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國語言學是有光榮的傳統的。二千多年前中國就有了很好的語言學理論,實在值得我們引以自豪。荀子在他的《正名篇》裏所闡明的都是語言學上的重要問題。他説語言是社會的産物(“名無固宜”“約定俗成謂之宜”);又説語言是有穩固性的,同時又是發展的(“若有王者起,必將有循於舊名,有作於新名”);又説概念的形成緣於感覺(“然則〔名〕何緣而以同異?曰,緣天官”)。這些理論,直到今天我們還認爲是正確的,而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則應該認爲是卓越的學術造詣[1]。
我不打算逐個地敘述中國歷代語言學家的成就;我只想談一談中國語言學傳統上的三個突出的優點。
第一個優點是重視實踐。中國古代没有“語言學”這個名稱;古人所謂“小學”,大部分可以認爲屬於語言學範圍。顧名思義,“小學”和語文教育有着極其密切的關係。許慎在他的《説文解字敘》裏説:“蓋文字者,經藝之本,王政之始,前人所以垂後,後人所以識古。”可見“小學”的目的無非是教人識字,讓讀古書的人先攻破文字關(其實是語言關);只不過“小學家”的要求比較高,識字的標準和一般人所了解的稍有不同罷了。有許多東西,在今天看來是很寶貴的漢語史材料,在當時也不過是爲了實用的目的。《切韻》的編寫目的是“凡有文藻,即須音韻”[2]。《中原音韻》的編寫目的是“欲作樂府,必正言語;欲正言語,必宗中原之音”[3]。韻圖是對語音系統進行分析,利用横推直看的方法來幫助人們了解反切,也就是幫助人們查得漢字的讀音。張麟之在《韻鏡序》裏説:“讀書難字過,不知音切之病也。誠能依切以求音,即音而知字,故無載酒問人之勞。”直到今天,我們利用韻圖來查古代反切的讀音,還是最有效的方法[4]。人們盛稱“段王之學”,其實段玉裁、王念孫等人所做的也不外是提高閲讀古書能力的工作。
這種做法,自然也有不足之處。過於注重實用,就容易放鬆了語言學理論的探討,荀子《正名篇》那樣卓越的語言學理論在後世不多見了;關於語言學方法,很少有系統性的敘述。
但是,重視實踐仍舊該作爲傳統的優點繼承下來。今天時代不同了,我們研究語言學,當然不單是爲了通經。即以通經而論,也不是因爲它是聖人之道,而只是因爲我們要繼承文化遺産。我們今天研究語言學,是爲社會主義建設服務。語文教育是今天祖國教育事業的一個重要環節;因此,今天的中國語言學就必須爲語文教育服務。今天我們的實踐範圍擴大了,我們不但要提高閲讀古書的能力,我們還要爲祖國語言的純潔和健康而鬥爭。我們不排斥“純科學”的研究,只要是真科學,對社會主義建設也一定有好處。但是,理論必須聯繫實際,這一個大原則是必須肯定的。
第二個優點是重視材料和觀點相結合。由於時代的局限,古人不可能有馬克思主義觀點。但是,古代成就較大的語言學家都是重視他們所認爲正確的觀點的。戴震説:“學有三難:淹博難,識斷難,精審難。”[5]拿今天的話來説,淹博就是充分占有材料,識斷就是具有正確的觀點,精審就是掌握科學的方法。
段玉裁的《説文解字注》一共寫了三十年,桂馥的《説文解字義證》一共寫了四十年,朱駿聲自述他撰著《説文通訓定聲》的經過説:“渴(竭)半生之目力,精漸消亡;殫十載之心稽,業才艸剏(草創)。”爲了充分占有材料,不能不付出足夠的時間和精力。但是,單靠苦學還是不夠的。戴震説得好:“前人之博聞强識,如鄭漁仲、楊用修諸子,著書滿家,淹博有之,精審未也。”[6]這就説明了必須材料和觀點、方法相結合,然後才能在學術上有較大的貢獻。
如何對待材料,也是屬於觀點、方法的問題。梁啓超在敘述清代的學風時,曾舉出其特色十條,其中有兩條是:1.孤證不爲定説,其無反證者姑存之,得有續證則漸信之,遇有力之反證則棄之;2.隱匿證據或曲解證據,皆認爲不德[7]。顯然,這是我們所應該繼承的優良傳統。
第三個優點是善於吸收外國的文化。中國的反切,不先不後,産生在東漢後期,這顯然跟佛教的傳入有關。梵書隨着佛教一起傳入中國,於是梵文的拼音方法就對漢文的注音方法發生影響。鄭樵《通志·藝文略》、陳振孫《直齋書録解題》、姚鼐《惜抱軒筆記》、紀昀《與余存吾書》都認爲反切是“原本之婆羅門之字母”。反切的産生是中國語言學史上值得大書特書的一件大事,這是中國古代學者的巨大創造。應劭、孫炎等人善於吸收外國文化,同時結合漢語特點,發明了反切來爲中國文化服務,這是值得頌揚的。錢大昕在《潛研堂文集·答問》中卻説:“自三百篇啓雙聲之秘,司馬長卿、揚子雲益暢其旨,於是孫叔然制爲反切。”又説:“乃童而習之,白頭而未喻,翻謂七音之辯,始於西域,豈古聖賢之智乃出梵僧下耶!”錢氏這樣對外國文化採取關門主義的態度是我們所不能同意的[8]。
字母和等韻之學來自西域,更爲一般人所公認。但是,我們試拿梵文字母和守温三十六字母對比[9],就可以看見,中國學者們不但没有照抄梵文字母,而且字母的排列也有所不同。至於字母和四等的配合,更顯得學者們匠心獨運,完全是以漢語語音系統的特點爲依據的。
清代劉獻廷(繼莊)也是一個善於吸收外國文化的人。全祖望《鮚埼亭集·劉繼莊傳》説:“繼莊自謂於聲音之道别有所窺,足窮造化之奥,百世而不惑。嘗作《新韻譜》,其悟自華嚴字母入,而參以天竺陀羅尼,泰西臘頂話,小西天梵書,暨天方、蒙古、女真等音;又證之以遼人林益長之説,而益自信。”看來,《新韻譜》大概是屬於普通語音學一類的書,可惜這部書没有傳下來,否則在中國語言學史上一定增加光輝的一頁。
馬建忠是漢語語法學的奠基人,但是,大家知道他的《馬氏文通》是模仿泰西的“葛朗瑪”而寫成的。他認爲“葛朗瑪”在語文教育中是會起巨大作用的。他在《文通》的序裏説:“夫華文之點畫結構,視西學之切音雖難,而華文之字法、句法,視西文之部分類别,且可以先後倒置以達其意度波瀾者則易。西文,本難也,而易學如彼;華文,本易也,而難學如此者,則以西文有一定之規矩,學者可循序漸進,而知所止境,華文經籍雖亦有規矩隱寓其中,特無有爲之比儗而揭示之,遂使結繩而後四千餘載之智慧材力無一不消磨於所以載道,所以明理之文,而道無由載,理不暇明,以與夫達道明理者之西人角逐焉,其賢愚優劣,有不待言矣。”由此看來,馬建忠之所以吸收外國文化,正是從愛國主義出發的。《馬氏文通》雖然存在着不少缺點,但是,在吸收外國文化這一點上,馬建忠是做對了的。
我們認爲上述的古代中國語言學的三大優點都應該好好地繼承下來,並加以發揚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