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留·离婚像截肢
朱安:一颗锈了的图钉
去参观北京阜成门内西三条的鲁迅故居,是在夏天。
不大的四合院,种有丁香。北面是两进的卧室,临门一间偏房大概8平方米左右,沿窗摆着张桌子,靠西墙设着张床,桌子上摆着一张介绍性质的小纸片,上书:鲁迅母亲和朱安的卧房。从1924年5月搬进小院,直到去世,朱安不曾离开过这里。
看过朱安的照片,知道她并不美丽。眼睛低低地望着,重重的单眼皮,有一种旧式媳妇的恭顺。高额头,扁鼻子,厚嘴唇,穿一件深色元宝领的旧式棉袄,那竖起的领子把脸庞遮盖了大半,人躲在衣服后面似的,更显得逼仄尖薄。
小脚、没读过书的朱安是旧中国的产物。留洋归来的鲁迅,从一开始便带着种抗拒式的负面情绪与她相对。作为新文化运动的一面大旗,恋爱自由婚姻自主的观点,鲁迅何尝不知,可他毕竟是从旧时代的淤泥塘里走出,进而迈上新时代坦途的。旧时代的种种牵绊就像腿脚上沾染的淤泥,哪能轻易甩掉。母亲的“礼物”不能不收,孝敬母亲是应该的,更何况,母亲也需要人陪,那就先收下来吧。
朱安
鲁迅对朱安的不接纳,有一种先入为主的意思,是不可改变的刻板印象。朱安是“旧”了一点,可这“旧”,在现在看来,恰恰是标准家庭主妇的绝好质量。温良恭俭的朱安,最起码比胡适的那个欲操刀砍人的太太,要温婉得多。
遗憾的是,历史不曾给她证明自己的机会,作为一个女人,朱安留给我们的印象是:太过扁平,没什么生气,虽然“苦菜花”着实令人同情,可终究不是做人生伴侣的好对象。
于是乎,在新旧历史风云转变的夹缝里,朱安们只能是时代进步的牺牲品。她那三寸的小脚,颤颤巍巍,迈过了旧时代的门槛,站在了新时代的土地上,可接下来往哪里走,她不知道。她所能做的,只能是原地踏步。
新女性风风火火地上学去了,恋爱去了,革命去了,旧女性却没有朝前走的技能,洗衣做饭打扫卫生,这自小学会的一套,不能成为她们成长的依凭,反倒成为一种累赘和某种不为新一辈男性认同的口实,毫无竞争力可言。
女学生经过,抢尽了风头。“不学无术”的旧式妇女那套“无为而治”,再不能解决如何生活这个大问题,朱安们不能不迷惘了,宁愿转身回到旧时代。
1906年夏天,鲁迅从日本返归绍兴,奉母亲之命,与比自己大3岁的同乡朱安结婚。土语有云,女大三,抱金砖,言下之意,男人和比自己年纪大的女人结婚,会得到更好的照顾,是享福的美事。可鲁迅明显对这块“金砖”不满意。婚后4天,他便毅然东渡日本,朱安则顶着一个名不副实的媳妇头衔,伺候娘娘(绍兴话,即婆婆,指鲁迅的母亲鲁瑞),独守空房,一等13年。
13这个年数很有趣。江冬秀等胡适回安徽老家结婚,足等了13个春秋,终于守得云开月明;而朱安则是在婚后,枯等了鲁迅13载,可终究没换回鲁迅的心。
王宝钏苦守寒窑18年,薛平贵衣锦还乡,还她一个美满家庭;胡适给了江冬秀一个较美满的家庭,鲁迅为什么给不了朱安?在这里,不是说胡适近于人情,鲁迅心肠太硬,我反倒觉得朱安的等待无功,恰恰是因为鲁迅太是个性情中人(胡适很理性,善于调和矛盾):爱,便是爱;不爱,便是不爱,鲁迅的感情世界,是清冽的。1919年冬天,朱安在鲁迅的安排下,和婆婆及三弟周建人一家搬去北京西直门八道湾居住。在八道湾,周氏一家团圆的岁月里,或许是因为朱安没有读过什么书,或许是因为大先生鲁迅的“冷落”让朱安在这个家庭有点自卑,又或许是由于朱安天生就有种与世无争性格,总之,在周氏兄弟分家之前,朱安这个长嫂,没有顺理成章地当上家。家庭的财政大权,悄然旁落到了周作人的日本媳妇——羽太信子手里。
真替朱安不值!幻想着她当了家,手握财政大权,像王熙凤般撒豆成兵把整个大家庭调配得服服帖帖,那各路人马,恐怕就会对她另眼相看了吧。
事与愿违。
在旧时代,婚姻问题最容易成就一个女人,也最能让一个女人抬不起头。羽太信子是不把朱安放在眼里的吧。她们妯娌之间,朱安多数时候持失语状态,羽太则全然掌握了话语权。不然,当家的弟媳妇乱花钱,坐小汽车进进出出,挥霍无度,身为长嫂的朱安,怎么就不能站出来帮大先生帮娘娘批评她两句?按常理,这个家还轮不到二房媳妇嚣张。可朱安没这机会,或者说,她没准备好,也没法抓住机会。
就这么三年就过去了。三年后,因为某种至今不能确定的原因(羽太信子起了大作用),周氏兄弟失和。
1923年8月2日,鲁迅带着朱安,搬去砖塔胡同俞氏三姐妹处借住。介于担心流离失所的考虑,搬走之前,鲁迅曾询问过朱安,是愿意留在八道湾还是愿意回绍兴,如果她愿意回绍兴,他会按月给她寄钱。朱安婉转地拒绝了,她想和鲁迅一起搬出去,照顾他的日常生活。
1924年5月,朱安和娘娘一起,搬进了位于阜成门内的这间小四合院。这一年,朱安46岁。这个如今只有一棵丁香点缀的四合院,就是朱安后半生全部的天地。
1926年,鲁迅离开北京,南下广州、厦门,挣扎万分亦轰轰烈烈,同许广平女士结百年之好,后来便长期居住在上海。这其中,只有1929年和1932年回过北京两次。
作为新文化旗手的鲁迅,迈出这一步,很不容易,那种喊出“我可以爱”的悲壮,让人心痛。
朱安在北京西三条院内
在离婚潮汹涌流过,在走进新天地的男人们纷纷抛弃包办黄脸婆的时代,鲁迅没有离婚,对于朱安,他是放弃但不抛弃。他对朱安或许没有爱情,可一个“义”字,定还是有的。离婚,朱安何以承受?不离婚,自己又何尝不痛苦?一方面要忠诚于良心,一方面要忠诚于自己的感受,处于道德与爱情之间的鲁迅,恐怕也只能选择这个折中的办法。
鲁迅没有离婚,许广平的胸怀和大度让人钦佩(即便是在鲁迅去世三年后,编纂《鲁迅纪念集》时列鲁迅年谱,许广平亦敦促编辑不可不提鲁迅与朱女士结婚之事,而写到自己,她则径直拟写道“(民国)十六年,与番禺许广平女士同居”,朱安仍是鲁迅名义上的妻子,这件从母亲那里得来的“礼物”,将永远寄存在母亲那里。鲁迅对朱安不算坏,他所能做到的最好,大抵也只能如此,他和朱安有缘无分,各有各的人生。
那时的朱安,虽然顶着个原配夫人的名分,可已然像是个被供起来的偶人。朱安的内心,大概如一盆将熄的炭火,随着时光的流逝,只剩下一点对生的余温之恋。朱安以前觉得自己仿佛是个蜗牛,从墙底一点点往上爬,爬得虽慢,但总有一天会爬到墙顶的。可现在她没有办法了,她没有力气了。
周海婴的出世,对她未尝不是个震动。她只能以吃斋念佛遁入空门的心态度日,她的全部生趣,也只能是在照顾娘娘这件事上。大先生是新式的大先生,娘娘还是旧式的娘娘,有娘娘在,朱安可能还会觉得自己有点用处。
在这个略显阴沉的青灰色四合院里,两代旧式妇女相依为命。盛夏时节,丁香树枝繁叶茂,这里的天幕,有点像她在水乡绍兴的家。
寂寂流年也有突转。
1936年,鲁迅去世。北京方面的生活费,大部分是许广平在负担。
