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埋·一个有天分的女子忽然结了婚
秋瑾的刀与酒
秋瑾的婚姻,门当户对。她和王廷钧,一个是湖南湘潭厘金局(税务局)总办的女儿,一个是晚清重臣曾国藩的表侄子(王廷钧的父亲王黻臣与曾国藩是表兄弟,当过曾家的账房,后来在镇压太平天国的战争中发了财),他们的结合,在外人看来,更像是强强联手,齐心协力往富贵的路上奔的。王廷钧相貌不俗,白面皮,很上相,一看就是那种可怜巴巴的、温顺的青年,还腼腆有礼,善良民主。从世俗意义上看,秋瑾嫁得不可谓不好。王廷钧给秋瑾提供的,是寻常意义的幸福,那幸福有点温柔,有点麻醉,像一口咬到一颗酥糖,粉红色的甜甜蜜蜜。那幸福不是实现理想的幸福,而是富贵太太的幸福,打打麻将,会会朋友,逛逛街市,扯两匹布面,做一身旗袍,吃喝不愁,快快活活。他为秋瑾提供的,是白流苏期待的幸福。稳固的婚姻关系,长期的饭票,一个女人守着一个男人过下去,就算世界再变,也总容得下一对平凡的夫妻。
可秋瑾对这种幸福不满意。刚嫁过去的时候,她嫌他不能与她诗词酬唱,不能满足她精神交流的渴望,秋瑾写信抱怨:“妹如佳偶,互相切磋,此七八年岂不能精进学业?名誉当不致如今日,必当出人头地,为我宗父母兄弟光,奈何遇此比匪无益,而反以终日之气恼伤此脑筋。”能怎么办呢?怪只怪自己没才华,没气性,王廷钧哑口无言,但却不知“防微杜渐”。秋瑾渐渐地新潮起来,王廷钧却还是旧的。他们一个上升,一个下沉,一个要做时代潮头的舞者,一个却要老老实实过安稳的日子。家庭对于愈来愈前驱的秋瑾来说,不是一个温暖的庇护所,而是一阙憋闷的鸟笼,纵然金丝做栏,也是无味。1903年,王廷钧捐户部主事,秋瑾随夫进京,视野随之大阔,社交范围也愈来愈广。秋瑾一生挥洒恣意,北京时期是个起始。她心怀民族国家,小小家庭,已经不能满足她。
心中的大志愿,像一个不断胀大的气球,使得家庭的小天地与秋瑾之间,愈来愈不搭配。秋瑾奇装异服。“首髻而足靴,青布之袍,略无脂粉,雇乘街车,跨车辕坐,与车夫并,手一卷书”,丝毫不符合官宦女眷典雅庄重,笑不露齿、行不动裙的标准。她还女扮男装携小厮去戏园子看戏,令王廷钧成为京城笑柄。秋瑾不打扫卫生,友人来访,她家里“书架上胡乱地放着书籍和衣服,瓜子皮、果皮撒在屋角里,发出一股异臭,并不很清洁”,不大“主内”。
秋瑾不满足家庭稳定,在和友人谈起自己的家庭时,她甚至说:“我的家庭太和睦了,我对这种和睦总觉得有所不满足”,“我希望我丈夫强暴一些,强暴地压迫我,这样我才能鼓起勇气来和男人抗争”。的确,秋瑾总在反抗着些什么。她一度爱穿男装,以此反抗男性的压迫,只是她的方式,不是立足女性本身,而是走到了另一个极端——把自己男性化,她要比男人还要强。秋瑾反抗统治者,同样也用最极端的方式:刺杀。女侠的天空,向来凛冽。最难忘秋瑾的一张相片,画面中,她穿着厚重的衣服,面色端凝,很有种大义凛然,最触目的她右手握着的尖刀,白白的刀刃,刚烈,不由分说。
秋瑾
王廷钧面对这样一个秋瑾,先是忍耐,然后,唯有成全,她不是跟他看细水长流的女人,她有她追求的天地。他们婚姻的破裂,不是简单的像坊间认为的“家庭暴力”,而是两人在思想上渐行渐远。王廷钧愿意做一个普通的温柔的男子,秋瑾却是个刚烈的女子,或许放手,才是最好的结局。据说,当年秋瑾要东渡日本留学,还是王廷钧帮秋瑾求情,才得以应允。此前,王廷钧为了挽回秋瑾的心,陪她逛街、看戏、买字画,但全没用。1907年秋瑾回国后,从事革命工作,需要大量资金,也是王家慷慨解囊相助。王家出钱,是希望秋瑾回心转意,跟随丈夫,照顾儿女,可这哪里是秋瑾的志向。一片天空,被秋瑾用尖刀划开,破成两半,互不粘连,从此,你走你的,我走我的。秋瑾爱佩刀,善饮酒,可刀与酒,终究不是女儿家善用之物。秋瑾的把自己的名字改为竞雄。她一辈子不愿“雌伏”。王廷钧则是秋瑾高大形象背后一个孤独的影子。1907年,秋瑾英勇就义。据史料记载:秋瑾死后,王廷钧遭大故,奉汤药数月,哀伤过度,体渐消瘦……病延两载,遂不起,年30岁,葬潭邑三都四甲叶子塘巳山亥向。秋瑾和王廷钧一度合葬。后来,秋瑾的遗骨改迁杭州外西湖西泠桥畔。他们生前仳离,死后,也终究没能在一起。
庐隐:所谓自由
五四一代女作家里,庐隐素以苦闷形象屹立文坛。
在其代表作《海滨故人》里,我们看到一群因挣扎在男女婚恋中,找不到出路,而惝恍迷离的女大学生,在绝美海滨探讨人生意义。那些浓得化不开的苦闷,仿佛一团迷雾,氤氲笼罩在这些青春灵魂上。在近百年之后读庐隐,我们不能不疑惑,她到底在苦闷些什么?
