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4年生于北京。
1971年我支边去了云南生产建设兵团,落户在二师七团,那一年,我十六挂零。
现在我赋闲在成都家里,喝喝小酒,吹吹口哨,白发轻飘,已然六十挂零。
年轻时好奇,四下里打探,东张西望,南北闯荡,有苦有乐,有悲有喜,都是自找的。现时节平静如水,坐在摇椅上,置清茶一杯,再叼香烟一根,气定神闲,都是自创的。
再以手捧腹,慢慢摩挲,那里曾满腔热血,那里曾满腹牢骚,现在已融为一体,不再咕咕作响,于是我明白,可以讲故事了,于是我就讲了下面的故事。
华西坝的故事
地名的故事
成都有个很有名的地方,叫华西坝,不说尽人皆知,但凡在成都住了一阵的人,应该都知道。这华西坝有个奇怪之处,就是它虽然大名鼎鼎,但是都找不到这个地方,不像天安门,你可以指着它说,这就是天安门,明白无疑。成都这个华西坝,不论你到街上去,还是找来地图看,或者到地方志去查,都找不到它。
前不久有权威人士编辑出版了一本书,叫《成都街巷志》,记载了成都大小上千条街道的名称由来,演变历程,还有背后的故事。这书囊括了成都的全部大街小巷,有依然存在的,有已经消失的,书里也找不到华西坝。有首歌这样唱:“听说过,没见过,两万五千里呀”,说的是长征,这华西坝也是这样,听说过,没见过。
前几年文化产业开始火爆,大家纷纷把值得一提的东西翻将出来,精心打磨一番后,将其变为商品,然后冠以文化,加以出售。
成都有条街叫大学路,通长800米,也被打造了一通,街头街尾各立了一块牌子,说明此路的来历,其中有一句说,“1904年,光绪三十年,英美传教士在此投资购房,俗称华西坝”,说且说矣,但语焉不详,且诸多可疑,洋人投资购房就叫华西坝,而且是民间俗称,何不称“洋人街”?于事不合,这大学路在城南,为何称华西,于理不通,将一条街道称之为坝,于情不符,这街牌可能是敷衍塞责,也可能另有难言之处。
还是老君山一位得道高人解出了来历。原来这华西坝,就是因为当年洋人在此修建的“华西协和大学”而得名。华西者,“华西协和”的简称;坝者,周围附近也。通俗讲,“华西坝”就是“华西协和大学周围那一片”的意思,这是泛指,难怪你找不到。这一片是哪一片呢,高人在地图上勾勒出来,南起一环路,北抵锦江河,东起红星路,西止浆洗街,这方圆近五个平方公里的地盘,就是从前华西协和大学的校区,也就是俗称的“华西坝”。
校名的故事
华西坝得名于华西协和大学,尚且如此家喻户晓,想来这大学的名头应该更加响亮才对,却又作怪,“华西协和”之称,恐怕除了专家,没有几个人知道。究其原因,其实也简单,因为这所大学在新中国成立之初就充了公,后来几经改名换姓,已经不复存在了。
华西协和是由美国和加拿大的一些教会组织建立的,始于1905年,原先只是个教会学校,类似于神学院。到了后来,学校主事的把科学的课程也搬进了学校,华西协和逐渐发展成综合性大学,传授自然科学,也传授人文科学,不再以神学为限。
华西协和的医学尤其了得,中国的现代牙医,疾病控制,临床医学等,都发源于此,不可小觑。相比之下,法国的传教士眼光就短浅一点,他们把神学院办在了人迹罕至的山里,鸟儿鸣,花儿香,修行可以,要想长久就不行了。所以华西今天还在,不久前还搞了百岁纪念,校园焕然一新,生机盎然,那边法国的上书院却早已成了瓦砾一片。
华西协和的“华西”二字,是“中国西部”之意,容易理解,这“协和”二字就有些文人的扭捏,按英文的原意,就是“联合”的意思,取几家教会联合兴办的意思。联合国的“联合”也是这两个字,要是译成“协和国”,你想想,是啥味道?
