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大楼

忆大楼

朝内大街320号的老景儿、旧事儿

罗君策

大楼要拆后重建了,这传闻已久的消息,当它真的成为现实时,心里怎能不高兴呢?

可是,在这喜悦之中,内心又不无惆怅。

这座大楼,曾是我的师长们拼搏过的地方。在这里,他们曾倾注了全部甚而一生的心血,铸造了文学出版社的辉煌。

这座大楼,也是我的同龄人追梦之地,他们在这里,曾独对孤灯,拼椅为床,为文学的追求而努力;这里,是他们文学之梦的摇篮,也是他们超越自我的福地。

其实,就大楼本身,它也曾有过辉煌,也曾是宜于出版人工作之地。

位置

(老景儿一:1966年春节·中午·阴·雪后·东四)

站在东四朝内大街西口,东望,雪后的大街,经车轮辗压的路面,黑白斑驳,像一条黑质白章的巨蟒,力图奔突出城外广阔的天地。

大街两旁,平房鳞次栉比,顶上,白雪如两匹白绸,向东伸展;然而,它们很快就被两座大楼阻挡。这两座大楼,如两只蹲伏的猴猊,分列南北,俯视着周围大片的平房,并和不远处雪裹的朝阳门残存,组成了东望的天际线。

这两座大楼,北边的是中央文化部,南边的320号,是中国最大的出版大楼,入驻了读者熟知的两个出版单位:人民文学出版社和人民出版社。

(老景儿二:1966年春节·晨·阴·雪后·主楼五楼西平台)

站在平台上,瑞雪如被,覆盖京城,远望,昔日蟠龙似的西山,隐没在水墨渲染般的濛滃深处;景山如玉,似乎已融入白雪之中,如无摆件似的万春亭,实难觅出它的轮廓。在这一片皑皑的白雪之中,只有天安门城楼,犹自鹤立于雪被之上,仿若一位身披长甲的将军,守护着节日的安宁。

北京东四头条4号文化部东院,人文社建社之初,曾在此办公

楼前的朝内大街,像白练,街上行人,既小又少。偶尔电车过来,则像一只白化了的天牛,竖着长长的触角,吃力地爬引在白练之上,进站时摩擦的尖叫,出站时马达的鸣声,与入眼的景象并不同步,仿如在看一部声音滞后的电影。

俯瞰后拐棒胡同西面,民宅小院如蜂房。三两小院,早起的妇女在扫雪,手中家杂相互碰撞,掉地,也听不到丁点声响,活像在看一部默片;扫过的小院,异常抢眼。房檐下的烟囱,吐出阵阵青烟,就在脚下飘逸扩散,永远升腾不到平台,也嗅不出一点煤烟的气味。

(老话儿)

朝内大街166号,20世纪70年代前,按北京老话儿,称为“320号大院”,当然,大楼是院内主体,说大院,其实指的也是大楼。

站在大楼五楼楼顶俯视,大院大体可分为三部分:前院;楼体包括主楼,东、西翼楼,和“文学”“人民”“语委”三家共有的辅楼;内院。

如果按平面分,则像两个长方形,小的长方形接于大的长方形的西南角。

主楼

(老景儿三:1966年·夏·主楼外)

主楼呈淡灰色,像一个火柴盒,横亘东西,把大院隔为两部分。楼共五层,两端与东、西翼楼的接合处,辟为平台,其下为四层。

楼体基座高于院子,故大门前筑有平台,台前辅以石阶;平台上,八根饰柱两两组合,分列大门左右,高及二楼,形成视觉上的四柱三门,并营造出一个不大的门廊;饰柱上,生着四盏大型饰灯,高及三楼,仰头看,如变形嘉量。大门前这一装饰性的建造,使略为呆板的大楼,显得雄伟、恢宏。

朝内大街166号主楼外观(1991年摄)

朝内166号主楼大门及入口处部室分布图

楼门前,在四根饰柱之上,挂有社牌。牌为硬木所制,长近两米,宽四五十厘米,白底黑字,上书社名;从东到西,分别为:农村读物出版社(毛体)、人民出版社(毛体)、人民文学出版社、作家出版社、中国戏剧出版社。

(老话儿)

现今,大楼的确是陈旧了,在崛起的新楼中甚而有点寒碜;但不要小觑这座大楼,当年,它确曾有过属于它的峥嵘岁月。在朝内大街以南,至建国门内大街以北,从东四南大街以东,至现今的二环甚而三环路之间,这大片的地域内,当年似乎还较难找出它这样高大的建筑;它浅灰色的外观,在当时以黑灰为主的北京城内,似乎也可忝列另类之列。

(老景儿四:1960年·夏·主楼内)

从大楼的大门前,蹬石阶,上平台,在两侧挂着社名的饰柱间,穿过门廊,跨进大门,是一个约三十米的门厅,两边墙上,均开有窗口,推拉式的窗门玻璃上,用红漆写有“传达室”三个字。

