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间乐园——从《爱的艺术》看萧红的童年

(四)人间乐园——从《爱的艺术》看萧红的童年

我爱钟楼上的铜铃,

我也爱屋檐上的麻雀,

因为从孩童时代,

它们就是我的小歌手啊!

——萧红《沙粒》

美国精神分析心理学家弗洛姆在《爱的艺术》中认为,无条件的母爱,象征着孩子的“自然世界”;有条件的父爱,则构建着孩子的“思想世界”。无条件的母爱,代表着无拘无束的自然世界,是栖息心灵的精神故乡;有条件的父爱,则代表着严肃规范的思想世界,以秩序、法律的形式,指引孩子的发展方向。弗洛姆也在《父母与子女之间的爱》中表述道:

母亲的作用是给予孩子一种生活上的安全感,而父亲的任务是指导孩子正视他将来会遇到的种种困难。

萧红的身世,并不像她笔下的农村底层人物那样凄凉。她本姓张,学名秀环(乳名荣华),1911年出生于黑龙江省呼兰县城的一个富裕地主家庭。因名字与二姨姜玉环相近,外祖父后来给她改为乃莹。

萧红的父亲张廷举,是祖父张维祯的继子,曾经接受过良好的教育,毕业于齐齐哈尔黑龙江省立优级师范学堂,担任过小学校长、教育局长、黑龙江省教育厅秘书等职务,是呼兰颇有声望的乡绅。对于萧红而言,她心中的“父亲”形象,是如同“严凉的石块”般的封建家长,对年幼丧母的萧红姐弟缺乏父爱的温情:

偶然打碎了一只杯子,他就要骂到使人发抖的程度。后来就连父亲的眼睛也转了弯,每从他的身边经过,我就像自己的身上生了针刺一样;他斜视看你,他那高傲的眼光从鼻梁经过嘴角而后往下流着。

冷酷的父亲,对于金钱比对子女看得更重,也常常为了房租而无情地鞭打那些贫苦的农民。萧红上完小学后,为了争取去哈尔滨上中学的机会,曾经绝食卧病抗争,父亲也无动于衷。后来,萧红声称不上学就出家,父亲怕有辱门庭,才不得已答应了女儿的要求。萧红在《呼兰河传》中伤心地回忆:

过去的十年我是和父亲打斗着生活。在这期间我觉得人是残酷的东西。父亲对我是没有好面孔的,对于仆人也是没有好面孔的,他对于祖父也是没有好面孔的。因为仆人是穷人,祖父是老人,我是个小孩子,所以我们这些完全没有保障的人就落到他的手里。

在萧红短促的一生中,祖父是她情感世界里最为重要的男人,也是最温暖厚重的底色。年迈的祖父,是个温和善良的老人,萧红出生时就已经六十多岁了。童心未泯的祖父,离世俗的规范很远,离活泼的童心很近,自然受到孩子们的喜爱:

祖父的眼睛是笑盈盈的,常常笑得和孩子似的。

祖父是个长得很高的人,身体很健康,手里喜欢拿着个手杖。嘴上则不住地抽着旱烟管,遇到了小孩子,每每喜欢开个玩笑。

祖父喜欢和孩子们开毫无机心的玩笑,喊一声“你看天空飞个家雀”,然后趁机把孩子们的帽子取下来,藏到长衫下或袖口里。孩子们无一例外地轻易就找到藏帽子的地方,而他们的游戏,却总是回回玩得开心。

和祖父在一起,萧红有着恣肆任性的快乐。有一回,年幼的萧红趁着祖父休息,把后花园的玫瑰花折了几十朵下来,插在祖父的草帽上,祖父还以为是这春天的雨水足,玫瑰花才香出二里地。等他进得屋来,刘姥姥一般的满头红艳艳花儿,惹得祖母也开怀大笑起来,而这个调皮的小女孩儿,则笑得滚倒在炕上。

