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间就是一年,转眼就是一生。一个人的生命中,总有很长时间是用来寻寻觅觅、兜兜转转的。或许是为了等一个人,或许是为了做一件事。但不可否认,无论愿望能否实现,四季轮回永不停留。
许多人的相逢,都经历过无数次兜兜转转。但有些人相逢即是过客,很快消失不见;有些人相逢做了朋友,从此肝胆相照;而有些人相逢就是一生,从此白头到老。杨绛和钱锺书的相逢,便是最后一种。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在时间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迟一步,遇上了也只能轻轻地说一句:“哦,你也在这里吗?”
这不是杨绛和钱锺书相遇时的开场白,因为在他们相遇的时候,甚至没来得及说话,只是人群中对对方相视一笑,从此缘定一生。
他们在丁香花开的时候遇见,从此一见倾心;她的目光穿越人海一眼看到他,从此二人心中再无他人。风风雨雨的六十三年里,他们始终紧紧牵着对方的手,风雨无阻、一路前行。但她又始终站在他的身后,将所有的光环和荣誉留给他,自己甘愿做他背后的女子。
最好的爱情,不过是惺惺相惜、心心相印。他们的爱情,如是。
蔷薇新瓣浸醍醐
但凡才女,她们笔下的爱情似乎更加传神与独到,无论什么时候读到她们关于爱情的文字,都会怦然心动、浮想联翩。
但是,她们的才情越高,她们的爱情却并不一定如意。比如张爱玲爱上了滥情的胡兰成,石评梅与已有妻室的高宇君相恋。她们都是世间少有的为艺术而生的女性,但她们的爱情却含着无处倾诉的凄凉。
与她们相比,同是才女的杨绛无疑是幸运的、幸福的,在最美的年纪,遇到了那个最对的人。他们在乱世彼此扶持、互为依靠,从此执子之手、相携一生。他们的相遇如同冥冥中注定,早一步不行,晚一步也不行。
1932年春天,沉睡了一个冬天的清华园在阵阵春雷中悄然苏醒。新绿萌发、暗香浮动,摇曳的柳丝在春风的轻抚中蔚然生姿,成串成串的紫藤,将其正对着的天空剪辑成一片美丽的紫色花海。
3月初,刚刚结束了燕大借读考试的杨绛刚一考完,就迫不及待地想去清华看望好友蒋恩钿,刚好老朋友孙令衔也要去清华看望表兄,于是两人相约同到清华。当时,清华的女生都居住在古月堂,且清华校规规定男生不得入女生宿舍。于是,杨绛与孙令衔在古月堂前别过,她去找好友蒋恩钿,孙令衔则在古月堂门口等他的表哥—钱锺书。
蒋恩钿看到许久不见的杨绛,高兴得语无伦次,两人欢喜地聊着一些陈年旧事。期间,蒋恩钿忽然问杨绛:“既然来到北平,为何不到清华借读?”杨绛告诉她缘由,并说燕京大学的借读手续已经由孙令衔接洽办妥。但是,心念好友的蒋恩钿还是再三向杨绛游说,让她多打听打听借读清华的事情。
不知不觉,天色已晚,孙令衔会过表兄,就来古月堂接杨绛回燕京大学,于是,钱锺书就陪送孙令衔到了古月堂门口。此时,杨绛刚好从古月堂走出,孙令衔简单地为他们相互做了介绍:这是杨季康,这是我表兄钱锺书。两人简单打过招呼,杨绛便和孙令衔一起回燕京大学了。
这是杨绛和钱锺书的第一次见面,他们的相遇十分偶然,也十分具有戏剧色彩。他们匆匆一见,甚至没说一句话,但彼此竟刻骨铭心地难忘。
不久之后,燕京大学的借读考试成绩揭晓:一行五人,全部考试通过。而在当时的清华,借读并不需要考试,只需要找到住的地方就可以。于是,蒋恩钿也很快为杨绛办好了借读手续。和杨绛一起报考燕京大学的其他四人,都顺利地入读了燕京,只有杨绛听从了蒋恩钿的建议中途变卦去了清华。蒋恩钿同屋好友袁震借称自己有肺病,搬去校医务室,于是,杨绛自然而然有了落脚的地方。
周芬是杨绛唯一邀约一起来北京的女伴,她的身上有着优秀女性所有的特质—性情随和、易与人相处、成绩优异,与杨绛分别后的她很快就融入了燕京大学全新的生活中。由于燕京、清华两校临近,她和杨绛仍然时常来往,且和蒋恩钿、袁震等也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许多年后,在人民教育出版社编辑教材的周芬和杨绛仍然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一次,来看望阿季的周芬笑说:“路上碰到了东吴的同学,他问见到杨季康了嘛?”我说:“见了。”于是,他又问:“还那样娇滴滴吗?”我说:“还那么娇滴滴。”这话被钱锺书听见了,他立刻反驳:“哪里娇,一点也不娇!”