穿过门厅,走过二门,迎面是宽阔的楼梯,但入眼的则是一个大工的牌匾。它立在楼梯转弯的平台上,左右紧贴两边墙壁,高占整面南墙三分之二;红底金框,上塑毛泽东手迹“认真作好出版工作”八个金色大字。

1964年,人文社同志参加河南安阳农村“四清”运动时访问汤阴县岳飞故里,并在岳飞庙合影。后排左起:罗君策、冯雪峰、赵其文、林辰、楼适夷、彭庆生;前排左起:李启伦、张琳、王思宇、王一之、李吉庆、许显卿

这分两边折返向上的楼梯,是主楼的中轴,也是两社在主楼的分界线,东为人民出版社,西部一至四楼为人民文学出版社。

站在二门与楼梯之间西望,最引人注意的,不是用汽油擦得锃亮的地板,而是对开办公室的门外,在门框的上方,挂着一溜横向于走廊的木牌。它像两本横放的小三十二开书本大小,黄底红字,上面写着各部室、科组的名称,或是该房间的用途、属性等等。一个个像民国时代剃头铺内的手拉风扇,当然,面积比那风扇小得多。

进入走廊,左手边第一个门口为“会客室”。室内窗明几净,红色沙发闪闪发亮;其后,则是“技编科”(校对科)、“出版部”等等。会客室对面是“收发室”,为里外间,外间其实就是在门厅呈现过的传达室。传达室门口的西边,即南墙之上,挂有一块黄色大木板,上用红漆画了一排宽窄不一的长方格,格子上方,有序地写着各办公室的房号,其下,写有在该办公室工作的一两个员工姓名,二者之间有铁钉,挂着该办公室的钥匙,钥匙圈上,系着一个写有该办公室房号的小小木牌儿。

从中轴的楼梯上二楼,木牌儿标示的为:“社长办公室”“党总支(办公室)”“总编室”,及“计划科”“美术组”“人事科”“行政科”等等,还设有三开间的“书稿档案室”和两开间的小“会议室”。

中轴处的楼梯,到二楼为止,上三、四楼,要从东、西翼楼与主楼接合处分别设立的楼梯走。也因此,一、二楼办公室门口的木牌儿,写有部门名称的一面朝东,而三、四楼的则朝西。

三楼为现代部的天下,中有戏编室,标牌显示,除部室名称外,还有“五四(文学)组”“小说北组”“小说南组”及“诗歌散文组”等。三楼设有三开间的中型会议室,室内东墙,挂有中共中央政治局七位常委的彩色半身像,即:毛泽东、刘少奇、朱德、周恩来、陈云、林彪、邓小平。会议室内无桌椅,编辑部会议时自带座椅。会议室亦工间活动室,内有一标准乒乓球桌,也有一些简便的体育器材。

四楼为外文部与古典部共有,标牌除显示两部工名外,还有“苏联东欧(文学)组”“亚非拉(文学)组”“欧美(文学)组”等等。四楼亦设有三开间中型会议室(员工工休活动室)。

(老话儿)

当年,主楼容纳了绝大部分的部门,只有三个部门设置在辅楼(即现今的后楼),然而,它们却是最能体现我社实力的部门。编译所:其组成人员,都是来社前就已是社会上知名的作家、翻译家或学者,他们中有些还是冯雪峰筚路蓝缕地创建“文学社”时的中坚。资料室资料丰富,它除承接了“三联”“时代”等老出版单位的一大批首书资料外,当年主管的社领导,曾不惜重金,搜罗了一批,特别是稀缺的外国文学图书资料,可惜,经“文革”后,因种种原因,它们都只能深藏书库,犹如养在深闺。样书室:它保存了建社以来我社出版的各种版本、版次的样书(当年,出版部从工厂取回的几本样书,法定要送样书室两本);还保存有社会上搜求不到的一些线装书、珂罗版善本影印本及制作极少(据说只有五套)的羔羊皮封面的《鲁迅全集》等精品,它们虽为我社出版,但大多代表了当年我国出版工艺的最高水平。

当年的大楼,不管在哪一层,上班时都极为安静,过道上几乎听不到太大声响,连孩子也不会在过道上喧闹。(当年,“文学社”有一所自主经营的幼儿园,即培新幼儿园,设在东四十条。每当周六午饭前后,幼儿园就把孩子们送到社里;下午,大院自然就是孩子们的乐园。)过道里也极少陌生人,因为,非本社员工,是不能随便进入大楼的(“人民社”亦如此)。客人要进入大楼,必须在传达室内登记,在会客室内等待,由传达室通知受访者带引,方能深入大楼。如果是读者咨询,一般的,传达室就会自行解决;较专业的,则通知有关部室,派专人到会客室接待;常来的、熟悉的作译者,稍打招呼,即可直入,他们的“来客登记”,则由传达室的员工代为填写。