不管怎样,“华西协和”当时位于中国西部边陲,像沙漠中的一片绿洲,为苦难的中国带来许多现代文明。除了推广科学,发展医疗外,还办了小学和中学,现存的小学路、中学路和大学路,都是当年民间为了方便,口传俗称至今的。凡事从娃娃抓起,洋人深谙其道。这还不算,还有育婴堂,专门帮助妇女和儿童,大概和今天的妇幼保健院相仿。
20世纪80年代末,有个加拿大华人到中国公干,临行前母亲给他一张照片,是母亲和襁褓中的他,背景上依稀可见“华西育婴堂”的牌子。母亲告诉他,这是他出生时照的,时间是中国抗日战争时期,地点就是这里,成都某地的“华西育婴堂”。母亲拜托儿子,一定要找到这个地方。
这儿子也孝顺,公干完了,就从上海飞过来,在成都掘地三尺,一定要找到那个不知在何处的“华西育婴堂”。一开始他还是孤军奋战,后来翻来翻去的,动静大了,就惊动了“中加管理培训中心”,那里面有一群从加拿大取经回来的和尚。和尚们刚从加拿大留学回来,得知此事后,马上投桃报李,出手相援。和尚们带了那孝子翻江倒海地找,居然真的找到了这个不为世人所知的“华西育婴堂”,不过时过境迁,那里已变成了一座食府,当年的“育婴堂”已不见了踪影。
成都是美食之都,餐馆见缝插针,四下林立,那孝子没看到原来的育婴堂,虽然稍有遗憾,但表示理解,忙着照了很多照片,千恩万谢地回去了。
成都原是个小城,自称穿城九里,可见其小,城外锦江河畔的华西协和按当时的标准来看,应该算很大。抗战时期,尽管说国民政府不抵抗,但全国仍然烽火连天,前线的大学纷纷搬迁。很多学者到了昆明,组成了“西南联大”,也有一部分到了成都,在华西协和栖身,这其中包括不少一等一的各界大师,如顾颉刚,陈寅恪等。华西协和以其独特的西方胸怀,礼仪周全地接纳了他们。
当然也有不少华西协和的传言,拿婴儿做实验啊,换头术啊等,不一而足。这也难怪,国人当时何等愚昧,《封神榜》里有的是鬼怪,搬一两个下来附会凡间,没啥稀奇。
后来新中国成立了,举国欢腾,但华西协和却没有和大家一起欢庆新中国。因为美国在中国内战时站错了队,支持过老蒋,华西协和带有美国血统,就被划进了“敌产”,敌产充公,校园中的外国人等,无甚用处,就被勒令“滚回老家去”,华西协和大学从此消失,只剩下华西坝,因为在百姓嘴上难以根除,得以传承下来。
几年前有人在地摊上发现一本《中国古代社会研究》,郭沫若著,书上盖有几个印章,大概是当年清理敌产时留下的。从印章上得知,华西协和充公后改的第一个名字叫作“华西大学”,简称“华大”,大概已是一家做主,就把表示联合的“协和”二字去了。
到20世纪50年代,抗美援朝打败了美国野心狼,中美结了大梁子,“华西大学”又改名为“四川医学院”,“华西”二字彻底消失,不让人联想到美国。
“四川医学院”简称“川医”,一直沿用到1985年,是继“华西协和”之后最为响亮的名头。在成都地界,你要不知道“川医”,那就要被低看一眼,被人误认为是外地人,这样老婆都不好找。不过“川医”之称,听起来有点地方性,让人隐约感到不过是个大型的县医院,为了强调其重要性,百姓往往称它为“华西坝的川医”,以示了得。
这“川医”虽然名头响亮,但命运多舛,反“右”,“文革”,自然灾害,一个都没有错过,五脏六腑都翻了一遍,苦不堪言。
后来,打倒了“四人帮”,迎来了新时代,大家怀念起老华西,就把名字又改了,还请邓小平题了字。这回的名字叫“华西医科大学”,历史、特色、级别,都反映在这名字里。
“华西医科大学”简称“华西医大”,托了邓小平的福,运相比“川医”要好得多。因为没有了干扰,校园里的专家们可以像当年的华西协和一样,专心研究学问了,这是华西医大发展时期。洋人们看到华西重回正道,也很欣慰,渐渐也有人回来,怀旧,访友,切磋技艺。“华西医大”吃水不忘挖井人,远赴重洋,与美国、加拿大各国的大学重修旧好,还与约克大学合作建立了“白求恩医学院”,地点在加拿大的多伦多。
国际国内,“华西医大”都顺风顺水,一片欣欣向荣。
好景不长,到了21世纪,虽说进入了新纪元,“华西医大”却寿终正寝,再次消失,变成“四川大学华西医学院”,邓小平手书的“金字招牌”也被取下,送进了陈列室。尽管如此,但华西人仍有一点“人还在,心不死”的味道,现在流行的叫法,就直接是“华西”,民间如此称呼,川大好像也奈何不得。