杨绛听到后笑呵呵地解释:“我的娇,只是面色好而已。东吴有的同学笑我,脸上三盏灯(脸颊和鼻子亮光光),搽点粉好吗?我就拿手绢擦擦脸,大家一笑。”
由此可知,杨绛初入清华大学时的姣好容貌。相貌好、年龄小、有才情、家世好……在书香世家长大的杨绛,知书达理、才学卓绝、沉静温婉,引来了不少男生的爱慕。尽管追求她的人犹如“孔子的七十二弟子”之多,她却丝毫不为所动。特别是在身边的女同学纷纷与男友约会、到处弥漫着甜言蜜语的时刻,心静如水的杨绛依旧坐在某个角落写字、看书,她纯粹而充实地过着一个人的小日子,完完全全遨游在知识的海洋里。
据说,在看到有个男生写给她的情诗“最是看君倚淑姊,鬓丝初乱颊初红”后,杨绛非但没有动心,反而向大家解释,说当时来信的人只是说自己年龄还小,要花更多的心思在学习上,不要交朋友之类。
《圣经》有言:“有的时候,人和人的缘分,一面就足够了。因为,他就是你前世的人。”冥冥之中,好像一切都安排好了似的,仿佛杨绛的耐心等待,只是为了那个不早不晚出现的意中人—钱锺书。
在清华古月堂的相见,对杨绛和钱锺书而言,在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有了别样的意义。彼时,初春的风悠然地穿过古月堂,带着花的馥郁芬芳,住进了两颗少年的心。杨绛看着面前的少年,只觉得他风度翩翩,“蔚然而深秀”;少年看着正值桃李花季的杨绛,完全被她的清新脱俗所俘虏。尽管事后,孙令衔还莫名其妙地告诉钱锺书,杨季康有男朋友,又跟杨绛说,钱锺书已订婚,但这丝毫没有阻挡两人想要再次见面的心。
几天之后,钱锺书给杨绛来信,约她在工字厅客厅相见。两人见面后,平日才高气傲的清华才子钱锺书第一句话就是:“我没有订婚。”才貌双全、追求者众、被同学戏称为“七十二煞”的杨绛也快速回应道:“我也没有男朋友。”
这次见面后,他们的感情迅速升温。两人开始鸿雁往来,“越写越勤,一天一封”,直至杨绛觉出:“他放假就回家了,(我)难受了好多时。冷静下来,觉得这是fall in love了。”
对于文学同样的热爱,性格上相互的吸引,使得两人越走越近。从他们相遇那一刻开始,他和她的心中便只有彼此,再无他人。
在繁华交织的嘈杂中,许多人会用一颗冷心观红尘,但唯独他,能在这冰冷之中一眼洞穿你清寂的凉,然后一眼明白这世间所有的繁华,不过是你和他身边的过眼云烟。他会在众人之间一眼看到你,然后读懂你,明白你。
杨绛和钱锺书的爱情,就像雪小禅笔下的爱情这样澄澈空灵,纯净美好。
许多年后,杨绛回忆起第一次去清华的那天,她这样描述了对清华的第一印象:
1932年春,我借读清华大学。我的中学旧友蒋恩钿不无卖弄地对我说:“我带你去看看我们的图书馆!墙是大理石的!地是软木的!楼上档库的地是厚玻璃!透亮!望得见楼下的光!”她带我出了古月堂,曲曲弯弯走到图书馆。她说:“看见了吗?这是意大利的大理石。”我点头赞赏。她拉开沉重的铜门,我跟她走入图书馆。地,是木头铺的,没有漆,因为是软木吧?我真想摸摸软木有多软,可是怕人笑话:捺下心伺得机会,乘人不见,蹲下去摸摸地板,轻轻用指甲掐掐,原来是掐不动的木头,不是做瓶塞的软木。据说,用软木铺地,人来人往,没有脚步声……下楼临走,她说:“还带你去看个厕所。”厕所是不登大雅的,可是清华图书馆的女厕所却不同一般。我们走进一间屋子,四壁是大理石,隔出两个小间的矮墙是整块的大理石,洗手池前壁上,横悬一面椭圆形的大镜子,镶着一圈精致而简单的边,忘了什么颜色,什么质料,镜子里可照见全身。室内洁净明亮,无垢无尘无臭,高贵朴质,不显豪华,称得上一个‘雅’字。
——杨绛《我爱清华图书馆》
所有的美好,都在杨绛的这段文字中隐含。茫茫人海中,很多人彼此擦肩成为过客,但杨绛和钱锺书的相遇却不早不晚,他们在最美的年纪,遇到了最美的彼此。
许多年后,钱锺书的眼前依旧会时常闪现出两人初见时的画面。
“颉眼空光忆当初,蔷薇新瓣浸醍醐,不知腼洗儿时面,曾取红花和雪无。”惊鸿一瞥,粉若蔷薇、白净红润的杨绛,犹如浸染在醍醐中的蔷薇花一般,娇羞清新美不胜收。
这样的美,怕是世间绝无仅有了。
似万千梦里遇见
爱情这件事情,最是充满玄机,什么时候遇到什么样的人,似乎是与生俱来、命中注定的。爱情不是找到的,一定是等了又等,遇到的。然后,她出现了,你认定了,这就是爱了。缘分总这样奇妙,曲曲折折之后,本以为一切都将截然不同,却忽然峰回路转,重回起点。
1910年11月21日,随着一声嘹亮的啼哭,在烟波浩渺的太湖之滨—无锡,一个男婴呱呱坠地。这个男婴就是钱锺书,后来成长为蜚声全国的才子。彼时,才女杨绛尚未出生。
钱家是个封建传统的诗礼之家,钱锺书的出生,满足了急于抱孙的钱福炯的愿望,因而钱锺书刚一出生就受到了全家人的宠爱。钱锺书的祖父钱福炯是清朝秀才,钱锺书的父亲钱基博是一代国学大师。生长于这样的书香门第、世家望族,钱锺书从小耳濡目染,自然受到熏陶和感染。
钱福炯育有四子,钱锺书的父亲钱基博排行老三,上面是大哥钱基成、二哥钱基全(早逝)。由于钱基成膝下只有一女,钱福炯便按照封建传统将钱锺书过继给大儿子—钱基成,这让一直无子的钱基成兴奋不已,他不顾瓢泼大雨,连夜去农村为钱锺书请来了奶妈。
钱基成为钱锺书取名“仰先”,字“哲良”,希望他能向先哲学习,提升自我。在钱锺书周岁抓周礼上,尚在咿呀学语阶段的钱锺书竟置其他于不顾,抱着一本书津津有味地啃起来,由此,家人正式以“锺书”二字为他命名。
转眼之间,锺书已经三岁,到了该上学的年龄。由于不忍看到孩子过早承受读书之苦,钱基成没有送他去学校,而是终日将他带在身边,听说书、上茶馆,四下耍玩。俗话说“玩物丧志”,整日无所事事的钱锺书,让钱基博特别担忧,但碍于大哥的情面,他不好当众劝说,于是便私下建议,让锺书早日进学堂。
1915年,五岁的钱锺书终于见到了学堂的样子,只是读书不到半年,钱锺书就生了一场大病,让钱基成心慌、心疼不已。他果断地为锺书办理了休学,直到很久之后才跟钱基厚之子去一家私塾复学。
可是不久之后,由于接送不便,钱基成便又将钱锺书带回家自己看管。对此,钱基博深为担忧,他担心钱锺书长期下去,非但学识没有长进,反而学到其他坏毛病。但兄长钱基成却说:“你们俩兄弟都是我启蒙的,还怕教不了他们?”