当年,办公室的钥匙是不能带出大门的。员工下班后,由最后一位离开办公室的人锁门,在途经传达室时,把钥匙挂在那大黄木板与办公室序号相应的长方形格内;第二天,由同一办公室早到的员工取下钥匙开门,迎接新一天的工作。

“文革”前,办公室是不能留宿的(单身员工在家属院内均有宿舍),除值夜班的、拉纸的汽车司机(白天,货运车不能在城区通行),及因工作必须留社之外,其他员工,十时前,是必须离开大楼的。个别员工,饭后回到办公室工作,忘了时间,或麇集在某一办公室侃大山的小伙们侃得忘了一切,到时,值班员会准时来电话报时,因为,有员工滞留的办公室,它的钥匙,在传达室那黄色的大木板上还没归位;至于忘了锁门的办公室,值班员会按图搜索,把门关上。据说,钥匙一般都会插在锁孔或放在茶几上;当然,第二天会提醒该办公室的员工,昨晚忘锁门了。如此重视办公室的锁门,据说,主要是不能丢失书稿,因为,它是作家——出版社的衣食父母的惠赐。

前院

(老景儿五:1966年·夏)

前院在主楼之北,距楼体约二十米的临街处,筑有高近及腰的淡灰色砖墙,上面等距的砖柱间,嵌有绿色铁栅栏,组成高约两米的院墙。

院墙有东、西两个出入口,置于大门两侧的错位相应处。门口由淡灰色砖砌就,配以绿色双开铁门。西院门的西侧门柱,钉有搪瓷烧制的“320”号门牌,红底白字,较六十四开书本略大。在两院门的东、西,在院墙与行人道之间,各有桶口粗的白杨两三棵,似为民政设置。

东、西院墙由红砖砌就,南与主楼东、西山墙相连,北与临街院墙直角相接,围就一个约六个篮球场大小的长方形院子,俗称“前院”。

前院东、西两端,各种有十来棵碗口粗的杨树,高达三楼窗口;其他,则为水泥漫盖的地面。在两院门之间,主楼大门正对的院墙下,砌有长条花池,上种绿植。

前院南高北低,故不论从哪一个院门步向主楼大门,都必须走一个斜线缓坡道。

(老话儿)

前院虽不大,但它三面环树,夏无烈日,曾是员工休憩之地,也是爱活动的姑娘小伙打羽毛球、板球之地。“文革”后,两端杨树失于养护,相继虫侵,在斧锯无情的讨伐下,连根除净;继而,成了两社“人防”工程的工地,杉木雨布、水泥构件,充塞院西,前院至此,已非昔日可休憩之地。改革开放后,市政建设日新月异,前院在朝内大街的两次扩容中,一再瘦身,至是,前院已实际上不复存在。

内院

(老景儿六:1966年·夏)

内院在主楼以南,看似为楼体环护,但因西翼楼及南辅楼楼体较短,院内其他设施矮,院外近处又无高大建筑,故空间显得极为开阔,主楼中轴楼梯之后,有南门,是主楼与内院的主要通道。

主楼通往内院的大门

内院一景

步出南门,即有一三四十平方米的葡萄架,浓荫如盖,叶片间豆大的葡萄,串串如碧玉。葡萄架东,至东翼楼间为花圃,冬青为篱,内植石榴数株,叶肥色翠,果如青杏,光洁明亮。

葡萄架西至西翼楼间,亦为花圃,除植石榴处,亦有葡萄一架,架下,坐花数盆,枝叶葳蕤间,红白之花争妍。

两花圃与葡萄架相连,其宽与西翼楼楼体相等,远看,如绿毯,铺陈在楼体之下,意欲御风而凌空。葡萄架与东花圃之外,即日常所说的院子;西花圃之外,为通向西门通道,道东端路南,有桶口粗白杨三棵,高大壮实,枝繁叶茂,浓荫似伞,树之西至西门,其南部为两社的生活保障设施。

院子

(老景儿七:1966年·夏)

院子在内院东部,包括西通道东端与其接合的南通道、葡萄架南直至辅楼西墙下两车库之北的车道,东及东翼楼下高达三楼的几棵白杨。约四个篮球场大小。院子虽绿植较多,养眼宜人,但不及篮球场诱人注目。球场在院子东部,东西走向,水泥铺地,东西底线的木质球架,在不大的空间内平地矗立,显得比一般球架高大、壮实,为院子营造出一种健康、活泼的氛围。

(老话儿)