从封建教育中破茧而出,不用缠足,不用做童养媳,在京师接受当时女子所被允许接受的最高等的教育,在校园里畅享新文化洗礼,有了难得的社交机会,可以恋爱、演讲、游行、在报上发文章,优秀的写作者还相对比较容易成名成家(在新文学初萌的岁月,庐隐能拿起笔,是多么幸运)……这些几乎是我国首批次的女大学生,在新文化汹涌而过的时代浪潮中,可以说是占尽了先机。
那缘何苦闷?这种“时代的苦闷”,仿佛一团烟雾,缠绕在一代女学生的心头,它是否具有普遍性?它又为何偏在庐隐的笔下,格外浓稠?
庐隐出生在一个落魄的官僚家庭,父亲早亡,自小随母亲投奔北京娘家,13岁考入女子师范预科,毕业后辗转于安庆、开封教书,后又考入国立女子师范大学国文科当插班生。
庐隐的求学路,不可谓不幸运。“父亲”这一形象的缺席,一方面让庐隐自小就相对缺少父爱,可从另外的角度看,父亲这一封建家庭最高执掌者的不在位,也无形中削减了庐隐“反封建”的难度,从而给了她的人生不少自由(庐隐的每个人生重大选择,几乎都是自己在做决定)。这种自由一经放大,同某种固执和任性相混合,不经意间便造就了庐隐的奇妙人生。
有人说,养不教,父之过,就算父亲不在,不是还有母亲在、兄长在吗?他们不照样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影响庐隐的人生?最起码,上不上学,去哪就业,同谁结婚,这些方面,还是有发言权的。的确,母亲在,兄长在,他们原本可以顺势顶上,成为“封建家长”,帮庐隐做决定。
从庐隐的自述中,我们可以知道,庐隐从小似乎很苦,对于旧式家庭,她并无多少好感,而她与母亲的关系,仿佛也不是那么融洽。但不容我们忽略的是,庐隐是个以浪漫风格闻名的女作家,她在写自述的时候,难免会带上过多庐隐式的“苦闷”,庐隐式的自我抒发,特别是对于早年自我经历的叙述,我们不能说其违心,因为她的确是从自己的真实感受出发,我手写我心的,但我们不得不考虑的,是当时的整个社会环境——新文化新道德冲击旧文化旧道德——庐隐在多大程度上,受社会思潮的影响,才更加对旧家庭抱以“恶感”,这难说。
从庐隐命定似的考入女子师范预科开始,虽然从已知材料看,是庐隐的兄长起了某种决定性的作用(鼓励她投考,而非按照母亲的意思,让她继续在教会学校就读),但庐隐的人生,从这个时候开始,已经是处于一种“无父”的状态。
家庭内部稳固强势的“父─子”模式,在庐隐的人生关键期,没有建立起来,而取父亲而代之的母亲,作为家庭的首脑,对庐隐的影响却非常有限,人生重大决定权,一下子都摆在庐隐自己的手上。虽然庐隐一直吐露自我的苦闷,彰显她和母亲的不佳的情感联系,但实际上,家庭内部反封建这个工作,庐隐并不需要做。相对于同时代的女儿们,庐隐有着太大的自由,母亲可能会对她匆促的人生抉择不满,但到底没有力挽狂澜。恋爱、工作、结婚,母亲虽然有过反对,但大多听之任之,上了女子师范的庐隐,仿佛一匹脱缰的野马,一只断线的风筝,一片流浪的浮萍,即将开始走自己的路。
17岁那年,庐隐遭遇了初恋。对象是姨妈远方的表亲,叫林鸿俊,年近而立。他留学日本,半途归来打点家事,哪知有重大变故,有来无回,穷困潦倒,只能到北京投亲谋生。这时候的林鸿俊,可能算不上是多优秀的人才,但他到底接受过一些新思想的熏陶,加之对于文学的爱好,他和庐隐便有了交流的平台。《断鸿零雁记》《玉梨魂》这种凄美的爱情故事,最能打动少女的心。
