就预先定好的主题进行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