1943年,鲁瑞去世。临死前,她让朱安千万收下原周作人每月给她的15块钱(折合成当时的伪币150元),算是这么多年服侍她老人家的一个交代。是鲁瑞把朱安带到这个家来的。鲁瑞担心朱安的未来,想在生命的最后帮她安排安排,可这样的“安排”,显然是无力的,人走茶凉,抗战胜利后,周作人自身难保,哪里还能顾得上朱安?更何况朱安从心底里,大概也很抗拒收二弟的钱。大先生走了,如今娘娘也走了,朱安的人生走到这儿,真的是到了再无可恋的地步,人世间,仿佛也只剩下糊口这个本能,可供她去操劳。
由于经济上的困难,朱安忍痛将鲁瑞喂养了十几年的黄黑色大花猫,蒙了双眼,让佣媪带到崇文门外放走了。
抗战后期,朱安生活困难,有出售鲁迅藏书的念头,唐弢恰于此时北上,便和友人前往劝阻。那时的朱安只是默默地喝着汤水似的稀粥,吃着几块酱萝卜。
宋紫佩说明了来意,唐弢将上海家属和友人对藏书的意见补说几句,朱安听了一言不发,过一会,却冲宋紫佩说:“你们总说鲁迅遗物,要保存,要保存!我也是鲁迅遗物,你们也得保存保存我呀!”当真凄凉入骨。她在黑暗里沉默太久了。
虽然有许广平的接济,但在心底里,朱安似乎依旧有着那种“拿人家手软”的客气和怯怯,尽量把生活需要降到最低,不给别人造成太大麻烦。
1947年6月29日,朱安因病去世,享年70岁。逝世前,她还将两块衣料送给许广平作纪念。她说:“许先生待我好,她懂得我的想法。……她的确是个好人。”
朱安的一生是悲哀的,在她的生命里,几乎没有飞扬的时刻。她仿佛是一颗锈了的图钉,最初被钉在哪里,一生就只能钉在哪里,无可奈何孤独老去。
她不过是想做一个孝敬婆婆、恪守三从四德的旧式妇女,她最大的愿望,也不外乎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如若锦上添花的话,得到丈夫一点爱肯定便更好)。只可惜,她是带着一双小脚被推进新时代的,她无力往前走。
时代的列车,轰隆隆朝前驶去,站在车上望着车尾那些渐渐远去的人影,不经意间依稀还能望见朱安那哀愁的眼神,在夕阳的余晖里,淡淡地闪出一线光,瞬间又暗下去。这眼神里,是一代旧式妇女的命运写真。
许广平:纸面以下的情爱密码
历史总会制造出一些奇妙的巧合:许广平是在鲁迅和朱安结婚17年之后,才出现在鲁迅的生活里的,而鲁迅恰恰比许广平大17岁。
鲁许相遇之初,许广平是年轻激进的女大学生,鲁迅是声名卓著的大学教授。彼时,许广平刚结束一段痛苦的恋爱,鲁迅的心,则长久地深埋在漆黑的孤独里。在当年那场轰轰烈烈的女师大风潮里,许广平是学生方面的领头人,鲁迅则是老师方面的代表,他们相互鼓励,相互扶持,他们从共同的奋斗中,感觉到彼此才是真正的同路人。
那本堪称鲁许恋爱实录的《两地书》,现代人拿起来,乍一看,通常不解其意:没什么啊,写的都是些絮絮叨叨的平常琐事,而且作为情书集,这也未免有点太过于古板平淡——感情泛滥的年代,不少人似乎更习惯于为浓得化不开的情感表达击掌(譬如徐志摩陆小曼的《爱眉小札》)。可是当我们捧书对灯细读,恰是《两地书》中那一份欲说还休,更令我们感动。
鲁迅在《两地书》序言里说:“这一本书,在我们自己,一时是有意思的,但对于别人,却并不如此。其中既没死呀活呀的热情,也没有花呀月呀的佳句……”正是在这种平淡而近自然的笔调里,我们找到了一种节制之美:平凡琐事后是波澜起伏的内心,平凉外表下,是一颗火热的心。
如果说,徐志摩的恋爱,是开放型的,是满城风雨才罢休的,他是恋爱天地里的李太白,斗酒百篇,情感波涛山呼海啸,绵绵不绝,那么鲁迅的恋爱,则是内敛型的,是爱你在心口难开的,他是情感原野里的杜子美,字里行间,潜气内转,典故丛生。
《两地书》里的情爱密码,生朴而又有趣,读着它,像是侦探捧着一篇杂乱的莫尔斯符号,看似毫无章法,细碎凌乱,可一旦破译出来,则仿佛是用线串起了一盘珍珠,光华足炫人目。
《两地书》里的情爱密码,又像是藏在纸面以下的隐形字符,必须要显影水才能看得清。在这些躲躲藏藏若隐若现的情感密码里,我们看得见鲁迅的犹豫,看得见许广平的果敢,看得见一个老师和一个学生,相濡以沫,逐渐朝恋人的方向迈步。
他们最初的通信是在北京写就的,时间是从1925年3月到7月。此时两人都在北京,一个是老师,一个是未毕业的学生,两人未尝没有机会见面,但写信的乐趣,就在于它的间接性,通过纸面的文字表达自己,有些话更能说得出,不会觉得窘迫。
鲁迅的文字厉害,可是如果面对面与许广平交流,鲁迅先生不知是否还能如此晓畅,好似我们时代里的用手机发短信,有时候,电话里说不出口的,短信能帮大忙。借文字传达感情,可调控度较高。
鲁许北京时期的通信,开始谈的大多是老师和学生之间的寻常话,苦闷啊,学潮啊,人生啊,社会现状啊,现在看起来未免有点闷,可在这样简素的通信中,我们可以捕捉到鲁许之间的好感,最起码是有话说,有共同语言,而后,许广平便开始给鲁迅的《莽原》杂志提建议,鲁迅也开始帮许广平改发文章,以文字相交的两人,越走越近。
鲁许北京时期的通信,应该以四月为界,在1925年4月10日许广平给鲁迅的信中,她首先在称谓上做出了突破,原来那个“学生”、“小学生”、“你的学生许广平”,变成了俏皮可爱的“小鬼许广平”(之后鲁迅也帮她起过多个外号),一下子就把两人的距离拉近了不少。紧接着,她第一次去鲁迅家中拜访,在16号的信中,她开头便是一句:“‘尊府’居然探检过了!”此处,我们可以感觉到许广平的努力,她是在用一种近乎顽皮的书写,逐渐引导鲁迅放下教授的身份,走进原应平等的情感世界里去。
在《两地书》中,原信有几封是被删除了的,其中就包括1925年6月农历端午节时,鲁迅请许广平和另外一位女生吃饭之后许广平给鲁迅写的信,还包括鲁迅给许广平回信的前半封。这部分信,是编书的时候被删除的(鲁迅那一天可能因为高兴而喝多了,导致一位女士逃走,许广平可能第二天写信来赔罪)。
一删除,便引起了世人的兴趣——那其中一定藏着惊天的秘密吧。于是,看过原信的人便揣测说,鲁迅和许广平就是在这个时候定的情,理由可能是因为鲁迅那突然的紧张。
其实不必。生生给流动的情感加上一个固定的桩子,指令说,这里是定情处,未免有点刻舟求剑,同时,也把感情这东西量化了。情感本虚无,沉浸在感情的世界里,本来就是惝恍迷离,不知所往的,何时定情,主人公都未必说得清(只要不是山呼我爱你),充其量也只能说,这是他们相处过程中的一件大事。
1926年6月,许广平从女师大毕业,8月26日,鲁许二人同车离开北京,抵达上海后,两人分别,鲁迅去了厦门,许广平去了广州。从1926年9月到1927年1月,鲁许二人通信不断。
此时的鲁许二人,在彼此心里,都已经有了很高的位置,此次两地的分离,在某种意义上,反倒加深了鲁许感情的进程,它像是卡布奇诺里面的一块方糖。
在鲁迅和许广平恋爱过程中,鲁迅这方面,始终是艰涩的,对于恋爱,他心怀忧虑。正如他自己所说:“异性,我是爱的,但我一向不敢,因为我自己明白各种缺点,深恐辱没了对手!”