庐隐彼时年纪尚幼,情窦初开(未必真正知道情为何物,但她已经知道争取恋爱自由权),为恋爱冲昏头脑,毅然要和林鸿俊在一起,加之其性格反叛,母亲反对她同林鸿俊的交往,她就偏要把爱情进行到底。母亲的反对,更多是为女儿的未来着想,是人之常情。试想,没钱,没家底,年龄又大,前途未卜,空有一腔浪漫,这样的男人,能不能要?说白了,嫁给他,图什么?鲁迅先生都说,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爱情太虚无,年轻人,一旦陷入爱情至上的情感漩涡中,在爱情里找人生的意义,往往最终吃苦的,是自己。
从这第一次的恋爱,我们就可以隐约感觉到,在恋爱这件事上,庐隐始终让自己保持着反抗的姿态,这姿态里,有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勇气,当然也有一种奇异的固执,现代心理学所谓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效应,放到庐隐这里正合适——家长愈反对,恋人的爱情愈坚固,庐隐最终还是同林鸿俊订了婚。
但母亲这时不忘制约,定下林鸿俊大学毕业,落实工作后,再真正谈婚论嫁。由此可见,庐母对女儿,并非不关心。反倒是庐隐自己对于婚姻大事有点草率。百年前反观百年后,如今男女恋爱,走相亲之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要知根知底,门当户对,成功率反而高,未来生活反而极有可能很幸福。为什么?人生观价值观相投。因此,有人愿意帮你包办,只要合情合理,有何不可?自由恋爱,光凭感觉,往后生活,柴米油盐,如何维系?恋爱非空中楼阁,身处其中,更非吸风饮露,辟谷修仙,要求经济基础,有何羞愧?庐隐此时全然不顾其他,只求一时之感觉,恋爱也就失败了一大半。
然而庐隐的恋爱自由路还没有完,等到林鸿俊毕业,正式提出结婚之时,庐隐却因厌恶其想做国家文职公务员,断然提出离婚。林鸿俊起先不同意,在庐隐的反复坚持下,林某只能就范,同意解除二人婚约。
庐隐何等幸运。与其同校的女生李超,就曾因抗拒家庭包办婚姻,而被父兄断绝经济援助,最终愁病交加,悲惨死去。庐隐却是来去自由(虽然社会舆论的压力是有的),蔑视流俗,自结自解,快意恩仇,好不痛快。
可婚姻大事,想订便订,想解便解,这在今天看来虽然稀松平常,但到底有点“此人做事不经大脑”之感。当然,此事放到民初时刻,女子有这般举动,更无异于在俗世抛下炸弹,震动无数平凡人。庐隐的恋爱自由婚姻自主之路,走到这儿,已经算够味够劲了,女子权力,得到了充分的彰显。
爱情降临的时刻,不由得人来定夺。眼角眉梢,起承转合,命运的蹊跷,我们只能描摹。1921年,庐隐早期重要作品《一个著作家》(这是庐隐的第二篇小说),发表在革新后的《小说月报》第12卷第2期上:青年数学家邵浮尘天分高,地位低,无父无母,飘零孤寂,只有沁芬与之相爱,安慰人生。可沁芬父母却嫌浮尘贫穷,一手包办,逼沁芬嫁给富佬。浮尘全然不知,只日日在旅馆埋头苦干。一日,沁芬去旅馆找浮尘,请求他原谅,不料羞愤之下,口吐鲜血,不省人事,几天后死去。浮尘得知沁芬去世的消息,变为狂人,跑至医院,在沁芬住过病房里刺胸自尽。这样两败俱伤的悲剧结局,仿似罗密欧与朱丽叶,只是在这里,促使恋人赴死的是封建家庭的包办婚姻,而非家族旧怨。
