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薇新瓣浸醍醐

瞬间就是一年,转眼就是一生。一个人的生命中,总有很长时间是用来寻寻觅觅、兜兜转转的。或许是为了等一个人,或许是为了做一件事。但不可否认,无论愿望能否实现,四季轮回永不停留。

许多人的相逢,都经历过无数次兜兜转转。但有些人相逢即是过客,很快消失不见;有些人相逢做了朋友,从此肝胆相照;而有些人相逢就是一生,从此白头到老。杨绛和钱锺书的相逢,便是最后一种。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在时间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迟一步,遇上了也只能轻轻地说一句:“哦,你也在这里吗?”

这不是杨绛和钱锺书相遇时的开场白,因为在他们相遇的时候,甚至没来得及说话,只是人群中对对方相视一笑,从此缘定一生。

他们在丁香花开的时候遇见,从此一见倾心;她的目光穿越人海一眼看到他,从此二人心中再无他人。风风雨雨的六十三年里,他们始终紧紧牵着对方的手,风雨无阻、一路前行。但她又始终站在他的身后,将所有的光环和荣誉留给他,自己甘愿做他背后的女子。

最好的爱情,不过是惺惺相惜、心心相印。他们的爱情,如是。

蔷薇新瓣浸醍醐

但凡才女,她们笔下的爱情似乎更加传神与独到,无论什么时候读到她们关于爱情的文字,都会怦然心动、浮想联翩。

但是,她们的才情越高,她们的爱情却并不一定如意。比如张爱玲爱上了滥情的胡兰成,石评梅与已有妻室的高宇君相恋。她们都是世间少有的为艺术而生的女性,但她们的爱情却含着无处倾诉的凄凉。

与她们相比,同是才女的杨绛无疑是幸运的、幸福的,在最美的年纪,遇到了那个最对的人。他们在乱世彼此扶持、互为依靠,从此执子之手、相携一生。他们的相遇如同冥冥中注定,早一步不行,晚一步也不行。

1932年春天,沉睡了一个冬天的清华园在阵阵春雷中悄然苏醒。新绿萌发、暗香浮动,摇曳的柳丝在春风的轻抚中蔚然生姿,成串成串的紫藤,将其正对着的天空剪辑成一片美丽的紫色花海。

3月初,刚刚结束了燕大借读考试的杨绛刚一考完,就迫不及待地想去清华看望好友蒋恩钿,刚好老朋友孙令衔也要去清华看望表兄,于是两人相约同到清华。当时,清华的女生都居住在古月堂,且清华校规规定男生不得入女生宿舍。于是,杨绛与孙令衔在古月堂前别过,她去找好友蒋恩钿,孙令衔则在古月堂门口等他的表哥—钱锺书。

蒋恩钿看到许久不见的杨绛,高兴得语无伦次,两人欢喜地聊着一些陈年旧事。期间,蒋恩钿忽然问杨绛:“既然来到北平,为何不到清华借读?”杨绛告诉她缘由,并说燕京大学的借读手续已经由孙令衔接洽办妥。但是,心念好友的蒋恩钿还是再三向杨绛游说,让她多打听打听借读清华的事情。

不知不觉,天色已晚,孙令衔会过表兄,就来古月堂接杨绛回燕京大学,于是,钱锺书就陪送孙令衔到了古月堂门口。此时,杨绛刚好从古月堂走出,孙令衔简单地为他们相互做了介绍:这是杨季康,这是我表兄钱锺书。两人简单打过招呼,杨绛便和孙令衔一起回燕京大学了。

这是杨绛和钱锺书的第一次见面,他们的相遇十分偶然,也十分具有戏剧色彩。他们匆匆一见,甚至没说一句话,但彼此竟刻骨铭心地难忘。

不久之后,燕京大学的借读考试成绩揭晓:一行五人,全部考试通过。而在当时的清华,借读并不需要考试,只需要找到住的地方就可以。于是,蒋恩钿也很快为杨绛办好了借读手续。和杨绛一起报考燕京大学的其他四人,都顺利地入读了燕京,只有杨绛听从了蒋恩钿的建议中途变卦去了清华。蒋恩钿同屋好友袁震借称自己有肺病,搬去校医务室,于是,杨绛自然而然有了落脚的地方。