许广平
鲁迅的恋爱观是标准的一切从实际出发,光这一点,就值得我们学习。恋爱的指向是婚姻,可恋爱和婚姻之间,却又并不是一个顺接关系,恋爱不讲实际,婚姻则多少要讲求实际,恋爱的浪漫与婚姻的现实,对接起来难免会有痛苦。鲁迅说他明白各种缺点,是多么可贵的自知之明,年纪大、身体差,更大的阻碍是他已经有了一段名义上的婚姻,虽然他有他不凡的地位,有经济保障,但是他依旧为恋爱的对方着想——他可能不能给她名分,他怕辱没了她。
离开北京的家,抵达厦门,在生活条件相对较差,派系斗争依旧严酷的厦门大学国学院,鲁迅无疑是寂寞的,这中间的苦闷,向谁诉说?唯许广平而已。在厦门的日子,鲁迅于情感上,更加依赖许广平,许广平也以鲁迅为自己的心灵安慰。
乍分离,相思无解。在船上,他们就开始给对方写信。许广平乘的船路过厦门,她还要格外望一望厦门在哪里,并顺便打听从广州到厦门的路怎么走,并开始使用新的署名H.M.(害马之意)。
在厦门—广州通信里,除两人大量谈的工作情况外,总会有些十分有趣的微小的部分,使人眼前一亮。鲁迅身体不好,许广平很担心,在信中,鲁迅时不时便会向广州方面,汇报一下自己的饮食状况:不喝酒了他要提一下,饭吃一大碗(方底的碗,等于尖底的两碗)他也提,停止吃青椒改吃胡椒,吃牛肉罐头不吃火腿,吃点心和香蕉不吃肉松,吃了从未吃过的南方水果杨桃,见了却不敢吃的桂花蝉和龙虱。巨细无遗,他都向许广平说明。许广平还教鲁迅用湿石膏粉在食物周围画圆圈来抵御蚂蚁,并奉劝他自爱少喝酒,细心解释杨桃为何,桂花蝉、龙虱为何。这样的交流,似乎已经露出了夫妻的神气。许广平女士,俨然已经有了鲁迅后勤部长的样子。鲁迅在生活上,也开始渐渐遵守许广平的指示了。
在信中,鲁迅两次提到“女生”。第一次,是在刚去厦门任教时,有人来选课,鲁迅在信中写道:来听我讲义的学生,一共有二十三人(内女生二人)。特地加一个括号注明女生二人,不知是为了避嫌,还是为了引发小小的醋意。但很快,鲁迅便做出了解释:“听课的学生倒多起来了,大概有许多是别科的。女生共五人。我决定目不斜视,直到离开了厦门。”这样的解释,多少有点表忠心的意思,淳朴得可爱。
鲁迅时常关心许广平的经济情况。在1926年10月12日和10月15日,他两次在信中写道:“我看你的职务太烦剧了,薪水又这么不可靠,衣服又须如此变化,你够用么……”“你收入这样少,够用么?我希望你通知我。”口气温柔体贴。两性交往,经济很重要,男方给女方提供经济保障,这在女性已基本独立的当代,也被许多人认作理所当然,可一旦男方主动提出,就有一种温柔的情意在里面。苏青不是说过,我环顾四周,家里的一颗钉都是我挣来的,有什么意思呢?鲁迅想给许广平保护,让人很感动。
许广平得了一块金星石,她帮鲁迅刻了个印章寄过去,鲁迅特地要从上海邮购印泥,许广平便说:“傻子!一个新印章,何必特地向上海买印泥去呢,真是多事。”一声“傻子”,透露出了许广平和鲁迅感情的发展状况,之后,许广平还不时温柔地下达“命令”:命令鲁迅以后不准将信“半夜放在邮筒中”。鲁迅先生,是沉浸在许广平女士营造的温柔港里了,爱情的花,已酿出甜蜜。
在感情的世界里,鲁迅不再只是一个严肃的老师,许广平也不再只是一个俏皮好学的学生,他给了她温暖,她回报他,给了他一个坚定的眼神。在与鲁迅的爱恋中,许广平如此坚定与坚强,在流言四起的环境里,没有她的笃定的坚毅,鲁迅或许就喊不出那句让人听了心醉又心碎的“我可以爱”。
而许广平曾写下的爱的宣言,又多么令人鼓舞:“它——风子——既然承认我战胜了!甘于做我的俘虏了:即使风子有它自己的伟大,有它自己的地位,藐小的我既然蒙它殷殷握手,不自量也罢!不相当也罢!同类也罢!异类也罢!合法也罢!不合法也罢!这都于我们不相干,于你们无关系,总之,风子是我的爱!”
然而在去广州与许广平团聚之前,鲁迅还是有迟疑的。从1926年10月起,他就在信中反复解释自己不去广州的原因,并说明下半年会去。许广平则始终是商量的口吻,给他足够的时间做决定。恋爱讲求自愿,这是许广平的聪明。鲁迅自然有他自己的考虑,作为一个大学教授,他迈出这一步很不容易,内心的牢笼需要坚持不懈地努力才能破除,此时的鲁迅面对的最大阻碍,其实是自己的内心。
可就在此时,高长虹开始在《狂飙》上攻击鲁迅。在1926年11月7日的信中,鲁迅刚为赴粤之论做了个了结,紧跟着在15号给许广平的信中,鲁迅就提到长虹攻击自己一事,言语间,我们可以感觉到他的愤怒;写完此事,鲁迅又再次提起去广州之不合的几点,其中最后一点是:“我的一个朋友或者将往汕头,则我虽至广州,又与在厦门何异。”——这里的朋友,是指许广平(许广平曾提到要去汕头)。高长虹因许广平之故与鲁迅闹翻(至少鲁迅认为这是个原因),以及许广平要离开广州,都给了鲁迅一个刺激,这敦促着他早点下决断。接下来,许广平给鲁迅做了背心,帮他刻制了印有鲁迅名字的金星石,温暖的爱情最终战胜了荆棘,抵达了幸福的新天地。
1927年1月18日,鲁迅终于到了广州,任中山大学文学系主任兼教务长,许广平被聘为鲁的助教。没过多久,鲁迅便因不满中山大学的人事雇用问题而辞职,是年9月,鲁迅和许广平一同启程去往上海,并于10月8日住进虹口景云里23号,正式开始同居生活。
鲁迅、许广平及儿子周海婴
鲁迅和许广平是同居。面对伟大的爱情,我们没必要为贤者讳,即使在鲁迅去世后,许广平女士也没有避讳这一点。他们的“为了爱而同居”,有着特定的时代原因,鲁迅的不离婚,恰恰显示了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的责任心和良心——按照当今的方法,没有感情大可以离婚,充其量只需按月交付抚养费即可,干脆利落——可那个时代不同,鲁迅的压力大,朱安的压力又何尝不大,旧式妇女本就可怜可叹,离了婚的旧式妇女,又将会有何等的不堪。
鲁迅的保全朱安,许广平的胸怀宽广,令人敬佩,他们甚至是开创了一种新的两性相处模式:既坚守爱情,也尊重婚姻,他们以一种前驱的姿态,矗立在20世纪的婚恋舞台上,这种探索,对于当代两性的相处,都可谓颇具启发意义。
当然,这启发不是说鼓励这种三人婚恋的模式(婚外恋还需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这启发是说,当我们在面对爱情的时候,同时也应该时刻不忘责任。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写得一手好文章的鲁迅,以瘦弱的肩膀,在爱情的天地里,承担起了道义二字。
江冬秀:顺流逆流
江冬秀跟了胡适一辈子,在婚姻这件事上,她坚持到底,功德圆满。虽踏着小脚步伐,做了一辈子家庭主妇,可她也算走遍海角天涯,用那种坐在抽水马桶上犯便秘症的白玫瑰来比拟她,似乎有点不大合适。
可她绝不是红玫瑰。她少了红玫瑰的冶艳,但又比白玫瑰多一份当仁不让的霸气,她其实更像一株野地里的黑玫瑰,自成一格,以天生天养的气质撼人。
同样是旧式闺阁走出来的女子,朱安只能在四合院的一方天地里枯望清空,云卷云舒,都不与她相干,而江冬秀,则能以臃肿体态,走遍大洋两岸,跟海内外名流共持酒杯,抿一口甜涩的干红,说两句互相都听不懂的话,场面奇崛。
她把麻将从北京玩到上海,从上海带到纽约,之后再转战台北,一路搓过去,136张牌,张张都是熟人,活生生垒砌出小型万里长城。胡适无语,为成全爱妻,退避三舍,自觉跑去哥伦比亚大学图书馆找清净,没想到却做出一番学问;在台北,他更是想要成套买房,供冬秀搓麻专用,帮她成就一个终身癖好。说也难怪,旧式妇女,识字不多,又没有琴棋书画的习惯,除了照顾老爷,生活哪有重点,麻将在中国如此繁盛,大抵就是因为中国人爱好较少,坐在一处,搓麻谈话,游乐也有了,交情也有了,没准还能赢两个钱贴补家用,一举三得,何乐而不为?
