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丧
屠岸
人民文学出版社和人民出版社的大楼,位于北京市朝阳门内大街166号,建成于1956年。
我于上世纪50年代初从上海华东文化部奉调到北京中央文化部艺术局,做戏剧工作。那时艺术局与中华全国戏剧工作者协会(后改称中国戏剧家协会)合署办公,艺术局局长和剧协主席由田汉同志兼任。当年文化部本部和剧协的地址在北京东四头条胡同4号,同一个大院,但院内两家有一墙之隔。东院有六座楼,一、二、三座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四、五座是剧协。1953至1954年,我患肺结核病,饮食需与健康人隔离。经联系,可在西院文化部病号食堂进餐。共餐者中有一位劳季芳同志,她是人文社的编辑,也因有病而就餐于此。我与她每日见面,不断交谈,建立了友谊。从交谈中我了解到人文社的一些情况,了解到有关冯雪峰、王任叔等社领导的性格和作风。我素来认为自己对戏剧是外行,我喜爱的是文学,所以人文社是我所向往的工作单位。从劳季芳同志口中了解到人文社的方方面面,使我对人文社更加渴慕。但我知道,剧协是不会放人的。我只好暂时放弃非分之想。
东四头条4号文化部东院有六栋两层小楼,前三栋是人文社的办公楼
1955年在东四头条文化部院内,人文社同志排练云南采茶舞《十大姐》,参加东城工人业余汇演获二等奖及两个演员优秀奖
1955年,我不再到文化部病号食堂进餐。1956年朝内166号大楼建成,人文社从东四头条搬出,搬进朝内166号,劳季芳也搬到新址办公。但我与她仍有一些往来。“文革”期间,音讯断绝。
1973年初,“文革”后期,我从文化部“五七”干校调回北京。1月13日,文化部分配组通知我:到人文社去报到。这对我而言,真像是天上掉下了馅饼!分配组对我说,人文社缺一个现代文学编辑部主任,你曾担任过剧协《戏剧报》编辑部主任,职位相当,所以调你去担任此职。
1967年“文化大革命”时进驻人文社的部分同志与出版部合影
从1973年1月到1987年11月,我在朝内166号人文社工作了约十五年(此前,劳季芳同志已被调离了人文社,供职于郭沫若纪念馆)。我担任的职务有:现代文学编辑部(后改称当代文学编辑室)主任、副总编辑、总编辑、党委书记。其间,经历了“文革”和“四人帮”倒台,一直到改革开放新时期。自古至今,文学被称作政治风云最敏感的反映物。我在人文社的十多年,也是在政治风云动荡的狂涛中逐浪踏波的十多年。
人文社是藏龙卧虎之地,“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我在这里见到过冯雪峰,慰问过楼适夷、林辰,领教过聂绀弩,一起共事的还有严文井、韦君宜、绿原、牛汉、萧乾、文洁若、马爱农……多少友情、亲情、同志情、同事情、同道情、同好情,都是朝内166号大楼给我的恩赐!