此后,逛大街、上茶馆又成了钱锺书的家常便饭。每次逛街逛到一半或者事情办完,疼爱锺书的钱基成还不忘给他买来喜欢吃的大酥饼、猪头肉等好吃的。于是,钱锺书对自己的大伯父变得越来越依赖。
此后几年,钱锺书都是在这样的游玩中度过的。闲暇之余,他喜欢看书,于是就囫囵吞枣地将家里的藏书看了个遍,尤其是对各种小说,钱锺书非常热衷。为此,钱基成还专门为他租来《济公传》《七侠五义》等小说,以满足他的求知欲和好奇心。
说来也怪,不到十岁的钱锺书能够准确地记忆小说中的主人公使用的兵器几斤几两,却对众所周知的阿拉伯数字毫无兴趣。其实,钱基成也没少教他,但每次看到那几个数字,钱锺书还是一头雾水。整日游手好闲地在街上游逛,再加上数学一窍不通,这让钱基博很气愤,无奈之下,他只能偷偷将钱锺书找来,好好调教。遇到他不开窍的时候,又急又恼的钱基博就使劲儿往他身上拧,却还是没有收到任何效果。
本来就是家里的长孙,又是钱基成心中的宝贝,骄纵蛮横的钱锺书时常在家中十几个堂兄弟中自称老大。为此,有些不服的小兄弟就跟他吵架,可没有一个人能吵过他,日子一长,他们也就认了。
十岁那年,钱锺书上了小学一年级,不久,疼爱他的大伯父就去世了。虽然当时并不知道什么是永别,但全家人的哀痛还是让他异常难过。相比于伯父的慈爱,稍微严苛的钱基博让钱锺书心里十分惧怕,他的骄横也在钱基博面前瞬间遁形,有时候,他害怕得连买个本子都不敢问父亲要钱。
钱锺书常常把课堂搞得鸡飞狗跳,还把抓到的各类小动物带进教室里。整个小学里,因为调皮捣蛋,钱锺书没少挨批评,也没少被罚站。但“脸皮儿厚”的他却不以为然,无论老师再怎么严厉,他还是自顾自地带着自己的小说,不顾老师口干舌燥的讲解,看得津津有味。尽管没有认真听过一节课,但是钱锺书的国文却出奇的好,与糟糕的数学相比,钱锺书的聪明才智几乎全被国学占据了。
这样的日子还在继续。他的骄纵,引得钱基博忧心忡忡,生怕他得罪了一些“达官贵人”,因而将他的名字改为“默存”,可依旧改变不了他性格中的狂傲。但是,当钱锺书去了校长是外国传教士的苏州桃坞中学上学后,调皮捣蛋的他突然“性情大变”。
他疯狂地爱上了英文,也疯狂地爱上了写作。在一次初高中的作文竞赛中,他竟然荣获全校第七名的好成绩,令老师和同学刮目相看,也让他变得更加高傲、不可一世。他数学成绩依旧很差,尤其是与弟弟锺韩相比,简直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但他的国文和英语成绩则十分突出,这在很大程度上掩盖了他的劣势。在钱基博去清华任教后,钱锺书的狂妄、任性可谓变本加厉,虽然身在课堂,看得却都是《红玫瑰》《紫罗兰》等小说。
一天晚上,钱基博忽然从清华回了家,看到钱锺书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他和钱锺韩做文章。没想到,钱锺书的文章中到处是生僻字、不清不楚的用词,这让钱基博大怒,于是,他狠狠地将钱锺书揍了一顿。
此时的钱锺书还是从前的钱锺书,依旧我行我素、固执、目中无人。只是父亲的毒打,让他认识到学习的重要性,自此之后便不再偷懒,专心治学。
1929年夏,钱锺书以外语和国文第一名的成绩考取了清华大学。他的国文成绩特优、英文满分,才情轰动整个清华,但是,他的数学却只考了15分。这在当时的录取标准里,几乎没戏。幸运的是,当时的校长罗家伦看到钱锺书的英文、中文成绩俱佳,高出一般考生一大截,就决定打破常规、破格录取。即使数学只有15分,但钱锺书的总分在清华大学正式录取的174名男生中,位列第57名。
仿佛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钱锺书考入清华,比杨绛先几年来到清华,就是为了等她,等那个书香气息浓厚、面若蔷薇的女子。
1932年孟春,杨绛和钱锺书在清华园的古月堂外第一次相见,彼时,钱锺书身着青布大褂,脚踏毛布底鞋,戴一副老式眼镜,满身儒雅气质。当时的杨绛还不知道,写起文章纵横捭阖、臧否人物口没遮拦的钱锺书,已是名满清华的才子,而此时的杨绛,也是众多男生眼中的“女神”。
似万千梦里遇见。尽管孙令衔分别对他们说,彼此都有男女朋友,但依旧不能阻挡钱锺书和杨绛一见钟情。
其实,孙令衔对钱锺书说的杨绛有男朋友,这里的“男朋友”指的是费孝通。但这也只是费孝通的一厢情愿,杨绛对于他从来没有承认过。而孙令衔对杨绛所说的关于钱锺书已经订婚的“叶小姐”,却是真实存在的。
钱锺书家有个远房姑母,被人称为“叶姑太太”,由于特别赏识锺书的才华,因而想将自己的养女叶崇范许配于他。碍于情面,钱家答应了,但是钱锺书对于这件事没有做任何表态。