江冬秀的麻将牌,搓出的是一种闲适。敢于安心狠搓麻将牌的女人,不是在寻找男人,便是太放心自己男人。江冬秀显然是后者。她仿佛稳坐西天的女菩萨,对胡适那两下子,早就吃透,年轻的时候都不过尔尔,更别说老了以后,相濡以沫,夫妻关系固若金汤,他怎么少得了她?天高任鸟飞,但终究有归巢一日。
恋爱不讲社会地位,声名卓著的教授,也可能被丘比特之箭击中,拜倒在女学生的石榴裙下,家庭生活有时候,谁又同你讲学历身份,在这里,我们看到的只有先生太太老公老婆。胡江的婚姻之潭倒映出的,不过是一个剽悍的女子组合了一个温柔的男子。两性的战争,超出了社会规则,只在几尺见方的厅庭中展开。劳苦功高许多年,江冬秀在家中的地位,细细琢磨,竟比胡适还高,熬至白头,她未尝不能卧在藤条大方塌上,做一回贾母,遥对着阶下一大家子儿女,颐养天年。
张爱玲说过一句话:没有用的女人,是最厉害的女人,因为她以婚姻为自己的事业,全身心经营,怎能不成功?的确,在这场世纪婚姻中,江冬秀堪称完胜。她的成功,不知激励了多少旧式妇女,在与新女性的对垒中,江冬秀,无招胜有招,一个“做自己”,成了她制胜的法宝。把握住大关节,不拘小节,江冬秀一生活得洒脱。
当年剧作家欧阳予倩因家人婚变,感慨于旧式女性命运,遂写下话剧《回家以后》,试图为旧女性寻找婚姻的出路:留学生陆学成归来,回家探望父母和妻子吴自芳,可身在异国求学的治平,却已经同新女性牛玛丽结合。一个是包办的乡下妻子,一个是自由恋爱的恋人,接受了新思想洗礼的陆治平,在回家之初思想上无疑是偏向新女性的,可随着对这位过去交涉不多的妻子吴自芳的深入了解,陆治平发现吴自芳也自有一种好处,知书达理,为人大度,不卑不亢,相比之下,牛玛丽则被塑造得那样泼辣不讲理。
吴自芳,自己芬芳,这样一个名字,包含了欧阳予倩太多的希望,她被赋予了一种被称作“贤惠”的品格:丈夫漂流在外,另觅新欢,她表示理解,并以乡村的耕读之乐平衡独守空房的孤苦,吴自芳的从容笃定,换回了陆治平的同情,进而使得他对她有了点爱,无限的希望就在未来……
话剧里的吴自芳胜利了,可现实中呢,欧阳予倩美好的愿望又何尝变为现实,在新旧交替的时代,有多少旧式妇女被外出读书的丈夫抛弃,相对折中的办法,也不过是放弃但不抛弃,姑且供养起来,裹着小脚不识字的女人们,有多少真正得到过丈夫的爱?身居弱势地位,没有谋生手段,掌控不了经济权,旧女性这个无声的群体,慢慢地坠入历史的深潭。
可偏江冬秀突围出来了。
在旧式女性的婚恋道路上,她是顺流而下的,依靠包办成就婚姻,是福是祸天注定。她的突围,在一开始,多少有些运气的成分(不过她也苦等胡适13年才守得云开月明),可就算是盲婚,她撞到胡适,又有什么话说?若将胡适换成鲁迅,江冬秀的人生将会怎样?是不是她也会在北京的一方天井了此残生?又或者是鱼死网破两败俱伤?我们不敢妄测。可换个方向看,在自由恋爱冲击旧式婚姻的大潮中,江冬秀又是逆流而上的,她的飞升里,有太多个人的努力:饶是胡适有百般聪明,江冬秀平时放羊,关键时刻却往往能奋力一击,保住婚姻。
胡适与江冬秀20世纪30年代在北平
江冬秀的婚姻,开头是悲喜剧,中间是闹剧,结尾是温柔的大团圆。这其中,中间一段最好看,江女士的以刚克柔的好戏,真令人拍案惊奇。
人本孤独,所谓精神上的了解,原本就是奢望。志摩小曼,才子佳人,般配爱侣,众人引为美谈,可志摩生前,小曼又能理解志摩多少?她来到志摩的生活中,为其增添的苦痛,未必比欢乐少。
而胡适和冬秀的组合,因为学识差距甚大,所谓精神交流,可能在婚姻之初,胡才子便没有太多的心理期待。
没期待,才有意外。江冬秀给胡适的惊喜,是建立在扎实的物质生活基础上的,胡适的身体她照顾,胡适的物品她保护,都说日久生情,这种坚守,恐怕不能不让胡适对她生出一丝切实的好感,而在此类好感之上的意外感动,则仿佛夫妻庸常生活中的小礼物,颇能给胡适一些惊喜——婚姻生活上的不间断垦荒,播种情感之苗,就仿佛差生提高成绩,因为空间巨大,所以格外看得见效果。
江冬秀读书自然不多,可憧憬于文人酸味恋爱的胡适,偶然遭遇冬秀那种天然质朴的关怀,就好像吃惯了山珍海味,突然来一顿家常的青菜豆腐,却也鲜美异常。
江冬秀是白字大王,她给胡适写信,遣词造句生朴可爱,直抵人心。
胡适生病,她写信关怀道:
你前两星期给我的信,你说十三四大概可以动生(身),你叶(叫)我不必写信把你,故我就没有写信把你,但是你到今天也没有回京,也没有写信把我,叶(叫)我这四天心里着急的不得了。还是你又发病了,还是有另(外)的原故?我日晚挂念和着急。你这一次离京,我没有一天心里不发愁,加只(之)你叶(叫)我盼望和着急,这是怎样说发(法)呢?高先生说你到上海再不能住了,说你这一尚(向)又没有一(以)前的身体好了。我今天听他说你今天不狠(很)好,我心里好比刀割一样。无论如何,我求你见我的信就赶快回京为要。我病了三天了……
胡适要去当官,她劝解道:
你现在好比他们叫你进虎口,就要说假话,他们就爱这一套。你在大会上说老实话,你就是坏人了。我劝你早日下台罢,免受他们这一班没有信用的加你的罪,何苦呢?……你看了我这封信,又要怪我瞎听来的,望你不要见怪我吧。我对与(于)你,至少没有骗过你呀。
没有过多的修饰,反而显示出一种处处为胡博士着想的赤诚,身为一个平凡的女子,江冬秀别有一套人生观,这种人生观,可能算不上复杂,但它却是忠孝节义自成一体,不需要任何知识分子来“拯救”。在胡适的知识大厦里,江冬秀就仿佛是动画片《机器猫》里神奇的魔术门,走过这门,便是另外一个精彩的世界。胡适的世界尘世纷扰,乱花渐欲迷人眼,可时不时走到冬秀的门里去,却能很难得地呼吸到了野外的新鲜空气。有这样一个枕边人,胡适未尝不幸运。
胡博士才貌双全,声名卓著,有大把女性爱慕,丝毫不令人意外。对于这样一个胡适,江冬秀的底线是,心可以出去放放风,但身一定要回家——这是对她正牌夫人地位的确保,天不变,夫人地位不变。
1926年,胡适准备去英国出差,临行前冬秀却与他一大闹:她反对胡适为徐志摩和陆小曼做媒。江冬秀不是不害怕胡适受徐陆爱情的影响,使自己步了张幼仪的后尘的。只要名分在,一切都好说。
胡适一生明恋暗恋不少,与美国丽人W的恋爱固然可歌可泣,温婉缠绵,可到底有点纸上谈兵,况且这段恋情,在胡江二人结合之时,已然明日黄花,冬秀没必要吃那一口过了期的老醋。
可也不是没有危难时刻。
1923年,胡适去杭州养病,造访南山烟霞洞,借住友人金复三居士在清修寺的房子养病。在杭州读书的表妹C听闻胡适抵杭,便频频上山造访。暑假开始,她索性搬来与胡博士隔壁而住。这样的交往,山风明月,似乎并无越轨之处,此二人整日里也无非读书看报,聊天散步。这种恋爱,对于胡适来说,仿佛是续接一场未完成的初恋,在美国同W戛然而止的恋爱,此时被搬到风景如画的杭州。在这场恋爱里,胡适享受到的,是在与江冬秀婚姻中找寻不到的文艺气质:听风,读画,吟诗。此种恋爱,从五四开始,便吹遍神州大地,文人墨客趋之若鹜,可事实上,这种恋爱真的可靠吗?