这么多的名字,听起来都乱,其实很简单,说的都是一件事,那就是英美传教士最初在华西坝创建的“华西协和大学”,简称“华西协和”,新中国成立后称“华大”,后来称“川医”,再后来称“华西医大”。现在有点乱,江湖人称“华西”,内部简称“川大华西”,官名全称是“四川大学华西医学院”,您记好了。
围墙的故事
华西协和时代,是没有围墙的,空气阳光,百姓人等,都可以随意进出。当时有个门,上刻中英两国文字“华西协和大学”,这门没有门扇,只是个标志,像山门一样,立在锦江河畔,随进随出,那时校园的界限也不十分明确,华西坝里星星点点,到处可见华西协和的建筑,其间也有竹林院落,炊烟袅袅,那却是民居。中西文化共存于校园中,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别具一格。
绿树掩映,红花摇曳,华西协和融在大自然中,不用围墙,洋人的建筑大都这样。
教学楼之间也没有墙,只有树,小路曲曲弯弯穿行其间,韵味十足。不过有一个地方是例外,那里有墙,校园中心地带有个女生院,这里就有墙。女生院当然住的都是女生,外国人当然明白中国人讲究男女授受不亲的古训,大概是出于对中国民俗的尊重,这里砌了墙,把女生与外界隔离开来。那墙砌得很高,青砖白缝,很是讲究,不过沿墙一周都种了树,把高墙的肃杀之气悄悄掩藏起来。
新中国成立后,“华西”变成“华大”时,政府建了条大马路,今天称人民南路的就是。这路宽阔无比,把华西一剖两半,考虑到领地权属的问题,“华大”建起了第一道围墙,不过仍属君子墙的范畴,标明界限而已,并不防人。墙用青砖砌就,很矮,且是花墙,间隙之间行得马过得人,墙用金丝竹掩饰起来,隐隐约约,全然没有森严的味道。
到了“川医”时代,政局动荡,民风日下,这花墙就形同虚设,时不时有梁上君子前来,如崂山道士般穿墙而过,进到校园,见啥要啥,实在没有,风都薅一把去。有个小贼进来后发现一群螃蟹,在一个浅池里爬来爬去,小贼不识货,不敢下手,就叫来他爸。那老贼却见过些世面,知道是好东西,他也狠,手不留情,把一池螃蟹一个不留席卷而去。哪承想那螃蟹是用来培养肺吸虫的,老贼一家都着了道,死去活来,还不敢声张。
更有甚者,还有偷死人的。
校园里有一个解剖楼,里面有很多干尸,是用来教人体结构的教具。有天晚上,一个贼摸了进去,大概是初次光临,那贼不知深浅,进去见到大包小包的,满心欢喜,不及细想,捡了一个背好,转身飞檐走壁而去。到家后一验看,包里竟是颗人头,龇牙咧嘴,怒目相向,那贼顿时晕厥过去。醒来后从此不敢看人脸,最多看到颈部,就要装腔作势,战战兢兢。
还有女贼,专偷女生院的内衣内裤,发卡衣袜,不论粗细,偷了再说,弄得人心惶惶。有一回捉住一个,是个小女子,眉清目秀,不像个贼,但是当场捉获,她就是个贼。那时人穷气就大,也比较野蛮,不由分说一阵拳打脚踢,毫不怜香惜玉。打完之后,那女子已不成人样,这才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是百年身。小女子被送进了劳教所,从此不学好,“文革”时听说还组织过红卫兵。
校园被各路飞贼弄得天无宁日,“川医”决定改造围墙。花墙拆去,建起了高墙,这回是防人之墙,极高极大,墙头布满碎玻璃,间杂些梅花钢刺,一片肃杀之气。
这高墙倒有些作用,起码让老弱病残的蟊贼们望墙兴叹,知难而退了。但天下之事难以预料,蟊贼被挡住了,墙头又出现一拨不盗之人,与“川医”纠缠不清。
那时每逢星期六就要放坝坝电影,花墙时代电影是免费的,随便进,随便看。后来起了大墙,“川医”就高估了大墙防人的作用,在大门口设了票房。坝坝电影要收钱了,票虽不贵,仅五分一张,但那时的人都惜钱如命,尤其是小孩,不说讨不到钱看电影,就是给了他,也绝舍不得用来看电影。墙头于是人影闪动,出现了逃票的队伍。这逃票的与蟊贼有所区别,蟊贼进来后怕被发现,要往黑处去,逃票的则不同,进得院中就万事大吉,坝坝电影,你奈我何,所以大摇大摆,要往人多的地方去。