在现实生活中,庐隐行走在历史的转折处,且控诉且躲避,可一抬头,还是撞到了的包办婚姻这堵墙。庐隐的第二番爱情传说,是与北大法学男生郭梦良坠入情网,这恋爱大抵符合校园爱情模式:北大找女师大,男才配女貌(当然,女的也很有才气),再加上又是福建老乡,更亲近了一层,他们在一起组建社团,有了接触,产生了感情。
如果说庐隐和林某的牵手,多半是因为少不经事的少女同情心大发的结果,那她与郭某的相爱,则更像是一场迟来的初恋,青春、校园、知识、理想,天时地利人和,一切都为庐郭之恋铺展好了条件,只等那一场东风,送佳人入洞房。
可偏偏好事多磨,使君有妇。郭梦良在老家,已经有了一个“包办”的妻子。在婚恋问题上,庐隐有足够的自由,但这自由,也不外乎解放自己。可婚姻终究是两个人的事,一方自由了,另一方不自由,同样无法成全美满姻缘。
庐隐遭遇的困扰,是时代转换过程中发生的一出奇景,从点到面,放眼望去,不在少数。鲁迅与许广平结合,中间隔着一个朱安;郁达夫与王映霞相爱,当中夹着一个孙荃;胡适对曹诚英动情,半路免不了杀出个江冬秀。许是那时男子外出读书,他母亲总感不放心——对儿子不放心,对新潮的女学生也不放心(先定一房媳妇也好陪陪自己)——大多数走出乡村天地,走向城市的男子,都会在“母亲”的安排下,在老家有一房妻子。
可随着爱伦・凯女士的一句名言“无论怎样的结婚要有恋爱才算得道德,倘若没有恋爱,即使经过法律上的结婚手续,也是不道德的”风传九州,新式知识分子们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婚姻,盲婚是否能使自己幸福?自由恋爱呢?
在这个大变局的时代,很多人都在思考并寻找未来的路。可在选择与放弃的过程中,男性作为社会的主导,得到了充分的满足,无论是放弃所谓爱情留守发妻身边,还是放弃发妻转而投奔新的爱情,他们到底是“获利”的,但作为被选择方的女性,却终有一个受到伤害。
1923年,北大教授谭熙鸿丧妻两个月后,即与妻妹陈淑君联姻,与陈有口头婚约的沈某在报纸上痛斥谭陈。4月19日,北大哲学系教授张竞生在《晨报副刊》上发表为谭陈辩护的文章《爱情的定则与陈淑君女士事的研究》,提出爱情四项定则:第一,爱情是有条件的;第二,爱情是可比较的;第三,爱情是可变迁的;第四,夫妻有如朋友,离散在所难免。张的文章见报后,在《晨报副刊》上引发了为期两个多月的大讨论,影响遍及全国。
何谓“爱情定则”,莫衷一是。爱情究竟有什么规律,该往哪个方向走,似乎谁也无法给出确定答案,爱情的先锋们,也只能说是筚路蓝缕,磕磕碰碰,摸着石头过河,成与败,都是宝贵的历史经验。
庐隐和郭梦良结合,恰恰也在这蹊跷的1923年。
离婚这问题,放到现在,相对容易。可在百年之前,新与旧交缠在一起,离婚确是一桩难事。男方抛弃家乡不识字裹小脚的发妻,和新女性结合,那发妻未来的生活怎么办?被丈夫抛弃,余生她将以何种面目对世人?唾沫星子满天飞,恐怕发妻再无活路。身为女人,叨在同性,庐隐又于心何忍?强行要求爱人离婚,那等于杀了另一个人。可自己与恋人,又着实相爱,难分难舍,如何是好?庐隐的做法是:先尝试着精神恋爱,走柏拉图路线,后觉实在太苦,终于放弃努力,放弃名分,选择和爱人同居。
一个是与未婚夫解除婚约的女人,一个是故乡有妻子的男人,庐郭的结合,如平地惊雷,堪称一时之盛举,北平的保守势力自然也不会轻易错过这个发泄恶气的好机会,流言蜚语瞬间漫天飞舞,庐郭二人不得不选择南下上海(上海社会环境相对宽容)举行婚礼。单枪匹马穿过漫天烟火,在爱情的征途上,庐隐取得了短暂的胜利。可钻过微光薄透的黑山洞,真的就是爱情的桃花源吗?