在遇到杨绛之前,钱锺书从来没有想过去解释这件事,或者直接跟“叶姑太太”说明这件事;但是在遇到杨绛之后,能言善辩的钱锺书竟有好几日都在为此事忧心忡忡,他担心自己的辩解会让杨绛觉得是在找理由。于是,在几天后的工字厅会客厅里,钱锺书见到杨绛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没有订婚。外界传言说我已经订婚,这不是事实,请你不要相信。
爱情的力量是伟大的。曾经天不怕地不怕、自傲自负的钱锺书,在遇到杨绛后彻底被她的温婉多情、清新脱俗所俘虏,他心甘情愿地受她差遣,乐此不疲地享受着因她带来的一切烦琐,甘之如饴。
君住江之头,妾居江之尾,同饮一江水。世事如棋,人海茫茫,冥冥之中的相遇已属不易,相知相爱更是难得。
其实,钱锺书和杨绛的缘分早已注定。在杨绛八岁时,当时得了伤寒后死里逃生的杨荫杭,想要搬离那个站在院子里能看河里来往船只的宅院,就托朋友四处打探哪里有合适的房子。当时有亲戚介绍了一处中意的房子,杨荫杭和唐须嫈就带着杨绛去看。而这个宅院里住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后来与杨绛携手一生的爱人钱锺书及其家人。那时,他们住在留芳声巷朱氏宅的旧屋子里,杨绛见到了钱锺书的家人,却唯独与钱锺书擦肩而过。
想来,上天也不肯让这样一对珠联璧合的玉人再次擦肩而过。如果当时杨绛与钱锺书相见,可能就会少了日后在清华园古月堂相见时那种怦然心动、如同触电般的惊艳美好。
当然,如果二十多年的时光流转,花开花落,只是为了那个必然会来到此处与自己相会的人,那么,这样的等待也是浪漫的、别有意义的。
云中谁寄锦书来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仰头凝望远天,那白云舒卷处,谁会将锦书寄来?正是雁群排成“人”字,一行行南归的时候。
花开花谢,悲欢离合,生命就是这样此起彼伏。所以,我们能感受到爱,感受到痛,在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光阴里,寻找到幸福,然后守护它、珍惜它。
杨绛和钱锺书的感情,从一见钟情的那一刻开始,就好到不能再好。像所有的情侣一样,他们在林间小道悠然漫步、在荷塘边甜言蜜语。在不能相见的时候,写一些动人心弦的情书传递感情。一封封饱含着浓烈爱意的情书,全部出自钱锺书之手,它们如同一滴滴热泪,悄然将杨绛的心融化。
在钱锺书为杨绛写过的情诗中,最著名的莫过于《壬申年秋杂诗四首》:
缠绵悱恻好文章,恋香凄足断肠;答报情痴无别物,酸一把泪千行。依穰小妹剧关心,瓣多情一往深;别后经时无只字,然惜墨抵兼金。良宵苦被睡相谩,猎风声测测寒;如此星辰如此月,谁指点与谁看。困人节气奈何天,煞衾函梦不圆;苦雨泼寒宵似水,虫声里怯孤眠。
清新淡雅,读来令人格外安静,这与平日钱锺书一挥而就洋洋洒洒的文风极为不同。
作为我国的高等学府,清华大学自建校以来人才济济。早在钱锺书就读清华时,便有文学院长杨振声、外文系主任王文显和叶公超等一大批名流学者,他们各有所长,令人仰慕。但自视清高的钱锺书却对这些名人不感兴趣,他一心想要占领、横扫的,是清华大学图书馆。无论课上还是课下,同班同学对钱锺书的评价都不约而同地一致:“他的中英文造诣很深,又精于哲学及心理学,终日博览中西新旧书籍。最怪的是上课从来不带笔记,只带一本与课堂无关的书。一面听讲,一面看自己的书,但考试时总能考第一。”
在同学的眼中,钱锺书是“神”一样的存在。他有着惊人的记忆能力和超高悟性,无论多么深奥的书籍,他都能迅速而准确地领悟其中的深意。每每遇到辩论,他也总能将自己所学信手拈来,随意列举的例子生动形象又贴合实际,且能当场讲出出处,让在场的人无不叹服。许多想要读书却不知读什么书的人前来向钱锺书询问,他也能根据对方需求一口气列出几十本,还配有书名、作者及内容介绍,无不让同学赞叹称奇。
《清华周刊》《新月月刊》《大公报》等杂志上,随处可见钱锺书发表的说理透彻、旁征博引的文章,字字洋溢着无尽的才情,引得吴宓教授由衷感叹:“自古人才难得,出类拔萃、卓尔不群的人才尤其不易得。当今文史方面的人才,在老一辈人中要推陈寅恪先生,在年轻一辈人中要推钱锺书。他们都是人中之龙,其余如你我,不过尔尔。”他的卓尔不群,也很快得到了叶公超、温源宁等名家教授的一致赏识。这样的殊荣,仅他一人而已。