80年代的萧乾(左)与屠岸(右)
“文革”期间,朝内166号大楼内大字报满天飞,派仗激烈,你死我活。我到社较晚,未能躬逢其盛,但也亲眼见到了一条尾巴。
赵光远原是我在剧协的同事。剧协的戏剧出版社合并到人文社,成立戏编室。赵也到了人文社。赵和他的妻子马正秀是我和我妻章妙英的好友。马供职于自然博物馆,任讲解员。“文革”中,她反对打倒党的元老们,把标语“打倒刘少奇”改为“刘少奇万岁!”。她于1967年被捕,被造反派定为“现行反革命”,但她拒不认罪,昂首不屈,1970年1月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马被捕后,她的丈夫赵光远受到极大的震撼,加上所谓“社会关系复杂”,受到造反派的无情冲击。1969年赵光远在心神迷乱中从人文社四层跳楼自杀身亡。朝内166号大楼是这一悲剧的历史见证。
“文革”期间,“上面”派一批穿军装的人到人文社,尊称“军队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简称“军宣队”。据了解,“上面”认为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土地容易“板结”,成为“水泼不进,针插不进”的“独立王国”,演变成反革命的“裴多菲俱乐部”。因此要派军队和其他单位的可靠分子到“板结”地带“掺沙子”,把“板结”的土壤拆解、破坏,作为“反修”“防修”的重要手段。这样,军宣队和一些“可靠分子”进驻人文社,并派到每一个编辑部(室),进行思想监控和文稿审查。当年人文社实行书稿三审制度,即责任编辑初审,编辑室领导复审,社领导终审。经过终审人签字后,书稿即可发排付印出版。军宣队中一部分人大吵大闹,终于攫得了终审权。1976年,时任总编辑的韦君宜同志发现已经军宣队张某终审签字的书稿,其中有“批邓”内容,说要“一枪打死邓小平,给他来个透心凉”!韦君宜立即把书稿扣下,不让发排。张某为此大闹公堂,声称韦君宜剥夺了他的终审权。此人写了一张大字报的稿子,对韦君宜进行声讨,他请别人为他抄写大字报,但被所有的人拒绝。他只好自己抄写贴出来。人们一看,无不大笑,原来这张大字报语法不通,错别字连篇。这时候,此人的素养大白于天下。这也是朝内166号大楼能够见证的一桩往事。
1976年“四人帮”倒台后,出版局领导下令:军宣队及所有的“沙子”全部从出版社撤走。按规定,这些“沙子”还应回社补一课,叫作“说清楚”。但“沙子”们心怀恐惧,不敢回社。社长严文井说,他们回来也说不清楚,为免纠缠,算了,放他们一马吧。
人文社是出版文学著作的机构,编辑们总要与社外的作家、诗人、文学评论家、文学翻译家们打交道。社内一度辟有住房,招待作家们来此,可以长期居住,避免干扰,安心写作。天津作家冯骥才就曾在人文社居住过多时,写作长篇小说。他又是画家,在他居室的墙上贴满了他的绘画作品。一进门,便觉得是到了他的个人画展展室。有一次,我突发腹痛,绞肠痧,冯骥才知道了,一个箭步冲到我的办公室,把我驮在背上,从四楼直下底层,把我抱上急救车,送往医院。
孙绳武同志,人文社副总编辑、文学翻译家、外国文学研究家。他生于1917年,比我年长六岁。一次,在跨过朝内大街走向人文社时,他竟扶着我过马路!不是年轻人扶着老人,倒像是父辈搀着孩子!这“瞬间”的一幕,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中。
上世纪80年代初,我在下午办公中间休息时,登上朝内166号楼顶平台,作十分钟的绕平台跑步,以舒展身体,活动筋骨。凭栏俯瞰北京市区,但见朝内大街上车水马龙,行人如蚁。朝阳门外,朝外大街向东直通东岳庙、神路街、芳草地;向西直通东四、东单、东长安街、天安门……人文社的对面,朝内大街路北,是九爷府,清初多尔衮摄政王遗留的府邸旧址,早已人去楼空,物是人非。
我在1987年办理了离休,此后不再上班,但每年总有几次到社里。我始终把人文社当作我的家,朝内166号永远是我魂牵梦萦的地方。
最近,人文社的上级领导部门决定要拆除旧楼,改建新楼。朝内166号面临拆建的命运。有人问我:这对你是不是一种冲击,一件憾事?我说:不!这是好消息啊!推陈出新,推倒(这里姑且把“推”字作“推倒”解)旧的,才能建起新的。除旧布新,同一道理。新陈代谢,是宇宙万物的发展规律,任何事物都无法回避。一百零八岁的周有光大哥告诉我:外国有一位哲人说:人的死亡是为后来者腾出了生存空间,使人类可以永远繁衍下去。人如此,物也如此。
2013年7月16日
于北京和平里寓所萱荫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