胜利以前,是与外在世界作斗争,胜利以后,庐隐们需要面对的,是庸常的生活,和自己的不安的内心世界。从轰轰烈烈到平淡如水,女人们从浪漫爱情花前月下的女主角,转身变为空山绝崖下的老尼,春光秋色,都与她们不再关联,生儿育女相夫教子,才是首要任务。可这真的是自己想要的生活吗?庐隐的内心,又有了新的困扰。在纷歧的人生路上,她发现自己,也不过是一个怯生的旅行者。
在女子大学所学的满身本领,放到家庭几尺见方的屋子,总显得不那么协调。作为女大学生,虽然庐隐们也在兼做着教职,闲暇的时候读读书,聊以自慰,可校园时期那种济世的豪情,在婚姻生活里,受到了无形的打压。在中华民族尚在挣扎的屈辱年代里,庐隐们,其实是胸怀天下的,她们很想为社会做点事。料理家务固然是当时女子婚后重大的责任,可是庐隐们不甘心,不甘心自己未来如此了结。婚姻是围城,在外面的拼死冲进去,身处其中,又觉得意趣平平,不过如是。
那么路在何方?在小说《胜利以后》里,庐隐给出了自己的思考:琼芳和平智取得了婚姻的胜利,但婚后,琼芳却陷入了无边的枯寂中,胜利以后的苦恼,无处诉说。这时好友,沁芝来信,琼芳发现旧时大学闺蜜,几乎都陷在婚恋的苦恼中。沁芝、肖玉、宗、冷岫,每个人都在新的家庭中消磨了志气,只有独身的文琪,担任着一所女子小学的校长,过着积极而忙碌的生活——文琪遂成为整篇小说的唯一亮色,回到独身主义,这仿佛是庐隐指出的女性未来的光明路,可这条路真的走得通吗?庐隐自己也不敢笃定,她终于只发出了“作人只是无聊”的感慨。
为人妻,为人母,仍不时地徘徊歧路,悄问何处是归程。这是庐隐勇敢的探索,只可惜,还未待她给出答案,郭梦良便因病去世。1925年11月,庐隐带着孩子护送郭的灵柩回福州老家,就此和婆母及郭的前妻生活在一起。婆媳矛盾自古有之,丈夫这个“双面胶”的去世,使得婆媳之间的相处,更为困难。庐隐、郭母,再加上一个郭前妻,三个女一台戏,以前是遥遥相对,天大的矛盾,不抵在眼前,但凡大面场过得去,终究好说,可如今郭君已死,庐隐扶灵归乡,婆母前妻难免会暗暗责怪庐隐不会照顾丈夫,三人关系微妙之极,如此这般日夜相处,怎不尴尬?个中怨怒,仿似黑道纠葛,无法向外人道。
1926年夏,熬了大半年的庐隐,终至爆发,决心离开福州,北去上海,在大夏大学担任女生辅导员。可没多久,爱换工作的庐隐,又觉厌倦,便又回到北京,担任平民教育促进会的文字编辑,干了一年,她觉得这工作太机械,便辞了职。
后几经辗转,庐隐终又回到女师大附中任教,和好友石评梅相伴,喝酒、吸烟,同病相怜。从家庭的困扰中解脱出来,去社会上做事,庐隐的这段实践,恐怕只能是增添了她的苦闷与惆怅,当初改造社会的宏愿,碰到病痛满身的中国,到底打了许多折扣。
婚姻失败,奉献社会又感失望,前途漫漫,庐隐不能不苦闷万分。这苦闷,不仅是爱的苦闷,更是生的苦闷,人生太短,可有时候又觉太长,精神上无所依凭的庐隐,就这样度过了生命中一个短暂的放浪形骸的时期。
直到清华学生李唯建出现。
李唯建时为清华西洋文学系学生,比庐隐小8岁。爱情太讲时机,早一点遇见,庐隐不可能接受弟弟一般的李;晚一点遇见,庐隐又可能全然心灰意冷,对爱情死了心。
石评梅的去世,给了庐隐很大的打击,李唯建在这时节出现,对于庐隐,是个极大的安慰。
庐隐
一部《云鸥情书集》,悱恻缠绵,痴狂程度不输给《爱眉小札》。通观情书,李唯建的大胆和热烈,令人咋舌,庐隐终成了他生命中“戴着永远不凋谢的玫瑰爱冠的天使”,这样热情的呼喊,庐隐纵然铁石心肠,到后期,也逐渐露出柔情,对爱情恢复信心,称李唯建为“我生命的寄托者”。
庐李之恋,再次轰动京师。1931年,庐隐辞去师大附中教职,和小爱人一起去日本度蜜月,后因经济不支,回到祖国,在杭州西湖住下,直到1931年迁往上海。
长期奔波寻找爱的真谛、生之自由的庐隐,在第二次婚姻之后,终于走入了人生的承平时期。可平凡幸福的生活,到底需要极大的努力来支撑。上海时期的庐隐,为生活奔波着,女作家、女教员、家庭主妇,庐隐日日转换在这三个角色之间,成为家庭生活的一堵承重墙。当初怀有的“胜利以后”的苦恼,庐隐只能用“内外兼修”来解除。累不累?当然累,可除此之外,她还能怎么办呢?生命是乐不抵苦,能心甘情愿,苦中作乐,大概也算幸福。