多年之后,曾经在赴港之前去杭州小游的张爱玲,就曾以西湖为故事背景,写下小说《五四遗事》。故事中,张爱玲以一贯的反讽姿态,颠破五四浪漫爱情的神话:罗某人最后的坐拥三美,支起桌子就能开一桌麻将,到底不还是没能走出封建婚姻的藩篱吗?其实,话说回来,封建婚姻未尝不好,只要两情相悦,亦能白头到老,关键是要看男女双方如何去对待,婚姻的问题,不该只出在“封建”二字上,男女两性的博弈,各朝各代,绵延不绝,即便是在今天,女性解放的口号喊得震天,围城里的困扰依旧存在。从这个角度看,江冬秀当年的奋力拼杀,更觉可贵,她的举动,对今天麻缠在婚姻中的女性,格外具有指导意义。
也许当年,胡适就根本没想过要离婚。三个月的恋爱,好比他婚姻生活的味精,调配出绝美菜品。可10月一到,理性的胡博士,还是照样回北京教课。这段恋爱,仿佛水过沙地,眼看便会了无痕迹。
是徐志摩泄露了天机。诗人回到北京,竟对嫂夫人透露了“烟霞门”事件。
她生命的全部精彩,都是他带来的,失去了他,就等于失去未来。
江冬秀不能不孤注一掷!她一手扯过一个儿子,菜刀架在自己脖子上,声泪俱下,台词大致如下:你好!你好!你要那个狐狸精,要同我离婚!好!好!我先杀两个儿子,再自杀!一哭二闹三上吊,封建时代农村妇女表达不满的手段,无非自残。拿刀劈开婚姻生活的路,这样戏剧化的场景,现在恐怕只能在怀旧港剧里看到。
秀才遇到兵,习惯喜欢说理的胡适被震懵了,一旦离婚,玉石俱焚,胡适不能不慎重考虑。
江冬秀的一把刀,彻底宣判了C的出局。婚恋的战场,从来都是你死我活。河东狮一吼,C女士再没机会走进胡适的生活,虽私下里有来往,却终少了长相厮守的完美。1925年,C女士毕业离开杭州前,给胡博士修书一封,博士回复词作一首:“多谢寄诗来,提起当年旧梦。提起娟娟山月,使我心痛。殷勤说与寄诗人,及早相忘好。莫教迷疑残梦,误了君年少。”
没想到C女士痴心不改,精神上执着追随胡博士,先入东南大学,选择胡适未竟的农学专业,之后又赴美留学,选择胡适母校康奈尔大学,从事农学研究,终生未嫁。当然,这是另外一段佳话。
夫妻之间谁占上风,谁处下风,往往需要一个事件来奠定,唐僧原本如何敌得过孙悟空,可一顶花帽下来,金箍缩额,紧箍咒一念,孙悟空天大的本事,照样得投降。“菜刀门”一战,无疑是江冬秀念给胡适的一首紧箍大咒。我想从这个时候起,江冬秀可能才算是彻底抛弃婚嫁以来的自卑,理所当然地在胡适的生活里,扮演一个女王的角色,胡适对她,只能以柔克刚,即便是水果刀飞到脸上,他也不过嘀咕几句了事。
不成功便成仁,有了这勇气,江冬秀扭转乾坤了。她把旧女性在家庭里的地位,提高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程度。从此,胡家便有了一套新“三从四得”:太太出门要跟从,太太命令要服从,太太说错要盲从;太太化妆要等得,太太生日要记得,太太打骂要忍得,太太花钱要舍得。
细细品来,胡适先生当真是经济适用男。
张幼仪:后来,终于明白什么叫爱
中学时代看电视剧《人间四月天》,刘若英把张幼仪演得很悲,无辜的眼神,嘴角颤抖着哭出来,离婚真的使她发狂……因为始终忘不了这一幕,张幼仪的形象,就这么在我心中定格下来。
从那以后,每看到有关张幼仪的材料,我总是留意,并且打心眼里佩服这个女人肩膀上的担当。
从1915年10月张幼仪在浙江硖石与徐志摩结婚,到1922年3月两人在德国柏林离婚,徐张走过的婚姻路,离整7年还差7个月。婚姻生活里有所谓“七年之痒”,徐张的婚姻,也恰恰是中了“七”的符咒。
1931年,徐志摩因飞机失事去世,来年头一号的《新月》杂志上,刊载了一系列纪念徐志摩的文章。其中胡适的一篇《追悼志摩》中,曾引徐志摩当年要求离婚的信:
故转夜为日,转地狱为天堂,直指顾问事矣。……真生命必自奋斗自求得来,真幸福亦必自奋斗自求得来,真恋爱亦必自奋斗自求得来!彼此前途无限……彼此有改良社会之心,彼此有造福人类之心,其先自作榜样,勇决智断,彼此尊重人格,自由离婚,止绝苦痛,始兆幸福,皆在此矣。
更奇崛的,是刊登在1922年11月6日和8日的《新浙江报纸》上的徐志摩张幼仪离婚通告。
这则通告,竟像是一篇辩论词,它没有对徐张离婚这件事,进行任何正面说明,反而极力去论证反对离婚的父母之“异于寻常”,严厉指出家庭反对离婚的不合理性。实行离婚,得不到家庭的支持,徐志摩竟跑去大众媒体上,为自己的行为辩解,妄图“笑解烦恼结”,天真到可笑。
这是典型才子式的不负责任。
当然,我们不怀疑,彼刻的徐志摩,确是用真心去寻找真爱。但这种以爱的名义造成的伤害,往往是令人不能承受的。他拍拍屁股谋求幸福去了,可他身后的女人呢,以何种心情、何种面目对待未来人生?
所幸张幼仪不是小脚,张幼仪读过书,张幼仪家里情况不错,更难得的是,张幼仪还有站起来的勇气。
徐志摩与张幼仪实行离婚,固然是因为当时他的感情之门,只向另外一个玲珑的女子敞开,再没空余地方容下张幼仪。但事实上,在徐张结婚之初,两家父母都对张幼仪表示满意的时候,徐志摩就嫌她土气(这恐怕是导致离婚的某种原因)。第一印象很重要,特别是像徐志摩那样唯美的西洋绅士,他所中意的美女,大致不出清丽雅致的范畴。
张幼仪到底土气不土气?