钱锺书的才情名满清华,引得许多著名学者点头称赞,这是他的优势。但在为人处世上,钱锺书的年轻气盛,使他处处锋芒毕露,时时让对方陷入尴尬难堪的境地,自己却浑然不觉。比如,他批评周作人在文学创作中的概念不清和逻辑简单,虽然言之有理,但显得过于骄横,让周作人哑口无言,弄得日后相见甚是尴尬。
虽然钱锺书能言善辩,在何种场合都能高谈阔论、滔滔不绝,但他骨子里却对交际有种与生俱来的排斥,特别是对那些别人挤着脑袋想去拜访的权威名流,他全无兴趣;纵使有社团活动邀约他,也很少能等到他的出现。于是,很多人便将“架子大、不近人情、爱出风头”的帽子扣在他头上,但他依旧我行我素。
用自己喜欢的方式与世界相处,不在无谓的事情上浪费光阴,钱锺书将因拒绝交际而省出来的一切时间花费在清华大学的图书馆里,疯狂地阅读各种作品。靠着自己的韧劲和悟性,他还作了大量独具匠心的旧体诗,并与性情孤傲的石遗老人成了要好的朋友。在老人的指点下,钱锺书诗作的意境与风骨更加高远、陡峻。
清高孤傲、自大狂妄。正是这个目中无人、硬如磐石的钱锺书,在与杨绛相识相恋后,变得细腻温情、仿若无骨。利用文字,他将自己的爱慕之情表达得淋漓尽致,并通过清华大学校内的邮箱,将信直接送至杨绛的宿舍。可是,很少用信表达心意的杨绛,几乎不怎么回,因此惹得钱锺书幽怨连连,故而发出了“别后经时无只字,居然惜墨抵兼金”的小落寞。
此时钱锺书即将读大四,而杨绛也即将借读毕业,如此一来,两人即将天各一方。为了尽可能长时间地厮守,在二人确定恋爱关系后不久,钱锺书就开始悉心辅导杨绛学习,并且鼓励杨绛考清华大学的研究生。
对于这个傲视群雄的才子来说,周围所有人的存在都抵不上杨绛的一句话、一个眼神。尽管杨绛不曾回信,但爱到疯狂的钱锺书变成了一杯沸水,他的情书一封接一封地传送至杨绛手里,以此表达着自己对杨绛的浓浓爱意。
1932年7月,杨绛在清华借读大四顺利毕业。此时,恰好一位苏州的亲戚介绍杨绛去苏州的一所小学当教员,工作清闲且每月有120元的收入,于是,杨绛便收拾行囊,回到了苏州。工作之余,她一边在校内的图书馆中博览群书,一边挤出时间复习功课,日子过得充实有意义。但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复习功课的时间也是有限的,于是,杨绛回信给钱锺书,想推后一年再考研究生。
杨绛的这个打算让钱锺书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失落和折磨,想到两人长久不能见面,钱锺书内心十分难过。因此,他再三劝说杨绛,最后两人还起了争执。因此,杨绛对钱锺书的态度转变了许多。觉察出杨绛的变化后,分外敏感的钱锺书以为杨绛要另觅意中人,十分伤心,可这个往日聪明绝顶的男孩哪里知道,自己心系的女神对他一样想念、牵挂。
一封封滚烫的饱含深情的情书接踵而至,那些生动的仿佛带有钱锺书体温和气息的文字,让杨绛读来倍感亲切和幸福。她为那些文字里的爱意而感动,为写下这些文字的人而赞叹。很快,两人便和好如初。
二人频繁的书信往来,惹得钱锺书的父亲钱基博十分好奇。一次,钱锺书和杨绛的信件偶然落到了钱基博手中,他便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拆开来看,恰逢聪慧明理的杨绛在信中这样写道:“现在吾两人快乐无用,须两家父母兄弟皆大欢喜,吾两人之快乐乃彻始彻终不受障碍。”读到此处,钱老先生不禁喜不自胜,大赞:“此诚聪明人语!”顾不上征求儿子的意见,眉开眼笑的钱基博就直接给杨绛回信:诚恳放心地将儿子托付于你。至此,杨绛和钱锺书的结合得到了钱父的许可。
长时间的分离,让两人对对方的思念愈加浓烈,他们在鸿雁传书的同时,迫切地想要长相厮守。
1932年年初,北京寒冬的风依旧有些凛冽,而此时的苏州,已经有了“吹面不寒杨柳风”的温软。在这样美好的光景中,钱锺书应杨绛的邀请,来苏州拜见杨绛的父母。
此时的杨荫杭在杨绛借读清华时患了“中风”,早已失去了往日玉树临风的英姿,脸上也有了岁月的痕迹。但对于自己钟爱的女儿,他始终给予最深的疼爱和理解,尽管不舍得女儿嫁人,但杨荫杭还是想在自己尚且有能力的时候,为女儿寻到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如此,他才能放心离去。
钱锺书的到来,让杨荫杭为女儿择婿的心愿从想象变为现实,与钱锺书相见后,两人相谈甚欢。钱锺书的博学广识、儒雅风范,让杨荫杭觉得他“很是高明”。