这样毫无城府的相处方式,培养了萧红简单纯澈的心态,让她终身保留着天真无邪的个性。在冷漠的亲子关系之外,慈爱的祖父用他宽厚的胸怀,为童年的的萧红构筑了一个诗意的避风港:

父亲打了我的时候,我就在祖父的房里,一直面向着窗子,从黄昏到深夜——窗外的白雪,好像白棉一样的飘着;而暖炉上水壶的盖子,则好像伴奏似的振动着。

在下着大雪的黄昏,萧红围着暖炉听祖父读诗,看着他读着诗篇时微红的嘴唇。这样温暖静好的时光,成为萧红一生不能忘怀的记忆。

从祖父那里,知道了人生除掉了冰冷和憎恶而外,还有温暖和爱,所以我就向这“温暖”和“爱”的方面,怀着永久的憧憬和追求。

(《永久的憧憬和追求》)

在萧红那魂牵梦萦的呼兰故乡,祖父是唯一欣赏和包容她的长者。即使她在人生最艰难的时候,心里也闪烁着童年那爱的微光,从未放弃对光明的永恒憧憬,正是祖父根植在萧红生命底层的温暖和希望,成为支持着她不断往前走的力量。

在《呼兰河传》中,后花园是童年的萧红自然成长和嬉戏的乐园。在这个自由的天地里,万物都那样快乐而自在地成长着。萧红天生就是自然的女儿,在这个只属于她与祖父的世界中,有着天使般的纯真和快乐。后花园,就是她童年的伊甸园,洒满了爱和自由的光明,是她毕生眷恋和执着追求的理想净土。那些洋溢着无限热情的描述,令人对她生命的“后花园”心驰神往:

太阳在园子里是特大的,天空是特别高的,太阳的光芒四射,亮得使人睁不开眼睛,亮得蚯蚓不敢钻出地面来,蝙蝠不敢从什么黑暗的地方飞出来。是凡在太阳下的,都是健康的、漂亮的,拍一拍连大树都会发响的,叫一叫就是站在对面的土墙都会回答似的。

花开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鸟飞了,就像鸟上天了似的。虫子叫了,就像虫子在说话似的。一切都活了。都有无限的本领,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怎么样,就怎么样。都是自由的。倭瓜愿意爬上架就爬上架,愿意爬上房就爬上房。

(《呼兰河传》)

童年的经验是潜意识的影响,孩子往往在与他人的关系中寻找属于自己的人生,那么,萧红穷尽一生所要寻找的,就是这样一个自由、光明的后花园,还有和祖父一样宽厚良善的男性世界。

然而祖父的爱,代表的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父权”。在萧红的家中,掌管家政的是祖母,而祖父是个一天到晚闲着的人,常常为祖母擦地榇上的一套锡器,祖母还常常骂他懒,骂他擦得不干净。这时候萧红就冒着挨祖母骂的风险,把祖父拉到后园去:

一到了后园里,立刻就另是一个世界了。决不是那房子里的狭窄的世界,而是宽广的,人和天地在一起,天地是多么大,多么远,用手摸不到天空。

祖父这个封建秩序中的边缘人,令萧红完成了对生命意义的重新定义。她从此厌恶那个“房子里的狭窄的世界”,因为在祖父与父亲鲜明的对比中,她感受到了冷漠森严的伦理秩序对于亲情的戕害,也感受到了与祖父建立于自然中的亲情,是多么美好的体验。

萧红对于父亲与继母的夫妻伦理关系的反省,使她惧怕传统的婚姻陷阱:

后来我看到新娶来的母亲也落到他的手里,他喜欢她的时候,便同他说笑,他恼怒时便骂她,母亲渐渐也怕起父亲来。

聪明而敏感的萧红,观察和思考着自己周围的一切:

母亲也不是穷人,也不是老人,也不是孩子,怎么也怕起父亲来呢?我到邻家去看看,邻家的女人也是怕男人,我到舅家去,舅母也是怕舅父。

萧红对于严冷父亲的憎恨,使她在祖父死后,对家庭已经完全失去了眷恋。在她生命的初期体验中,男性世界是由截然不同的两个类型构成的:祖父的爱,是一个自然的世界,犹如蓝悠悠的天空下,她可以如野花野草一样自由生长;父亲的严,是一所森冷的房子,阴暗狭窄,处处是令人窒息的伦理规范。而从心理学意义上观照,毋宁说,祖父取代的是“母亲”的位置,给了萧红大自然的怀抱,是大地般包容、天空般广阔的无条件的母爱。

萧红的童年印象里,男性的角色是复杂多元的,可笑而可怜的有二伯、可悯而可敬的冯歪嘴子,他们留给萧红的记忆也是深刻的。这些肯与萧红这个调皮孩子玩耍的人,都与祖父一样,有着温厚而懦弱的气息。

有二伯是跟随祖父三十余年的老仆人,那时已经六十多岁了,常常头戴一个没有边沿的草帽,“他的脸焦黑,他的头顶雪白”。他穿的那些衣服,都是“我家压在祖父箱底的前清旧货”。有二伯的鞋子,不是前边掉了底,就是后边缺了跟,而且喜欢卷着裤脚,“耍猴不像耍猴的,讨饭不像讨饭的”。正如老厨子说的,“和尚看了像和尚,道人看了像道人”。性情温和的有二伯,不在乎与孩子的嬉闹。而七八岁的萧红却顽皮无比:

我和许多孩子们一道去抽开了他的腰带,或是用杆子从后面掀掉了他的没有边沿的草帽。我们嘲笑他和嘲笑院心的大白狗一样。

她和街上的小孩子在他背后一边扔石子,一边嘴里喊着“有二子”“大有子”“小有子”,“把他气得像老母鸡似的,把眼睛都气红了”。有二伯此时是一定要追打的,直到他们改口叫“有二爷,有二东家,有二掌柜的”才作罢。

有二伯从不说出自己的籍贯姓名,也从不回忆前三十年的情状,不吃羊肉,也不结婚成家。他最忌讳别人叫他的乳名,家里的老厨子要是这么叫他,他不单是生气,而且要骂的,或者要打的。萧红的父母亲,也要尊称他一声“二哥”。只有祖父喊他“有子”“有二”的时候,他是恭恭敬敬的:

向皇上说话,还称自己是奴才呢!宰相大不大,可是他见了皇上也得跪下,在万人之上,在一人之下。

有二伯对祖父深怀感恩之心,毕竟在性命难保的战乱年代里,是宽厚仁爱的主人收留了他。然而在这个家里,不过是有饭吃、有地儿睡,几十年寄人篱下的生活,养成了他许多古怪之处:

有东西,你若不给他吃,他就骂。若给他送上去,他就说:“你二伯不吃这个,你们拿去吃吧!”

有二伯虽是一位干苦力的长工,但他仍然希望保持一点人格尊严。然而他被萧红的父亲打了的时候,也并不反抗:

他站起来就被父亲打倒下去,他再站起来,又被父亲打倒下去,最后他起不来了。

就在当天夜里,有二伯要上吊,“等我们那灯笼一照,才看见他在房墙的根边,好好的坐着”。后来,他又叫嚷着要跳井,等到大家跑到井边一看,“有二伯并没有在井边,而是坐在井外边,而是离开井口五十步之外的安安稳稳的柴堆上”。后来,有二伯的“上吊”“跳井”,都成了笑话,被街上的孩子编成了歌:

有二伯跳井,没那么会事。

有二伯上吊,白吓唬人。

有二伯反复自杀的行为,虽然有一点作秀的可笑因素,但也是消极地抗议主人的残暴和冷漠。因为贫穷,有二伯也偷东西,这便与童年的萧红成了难友。在密室里碰见时,“他的肚子前压着铜酒壶,我的肚子前抱着一罐黑枣”,因为彼此害怕被揭穿,所以成为共同的秘密。

年老而有偷窃毛病的有二伯,自然被主人嫌弃,只要家里丢了东西,就说有二伯偷去了。萧红上小学后,有一天他就突然失踪了。离家出走的有二伯已是残年衰病,可在这冷漠的世上,他没有了劳动价值,是死是活,谁还会关注呢?