看她和徐志摩的合照,她带着大大的圆顶宽边遮阳帽,自有一种诚恳老实式的端庄,说土气有点过,她顶多只能算老气,但这大抵也是受生活环境影响所致,如果有机会,在时尚之都熏染几年,我想她也会变得时髦。可徐志摩等不到她蜕变。
两人结婚之时,张幼仪应男方要求,穿了红白混合的粉红色礼服,礼服有很多层丝裙,最外面一层粉红裙绣了几条龙,张幼仪还戴了中式头冠,亦土亦洋。
1920年,张幼仪去欧洲与徐志摩团聚,他们曾去巴黎的百货公司购物。徐志摩帮张幼仪挑了一些外国衣服,相比之下,张从家里带来的服装“全都不对劲了”。
衣食住行,“衣”字打头阵,张幼仪在装扮上的落伍,使得“洋气”的徐志摩颇不能接受。
徐志摩曾邀请过一位“明小姐”,去他和张幼仪在剑桥的家中吃饭。这位明小姐头发剪得短短的,涂着暗红色的口红,穿着一套毛料海军裙装,可她偏偏有一双挤在两只中国绣花鞋里的小脚,这让张幼仪很震惊。事后徐问张对明小姐有什么意见,张答道:小脚与西服不搭调。徐随即尖叫:我就知道,所以我才想离婚!
张幼仪与徐志摩
无论这一场景,是徐有意为之还是无意的,在徐的眼里,张幼仪永远是落伍的(虽然张是大脚)。小脚西服事件发生后,徐志摩便不辞而别,直到半年后出现在德国,徐张二人离婚。
张幼仪家底殷实,离婚后,她奋发图强,在银行里做到副总裁的位置,事业上已经算是很成功。于此工作之外,她开服装公司,出任总经理,涉足时尚业,最大的目的当然是为了赚钱发展事业,但其内心深处,恐怕不是没憋着一股劲儿,当年的小脚西服事件对她的影响,延续良久。这里面大概是有一种可爱的倔强:说我土,我偏要引领时尚潮流。
张幼仪执掌的云裳服装公司,是中国第一家新式服装公司。独特的立体剪裁法,一改中式服装扁平的状貌,在上海滩风靡一时。服装店开张的时候,徐志摩和陆小曼曾前去祝贺,还拍了照片(当时我年纪尚小,观后不禁愕然:这正牌妻和前妻的关系,好像还不错啊。半晌才转过弯,志摩和幼仪离婚之时,痴恋的是林女士,小曼属于后来者,并不在情敌之列,故理应情同姐妹)。
与小曼成婚后,志摩的生活,苦乐参半。他同幼仪偶尔还有联系,她坚持照顾徐的父母,徐的母亲在她那里“各事都舒服,比在家里还好些”。不知道此时的徐志摩,会不会对这个自己曾经伤害过的、隐忍坚定的女子心怀愧疚?
小曼一直病,徐感到很闷,娶名女人回家的滋味,想必他已尝到一二。他在破客栈里困守着,无生活可言,后来搬去宋春舫家住才好些。这时候的徐志摩,会不会怀念这个诸事不让他操心的张幼仪?
冷暖自知。
张幼仪把自己的人生一分为二,“去德国前”和“去德国后”。
去德国前,她大概是什么都怕,怕离婚,怕做错事,怕得不到丈夫的爱,委曲求全,可每每受到伤害;去德国后,她遭遇了人生的最沉重的怆痛,与丈夫离婚,心爱的儿子死在他乡,人生最晦暗的时光,如一张大网,铺天盖地笼罩着她,一切都跌至谷底。
伤痛让人清醒,就在这时候,她忽然明白,人生任何事情,原来都要依靠自己。别人的怜悯,搏不来美好的未来。离婚丧子之痛,让张幼仪一夜长大,羞怯少女,转身成为铿锵玫瑰,就算风雨琳琅,她无所畏惧,很快开创出真正属于自己的精彩。
张幼仪一生为人严谨,有人说她不计较,帮徐志摩照顾父母,帮徐志摩出全集,她都亲力亲为。其实,她又何尝不计较,一个不计较的女子,怎会在离婚后,独居多年?她只是自己同自己计较罢了。她意念中那种执拗的力量,强大到自己佩服自己,她的沉稳,使她永远会去扮演龟兔赛跑中,起跑较慢的角色。可凭借坚持不懈的毅力,她往往却能走到最后。
晚年张幼仪,对爱的定义,堪称经典。有人问她爱不爱徐志摩,她答道:“你晓得,我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我对这个问题很迷惑,因为每个人总告诉我,我为徐志摩做了这么多事,我一定是爱他的。可是,我没办法说什么叫爱,我这辈子从没跟什么人说过‘我爱你’。如果照顾徐志摩和他家人叫做爱的话,那我大概是爱他的吧。在他一生当中遇到的几个女人里面,说不定我最爱他。”
这样的回答,厚积薄发,就像一个依靠勤奋取得好成绩的学生,远兜远转,嘴上谦逊着,可内心磅礴的自信,无意中,还是渗透出一种剽悍。
你最爱的人,伤你最深;能伤你最深的,才是你最爱的人。二者何为正解?也许,爱与伤害,从来都是相伴而生。
忘记一个伤害你的人,重新建筑感情世界,需要多久?
告别徐志摩30多年后,张幼仪于香港再婚。
蒋碧微:双城纪
看蒋碧微,并不觉得她是一个绝色美人。在徐悲鸿那些以她为模特的画像里,蒋碧微身上总是带着淡淡的毛茸茸的光。她抱着猫,或是闲卧着,有一种少女的恬静。可到了自传里贴出来的一张作者相,她便是一身旗袍斜坐在沙发上的少妇,翘着腿,嘴角微微下拉,露出一种微苦凝重的神色——不知道怎的,隐隐感觉如此相貌的女子,是属于得理不饶人的类型。
一个是名声卓著的画家,一个是身居要职的高官,蒋碧微一生遭遇的两段情,堪称奇崛。
蒋碧微是那个时代出走的娜拉,她走出家庭,寻找爱情和新的生活。她也是为了逃婚。表面上看,她反对的是封建包办的婚姻,那个不学无术相貌平平的査姓男子,并不符合她理想中的爱人形象。她以十几岁的年龄,同徐悲鸿私奔去日本,辗转反复,最终官费去欧洲求学——蒋碧微人生的起步,一方面靠她的胆识,一方面可能靠着她的直觉。年轻英俊、才华横溢、身世波折的徐悲鸿,引起了她的同情和钦佩,一瞬间的决心,成全了这样刻骨铭心的出走。
这样一对璧人的出走,不由得让我们想起鲁迅笔下的涓生和子君:子君最后的离开,伤心无奈。蒋碧微不同,她是依偎着男人走出来的,赴欧几年,她也并未学得多么过人的生存本领。但在她的天性中,却始终存在着一种尖锐的东西,用民间一句俗话说,这是命硬。这个毅然跟随画家出走的女孩,从一开始,就注定要在人生舞台上,扮演不平凡的角色。
蒋碧微太亮烈,她的世界,没有回头路。她似乎从不懂得退一步海阔天空,她是爱情疆域的女战士,身披铠甲,手握长矛,长驱直入。当年撕心裂肺的婚变里,蒋碧微的表现可谓剽悍:她见到徐悲鸿孙多慈并存画中的《台城月夜》,当即没收,声称只要她在世一天,此画便不能公之于世;孙多慈送枫树苗给老师,蒋则当机立断,让人把树砍了作柴烧;徐悲鸿为孙多慈印画册、做宣传、谋求留学的官费,蒋便写信给负责留学的中方代表,横插一杠子(据蒋后来声称,孙的留学本来就没机会,这算辩解吗?)。十几岁就陪徐悲鸿流浪天涯,在蒋碧微看来,功成名就的徐悲鸿应该完完全全属于她一人,怎能与人分享?