庐隐一生追求恋爱自由、人生自由,可在两性生活这道槛面前,她到底获得了多大的自由?不好说。
1934年5月13日上午11点20分,庐隐因难产去世,这样的收梢,仿佛一丝苦笑——意外归去,本只能怨命,可这运数,到底是因为男性的参与,才造成的。
一生求自由的庐隐,到底没逃过,女人特有的那苦楚。
杨步伟:一个有天分的女子忽然结了婚
杨步伟出身南京望族,祖籍安徽池州,祖父是中国佛教协会创始人杨仁山。她7岁开始读私塾,16岁入南京旅宁女校读书。1908年美国庚子赔款后,中国拟派留学生出国学习,杨步伟在上海中西女塾学了一段时间,拿到官费,东渡日本学医,并于1919年拿到东京帝国大学医科博士学位。“步伟”这个极具男性特点的名字,是同学林贯虹为她起的。据说年少时,林即看出杨的“器宇不凡”,于是便说,“你这人将来一定伟大的,叫步伟吧。”杨家小姐开始不以为然,后来林贯虹得传染病去世,为了纪念故人,杨家小姐便舍去了她原来的名字“韵卿”,改叫步伟。
杨步伟与赵元任
不过,一路走来,虽然谈不上“伟大”,但杨步伟跟同时代女性比,已经前驱很多。1919年5月,杨步伟在父亲的授意下回国,在北平西城绒线胡同开了一家“森仁医院”,院下设妇产科、小儿科,正式开始了自己的职业医生生涯。可就在事业刚刚起步的当口,杨步伟遇到了时任清华大学心理学及物理学教授的赵元任。两人迅速坠入爱河。恋爱谈了不到一年,32岁的杨步伟就和29岁的赵元任结了婚,婚后不久,赵元任即奔赴美国,在哈佛大学任哲学及中文讲师并研究语言学,开始了自己盛名不坠的学术生涯。
1925年,赵元任回清华大学教授数学、物理学、中国音韵学、普通语言学、中国现代方言、中国乐谱乐调和西洋音乐欣赏等课程。他与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一起被称为清华“四大导师”。1938年至1939年他任教于夏威夷大学,在那里开设过中国音乐课程。1939年至1941年,任教于耶鲁大学。从1947年到1962年退休为止,赵元任在伯克莱加州大学教授中国语文和语言学,退休后仍担任加州大学离职教授。1945年赵元任当选为美国语言学学会主席。
可杨步伟呢?医学才能全无施展余地,教授太太的名头倒是跟了她一辈子。在美国缺钱时,她熬夜做手提包卖,也常跟房东教授太太去捡批发商店倒在路边的菜和水果,她还典当和出售自己的皮货。在清华园,她和几位太太共同组织了一个“三太公司”,招来不少附近的女孩子,教她们做各种手工。她甚至还要了清华学校门外小桥过去的几间小房,加以修理,请来五芳斋的几位厨师,“解决清华学生的伙食问题”,生意火到“连城里人都来叫酒席”。当然,她还开过诊所,很难得的,她每周“出诊”两次,以教授太太的身份。
有一次胡适问杨步伟平时在家里谁说了算,她很谦虚地说:“我在小家庭里有权,可是大事情还是让我丈夫决定。”她不忘补充一句:“不过大事情很少就是了。”可个人的发展,不正是人生的“大事情”吗?张爱玲曾戏言,生平最恨“一个有天分的女子突然结了婚”!读到医学洋博士,一旦结了婚,便甘愿放弃一切,做太太……杨步伟式的付出,过去、现在、未来,从未间断。只是,她可是个有天分的女子呵。
张兆和:理解万岁
看过张兆和的一篇小说《费家的二小》。
故事中,费家一家三口父亲、哥哥、二小相依为命,二小渐渐长大,顶上过去母亲的缺,每日操持家务,成为这个家中不可缺少的女性,父亲和哥哥想把二小留在身边,无论谁来提亲,都一准吃闭门羹,日子就这样过着,二小也承诺,永远和家人生活在一起。可终于有一天,二小还是跟着卖货的年轻人走了,父亲和哥哥得知后,陷入到无名的哀伤中。