院子不大,但夏迎南风,冬抱暖阳,是员工主要的活动之地。当年,每到工休时间,会有不少员工在那里活动:打羽毛球的、打太极拳的、自己组织起来做工间操的……形式多样,各择所好。院子也是一些单项体育比赛的场地,譬如跳绳、板球等等,据说,还举行过拔河比赛。院子内的篮球场,今天看来,似乎极其一般,但在连大学备有水泥篮球场还属凤毛麟角的年代,院子内的篮球场已属很有品位的了。它也是大院内篮球爱好者的最爱。每到下午四时半左右,球场里常常会传来阵阵球声、笑声,或传球时的呼喊声;如遇部门间或社际的比赛,球场周围的“人墙”比赛场还热闹,喝彩声甚至压过球声。球赛激烈时,大楼上的窗口,会伸出一两个甚而多个脑袋帮着呼喊。

小院

(老景儿八:1966年·夏)

西通道的三棵白杨南面,是一土台,北南走向,呈长方形。台周条石围绕,水泥加固;台上青砖铺地,建有一座坐西朝东的小院。台东面正中处,开有石坎式台阶,正对院门;台阶两侧,各有核桃树两棵,阔叶碧绿,高及院墙,与北面三棵白杨,组建出一种绿荫下、小农家的别样风情。

小院确如其名,南北各有卧室两间,虽如北方民房,单面向院内采光,但窗体高大宽阔,更兼粉墙如雪,故室内尤显明亮。院内亦青砖铺地,但较土台地面略低;院中西墙正中处,建有盥洗室,门朝南,故灰白的东墙,恍如影壁,略增小院的进深感。

土台(即小院)之西,至后拐棒胡同,是两社的生活保障设施,设有(开)水房、锅炉房、洗澡房。水房每天早、午供应热开水;洗澡房每周二、四下午供应热水,设男浴日、女浴日,各享受一天;水房与锅炉房间,有青砖烟囱,高于楼体,为锅炉排烟通道。

洗澡房与西翼楼之间,设有西门。铁门常锁,只允许汽车通行。西门外,即为后拐棒胡同。胡同路西,正对西门处,附有“文学社”车库两间,但已不属大院范围了。

(老话儿)

小院是俗称,它的官名为“(文学社)作家招待所”。入住者大多为到京修改书稿的作者,现今一些知名的老作家,有些就是以小院开始圆作家之梦的;虽然长达半个多世纪,但谈及小院,无不记忆犹新。

20世纪70年代中期,办公室较为紧张,于是,拆了小院,推平土台,在原地建起西楼,并在南面车库之上建一南跨楼与其相接。继后,西门开通,西花圃辟为存放自行车的库棚,内院西部,终被生活设施铺满。院子在四周楼房的包裹下,虽面积依旧,但已不再有当年宽阔的视觉空间了。粗壮的白杨不见了,核桃树不复存在,绿色的葡萄也难立足,曾聚拢人气、予人欢乐的篮球架也销声匿迹。院子成了围楼内的“天井”,昔日工休时到此活动的情景,因参与者日稀而不复呈现。

在经济生活日渐提高的今天,当年清丽灵动的院子,终于成了无奈的有车族的停车场。

当年的食堂,现在的出版部、美编室、校对科办公楼

食堂

(老景儿九:1966年·夏)

食堂为两层建筑,在大院西南角,突入“语委”内院,大门东间,门外即南通道。通道终点及道东,有十字通花红砖墙,与“语委”内院相隔,食堂一楼为“人民”“语委”共有,二楼属“文学社”食堂。

食堂东端有舞台及化妆间,西端北墙外,建有一约四开间、略高于食堂的建筑,二者相连相通,从南往北,设有食堂办公室、红白案操作间、厨房、后厨休息室等等。

(老话儿)

食堂宽大明亮,伙食有口皆碑。据说某年庆典,食堂自办筵席,二百多人(包括离休职工、临时工)济济一堂,席与席间通道,“服务员”仍可从容上菜。食堂的伙食的确办得很好,每顿饭的主副食品种、菜式虽然不多,但成菜的质量、味儿,一点都不比社外的中级餐馆差,价格都比它们便宜三分之一。当年,员工接待客人吃饭,大多就在食堂;在食堂就过餐的作译者,或驻社专家、学者,对食堂的伙食,都曾交口赞誉。

食堂也是礼堂,当年的庆典活动、春节团拜或自娱自乐的联欢会,都在这里举行。据说,还曾在此处开过舞会。

食堂也是最大的会议室,全社的员工大会,都在这里召开。

食堂约于1990年前后停办,租给社外办歌厅;而后收回,改作办公室,即今出版部、美编室及校对科办公之地。

昔日“320号大院”,历经半个多世纪,已今非昔比;现今166号大楼,设施滞后,已不堪重任。在经济迅速发展的今天,重建大楼,以图发展,正当其时。

但愿新的出版人,在新楼之内,为文学的出版事业努力拼搏,再创辉煌。

2013年夏于翰林庭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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