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大地悲歌——从《祝福》之谜看萧红的故土
在乡村,
人和动物一起
忙著生,忙著死……
在乡村,
永久不晓得,
永久体验不到灵魂,
只有物质来充实她们。
——萧红《生死场》
鲁迅的小说《祝福》中,描写了一个被封建社会旧礼教吞噬的乡村女性——祥林嫂,“脸上瘦削不堪,黄中带黑,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在沦为乞丐后,她的记性尤其坏,然而遇到“我”的时候,极秘密地切切地问:
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
祥林嫂提出的灵魂有无之谜,无非是寄希望于死后的世界,一家人可以再见面团圆,而她在生存的这个现世,体验到了幸福生活的意义了吗?她曾经有过幸福的家庭生活,没有公婆的欺压,男人也老实憨厚,孩子活泼可爱,这就是女性最大的幸福了。然而,天灾人祸打破了她短暂的美梦。失去了世俗意义上贤妻良母身份的祥林嫂,虽然活着,却成为无处皈依的孤魂野鬼,因为她在社会体制里找不到依附,又没有自己独立的位置。
人在习以为常的生活中,往往会失去思考的能力,连祥林嫂式的憧憬都没有,只是麻木地按照约定俗成的惯性往前走。而处于依附地位的女性,命运就更为悲凉,如同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柏杨在《丑陋的中国人》里,把这种传统的因袭力量比作酱缸,就如萧红在回望祖祖辈辈因袭传统的生活时,呼兰那个小城,就会清晰地出现在她的记忆中:
这小城并不怎样繁华,只有两条大街,一条从南到北,一条从东到西,而最有名的算是十字街了。十字街口集中了全城的精华。十字街上有金银首饰店、布庄、油盐店、茶庄、药店,也有拔牙的洋医生。
20世纪20年代的黑龙江呼兰小城,世上人家的生活也是井井有条的。除了十字街之外,还有两条从南到北的,大概五六里长的街,一条叫做东二道街,一条叫做西二道街,都有几座庙、几家烧饼铺、几家粮栈。东二道街上有时兴的一家火磨、两家学堂,令人闻到一点时代的新鲜气息。
小城也经常举行一些盛会一一跳大神、唱秧歌、放河灯、野台子戏、娘娘庙会。人们的虔诚,都是为讨鬼神欢心:跳大神是为驱鬼的,唱大戏是祈祷龙王爷的,四月十八娘娘庙会是烧香磕头求子的,七月十五放河灯是让鬼顶着个灯去托生投胎的。这些不无蒙昧的祭拜鬼神习俗,在萧红笔下,却俨然生发出异样的光彩。譬如萧红笔下的野台子戏:
眼看台子就要搭好了,这时候,接亲戚的接亲戚,唤朋友的唤朋友。……看戏去的姑娘,个个都打扮得漂亮。……戏台下敲锣打鼓震天地响。那唱戏的人,也似乎怕远处的人听不见,也在拼命地喊,喊破了喉咙也压不住台的。那在台下的早已忘记了是在看戏,都在那里说短道长,男男女女的谈起家常来。
呼亲唤友的温暖人情、涂脂抹粉的靓丽风景,野台子上的紧锣密鼓、野台子下的喧闹争吵,无不展示了民间生活中热闹飞扬的一面。然而,东二道街上还有一个五六尺深的大泥坑,雨天的时候,大泥坑分外令人怵目惊心:
坑里白亮亮地涨得溜溜的满,涨到两边的人家的墙根上去了,把人家的墙根给淹没了。来往的过路人,一走到这里,就象人生的路上碰到了打击。