周芬是杨绛唯一邀约一起来北京的女伴,她的身上有着优秀女性所有的特质—性情随和、易与人相处、成绩优异,与杨绛分别后的她很快就融入了燕京大学全新的生活中。由于燕京、清华两校临近,她和杨绛仍然时常来往,且和蒋恩钿、袁震等也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许多年后,在人民教育出版社编辑教材的周芬和杨绛仍然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一次,来看望阿季的周芬笑说:“路上碰到了东吴的同学,他问见到杨季康了嘛?”我说:“见了。”于是,他又问:“还那样娇滴滴吗?”我说:“还那么娇滴滴。”这话被钱锺书听见了,他立刻反驳:“哪里娇,一点也不娇!”

杨绛听到后笑呵呵地解释:“我的娇,只是面色好而已。东吴有的同学笑我,脸上三盏灯(脸颊和鼻子亮光光),搽点粉好吗?我就拿手绢擦擦脸,大家一笑。”

由此可知,杨绛初入清华大学时的姣好容貌。相貌好、年龄小、有才情、家世好……在书香世家长大的杨绛,知书达理、才学卓绝、沉静温婉,引来了不少男生的爱慕。尽管追求她的人犹如“孔子的七十二弟子”之多,她却丝毫不为所动。特别是在身边的女同学纷纷与男友约会、到处弥漫着甜言蜜语的时刻,心静如水的杨绛依旧坐在某个角落写字、看书,她纯粹而充实地过着一个人的小日子,完完全全遨游在知识的海洋里。

据说,在看到有个男生写给她的情诗“最是看君倚淑姊,鬓丝初乱颊初红”后,杨绛非但没有动心,反而向大家解释,说当时来信的人只是说自己年龄还小,要花更多的心思在学习上,不要交朋友之类。

《圣经》有言:“有的时候,人和人的缘分,一面就足够了。因为,他就是你前世的人。”冥冥之中,好像一切都安排好了似的,仿佛杨绛的耐心等待,只是为了那个不早不晚出现的意中人—钱锺书。

在清华古月堂的相见,对杨绛和钱锺书而言,在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有了别样的意义。彼时,初春的风悠然地穿过古月堂,带着花的馥郁芬芳,住进了两颗少年的心。杨绛看着面前的少年,只觉得他风度翩翩,“蔚然而深秀”;少年看着正值桃李花季的杨绛,完全被她的清新脱俗所俘虏。尽管事后,孙令衔还莫名其妙地告诉钱锺书,杨季康有男朋友,又跟杨绛说,钱锺书已订婚,但这丝毫没有阻挡两人想要再次见面的心。

几天之后,钱锺书给杨绛来信,约她在工字厅客厅相见。两人见面后,平日才高气傲的清华才子钱锺书第一句话就是:“我没有订婚。”才貌双全、追求者众、被同学戏称为“七十二煞”的杨绛也快速回应道:“我也没有男朋友。”

这次见面后,他们的感情迅速升温。两人开始鸿雁往来,“越写越勤,一天一封”,直至杨绛觉出:“他放假就回家了,(我)难受了好多时。冷静下来,觉得这是fall in love了。”

对于文学同样的热爱,性格上相互的吸引,使得两人越走越近。从他们相遇那一刻开始,他和她的心中便只有彼此,再无他人。

在繁华交织的嘈杂中,许多人会用一颗冷心观红尘,但唯独他,能在这冰冷之中一眼洞穿你清寂的凉,然后一眼明白这世间所有的繁华,不过是你和他身边的过眼云烟。他会在众人之间一眼看到你,然后读懂你,明白你。

杨绛和钱锺书的爱情,就像雪小禅笔下的爱情这样澄澈空灵,纯净美好。

许多年后,杨绛回忆起第一次去清华的那天,她这样描述了对清华的第一印象:

1932年春,我借读清华大学。我的中学旧友蒋恩钿不无卖弄地对我说:“我带你去看看我们的图书馆!墙是大理石的!地是软木的!楼上档库的地是厚玻璃!透亮!望得见楼下的光!”她带我出了古月堂,曲曲弯弯走到图书馆。她说:“看见了吗?这是意大利的大理石。”我点头赞赏。她拉开沉重的铜门,我跟她走入图书馆。地,是木头铺的,没有漆,因为是软木吧?我真想摸摸软木有多软,可是怕人笑话:捺下心伺得机会,乘人不见,蹲下去摸摸地板,轻轻用指甲掐掐,原来是掐不动的木头,不是做瓶塞的软木。据说,用软木铺地,人来人往,没有脚步声……下楼临走,她说:“还带你去看个厕所。”厕所是不登大雅的,可是清华图书馆的女厕所却不同一般。我们走进一间屋子,四壁是大理石,隔出两个小间的矮墙是整块的大理石,洗手池前壁上,横悬一面椭圆形的大镜子,镶着一圈精致而简单的边,忘了什么颜色,什么质料,镜子里可照见全身。室内洁净明亮,无垢无尘无臭,高贵朴质,不显豪华,称得上一个‘雅’字。

——杨绛《我爱清华图书馆》

所有的美好,都在杨绛的这段文字中隐含。茫茫人海中,很多人彼此擦肩成为过客,但杨绛和钱锺书的相遇却不早不晚,他们在最美的年纪,遇到了最美的彼此。

许多年后,钱锺书的眼前依旧会时常闪现出两人初见时的画面。

“颉眼空光忆当初,蔷薇新瓣浸醍醐,不知腼洗儿时面,曾取红花和雪无。”惊鸿一瞥,粉若蔷薇、白净红润的杨绛,犹如浸染在醍醐中的蔷薇花一般,娇羞清新美不胜收。

这样的美,怕是世间绝无仅有了。

似万千梦里遇见

爱情这件事情,最是充满玄机,什么时候遇到什么样的人,似乎是与生俱来、命中注定的。爱情不是找到的,一定是等了又等,遇到的。然后,她出现了,你认定了,这就是爱了。缘分总这样奇妙,曲曲折折之后,本以为一切都将截然不同,却忽然峰回路转,重回起点。

1910年11月21日,随着一声嘹亮的啼哭,在烟波浩渺的太湖之滨—无锡,一个男婴呱呱坠地。这个男婴就是钱锺书,后来成长为蜚声全国的才子。彼时,才女杨绛尚未出生。

钱家是个封建传统的诗礼之家,钱锺书的出生,满足了急于抱孙的钱福炯的愿望,因而钱锺书刚一出生就受到了全家人的宠爱。钱锺书的祖父钱福炯是清朝秀才,钱锺书的父亲钱基博是一代国学大师。生长于这样的书香门第、世家望族,钱锺书从小耳濡目染,自然受到熏陶和感染。

钱福炯育有四子,钱锺书的父亲钱基博排行老三,上面是大哥钱基成、二哥钱基全(早逝)。由于钱基成膝下只有一女,钱福炯便按照封建传统将钱锺书过继给大儿子—钱基成,这让一直无子的钱基成兴奋不已,他不顾瓢泼大雨,连夜去农村为钱锺书请来了奶妈。

钱基成为钱锺书取名“仰先”,字“哲良”,希望他能向先哲学习,提升自我。在钱锺书周岁抓周礼上,尚在咿呀学语阶段的钱锺书竟置其他于不顾,抱着一本书津津有味地啃起来,由此,家人正式以“锺书”二字为他命名。

转眼之间,锺书已经三岁,到了该上学的年龄。由于不忍看到孩子过早承受读书之苦,钱基成没有送他去学校,而是终日将他带在身边,听说书、上茶馆,四下耍玩。俗话说“玩物丧志”,整日无所事事的钱锺书,让钱基博特别担忧,但碍于大哥的情面,他不好当众劝说,于是便私下建议,让锺书早日进学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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