但“川医”还是担心有蟊贼混杂其间,就提醒保卫科的注意防范,不料保卫科会错了意,叫他防贼,他却防起了逃票的。有个姓李的矮子,下手最狠,因为矮,不敢与大人作对,李矮子专门逮小孩,逮住后又揪又掐,弄得小孩一身青紫。这李矮子揪掐手法据说有七种,都不致命,却让人痛得死去活来。平日里小孩带了伤回家,大人就要盘问,唯独周末带了伤,知道是李矮子所为,就懒得去问。
大墙不是障碍,墙下那个矮子才是麻烦,逃票的要仔细对付。开始时,逃票的都是先派小东西下去,见平安无事,大家才一拥而下。现在因为李矮子凶猛,逃票的就派了精壮的先下,一边震慑李矮子,一边接应后面的小东西,并且不逃,要等人到齐了,才整顿队伍,结伴而行,让李矮子再无可乘之机。
这样你来我往,一直到了“文化大革命”,校门洞开,墙头平静下来,倒不是世事太平,而是大家再不用翻墙,直接从校门挺胸而入,谁敢拦我!李矮子怕逃票的前来寻仇,就胡乱加入了一拨红卫兵,弄个袖章戴上,以求自保的意思。往日的蟊贼也把红卫兵战袍披挂在身,大摇大摆,见啥拿啥,哪还耐烦偷。
那大墙有点形同虚设,被冷落在一边。
天意难测,这造反派渐渐分成了两派。都是保卫毛主席的人,照理说应该是一家,但可能因为在保卫的办法上起了分歧,先是吵,后来就打起来了,而且越打越凶,不可收拾。
“川医”的大墙,这时又有了用武之地,上面捅开大洞小洞,做了枪眼,那大墙本身就成了掩体,高大结实,让人放心。
“川医”大墙外有家工厂,国营的,不知何故,同镇守“川医”的一帮武装中学生结了梁子,学生每天从枪眼往厂里打冷枪,打得厂里的人都蛇行鼠窜,弯着腰走路。
工厂不堪其扰,就从保卫科调了个老兵来,那老兵在朝鲜参过战,是个狙击手。老兵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两天,一枪未发。第三天,学生们又来了,一共三个人,三条枪,先从枪眼往外看,好决定往哪里打枪。不料电闪雷鸣,老兵的枪响了,扑通撂倒一个;第二个还要发怒,挤到观察孔,不及看清,“啪”一声又吃一枪;第三个慌了,赶紧往下一蹲,那老兵早看清楚,下面贴地的地方还有个枪眼,一声枪响,一股血光,第三个也躺倒在地。
这三个人后来被埋在“川医”的钟楼旁,立了碑,称为少年英烈,到了“华西医大”时代,墓、碑都被夷为平地,不知去向。
“华西医大”是新时代,改天换地,气象一新,那大墙肃杀狰狞,与周围一切都格格不入,于是又遭拆除,代之而起的是环校一圈的烤肉店,大盘鸡,炊烟缭绕。学子云集于此,觥筹交错,一片繁荣景象。
最早无墙,后来是花墙,再后来是大墙,最后商铺作墙,这是历史,您也记好了。
钟楼的故事
华西有很多古色古香的建筑,都是建校时期修建的,各有各用,但名称却不可考了。新中国成立后为了便于称呼,就把这些建筑依次编了号,一共八座,都称作楼,其中三楼可能是以前遭了火灾,后来重建的,称作新三楼,六楼一直缺失,直到“文革”前才重新建好。另有两座,一座是办公楼,是川医的首脑机关,另一座与办公楼东西相望,是华西的图书馆。
华西的楼有个特点,你一看,就感到它洋盘,明显是老外弄的。比如窗户,长方形,上面却拱个半圆出来;又比如四楼,顶上居然是个塔,教堂一般;还有一楼,二楼的门楼,用斗拱飞出来,上面的木雕,像鹰像雕又像鹦鹉,那东西的造型,神态,完全是玛雅文化那一路。但你仔细一看,这些楼飞檐高挑,木柱昂然,依然是中式的,没人说得清是啥原因。
这一群建筑中,还有鹤立鸡群的一位,你猜得对,就是川医的钟楼。
钟楼建于1926年,是一个美国人私人所为。钟楼拔地而起,倚云而立,又用紫红染墙,青瓦做顶,还不挑飞檐,用的是汉唐风格的顶和檐,庄重,威严。钟楼顶层方方正正,四面各有一个钟面,四面佛一般,八方可见。
钟楼背后是个半圆的荷花池,像把弓,钟楼正好立在弓弦的位置,像一支弦上之箭。据说从前有风水先生来看过,说这个势不好,犯凶,让人在钟楼正前方挖了个长池,里面满种荷花。那风水先生说,这长池也像一支箭,但箭倒地而成,不在弦上,再种了莲花,就破了钟楼的凶势。
这风水先生恐怕还是有两刷子,钟楼屹立百年,历经战火、动乱,至今完好无损,照样庄重而威严地走时、报时。你说要不是那风水先生破了凶势,钟楼哪得如此平安?
