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高更。我上一次去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MoMA)正在举办题为“高更:变形记”的特展,展品以版画和素描为主,也有雕塑和油画。以前还在法国和日本见过一些高更的作品,这回又在美国东海岸的几家博物馆里看到另外一些。我觉得,只有高更的画可以形容为“感人肺腑”,但这是情绪意义上的,不是情感意义上的,观者是受到感染,而不是受到感动。其间区别,只要与凡·高、鲁奥等人的作品比较一下就很清楚了。说得更明白些,高更的感人,并非因为画中人物与我们在情感上是同质的,而是因为我们的内心深处与画中的色彩、氛围——而不限于人物的表情、动作——有所共鸣。但另一方面,我们看高更的画,好像又总觉得与所画的东西隔着很远的距离,无法切近,又不能离弃。这种隔膜可能来自高更自称为“综合法”的画法,来自他画作的“不真”——这一点若与印象派的作品相比,最为明显不过。高更之后,“不真”已经成为绘画的主流,但因为画中没有前述那种感人之处,我们并不感到隔膜。高更的画既感人,又隔膜,正是相反相成。

看看高更画的那些塔希提岛的女人,可以深切地感到这一点。高更的画肯定是有“内容”的——一些生活,一些事,这只要看看他不少画的题目就知道了,但那究竟是些什么内容呢,我们只能接触到她们人生最表面的一层,连一部分都谈不上;而背后更广大、更深厚的东西,虽然肯定存在,但我们却无从知晓,——其实就连画中人物自己也未必知晓。在《塔希提的年轻姑娘》(1891)、《精灵在注视》(1892)、《塔哈曼娜有许多父母》(1893)、《两个塔希提女人》(1899),甚至《你何时出嫁?》(1892)、《哎呀!你嫉妒吗?》(1893)等画作中,她们的纯朴,她们的健康,她们肉体的质感,都无可挑剔;但她们脸上总是笼罩着挥之不去的忧郁,除此之外也无所表达,无论她们和谁在一起,在干什么,都是这样。这种忧郁是先验的,莫名的,她们未必知道自己为什么忧郁,乃至什么是忧郁,只是与其所处的背景,与整幅画的色彩和气氛保持一致而已。她们偶尔露出一丝愉快,如《向玛利亚致敬》(1891—1892)、《拿着芒果的女人》(1892)、《美丽的女王》(1896),也是浅浅的,甚至有点儿勉强。

高更的画是安宁的,但安宁之上笼罩着哀伤。看一看他同时画的那些风景画,会发现同样存在这种哀伤;再看他那些自画像,会发现这其实都是高更自己的哀伤。讲到高更,我们很容易受他那本非常有名的《诺阿·诺阿》的影响,以为他真是人类摒弃文明返归自然的一位代表。然而写书的高更说服不了画画的高更。高更或许如其所说在塔希提获得了安宁,但并没有摆脱哀伤。更准确地说,在这里得到释放的是他的色彩,他的画法,而不是他的心灵。从前我在出版社工作时,曾经手出版了高更的另一部著作《此前此后》的中译本,在这本书中,正如作者自己所说的那样,“充满了怨恨、报复和可怕的事情”。我觉得《诺阿·诺阿》应该与《此前此后》放在一起来读。与其说塔希提岛快乐了高更,不如说高更忧郁了塔希提岛。高更画的女人和她们所置身的环境——热带的树木、花、山、天空和大海—一样忧郁。她们和它们都是存在,但是高更的存在笼罩着所有的存在。这并非为画家一时境遇落魄、生计困顿所系,而是流在他血液里的,是他的哲学,他的宗教。他摆脱不了。那些女人可能为他所爱,他感染了她们,他把她们带到他的内心深处,但真正的她们和他最终还是隔绝的。

保罗·高更

《你何时出嫁?》

1892年

布面油画

101cm×77cm

私人收藏


保罗·高更

《穿晚礼服的梅特·高更》

1884年

布面油画

65cm×54cm

挪威国家美术馆藏

挪威


以上所说,不仅体现于高更的塔希提绘画,也体现于此前的布列塔尼绘画,如《生与死》(1889)、《在浪中》(1889)、《布列塔尼海边》(1889)等。在我看来,这两个时期的作品更多的只是题材上的区别。都是心事重重的地方,心事重重的人物,心事重重的画家。只有在他更早的绘画中,我们才看不到那种隔膜,但它们有着另外一种感人之处。如《缝纫的梅特·高更》(1880),高更夫人还是一位兢兢业业又楚楚可怜的家庭主妇;到了《穿晚礼服的梅特·高更》(1884)——那时高更已经辞职,离他与家庭彻底断绝关系也不远了,画家眼中的妻子显得又矜持,又委曲,似乎对高更热衷于绘画而毁掉本来幸福的家庭愤懑不解,她自己的美貌于此竟然毫无用处;而他也怜悯她,只是没有办法。可见高更走上高更之路绝不是轻而易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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