见过杨绛父亲之后不久,迫不及待想要抱得美人归的钱锺书就邀请了杨荫杭的两位好友为媒人,正式向杨家提亲。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分开半年之久的两人,在见到对方的瞬间,内心忽然如春水荡漾开来。他们热切而亲密地相拥,仿佛世间的一切都消失不见,只剩天荒地老的永恒幸福。
当年暑假,在苏州的一家酒店,钱锺书和杨绛在双方亲友的见证下,举行了温馨的订婚仪式。从此,四目相对的时候,有了与从前完全不同的安心。
1933年年初,在蹉跎了半年时光后,杨绛开始全力备考。尽管觉得自己实力不济,但清华研究生考试当天,杨绛还是硬着头皮进了考场。没想到,成绩揭晓—居然中了!这让杨绛如中头彩般惊喜异常。要知道,清华事先规定报考外国文学的需要增加第三外语,为此杨绛还临时恶补了德文,也只能粗粗读懂《茵梦湖》,没想到考试当天第三外语免试,而杨绛的时间全都浪费在了德文上。但无论如何,得以再回清华的杨绛是幸运的,她既可以与自己喜欢的文学再度牵手,又可以与自己的爱人相伴左右。
1933年,钱锺书于清华大学毕业。因父亲在上海教书,他便应父命去光华大学担任中文系主任,而此时的杨绛因尚未毕业仍然留在清华。订婚后的两人,再次劳燕分飞,他们一南一北遥遥相望,“云中谁寄锦书来”成了他们最大的期盼和念想。
为解相思之苦,二人的书信往来更加频繁。偶尔心血来潮、感情泛滥,杨绛也会写些情意绵绵又文采极佳的文字给钱锺书,这让远离未婚妻的钱锺书欣喜万分、激动不已。钱锺书所创作的大量的古体诗,也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产生的。
销损虚堂一夜眠,拼将无梦到君边。
除蛇深草钩难着,御寇颓垣守不坚。
如发篦梳终历乱,似丝剑断尚缠绵。
风怀若解添霜鬓,明镜明朝白满颠。
这是钱锺书在1939年写给杨绛的。“除蛇深草钩难着”一句出自佛遗教经,而下边的“御寇颓垣守不坚”则出自二程语录。钱锺书将自己对杨绛的相思之情比作蛇入深草,蜿蜒动荡却捉摸不透;又比作心中的城堡被爱的神箭攻破,无法把守。通过形象的比喻,钱锺书化腐朽为神奇,巧妙地将佛家禁欲点石成金,变成了自己对杨绛的爱情宣言。能用佛家典故与理学家语来作情诗的,自来无第二人,因而,这首诗也成为钱锺书众多诗作中最为得意的一首。
爱就是爱,心心相印,生生不息。
年少的爱情是纯净浓烈的,也只有在这样一个毫无压力、随性自由的时期,可以为了爱飞蛾扑火、奋不顾身。杨绛和钱锺书一样,难逃此劫。
婉拒费郎千金意
许多人都想要留住时光。但最美的或许不应是留住时光,而应是留住记忆、留住念想。
像一直留在记忆深处的初次相逢一样,一个眼神的碰撞,就会有后来绵长明丽的故事,而这样的记忆就像时光,永远流动着初见般的美好。
杨绛和钱锺书就在这样恬然的记忆中留住了时光,他们的故事开始在年少,结束在白发苍苍。他们在几十年的柴米油盐里,演绎着爱,诠释着爱,任何人都不能将他们拆散。
在钱锺书所创作的《围城》里,主人公的名字叫方鸿渐。他既善良又迂执,既正直又软弱,既不谙世事又玩世不恭,与当时一部分知识分子的精神面貌有很多相似之处。许多人看到方鸿渐,便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到费孝通,这不仅仅是因为他追求过杨绛,还与社会学《围城》里的原话:“他是个无用之人,学不了土木工程,在大学里从社会学系转哲学系”有关。因为《围城》中的方鸿渐与社会学有关,而费孝通正好是社会学教授。
这当然是大众一厢情愿的想象,作为爱恋杨绛的“第一人”,现实生活中的费孝通真诚坦荡,富有浓重的家国情怀。因而他才能将自己最为宝贵的青春年华奉献给村庄、奉献给人民。
1910年,费孝通生于苏州府吴江县一个知识分子家庭,此时,他的初恋情人杨绛还没有出生。几年之后,费孝通随全家迁入苏州,因为其母亲与振华女中校长王季玉是好友,为儿心忧的她怕体弱多病的费孝通升入其他中学遭大男孩欺负,就想要费孝通转学去振华女校读书。
费孝通一听急了:振华女校全部是女生,就我一个男生去,岂不是要被同学们笑死。因此,无论母亲怎样劝说,费孝通都坚决反抗。但是,严厉的母亲哪里肯容忍儿子这样放肆下去,当即下了死命令,不去也得去!最终,拗不过母亲的费孝通只得乖乖去了振华女校,因而成了杨绛的同窗。
那是1923年,杨绛12岁,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喜欢恶作剧的小姑娘。当时的费孝通在她眼里,也不过是个愣头愣脑、不会玩游戏的小呆瓜。有一次,两人一起玩耍,杨绛用树枝在沙地上给费孝通画了一幅丑像:胖嘟嘟的脸,嘴巴就那样张着闭不拢。画完之后,杨绛一边哈哈大笑,一边使劲儿问费孝通:“这是谁?这是谁?”费孝通只憨笑,不作声。或许那时候,费孝通心里对杨绛已经有了某种不一样的感觉,只是年龄尚小,双方都不曾发觉罢了。