晴天的时候,泥坑就会滋生蚊蝇,而底部的泥浆比浆糊还黏,会黏住飞舞的小昆虫和轻灵的小燕子。到了夏天的旱季时节,泥坑上就会结一层看似干燥结实的硬壳,过路马车也会被迷惑,以至粘住陷进去了,附近的居民们帮忙抬车抬马,像过节那样地看热闹。于是,有说拆墙的,有说种树的,但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想过把泥坑填平。
至于泥坑子一年淹死几只猪,就是寻常事了,因为有了这个泥坑,就可以常吃淹死的便宜猪肉,大家感到万分心安理得。可是一年到头有那么多傻猪么,谁也不想去追究,那暗紫色的猪肉究竟是不是瘟猪肉。萧红笔下的故乡人物,更多是陷落在传统这个泥坑里的猎物,在暴虐的自然和恶劣的环境里求生:
一年四季,春暖花开、秋雨、冬雪,也不过是随着季节穿
起棉衣来,脱下单衣去地过着。生老病死也都是一声不响地默默地办理。
这里呼喊着沉没着的,都是最弱势的群体,无人施以援手,如同狂风卷起的枯草,一会儿就消失在茫茫的旷野里:
人们关于他们都似乎听得多、看得多,也就不以为奇了。偶尔在庙台上或是大门洞里不幸遇到了一个,刚想多少加一点恻隐之心在那人身上,但是一转念,人间这样的人多着哩!于是转过眼睛去,三步两步地就走过去了。
在萧红笔下,生命有着不堪一击的脆弱,人类永远无法摆脱死亡的悲剧:
生、老、病、死,都没有什么表示。生了就任其自然的长去;长大就长大,长不大也就算了。
老,老了也没有什么关系,眼花了,就不看;耳聋了,就不听;牙掉了,就整吞;走不动了,就拥着。这有什么办法,谁老谁活该。
病,人吃五谷杂粮,谁不生病呢?
死,这回可是悲哀的事情了,父亲死了儿子哭;儿子死了母亲哭;哥哥死了一家全哭;嫂子死了,她的娘家人来哭。
哭了一朝或是三日,就总得到城外去,挖一个坑把这人埋起来。
埋了之后,那活着的仍旧得回家照旧地过着日子。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
然而死亡可怕吗?倒不见得。人们在社会的底层与伦理的枷锁中苟活,和祥林嫂一样,把希望寄托在来世,东二道街上的几家扎彩铺,就是为死人而预备的天堂生活:
人死了,魂灵就要到地狱里边去,地狱里边怕是他没有房子住、没有衣裳穿、没有马骑。活着的人就为他做了这么一套,用火烧了,据说是到阴间就样样都有了。
扎彩铺里的伙计,其实也不过是几个极粗糙极丑陋的人,生活得贫困不堪,“他们吃的是粗菜、粗饭,穿的是破烂的衣服,睡觉则睡在车马、人、头之中”,却能够制造出炫眼耀目的庭院,和里面所应有的栩栩如生的奴仆、车马、鸡鸭,而且“是凡好的一律都有,坏的不必有”。这个无所不有的大宅子,让穷人们看了,竟觉得活着还不如死了好。
生,容易;活,不容易。中国农村妇女的生活,完全是无意识、无目的的,仅仅盲目地遵循习俗而将生活一代代延续下去。经受过人文主义启蒙思想洗涤的萧红,回顾遥远的故土,对仍旧生活在古老精神世界里的乡民,特别是那些女性满目疮痍的生命状态,于无尽的悲悯中透露出沉重的批判。
《呼兰河传》里的小团圆媳妇,长得黝黑高大、活泼大方,“见人一点也不知道羞”“两个眼睛骨碌碌地转”“坐到那儿坐得笔直,定起路来,走得风快”,街坊邻居都议论她不像个团圆媳妇。她的婆婆就依照祖上的规矩,不分白天黑夜地打她,还把她吊在房梁下,用皮鞭子抽她,用烧红的烙铁烙她。团圆媳妇被虐待病倒后,婆婆听信谣言,请人跳大神,给她烧替身,逼她吃全毛鸡,还把她扒光了按在装沸水的缸里驱邪,活活把刚十二岁的活泼可爱的女孩折磨死了。
请神的人家为了治病,可不知那家的病人好了没有?却使
邻居街坊感慨兴叹,终夜而不能已的也常常有。
满天星光,满屋月亮,人生何如,为什么这么悲凉?