钟楼是机要重地,因此大门常年紧锁,不让随意进出。但还是有小孩始终不明白那钟是如何走动的,他就好奇,加上调皮,就从窗户钻进去想看个究竟。翻进去一眼扫千秋,钟楼里竟空无一物,只有盘旋而上的木楼梯,小孩顺梯而上,到了顶端,才赫然见到一架巨大的机械,大小齿轮,粗细弹簧布满一屋子,在那里咔嚓咔嚓地转动。旁边还有个大磨一样的东西,是用来上发条的,小孩伸出手臂一比,上面的链条比自己的手臂还粗,小孩伸伸舌头,从此一生都敬重钟楼。
钟楼屹立在荷花池前,不是拿来做摆饰,它是实用的,钟楼就是一架巨大的自鸣钟,敲钟吃饭,敲钟上班,都要听那钟声。钟楼的钟声洪亮悠扬,节奏也很合适,不紧不慢,听着声音不大,但可以传得很远,不说声震百里,传到十里之外是可以的。华西坝那一片的居民大多不买钟表,一是当时穷,二来就是因为有这座钟楼。你不要看钟楼的机械都五大三粗,走时却出奇的精准,很多有手表的,都时不时要靠它来校时。
那时周边的婆婆大娘,都要给家人做饭,做饭的时间不一定都在正点上,听不到钟声,就要出门看钟。10点半,去买菜,11点半,打米做饭,全靠了那口钟,生活规规律律,巴巴适适。有不会看钟表的,就要向那看了回来的讨问时间,自己好安排家务。本来可以直接问的,又怕人家不说,就事前喊,张婆婆,你看钟啊,帮我看一眼哈。说好是帮看的,等看钟的回来,她再问,人家就不好不说给她了。
这钟楼就这样几十年如一日,走时、报时,公家百姓都离不开它。但是花无百日红,到了“文革”时候,这钟忽然哑了,变得悄无声息,也不走时了,指针停在10点10分,双眉竖立,一副怒相。
这时钟楼变成了红卫兵的广播室,四面佛一样的钟面上,都装了高音喇叭,天天吵吵闹闹,弄得钟楼烦不胜烦。
钟楼的怒相一直保持了三年,才慢慢舒缓下来,不过再次发出洪亮悠扬的钟声,却是在十年之后。
钟楼象征故乡,现在的城市、乡村,建得来千人一面,走到哪里都不是故乡,对华西坝的人来说,只有见到这钟楼,才算见到了故乡。
现在成都也建了几座带钟的商品楼,也敲钟,钟声是那种电子声,嗲声嗲气,要死不活的。
将军院长
华西从建立之初就有院长,这自不用说,如果从华西协和时代算起,前后院长恐怕有几十个,但在位时间最长的,当数“川医”时代的那几位。
“川医”高墙大院,院长们也深居简出,世人都不大认得他们。直到有一天,广场上开起了批斗大会,百姓们才得以见到院长们的风采。实在不幸,那天的院长们却没什么风采可言,一个个项挂黑牌,披头散发被人强按住立在土台上,狼狈不堪。当中那一位,身材高大,却被两个红卫兵摁住,屈身弯腰,无可奈何,身上不知哪里弄破了,星星点点的血迹把一领雪白的衬衫染得殷红,旁人指指点点地说,那就是“川医”大名鼎鼎的“将军院长”。
“将军院长”是真正的将军,军人出身,你到“名将录”去查,一定有他,少将,一颗星。
将军生得高大,倒不见得威猛,不像枪林弹雨中经历过的人。平日里对人很亲切,特别喜欢逗弄小孩子,揪揪耳朵,拍拍小脸,说几句什么,小孩知道是善意,就对他笑,只是不大听得懂他的方言,只好还是笑,将军便大笑。
将军有时要外出会客,这时就要披挂起来,将军服一上身,将军的威严就出来了,将星闪烁,大腹便便,好一个将军。
百姓都知道将军有两件宝贝,第一件就是那辆黑色的“伏尔加”轿车,是将军的专车,通体光可照人,亮如明镜。车一到来,邻里闲人就围过去,嘻嘻哈哈地看,有胆大的还要出手摸一摸,车身打了蜡,那指头雪茄一般杵上去,还不弄个满脸花。司机心中恼怒,却不好声张,便暗弄机关,把车身通了电,谁要一摸,便弧光闪闪,吓人一跳。
将军还有一件宝贝,却是一对,那就是他的两个女儿。大的一个很漂亮,小的一个还要漂亮,也不冷漠,见人就打招呼问好,很有礼貌,说起话来慢条斯理,让人感到修养也很好,不愧为大家闺秀。
这大家闺秀与小家碧玉就在这说话的节奏上见分晓。大家闺秀心中坦荡,天不会塌,塌下来将军也会顶着,有啥好怕?心中不慌,说起话来自然不紧不慢,透着斯文。这小家碧玉就不一样,面目尽管秀丽了,但心里太多的事,嫁个丑鬼怎么办,坛子里没米怎么办,纠结不清,说起话来就慌慌张张,哗啦啦一下,乱枪一样扫出去,身份就暴露了。
每到风和日丽的时候,两个宝贝女儿还要搬把藤椅,坐在花园里看书,大概受了保尔·柯察金的影响,这时两个都要穿上水手服,模仿着冬妮娅的形象。
后来两个宝贝要上高中了,将军怕路途遥远,苦了女儿,就命“川医”的工匠在大墙上开了个小门,专供女儿们进出,抄个近道的意思,爱女之心,情理之中。
将军不只对女儿好,对手下的也不错。灾荒年间,粮食稀缺,民间常有饿死的,院里的人也得了水肿病,半死不活的。将军怕他身边的人也饿死了,就专门设了个小灶,每周一餐,让手下大将们前来补充营养。小灶上有肉有蛋有白糖,有时还有牛奶,都是将军千辛万苦弄了回来的。
将军身边的人一个都没饿死,全靠了那颗将星。
却不料事过几年,“文革”来了,今天开起了批斗会,翻出老账,一是女儿门,二是营养灶,要将军说清楚,为啥要搞特权。
这是从何说起!将军感到有口难辩。
省长坐车不买票,百姓坐车要给钱,这里面哪有啥特权,天道如此,何至于大惊小怪。
但今天天道变了,小将揪住了大将,小门呀,小灶呀,死活在特权上纠缠。将军一辩,挨打,再辩,再挨打,将军不辩了,这哪是说理的地方。
将军被纠缠一天,饱受皮肉之苦,被押进了牛棚。
牛棚里很热闹,当年吃小灶的都在这里,也有脾气大不怕的,还在那里骂骂咧咧,将军百感交集,坐在地上不发一言。
将军所在的牛棚,只管住不管吃,伙食要靠家人送来。夫人此刻不能来,两个宝贝也不能来,挡得住千军万马,挡不住饿鬼来袭,将军有些发愁。还是老话灵验,道是患难有真情,将军家的保姆此刻成了忠勇之人,天天来送饭,天天来打探,把将军的情况也顺便捎了出来。