尽管看着“愣头愣脑”,但实际上费孝通非常聪明。但凡老师讲过的知识,他总能做到过目不忘且能灵活运用,让不少同学刮目相看。
当时的振华女中,女生都留着清一色的长辫子,唯独杨绛,一头短发,清新俏丽。因而,这个学习成绩优异、气质超凡脱俗的杨绛,在费孝通眼里成了个“洋来洋去的洋学生”。每当课间游戏或无事发呆的时候,他总会情不自禁地朝着杨绛的位子瞅,但费孝通只是把自己对杨绛的好感藏于心中,从没有对杨绛有过任何表示。直至他们一同考入东吴大学,杨绛成为众多男生心仪的“女神”之后,费孝通的爱慕之情才渐渐浮出水面。
新华社、人民日报驻外记者吴学昭在《听杨绛谈往事》一文中如此写道:东吴许多男生追求杨先生。费孝通对他们说:“我跟杨季康是老同学了,早就跟她认识,你们‘追’她,得走我的门路。”本以为说了这番话就能阻止其他男生追求杨绛,但令费孝通没有想到的是,杨绛的追求者只增不减。而杨绛听到这话后如此回应:“我从十三岁到十七岁的四年间,没见过他一面半面。我已从一个小鬼长成大人,他认识我什么呀!”无奈之下,费孝通只得壮着胆子,表达了自己内心对杨绛的喜欢和仰慕。
碍于自己和费孝通是相识数年的好友,因而,面对费孝通的表白,杨绛既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拒绝,也没有给予任何接受的暗示。但是在外界看来,两人的默不作声,恰好坐实了他们的恋情,况且,费孝通一直穷追不舍地努力,想要追上杨绛的步伐。
1930年秋天,费孝通离开东吴大学转入燕京大学。临走前,他问杨绛:“我们做个朋友可以吗?”杨绛说:“朋友,可以。但朋友是目的,不是过渡。换句话说,你不是我的男朋友,我不是你的女朋友。若要照你现在的说法,我们不妨绝交。”此后,二人再没见面。
1932年春,杨绛和周芬、孙令衔等一行五人结伴北上去燕京大学借读的时候,费孝通已经在燕京大学读了三个学期的书。他们刚出北平火车站,就看到有个人在站口探头探脑、不停地观望,而这个人,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著名人类学家、社会学家费孝通。当时的他,已经完全陷入了单相思的旋涡,因而能够在交通不便的年代,从远在郊区的燕京大学进城接站,而且连续三次,才见到杨绛一面,这绝不是寻常人能够做到的。费孝通的人品由此可见一斑。但即使钱锺书没有出现,杨绛对费孝通的感情也只是停留在友谊的层面。
缘分就是这样奇妙,兜兜转转,前行不顾,也许只为了在最好的时机,遇到最合适的人。
1932年,杨绛在蒋恩钿的帮助下得以去清华大学读书,为防其他男生追求杨绛,费孝通让他的好友孙令衔宣传“杨绛已有男朋友”的消息。于是,才有了钱锺书与杨绛第二次见面时的解释:“我没有男朋友。”
直至杨绛和钱锺书坠入爱河,费孝通还是没有放手的意思,于是,正在热恋中的杨绛专门写信给费孝通,“自己已经有男朋友了”。闻此消息,腼腆憨厚的费孝通十万火急地从燕京大学来到清华,与杨绛“吵架”。在古月堂前树丛里的一片空地上,费孝通与杨绛及其好友蒋恩钿、袁震三人理论。费孝通认为他更有资格做杨绛的“男朋友”,因为他们已做了多年的朋友,但杨绛并不认同。在与杨绛理论的过程中,费孝通还知道了,杨绛所谓的男朋友,就是钱锺书。
两个男生同时爱上了一个女生,这种在电视里才会出现的桥段就真真切切地出现在了杨绛的生活里。此后,不言放弃的费孝通依然暗中与钱锺书较劲儿,但很可惜,随着杨绛和钱锺书在1933年订婚,杨绛从此便成了费孝通心中的梦。
以此为转折,费孝通更加锐意进取,想用自己的未来向杨绛证明自己的实力。
据吴学昭在《听杨绛谈往事》中的记载:陈岱孙、费孝通作了全校性的“师范报告”,杨绛没听。袁震告诉她,费孝通检讨他“向上爬”的思想最初是“因为他的女朋友看不起他”。
许多年后,当年苦追才女杨绛的费孝通已经成为誉满全国的社会学家、人类学家,受到千千万万人的尊重和敬仰。但杨绛和费孝通仍然保持着“发乎情、止乎礼”的纯洁友谊。钱锺书去世后,有一次费孝通去拜访杨绛,送他下楼时,杨绛还一语双关地说道:“楼梯不好走,你以后也不要再‘知难而上’了。”
事实证明,杨绛的眼光确实独到。她和钱锺书的爱情经过岁月的洗礼,不仅没有冷场褪色,反而愈发鲜艳明亮。而曾经苦追自己的费孝通,也在上天的安排下觅得佳人。