她们把自己的一生,捆绑在因袭的传统里,又用套住自己的绳索,紧紧地勒住那些不安分女子的手脚。这种毫无人性的残忍,是以极其理直气壮的态度进行的,除了自家的女儿和媳妇,还有别家那些不够规矩的媳妇和女儿。长着大眼睛、梳着长辫子的王大姐,仅仅因为不听从父母之命,选择嫁给了一个穷苦的磨倌冯歪嘴子,便转而在乡邻的眼中变成了“坏女人”,最终在冰冷的严冬和无情的奚落中死去。一切无形的杀戮,都是平静而安然地发生的。在这些司空见惯的“死亡”中,敏感的少女萧红,却体会到无穷的悲凉况味。
在成名作《生死场》里,萧红在内省的层面上呈现了农村的伦理关系悲剧。她以最冷峻的刻刀,雕塑着故乡那些女性在泥淖中悲怆的挣扎姿态。《生死场》里第一个出场的女性,是二里半的老婆麻面婆。萧红以写实主义的笔触,刻画了这个逆来顺受的女性形象。麻面婆从事着最操劳的农耕和家务劳动,话语不娇嗲,面貌也不娇媚:
让麻面婆说话,就象让猪说话一样,也许她的喉咙组织法和猪相同,她总是发着猪声。
汗水在麻面婆的脸上,如珠如豆,渐渐浸着每个麻痕而下流,麻面婆不是一只蝴蝶,她生不出翅膀来,只有印记的麻痕。
萧红那支柔弱而冷峻的笔,打破了女性的唯美神话,体现的是她们原生态的粗粝生存、怵目惊心的丑陋与悲惨。如果说农民是社会阶层的基石,那么农村女性就是伦理秩序中最为忍辱负重的黑土地。生活在野蛮的农村,她们也从来意识不到自己的存在,只是按照动物的方式,让生存变成生活的唯一需要。即使是二里半这样残疾的男子,对麻面婆而言,也是家庭的主人。她像男人一般干着体力活,却还是一见到自家男人就会胆战心惊:
麻面婆的性情不会抱怨。她一遇到不快时,或是丈夫骂了她,或是邻人与她拌嘴,就连小孩子扰烦她时,她都像一摊蜡消融下来。她的性情不好反抗,不好斗争,她的心永远贮藏着悲哀似的,她的心永远像一块衰弱的白棉。
为什么她们活得这样卑微呢?她们的声音,总是那么悲凉而无助;她们的人生,总是如此苍凉而寂寞。每一个曾经对爱情和生活充满幻想的少女,都会在严酷的现实冲刷下,磨去珍珠晶莹纯澈的光彩,变成浑浊苍白的鱼目。
金枝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她和成业的爱情,是青春萌动时的两情相悦,她一心想着心上人,不顾青红地胡乱摘着柿子,抛了筐儿去赴约。在懵懵懂懂的交往中,女孩被发育完全的男子的热情诱惑了。金枝的母亲试图阻止女儿,因为婚前性行为是男子的荣耀,却是女人的耻辱,伤风败俗的罪名,是由女性独自担当的。
成业是福发的侄子,福发的女人没有自己的名字,也没有自己的喜怒哀乐,一切听从丈夫的旨意,连讨好丈夫的妩媚一笑,都怕笑的时间长会挨骂,“我怕男人,男人和石块一般硬,叫我不敢触一触他”。婶婶在察觉成业的恋情后,悲伤地对他说:
等你娶过来,她会变样,她不和原来一样,她的脸是青白色;你也再不把她放在心上,你会打骂她呀!男人们心上放著女人,也就是你这样的年纪吧!