将军是部队出身,老首长听说将军的情况后,可能暗中帮了他一把,将军脱离苦海,从此无影无踪。“文革”结束后,有人在北京见过他,职务好像还升了一点,只是一头白发,今不如昔了。
瘸子院长
开批斗大会时,被押在将军旁边的,还有一人,也是个院长。此人带有伤残,是个瘸子。个子不高,但来历不浅,是红军出身,开始是红小鬼,后来是团首长,身经百战。从长征到解放,白匪,日寇,国民党,凡不顺眼的都打过,那条腿也被日寇弄断了。后来跟着刘邓大军入了川,与将军院长不是一个部队的人马。
瘸子院长行走不便,走路时要拿根手杖,一拐一拐地走,但心里很为他的瘸腿自豪,那是打日本人受的伤,那才是本事。
瘸子院长也有专车,灰色的,比将军院长的稍稍旧了些,不过也是伏尔加。瘸子院长的司机允许闲人摸他的车,从不发火,也不放电,因为那司机每次来接瘸子院长,都忙着钓鱼。
瘸子院长住在紧靠荷花池的一座小院里,花红柳绿,很清雅。荷花池是“川医”的鱼塘,严禁钓鱼,但司机不管,每来必钓,瘸子院长驭下宽厚,也不管。守鱼塘的是孙老头,知道他是瘸子院长的司机,不敢管,那司机每次都提前到来,就为了钓鱼。
司机把车停在门口,按按喇叭,通知瘸子院长,然后从后备厢里拿出鱼竿,直奔荷花池。此人心大,用的饵料也大,用半个馒头挂在钩上,要钓大鱼,照鱼饵的尺寸,估计有鱼上钩,他也拖不动,所以荷花池鱼群如云,他从来没钓到过。瘸子院长有时也来看他钓,不时摇头说,“太大,太大了”,是说他心太大了,司机听得懵里懵懂,瘸子院长也不点破。
瘸子院长是武将出身,枪不离手,虽然现在当了文官,家里还是存了一支枪,是美式卡宾枪。守鱼塘的孙老头知道这事,时不时就要撺掇瘸子院长打打枪。
荷花池旁边就是那个举世闻名的钟楼,顶上站满了鸽子,那是公家养了做实验的,都是菜鸽子,定力差,飞出一里就迷失方向。大墙外面有个养鸽子的,看准了这一点,就训练了拐子来拐,拐子都背着鸽哨,在空中“呜呜”地响,菜鸽子好奇,跟着飞呀飞,就飞到汤锅里去了。
拐子中有一只麻点雄子,尤其厉害,每次都背个瓮坛鸽哨,“嗡嗡”作响,那拐子还毫不费力,照样穿云破雾,在天上撒筋斗,摊烧翅,披金大衣,十八般武艺看得人叹为观止。每次只要它一来,菜鸽子马上头脑发晕,起身相迎,糊里糊涂就随它而去。
孙老头恨死这只鸽子。
孙老头自有办法,他知道瘸子院长枪法了得,就撺掇瘸子院长来收拾它。
瘸子院长听说打鸽子,就技痒难耐,倒提了枪来到荷花池旁,抬头看那鸽群,孙老头在旁边指点,一会儿这只,一会儿那只,不得要领。你想那鸽子在天上不停地飞,只有拳头大小,还有菜鸽子混杂其间,哪能轻易辨得出?瘸子院长不胜其烦,推开孙老头,屏住气,自己亲自来看,四周鸦雀无声,只听见鸽哨在空中“呜呜”地响,这时就听“哗啦”一声,瘸子院长推弹上膛。孙老头还来不及看,“砰”的一声枪响了,声震九霄,脆如裂帛,孙老头定睛一看,竟然一箭双雕!一只拐子被打断了翅膀,打着旋往下落,那只麻点雄子在空中就被打得粉碎,尾羽上掉下个瓮坛鸽哨,足有乒乓大小。瘸子院长吹吹枪口青烟,问:“拐子何在?”孙老头目瞪口呆。
瘸子院长过去英雄,如今依旧了得,但今天不行了,也被扭在了批斗台上,双手反剪,弯腰曲背的生不如死。
批斗会开完后,瘸子院长被押进了牛棚,同将军关在一起。与将军一样,也一言不发,但他是刚烈之人,心中倒海翻江,怒气沿着经脉满腔游走,不得宣泄。这才是“龙卧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瘸子院长趁人不备,从窗口一跃而下,英雄气短,触地身亡。
只可惜了那支卡宾枪,乱枪打死几个也好啊。
青蛙院长
青蛙院长是民间戏称,因为大家也不知道这院长姓甚名谁,只听说他在峨眉山发现了一种长胡子的青蛙,就称他是青蛙院长。
虽说是青蛙院长,他才是真正的院长,有大印为证。华西协和充公前,官方登记的名字是“私立华西协和大学”,充公后变成“华西大学”,是公立的。既然东家换了,就要重新任命院长,授予印信,以示权威。那时还沿用传统办法,发一颗四方大印给你,就算任命。以前官员走马上任,都带着这样的大印,又称关防,后来才改用红头文件,进步多了,也方便多了。
华西大学在非常隆重的场合中,以交付关防大印的方式任命院长,仅此一次,而这接印之人,就是青蛙院长。
青蛙院长长得高大儒雅,面上无须,只有副金边眼镜,大腹便便,里面装的都是学问。因为发现了“胡子蛙”,是个生物新种,青蛙院长便尽人皆知,声名鹊起。当年有不服气的,也到峨眉山去,希望能发现长胡子的青蛙,不幸没有成功。这人就糊涂,学问的事情,看起来是个小洞,却是个龙潭,里面水深千尺。就像现在淘古董,马未都随便捡一个,都是大漏,看似不费吹灰之力,你要去了,把市场的古玩都买下来,肩挑背扛地弄回家,却都是地道的垃圾。
宝不在地上,在心中。
一次河南来了个人,把个短尾猴骨架拿来,把尾骨打磨了,冒充猩猩,请青蛙院长鉴定。青蛙院长远远一看,心中早已有数。此人知道凡是猴子都有尾,而猩猩却没有,不过此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猴还有颊,猩猩却没有,两样都没有,才是猩猩,否则就是猴子。
青蛙院长也不说破,却给那人讲了个笑话。
一人家里穷,弄了些酒糟回来做饼充饥,早上吃了出去,碰到熟人,熟人见他有酒色,就问他:“吃了早酒?”那人回答:“是糟饼。”回来被老婆大骂,说:“你就说是早酒要死?也好撑点面子。”
第二天如法又出去,熟人问:“吃了早酒?”
“那是,吃了一点。”
熟人又问:“不知老兄喜欢烫了吃,还是原味吃?”
那人答:“炕了吃的。”
回家又被老婆骂,“随便冷吃热吃,哪会吃死了你!”
第三日又去碰见熟人,问:“早酒吃过?”
“吃过了。”
“热吃还是冷吃?”
“这回是热吃的。”
“不知吃了多少?”
那人竖起两根手指:“吃了两个。”还是糟饼!