张兆和的笔触是清婉的,淡淡的叙述,近似于童话,这是标准20世纪30年代京派小说的路子。可在这种近乎唯美的图画中,张兆和最后却笔锋一转,给整个故事来了个不大不小的破灭,这让我隐隐觉得,作为半个老乡的张兆和,并非一味清雅,她骨子里,似乎还是有一股狠劲儿,有着江淮女子的倔强与现实。
张兆和和沈从文的爱情,现在听上去,几乎算是童话了吧:湘西走出来的穷孩子,经过努力,当上了大学教授,并且他还爱上了自己的一位学生,并且他还写大量的情书给她,并且他还得到了上级领导胡适先生的帮忙。最终,他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爱情,青蛙王子和公主生活在一起。
前段时间被人大书特书的沈从文和高青子的情感纠结,令人看了好不厌烦,从原本美满的婚姻中,挖出一点两点破绽,是世人的兴趣。但即便主人公之间出现过问题,我却更想从当事双方本身入手,来看来探讨婚姻中的两性关系。毕竟沈从文最爱的人,是张兆和,他在她最好的年龄爱上了她,进而从这爱中,生出了一些烦恼。
沈从文的小说,大致可以分出两个系列。一个是湘西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他极力创造神境;另一个世界,则是都市世界,他对这个世界始终带有抵触情绪,他讽刺这个世界,揭露这个世界的虚伪,他一向腼腆而不无骄傲地称自己是乡下人。可是,当沈从文走进爱情天地的时候,这个乡下人的身份,多少又让他感到自卑吧。追求张兆和,他费了不少力气,虽然最后革命成功,可是在沈从文和张兆和的关系里,沈从文应该始终放得比较低。
沈从文与张兆和
读《从文家书》,看到抗战开始后,他们的那一束飘零书简,真叫人心焦,总感觉冥冥之中有一个女巫,给公主王子施了法术,阻挡他们的团聚。1937年7月,抗战的炮火改变了无数人的生活,战争逼着人流转迁徙,8月12日,沈从文和一批朋友结伴,化装逃出日本侵略军占领下的北平,张兆和带着两个孩子留守北平城。
这多少让我们这些不明就里的读者感到迷惑,为什么他们不一起走,梁思成林徽因夫妇不就是一起上路的吗?他们这么难,上有老下有小,还一身的病痛,也都坚持逃亡了。青蛙王子和公主不是说好不离不弃的吗?这个让人困扰的问题,其实在那个不得不暂时分离的年代,就是沈张夫妇俩争论的焦点,在目前可见的通信里,我们似乎可以看到敏感温柔的沈从文内心的绝望,而张兆和女士,则理智、冷静,很多时候似乎在打太极。
张兆和为什么不愿意走?1937年9月24日,沈从文走了一个多月,张兆和开始透露自己不走的理由:“我呢,有着乡下老太婆死守家园的固执,情愿把孙儿媳妇一齐打发走了,独自一个人看家。前两天整理书信,觉得更不愿意走了,我们有许多太美丽太可爱的信件,这时候带着麻烦,弃之可惜,这还只书信而言,另外还有你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书籍文稿,若我此时空身南下,此后这些东西无人清理,也就只有永远丢弃了……若此时动身,无论到安徽、湖南,生活即刻就发生困难,我不愿意南来累赘你……”看这段话,张兆和给出的不南下的理由大致有三:自己的固执是主观原因,书信文稿不方便携带和南下生活的苦难是两条客观原因。
战争年代,储备粮和傍身钱可能是最重要的,真能救命。作为一名家庭主妇,张兆和完全合格。也许是年轻,即便偶尔有情感上的牵绊,她也不似沈从文的情绪那样阴霾,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帮助家庭抵御这场危机上。
苏州娘家已经返回合肥避难,这让她放心,她自己也已经储了可吃半年的米,她要实行省吃俭用,用余款还可以过旧历新年。她开始念叨沈从文的打肿脸充胖子,钱上大手大脚:“我这三四年来就为你装胖子装得够苦了。你的面子糊好了,我的面子丢掉了,面子丢掉不要紧,反正里外不讨好,大家都难过。所要的钱我已写信给大姐,她当会如数寄二百给你,这边所剩无多不能寄你。”