20世纪20年代初的蒋碧薇
可她偏就看不到,两人性格追求上的巨大差异,已经让他们越走越远。蒋碧微识大体、顾大局,在世俗的世界里,她玩得很转,事事摆在面上,让人说不出半个不字。可这种看似天衣无缝的苛刻,对于徐悲鸿来说,却是有苦说不出。他的行为为人诟病,他的举止被指为不可理喻,可恰恰是这种“不可理喻”里,我们看出了一种艺术家独有的天真。相形之下,反倒蒋碧微显得有点处心积虑了。
在与孙多慈交往之初,徐悲鸿就曾向蒋碧微说明过情况,胸怀不可谓不坦荡,离婚的时候,他也悉数满足她的要求,100万加100张画,这是蒋碧微终生的物质依靠。可蒋碧微呢,她与张道藩何时开始,她是否曾与徐悲鸿交涉此事?宽己严人,这个一向自认为占据道德高地的女子,最后反而陷入了一种尴尬的境地。虽然在回忆录中,蒋碧微把她与道藩的故事讲得如梦似幻,堪称现代的爱情典范,可张道藩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以怀柔策略夺取二嫂的做法,怎么也算不上光明磊落,政客的爱情游戏比起艺术家的来,多少有点阴森森。
面对婚姻的冲击,蒋碧微在回忆录中把自己描述成一个竭力挽救的姿态:他诸多不义,奋然出轨,她替他掩盖,保住名声;他深陷广西,抛弃家庭,她不顾安危,毅然前往,劝他回南京。这时的她,可能真的是想挽救这场婚姻,但徐悲鸿的心思此时显然不在此处。这是感情的阴差阳错。等到同处重庆,他向她求和,她又不愿意去原谅这个被别人拒绝的徐悲鸿:镶有慈悲二字的极大的红豆戒指,给了蒋碧微太大刺激。可蒋碧微为何不懂得,此时正是她收复失地的大好时机,以前这么苦都过去了,丈夫要回家,为何还要拒绝?然而这就是蒋碧微,她的自尊心不允许她这么做。
1938年7月31日,徐悲鸿曾在广西报纸上刊登了一则两行小字的广告:鄙人与蒋碧微女士已脱离同居关系,彼在社会上一切事业概由其个人负责。特此声明。哪知登了广告,他仍未能和孙女士共结连理,反倒被孙老先生骂得狗血喷头。再回首时,蒋碧微已是怒火中烧。回想20年前,以一个不出闺门的18岁少女,跟他跑出去到处流浪,共患难,挨贫穷,生儿育女,谁要是不承认我是他太太,他能不感到侮辱?可是他到今天,居然刊登脱离“同居”关系的广告,想就此抹杀自己的责任,其居心,其用计,令人是可忍,孰不可忍!
艺术家的冲动,可能也未必就到“居心”到“用计”的地步。可事实已就,徐蒋的情感裂痕,已然再下一城,朝着不可收拾的地步滑去。
更何况,从南京时期开始,张道藩就一直在她身边,嘘寒问暖,呵护备至。这个游学时代“天狗会”中的三弟,同二哥徐悲鸿的夫人走得很近,蒋碧微之所以在同徐悲鸿的情变中,表现得铿锵有力,我想不能不同张道藩有一定的联系。最起码,他是她情感的避风港,他给她退路,即便离了婚,她也不是无处可去,她已经设计好了下半生的爱情童话。于是,她的叙述中,露出了对画家不屑的口吻,他的所作所为,越来越让她反感。
1941年愚人节前夕,一群朋友聊天,想到徐先生当年的离婚报道,便想趁机开个玩笑。于是,4月1日的《中央日报》上,果然登了这样一条广告,徐悲鸿蒋碧微结婚启事:
兹承吴稚晖张道藩两先生之介绍,并征得双方家长同意,谨订于民国三十年四月一日在重庆磁器口结婚,国难方殷,诸事从简,特此敬告亲友。
第二天,蒋碧微立马登了个否认启事:
昨为西俗万愚节,友人徐仲年先生伪借名义,代登结婚启事一则,以资戏弄,此事既属乌有,诚恐淆乱听闻,特此郑重声明。
都是老夫老妻,做这种游戏,固然有朋友撺掇和好的情意在,可蒋碧微未免太过计较,巴巴地去登个否认启事,找心理平衡,寻找情感的高地,大可不必。徐悲鸿的登报启事,是爱情的糊涂;蒋碧微的启事,则多少有点负气。多年共度,她还是不懂得他,她适合做华丽客厅里的太太,纵横捭阖,翻云覆雨,在人际交往上,她找到了乐趣。而他只是醉心艺术的画家,他需要的,不过只是一个懂他爱他,能与他在艺术的道路共进退的伴侣。
晚年的蒋碧微在回忆录中,前三分之一写“我与悲鸿”,笔调凝冷细密,毫发毕现,其中不乏抱怨;后三分之二写“我与道藩”,大段情书穿插其间,温柔绵软,情深意长,已婚的张道藩在她眼中,是有为的青年政治家(虽然也是画家出身),是潇洒中有其凝重,眉宇间洋溢着飒爽的英气,谈吐中充分流露出睿智与机敏,他服饰高雅,风度翩翩,这些都是苦画家无从比较的。
她与青年政治家恋爱了。她对于他,是充分理解、支持。为了他的政治前途,她情愿做地下情人。他们之间飞鸿不断,情意绵绵,他们的感情,可以追溯到留法时期,她把他当作今生唯一的知己。可在世人看来,这样的恋爱,终究未免俗气,既然真心相爱,为何不敢破釜沉舟?张道藩的权宜之计,损害的,到底还是蒋碧微的利益。
以蒋碧微的个性,她绝不会允许自己的恋爱变成悲剧,在第二段感情中,她始终没把自己放低,拿着端着,她永远作女神状。和张道藩几十年的相处,是一场爱情长跑,在这段旅途中,她始终不是他的妻子,他亦不是她名义上的丈夫。在旷日持久的爱情马拉松里,她懂得不确定的重要性——结了婚的可以离,不结婚的才更难断。她和徐悲鸿,是对吵对骂,是标准的冤家。她和张道藩,却是相敬如宾,要说对不起、谢谢你、我爱你,可也仅仅如此。也许,她只是需要一场恋爱,好让自己有勇气去继续面对未来的生活。
爱之深,恨之切,蒋碧微又何尝能忘记徐悲鸿。18岁那年的出走,夜黑风高,溪水架小桥,她乘着黄包车,按照徐悲鸿指示的路线,一路狂奔。海明威曾说,25岁的时候,能生活在巴黎,是幸运的。蒋碧微得到了这种幸运,巴黎生活虽苦,可到底成就了后来的蒋碧微。没去巴黎之前,她是养在深闺的少女,去了巴黎之后,她性格中的果决才茁壮成长。后来的蒋碧微,谁敢说不是在第一段婚姻中培养出来的。只可惜,徐悲鸿和蒋碧微对待爱情的方式不同。
1945年12月1日,徐悲鸿与蒋碧微在重庆沙坪坝,重庆大学教授宿舍里,进行了隆重的签字离婚仪式。夫妻一场,蒋碧微需要一个郑重的仪式来为自己的婚姻正名(有离婚,必然有结婚,所以不是同居)。到场的人除了律师沈钧儒外,还有不少朋友以及徐蒋的女儿丽丽。蒋碧微办完手续,便搭车直驶重庆。在中国文艺社里,她度过了胜利以后的第一个除夕,之后又去朋友家,打了一夜的牌。
在结束婚姻的那一刹那,蒋碧微不会没有伤痛吧,多少年的恩怨,在纸面上一笔勾销,可情感上千丝万缕的联系,又怎能是一纸合约就能清算?蒋碧微打了一夜的牌。这种太太式的发泄,也许正是她缓解伤痛的好办法。可她到底没有掉眼泪。从家庭走出来,走到大千世界里去,蒋碧微已经逐渐懂得了男人的不可靠。恋爱可以谈,生计还是应该自己筹划。所以,在正式走进张道藩的世界之前,她谋求了价值不菲的筹码,她已经为自己的下半辈子,做好了打算。
1949年5月26日,蒋碧微和张道藩在台北团聚,他们找到了渴望已久的属于他们的孤岛宝岛,可是,这样一个孤岛,真的就是爱情的天堂吗?张道藩法国原配素珊和孩子丽莲住在高雄,蒋碧微则住在台北,一南一北遥遥相望,张道藩身夹其中,拉锯战在所难免。
可机巧之处就在于,张道藩与法国之妻的孩子张丽莲,竟是蒋碧微姐姐所生,是蒋碧微安排把外甥女送给素珊抚养的。这样的安排,是为了解素珊膝下无子的孤苦,还是为了在张道藩身边安插一个永久的痕迹?我们不得而知。
1950年,素珊在高雄港务局工作的姐夫得到机会,转职到澳大利亚东部的法属新卡利多利亚岛工作,素珊便同行去了卡岛,一住就是10年。素珊的移居,在蒋碧微看来,是因为素珊的母亲舍得不外孙女,素珊便也想同行。但不难揣测,素珊的离去,多少有点眼不见为净的意思,她得不到丈夫的心,何苦还痴留台岛!