青蛙院长讲完,笑眯眯地望着那人,“请问你这猩猩,是哪里来的呀?”那人不敢再答,悻悻然落荒而逃。
青蛙院长后来当了科协主席,不是靠胡子蛙,靠的是他的大肚皮,里面满是学问。
青蛙院长自然对青蛙特别有研究,那时“川医”有个地方叫“青蛙池”,就是青蛙院长弄的。里面高树浅池,养了花花绿绿的青蛙,来自世界各地,有红青蛙,黄青蛙,还有蓝青蛙,青蛙院长就蹲在池边研究青蛙。
青蛙院长学问好,脾气也好,也有些文人的幽默,他给三个子女分别起名叫一,二,三,通俗易懂。后来因为太过简单,容易让人感到自己学问不好,就改作一康,二康,三康,康乐健壮之意,这名字简单,有序,响亮,寓意也好,一时被传为美谈。民间有效仿的,取名叫一发,二发,三发,不是在数子弹,是取发财之意。
青蛙院长虽是一院之长,但也不是什么说了都算,天外还有天,每当有重大决定,青蛙院长就要听听天外之音,不敢擅自做主。比如那时“川医”在耳道手术上有一个成就很高的突破,医生们就邀他去看,有让他肯定一下的意思。他沉思良久,最后拉了书记一起去,明知书记看不懂,还是要拉了去,他是不愿担“白专”的嫌疑。
小心加小心,还是没有逃过今天的批斗会,青蛙院长被押在台上,苦不堪言,但心中更难堪。这帮红卫兵从前是他的学生,有的质地还不错,今天却要他交代,为何要发现胡子蛙,当时的政要都不留须,有的甚至根本无须,你弄个胡子蛙出来,是啥意思。
青蛙院长很为难,不知如何作答,这种问题有法问,却无法答。
青蛙院长被勒令挂上了黑牌,上书几个大字,“反动学术权威”。学术权威好理解,就是学术上说了算数的人,反动就不好理解了,至今都没有定论。不过当时民间的理解也很简单,凡被冠以“反动”,此人就是背时了,比如说,“领袖”是好的,冠以“反动”再看,那就该枪毙。
青蛙院长现在就是背时了,那背时的牌子还不能取下来,要天天自取其辱地挂上它去学习。
青蛙院长挂着牌子,郁郁独行,走在小路上,不知他在想什么。
“右派”老王
老王是福建人,当上“右派”时还不老,被人称作小王,当时是“川医”一名学生,在校学生会也兼了个干事。
那时当“右派”的人多,原因各种各样,但大多数都应该算是咎由自取,多少有些自身的不是。老王当“右派”却不同,自己没错,是别人连累了他。
那时全国最大的“右派”有三人,章伯钧、罗隆基和储安平,不仅当时,现在也没有摘帽,还是“右派”。就是这储安平连累了老王。
老王当时学习努力,成绩也不错,还是学生会干部,风头十足,就一样不好,不是党员也不是团员,有点民主人士的嫌疑。也不是不能入党,是他不想入,这不想入的原因也不深刻,他就是看不起班里的党支部书记,那是个女生,成绩倒不错,就是太丑,又矮,因人生厌,老王自命清高,不想与她为伍。
不久之后来了个号召,叫大家给共产党提意见,史称“大鸣大放”。共产党本是好意,听听民间疾苦,“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方显出执政党的磊落。不料竟有那么多人跳出来,指手画脚,骂天骂地,还渐渐有了逼宫的味道,毛泽东指出“事情在发生变化”,已经有了警觉。
那储安平当时是《光明日报》的总编,却不识时务,就在这时发表了书面讲话,标题是《向毛主席和周总理提些意见》,就在这些意见里,他提出了著名的“党天下”的说法,轰动全国。汉朝是刘家天下,唐朝是李家天下,最近一代也被称作“蒋家王朝”,是蒋家天下,这都属于“家天下”的概念,本是封建余孽应该扫除的,储安平却说,现在各个路口都由共产党的大小头目把守,“事无巨细,都要看党员的颜色行事”,但是“很多党员的才能和他们所担任的职务很不相称,既没有做好工作,又不能使人心服”。储安平问:“党为什么要把不相称的党员安置在各种岗位上,党这样做是不是莫非王土那样的思想?”储先生这就放肆了。储安平接着自问自答说:“据我看来,关键在‘党天下’这个思想根源上,党领导国家并不等于这个国家即为党所有。”
乖乖隆咚锵,这话今天听起来都反动,竟要取消党的领导了。果然,上海不久就传出消息说,复旦大学已经取消了党委制。毛泽东已经冷眼看了许久,现在终于忍无可忍,厉声喝问:“这是为什么!”然后拍案而起,发动了反击,秋风扫落叶,民主人士哪是对手,一触即溃,纷纷落马变成了“右派”。
老王就在此刻被卷进了旋涡。
其实老王并没有发表什么不恰当的言论,储安平的“党天下”他也读过,只是觉得太深奥,自己凡人一个,似懂非懂。但此文语言有力,一针见血,老王读到妙处,击节赞叹是有过的,很不幸,老王的表现被那个丑女子看在了眼里,老王就这样成了“右派”。
老王度日如年地熬到了毕业,打算申请回福建老家,但学校考虑,校园里需要有一个活生生的“右派”,不然都走了,以后谁还记得这场风云之战?老王就被留了下来,发配到总务处,干些不要紧的杂活,饱尝人间冷暖。
一秋一夏,一冷一热,一晃到了“文革”时期,人人朝不保夕,对“右派”的管制自然松懈了,老王稍稍自由了一点,被分给泥工高大爷提调。老王见过高大爷,人不坏,只是嘴角有些歪,大概是因为脑中风。
老王揣着三分高兴去了,到那一看,三分变成了十分,那里竟还有两个老家伙,两个“历史反革命”,名号不同,身份却与自己不分上下。老王兴高采烈,竟有些感动,老家伙也高兴,大家握手寒暄,互致问候,显得很亲切,高大爷也受其感染,在一旁边笑边说:“这下找到组织了。”
这两人一个叫摩云金翅,另一个叫笑一笑,来头都不小,都是“华西协和”的毕业生,到美国深造后兴冲冲赶回来施展抱负的,不知咋回事,落地就成了“历史反革命”。
要说这“历史反革命”,的确费解,如果是曾经反共,那李宗仁应该是一号,还有沈醉,该算二号,但是都没有,那两人反倒高官厚禄的平安无事。摩云金翅和笑一笑都反过蒋倒是真的,那时上街游行反对内战,他们都参加过。不过要是这样,那将军院长也反过蒋,应该也脱不了干系。摩云金翅不得其解,天天白眼向青天,愤愤不平,笑一笑倒无所谓,他知道命中该有此劫,过了就好,无所谓。
现在三人惺惺相惜,聚拢一处听高大爷安排,高大爷其实已有安排了,带上这几位走出工棚,四人一组建造厕所去了。
开头几天,三个人都很卖力,摩云金翅已年过花甲,冬天里还光了膀子挑土抬石,弄得全身汗气腾腾。同伴们不敢吭气,高大爷动了怜悯,他叫来老王,说:“何苦那么卖力,做不完的活路拿不完的钱,大家都慢点。”大家明白,就心照不宣地磨起了洋工,高大爷干脆不做,坐在旁边讲闲。
这几位都是饱学之士,又是“川医”反派名人,今天天赐其便,三山聚首,自然不甘寂寞,阿基米德说:“给我一个支点,我将撬动整个地球。”老王他们不想去撬动地球,但有了这个机会,就想在厕所上弄点响动。
第二天笑一笑带了瓶老白干,要请高大爷喝酒,高大爷知道这几个都是狠角色,料到有事,心里贪着那瓶酒,也不点破,只说:“菜都莫得,寡酒啊!”老王明白,赶紧向高大爷借了自行车,又向摩云金翅讨了钱,一溜烟到了“味之腴”,那里的油酥花生好。
酒过三巡,高大爷发话了:“你几个今天给我摆的是鸿门宴,我晓得,说嘛,有啥名堂?”老王赶紧给他倒上酒,满脸堆笑地说:“高大爷,不要多心,我们商量了,就是想把厕所弄得光鲜一点,还不是你的功劳。”高大爷说:“说实话,你几个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再死几回也无所谓,我是有家有室的,不要害我哟。”
摩云金翅递过一支烟,说:“高大爷放心,我们都是被害之人,哪有害人之心,你放心把指挥权交给老王,有功劳算你的,有过错算‘右派’的,咋样?”