你总是唱什么落著毛毛雨,披蓑衣去打鱼……我再也不愿听这曲子,年青人什么也不可靠,你叔叔也唱这曲子哩!这时
他再也不想从前了!那和死过的树一样不能再活。
金枝怀孕后,不顾害羞,请求母亲把自己嫁给成业。然而,当她梦寐以求地和心上人在一起时,等待她的是怎样的生活呢?只有相恋的那些日子是柔情蜜意的,一旦女人成为男人的俘虏,就永远套上了奴隶的枷锁,等待她的只是无尽的屈辱和折磨。
果然,金枝做了成业的妻子后,繁重的生活负担,田间地头、一日三餐,让他们无暇顾及情爱。很快她就成为家庭劳作和生育的工具,更成为男人精神上的奴隶。婚后四月,金枝就和别的女人一样,在男人的严苛打骂中,开始诅咒这个相恋过的男人,感受着爱情的渺茫和人心的凉薄。
和农村里的母猪、母狗一样,女人们在婚后也无一例外地经历着生产的苦痛。娇小的金枝也经受了生育的苦难:
受罪的女人,身边若有洞,她将跳进去!身边若有毒药,她将吞下去。她仇视著一切,窗台要被她踢翻。她愿意把自己的腿弄断,宛如进了蒸笼,全身将被热力所撕碎一般呀!
可金枝在刑罚下生出的这个小女儿,才刚刚满月,就因为成业把养活妻儿当作重负,而在争吵中被他暴虐地活活摔死,随便用稻草捆捆,就扔在了乱葬岗上。等金枝哭了几天后去寻找,已经被野狗撕扯得尸骨无存。
女性以顺从为美德的传统,在集体无意识中塑造着奴隶的奴隶。她们的生命力是那么顽强,然而在失去工具的价值后,连生存都显得那么悲惨。在《生死场》中,最凄凉的一个女子,是打鱼村最美丽的女人——月英。她容貌美丽,“生就的一对多情的眼睛,每个人接触她的眼光,好比落到绵绒中那样愉快和温暖”;她性情温柔,“她是如此温和,从不听她高声笑过,或是高声吵嚷”。
当月英患上瘫病后,贫穷的丈夫不是带她去医生那儿治病,而是愚昧地请神、烧香,跑到土地庙前跪拜索香灰作药。后来他奔波得累了,就打骂这个曾经美貌贤淑的妻子:
娶了你这样老婆,真算不走运气!好像娶个小祖宗来家,供奉著你吧!
历史上多少女性因倾城倾国的美貌而留名青史,而乡村女性的容貌,却没有人怜香惜玉。见妻子丝毫没有好起来的希望,绝情的丈夫就残忍地抛弃了她。
晚间他从城里卖完青菜回来,烧饭自己吃,吃完便睡下,一夜睡到天明,坐在一边那个受罪的女人一夜呼唤到天明。宛如一个人和一个鬼安放在一起,彼此不相关联。
被痛苦的疾病摧残,被冷漠的丈夫遗弃,人生的残酷是如此醒目!瘫痪在床的月英,连一口水都喝不到,牙齿也变成绿色,下身浸泡在排泄物中腐烂生蛆,面貌如同女鬼。她对前来看望她的王婆和女伴们说:
你们看看,这是那死鬼给我弄来的砖,他说我快死了!用不著被子了!用砖依住我,我全身一点肉都瘦空。那个没有天良的,他想法折磨我呀!
萧红笔下那些挣扎着的乡村女性,是“力透纸背”的,鲜明地演绎了她们从生到死的悲剧。女性的温顺与坚忍,默许了男权的冷酷与无情,在男权为中心的社会里,女人生存的意义,除了生育工具就是劳作奴隶,而不是被爱被尊重的对象。
千千万万的普通女性,没有反抗只有顺从,这种历史悠远的心理积淀,渐渐内化为女性深藏的集体潜意识,同样反过来维护了男性的霸权。而作为一个接受了五四新思想熏陶的女性,又耳闻目睹了这些怵目惊心的怪现状,萧红坚定了逃离这块残忍的黑土地的信念,下定了自我剥离于这一残酷的社会伦理秩序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