蒋碧薇与张道藩
1954年,张道藩当选台湾“立法院院长”,风光无限,蒋碧微和她的爱人过了几年神仙眷侣般的生活。可恋人们一旦走入夫妻生活,即便是身处如画妙境,相处久了,便也稀松平常。红玫瑰转白玫瑰,爱情在时光的流水中,渐渐打磨得没了棱角。爱情到了头,剩下的往往就是责任了。责任靠什么来保证?靠婚姻吗?至少张道藩是需要婚姻约束的人。
从一座围城,跳入另外一座围城,难免苦多乐少。更何况,张道藩的围城里,已经有了坐镇的夫人。虽然这夫人退避三舍,拱手让出城池,徒然顶着个名分,但她在等待时间的裁决。而懂得了婚姻的不可靠之后,蒋碧微也不急于入城(也有人说张蒋约定60岁时成婚),她只是站在城墙上眺望,牵之招之,等待张道藩来共同铸造童话。可同时,她为自己准备好了出城和进城的台阶,第一次离婚,她要物质的保障,第二次恋爱如果失败,她则要赢得漂亮——即便是结束,也应该是由她来宣布。她讨厌受制于人,面对相处几十年的恋人,在最后关头,她需要保持一个优雅的姿势。
1958年底,张道藩想去新卡利多利亚,探望素珊、丽莲,蒋碧微未加阻拦,反倒主动促成。面对张道藩的犹豫和软弱,她决定给自己的爱情一个漂亮结局,她为自己策划了一次南洋之旅,回来时,他们的爱情宣告结束——张道藩已于三天前搬出了他们的爱巢。
1960年,原配素珊终于班师回朝。先几天,张道藩搬进了他们通化街的新居。蒋碧微得到消息,命人购了三束鲜花,去庆贺他乔迁之喜,并附上小纸条,以感谢的姿态,正式了结了这一段恋情。可是这段恋情,真的像蒋碧微口中所说的“达到了理想的境地”吗?见仁见智。
蒋碧微的一生,在两座围城游走,进城出城,转眼大半个世纪。繁盛烟花,刹那光华,渐渐散去,她终归寂寞。据说,在蒋碧微的家,卧室里悬挂的一张画,是徐悲鸿为其绘制的《琴课》;在客厅里悬挂的,是张道藩为其绘制的肖像。这种安排,饱含深意。又或许,她与张道藩,只是场面上的爱,爱给自己看,也爱给别人看——高官张道藩是她爱情的俘虏,这无疑是女性魅力的明证,是建立自信的好途径。当年的她,也许只是需要一段感情,来支撑满身伤痛的肉身。所以,云淡风轻后,她能做到与他和平分手。她帮张道藩完成三大愿望:出书、出画、出自传,最终两不相欠,完成一段他们所认为的伟大的恋爱。
而与徐悲鸿的纠缠,恐怕才是她的一生最痛。生命中最好的那几年,她与他一同度过。离婚时的财富要求,她不正是极力想让他从物质上,对这段感情做出补偿吗?1953年,徐悲鸿因病去世,身在台湾的蒋碧微听闻,泪如雨下,她甚至还亲口把这个噩耗告诉了孙多慈——当年你死我活的情敌,最终都没能伴在他身边。命大如天,故人已乘黄鹤去,彼此的恩怨,还有什么好计较——她们的哭声混在一道了。她从来没得到过他,她也从来没得到他,然而恰恰是他,改变了她们的一生。
苏青:妇女生活
一个女人,离了婚,带着个孩子,从丈夫家搬出来,到社会上讨生活——卖文章为生。这就是苏青。苏青的生活目的很简单,就是为了她的家,她的孩子,说到底,是为了果腹。在这她身上,我们看到是一个时代承载在一个女人身上的力量,看到的是一个“逼”字。苏青在历史上的位置有她的特殊性,在整个文学的进程中,似乎只有上海的沦陷之时,男性话语被战火挤压之刻,她才有机会得以破茧而出。
她深知自己是个女人,是个妇人,她要求的不是女权,而是妇权,她就是要过日子的。“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这句看似离经叛道的豪言壮语其实包含着一个女人最最基本的要求。她看到的无非就是她自己,她就是要写她自己,毫不扭捏地,像一个小市民出卖劳动力谋生一样理直气壮。她述说女人的委屈、不幸,却并不悲悲切切。
作为单亲妈妈,带着孩子到社会上闯,在事业上,苏青不可谓不成功。写书就写到一本书再版36次,办杂志就办到社长主编发行一手包圆,尽情尽兴尽心尽力,苏青是“乱世里的盛世人”。可在爱情上,苏青却一直没有圆满的结局。她错就错在“旧式女人的权利她要,新式女人的自由她也要”,结果到最后,芝麻西瓜一个也没得到。
单身女人有单身女人的苦,她办杂志(《天地》)办得有声有色,表面是风光的,可时代对个人的牵扯,往往是不知不觉中的,看着是肥肉,吃下去是毒药。她有女人的固执,她自认为是很有理的。“是啊,我就是为了要吃饭呀。”卖文,当然谁要就是给谁,苏青是完全没有政治头脑的(即使是在新中国成立后她为了糊口而去考戏曲编导班,政治科答国家领导人的时候,她也只能勉强答出一个毛泽东),一不小心,就卖文卖到了“反动”刊物上去了,以此为媒介,自然还认识了一批反动要人,彼此还有了来往。苏青办《天地》杂志的时候,时任上海市长的陈公博二话没说就赞助5万,周佛海的妻子也赞助了2万作为贺礼。为了早点把出版社运转起来,苏青当然照单全收,可万没想到,这成了日后她怎么也洗不掉的污点。
苏青
苏青的走红有点风云际会的意思,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在历史的空白处大书了一笔。但当风流云散的时候,当男权和民族主义的怒火东山再起的时候,苏青似乎“理所应当”不该被原谅。从抗战结束起,对于苏青的谩骂似乎就一直没停过,别人骂,她就反过去骂别人,毫不含糊的。苏青依旧是那个苏青,她不愿意像很多投机的文人那样换个名字又生活得若无其事,她是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的。她或许是没有像张爱玲那样感到“惘惘的威胁”,所以没离开大陆(也许是她根本就没有机会离开),她所关注的仍然是那四个字:养家糊口。
在她看来,时代是变动不居的,可日子却是恒长的,一天三顿,就是我们的任务,在她的世界里没有过度浪漫的成分,平民的生活安稳的家,就是她的人生理想。可时代没给她机会,反而跟她开了玩笑,她失业了,最后还万分巧合地进了监狱,“文革”开始后,不用说又是一番折磨,苏青这个名字渐渐在历史的灰尘中掩埋不见,在民族主义的怒火中蒸发开去。
苏青有她的人生失败处。她太没有政治立场和政治敏感,以至于最后死得很凄惨,张爱玲再不走运,她终究是活到75岁,可苏青呢,家破人亡。用句时尚的话概括苏青的悲剧就是:软弱的小资产阶级最终淹没在无产阶级的汪洋大海之中。现如今,对于这个曾经红极一时的歧途佳人,我们只能从她的作品中,去寻找那个热辣、实利、不陈腐,却也缺少回味的苏青。苏青临死的时候,还托人找她那本成名作《结婚十年》,她想再看一眼,是啊,人生里顶完美的一段全都在这本书里了,然而,毕竟还是有了一个不甚完美的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