高大爷打了个酒饱嗝,问:“那我管啥喃?”“管方向,当然是管方向。”三人异口同声。
老王让高大爷砌墙时往里收,一尺收一分,古时宫墙都是这样,看起来高大雄伟。摩云金翅则一丝不苟,把厕所里所有的拐角都弄成标准的90度,用来防蛆虫。
蛆虫的武艺高强,有路就有长尾蛆,不可阻挡,但倒挂金钩它们不会,一遇到倒挂之处就无可奈何,叮叮当当掉回粪坑,再进深渊。蛆爬不上来,厕所里清清爽爽。
笑一笑不会技术,但他外语了得,想把厕所标上“WC”,问老王,老王说:“这是方向,去问高大爷。”高大爷说:“谨防崇洋媚外,用中文。”笑一笑只好作罢。
高大爷虽说管方向,但也不甘示弱,施展出看家技艺,挑起了四道凌空飞檐,厕所展翅欲飞,一下变得又轻灵,又稳重。
完工后再看,那厕所灰瓦青砖,勾勒了白缝,加上飞檐衬托,果然古香古色不同凡响,立在一群华西古建筑当中,也不让人三分,不卑不亢的恰如其分。
厕所大受好评,高大爷得了一面锦旗,不敢说破是“右派”所为,只好满脸涎笑,忍受着恭维的煎熬,心中领教了这三人的厉害,下来就请大家喝酒,喜笑颜开,这回是真笑。
不出笑一笑所料,“川医”时代过去,“华西”重回江湖,几个人的命中之劫也宣告结束,从地下钻出来,各回各位,做起了正常人。
老王毕竟年轻,耽误了岁月,到底心有不甘,趁着东风要大干一场。他知道摩云金翅已经恢复了被查封的实验室,天天在里面神秘兮兮的,这老家伙看来野心不小。老王不敢怠慢,他正在实验一种新的试剂,只要弄出来了,就是国际领先。
不过这两天老王有些心神不定,实验中有个环节毒气很大,老王一般不让助手们参加,这是他的好心。但这几天有个女助手天天尾随老王,一刻也不放过,最毒的实验环节也要留下来,轰也轰不走,不仅如此,下班后还要到老王的单身宿舍,殷勤求学,东问西问。
老王自己尚未醒过窍来,一天在校园路上撞见了笑一笑,那老家伙正被一帮女生亦步亦趋地围追着,向他请教英语中核桃木应该怎样讲。笑一笑百忙之中看见了老王,撇开女生跑过来,一脸坏笑地问他:“老弟,好事来了?”老王木讷,不大明白,笑一笑指指老王身后的女助手:“这还不是好事?”一语点醒梦中人,老王恍然大悟,赶紧握住笑一笑的手,连声道谢,弄得笑一笑倒不大明白了。
老王高兴啊,自己幼年懵懂十年,以后为博功名,书卷为伴十年,再后来踏进地狱,艰难蹉跎,竟有二十年。人间百味都已尝遍,独缺了这一味,蓦然回首,爱情就在身边,隐约飘香,老王高兴啊。无情不是真丈夫,老王拨转马头,全力以赴,追那女助手去了。
哪还用追,老王刚一动身,女助手马上举起白旗,还埋怨老王不懂事,老王随她抱怨,心里高兴啊,打倒“四人帮”,真是大快人心事。
老王买了架自行车,驮着女助手,一路铃声潇洒而来,潇洒而去,人们一路看着,有高兴的,有心酸的,也有恨恨不已的。老王都视而不见,只看见天上的白云。
老王的实验大获成功,还得了金奖,摩云金翅和笑一笑设了宴席,要为老王庆贺一下。高大爷也在邀请之列,带了孙儿前来,兴冲冲地喝酒。席间,摩云金翅对老王说:“老弟现在金奖在手,美人在怀,人生得意须尽欢,赶紧结婚吧。”
老王不及作答,高大爷拦住了,带了孙儿起身离座,要拜老王为师,高大爷对孙儿说:“这位王老师,比爷爷还厉害。”老王哈哈大笑,对那小孩说:“我要不当那几年‘右派’,岂止比他厉害,那要厉害得多!”
后记 岁月流逝,文中人已作古,事也渐渐被人遗忘,只剩华西坝这块地还在,本文的目的,是想让人和事都留下一点痕迹,毕竟有些事不应该那么快就被遗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