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费孝通和其他同学在参加学生游行时,因不小心受寒感染肺炎住院,错过了学期考试,不得不留级,于是,遇到了比他晚一级的女孩—王同惠。两人在学术争论中相识,在后来的交往中感情日益加深,但在杨绛与钱锺书订婚之前,两人只是朋友关系。
一年后,费孝通与王同慧的关系火速升温,爱情的火苗也渐渐旺盛起来。他沉浸在恋情的甜蜜中,表面看去,似乎已对杨绛的事情充耳不闻。现在的他们,都各自幸福着。
但时间的脚步还是在一直向前,从未停下。
1935年夏天,在杨荫杭的主持下,杨绛和钱锺书在苏州杨家大厅举行了隆重的西式婚礼。那天,一袭白纱着身的杨绛缓缓地走在红毯上,脸上露出迷人的笑意,旁边有专门为她提花篮的花女和为她提纱裙的花童。此刻的他们与纯净洁白的花瓣交织在一起,恍惚间如离尘世。
炎炎盛夏,热如牢笼。婚礼开始没多久,杨绛的婚纱就仿佛湿了水一般黏在身上,热得她透不过气来。而钱锺书的白衬衣领子也被不停冒出来的汗水所浸透,看起来分外狼狈。
但这样狼狈的时刻,却是两人共同相守的日子里最为幸福的时刻,即使在许多年以后,钱锺书依旧没有忘记当时那个场景。在自己的小说《围城》中,钱锺书设置的曹元朗与苏文纨结婚的场景,正是当年的自己和杨绛。
“结婚穿黑色礼服,白硬领圈给汗水浸得又黄又软的那位新郎,不是别人,正是锺书自己。因为我们结婚的黄道吉日是一年里最热的日子,我们的结婚照上,新人、伴娘、提花篮的女孩子、提纱的男孩子,一个个都像刚被警察拿获的扒手。”在杨绛的文章《记钱锺书与围城》一文中,杨绛如是写道。
世间万千,从此抵不过伉俪深情。杨绛和钱锺书的百年之恋,自此有了完美的开始。
在钱锺书和杨绛结婚后一个月,费孝通与王同惠便在未名湖畔的临湖轩、当年吴文藻和谢冰心结婚的地方结婚,证婚人是燕京大学校长司徒雷登,出席他们婚礼的还有费孝通的导师吴文藻。
本以为幸福就此尘埃落定,但不幸却在他们毫无防备的时候忽然降临。
费孝通与王同慧结婚没多久,二人就应约前去广西瑶山做社会调查。期间,费孝通不幸陷入瑶山猎人为逮捕野兽而制造的陷阱之中,被木石压住。心急如焚的王同慧奋不顾身地将石块逐一挪开,但此时的费孝通足部已受重伤,不能站立,因而王同慧急忙跑出森林求援,从此一去不返。直到次日傍晚,有人发现了受伤的费孝通,将他救了出来。七天后,湍急的山涧里浮出王同慧的尸体,费孝通这才知道,自己的爱人已经离世,他难过到泣不成声。而此时,他们结婚才刚108天。
妻子的忽然离世,让费孝通心中异常难过。为了疗伤,费孝通在导师吴文藻的安排下,前往英国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师从马林诺夫斯基学习。几年之后,费孝通在他的博士论文《江村经济》一书的首页上写道:请允许我以此书来纪念我的妻子。1935年,我们考察瑶山时,她为人类学献出了生命,她的庄严牺牲使我别无选择地永远跟随着她。
费孝通是个极其重感情的人,不仅体现在他对妻子的纪念上,还体现在为国为民的高尚情怀里。在抗战最艰苦的时刻,费孝通拿到了博士学位,但他没有选择留在国外享受,而是毅然回国,任教于云南大学。在此期间,费孝通在哥哥的介绍和撮合下与孟吟结婚,从此二人相依相伴,不离不弃,也成就了一段爱情佳话。
费孝通是君子,在杨绛的眼中是,在钱锺书的眼中还是。面对当年杨绛“不近人情”的拒绝,费孝通气过也苦恼过,但他气的不是杨绛的“绝情”,而是自己的怯懦胆小。如果许多年前,自己勇敢而坚定地表达对杨绛的爱慕之心,或许结果又全然不同了。但也正是杨绛的拒绝,激起了他内心潜藏的那股斗志,让他在自己所学的领域绽放异彩。后来,费孝通始终与杨绛和钱锺书保持着纯粹、深厚的友谊。
1979年4月,中国社会科学家访美,费孝通与钱锺书一路同行并机缘巧合地被安排在同一套间,二人之间的相处自然而亲密,这个从《听杨绛谈往事》一文中可以看出:
钱先生出国前新买的一双皮鞋,刚下飞机鞋跟就脱落了。费老对外联系多,手头有外币,马上借钱给他修好了。钱先生每天为杨先生记下详细的日记,留待面交,所以不寄家信,费老主动送他邮票让他寄信。钱先生想想好笑,淘气地借《围城》赵辛湄和方鸿渐说的话跟杨绛开玩笑:“我们是‘同情人’。”
这个“同情人”,非杨绛莫属。
2005年,享年94岁的费孝通去世,他和杨绛之间的纷扰纠葛也戛然而止。也许,对他而言,杨绛永远是自己心中那个不染纤尘、净如天使的梦,让他走到哪里带到哪里。带去天堂,便也从此充满了“此情不渝”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