与后花园相邻的磨房里,还住着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冯歪嘴子。他是一位勤劳的人,总是一夜一夜地打着挷子;他是有趣的人,当厨子和他讲话溜掉时,他浑然不觉,仍在对着空无一人的院子发表长篇大论;他是宽容的人,生活的压力、掌柜的谩骂以及众人的诽谤,他都承受了下来;他是勇敢的人,与心上人王大姐终成眷属,并始终温柔地呵护着她和孩子;他更是坚强的人,后来他深爱的媳妇死去,也没有使他绝望上吊,他为了两个儿子坚强地活下去,每天推着粘糕叫卖,照顾着他的儿子,在外人的谩骂和漠视中过着自己愁苦但平静的生活。他从来不会因为残酷现实而绝望,思想永远停留在幸福的瞬间。

他觉得在这世界上,他一定要生根的。要长得牢牢的。他不管他自己有这份能力没有,他看看别人也都是这样做的,他觉得他也应该这样做。

于是他照常地活在世界上,他照常地负着他那份责任。

于是他自己动手喂他那刚出生的孩子,他用筷子喂他,他不吃,他用调匙喂他。

喂着小的,带着大的,他该担水,担水,该拉磨,拉磨。

他在这世界上他不知道人们都用绝望的眼光来看他,他不知道他已经处在了怎样的一种艰难的境地。他不知道他自己已经完了。他没有想过。

他虽然也有悲哀,他虽然也常常满满含着眼泪,但是他一看见他的大儿子会拉着小驴饮水了,他就立刻把那含着眼泪的眼睛笑了起来。

(《呼兰河传》)

萧红《呼兰河传》中的男性形象,极富文化批判意味。他们不是英雄也不是无赖,她既用刀锋解剖出他们的愚昧和麻木,又敬畏地审视着他们的坚毅与挣扎。冯歪嘴子完全遵循自己的意愿生活,他勇敢地对自己和家人负起责任,孤独而坚强地承受着艰难的生活。他的身上,融合了人性的一切卑微与伟大。

如果说,是对祖父的诗篇和后花园的眷恋,造就了萧红的才情和创造力;那么,也是对父亲的严酷与冷漠的恨意,造就了萧红的抗争和悲剧性。祖父般温良的人,总是与懦弱无能相伴;父亲般强悍的人,却总是与残暴严苛同行。灵魂的萎靡与人性的凉薄,是萧红赋予她笔下男性的最基本的负面性格特征。这两个在萧红生命初期打下烙印的男性,带给她的是冰火两重天的体验。

1930年,八十多岁高龄的祖父病逝。自幼缺乏父母关爱的萧红,从此失去了最温暖的庇护所。在九岁那年失去母亲的时候,萧红还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忙着在后花园捉蝴蝶,然而现在她饮醉了卧倒在玫瑰树下哭泣:

我若死掉祖父,就死掉我一生最重要的一个人,好像他死了就把人间一切“爱”和“温暖”带得空空虚虚。

我懂得的尽是些偏僻的人生,我想世间死了祖父,就没有再同情我的人了,世间死了祖父,剩下的尽是些凶残的人了。

以后我必须不要家,到广大的人群中去,但我在玫瑰树下颤怵了,人群中没有我的祖父。所以我哭着,整个祖父死的时候我哭着。

(《祖父死了的时候》)

这一年的春天,二十岁的萧红,站在她人生最彷徨的三岔路口。她终于选择了逃离家庭,开始了她一程又一程的寻觅。在萧红的一生中,对男性的爱与恨、尊敬与怜悯,不断被放大,也不断被超越。祖父留在她生命里的,是永久的憧憬和追求。爱,是不会忘记的,而那个理想的男性世界,又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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