从这里看,沈从文应该写信找张兆和要过钱,张兆和由此觉得沈从文花钱太大手大脚,因此来了一段“教训”,沈从文花钱是大手大脚吗?如果是,又为什么会这样,我们不妨做出一点揣测。有两种可能。第一种是沈从文在逃难途中,遇到了一些紧急事件(譬如帮助朋友),所以钱上面很快就紧张起来;第二种是沈从文先生确实花钱没数,没有沈夫人勤俭持家的劲头,觉得有钱花就花,随意得很。再追问下去,沈从文先生为什么花钱随意,我想这大概是因为他早年很受过钱的苦。
沈从文从湘西来北京求学的时代,那住的是“霉而小”的书斋,吃饭经常赊账,冬天冷得哆嗦,郁达夫来看望他,看得不忍心,便送了他一条围巾,请他吃了饭,饭后还把找的零钱给他。这样一位穷苦孩子,可以说是很受过钱的压迫的,等到他当上了大学教授,手里有了点钱的时候,他用钱随意一点,也情有可原。可在当时,自小家庭生活相对优渥的张兆和,也许真的无法理解丈夫的这种行为——怎么可以这样花钱而不会用钱?这种沟通上的错位,应该说谁都没有错,充其量只能说是人生观或者价值观不同,有待磨合。但是这种磨合,却在有意无意间,给当事人带来了痛苦。
1937年10月,沈从文离开北平两个多月,他们的朋友也开始劝张兆和南下,可张女士依旧保持乐观,好像算定这场战事不久就会了结,她希望等春暖花开再从从容容上路,或者欢迎朋友们北来。作为一个要操持家务顾全大局的主妇,她继续负责纠正沈从文生活上的弊病,她不怕苦不怕累,不怕洗衣服弄糙了手,不怕吃得差,不愿意沈从文逼着自己穿高跟鞋做头发。
沈从文先生有时候很矛盾。小说中,他是批判绅士阶级的,可在现实生活中,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他又的确是在往绅士阶级努力,希望自己的爱人美丽一些,再美丽一些,也是他免不了的私心。可这在干练的张兆和那里,完全是多余。
张兆和的一生,大概都是在追求朴素而近自然。看她那些照片,浓妆艳抹的一张也没有的,有的只是清风一缕,很家常,很天然,要么梳着辫子,要么是短发,迎着风站着。较陆小曼她们,又是一种味道。她像是田埂上的一株野百合,天性混沌未开,然而外表上,又有一种倔强的清丽。
沈从文为她的这种美所吸引,可对她的这种倔强,则有点不理解。进而,他开始有点对自己的爱情没信心了。1937年11月6日,离家不到三个月的沈从文,从武昌给张兆和发了一封长信(其间沈从文的信应该还有,但现在似乎看不到了),表达他对于张兆和不愿南下的疑惑。在信中,沈从文把自己柔软的一面表露无遗。张兆和不在他身边,他总是感到一种精神上的异态,精神上飘飘荡荡,不知所归。他觉得在那样一个时代里,能在一处,不管过的是什么日子,总比离开好,两个人的幸福,还是同在一处,才能得到。
沈从文像是一个爱情至上的浪漫主义者,张兆和则仿佛是现实主义者。张兆和的不南下,让沈心焦不已。他自己揣测,并对每一种揣测做出了应对:“你是不是仅仅为的怕孩子上路不方便,所以不能下决心动身?还是在北方,离我远一点,你当真反而感觉快乐一点,所以不想来?不拘哪一种理由我都能了解而原谅,因为我爱孩子也愿意让你快乐。”
沈从文温柔的劝解,让读者一下子就把同情抛向了他那一边。旧女性的世界里有句俗话,叫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一个“随”字表现了多少无奈。可放到新女性这里,张兆和有自己选择的自由,反过来,倒是沈从文感到无奈了,一个短暂的分离,甚至让他对爱情产生看法,虽然他的口气是那么彬彬有礼:“你即或是因为北平有个关心你,你也同情他的人,只因为这种事不来,故意留在北京,我也不妒忌,不生气。”
“这种事”恐怕是没有的。但从文先生写出这些话,造出一个假想敌,就已经算是莫名的妒忌与生气了。只是这气,他没办法、也不会朝着爱人撒,他似乎是匍匐在爱神面前的。对于爱情,他始终怀着一种敬畏,在与张兆和的恋爱中,他不无乡下人的自卑。他是在疑心了,可他又连忙解释,反复申辩,表明如果张兆和遇到“这种事”,不必考虑他。他那莫名的悲观,让他陷入到幻景之中,他甚至从这幻景里,得到了暮年孤寂生活的启示。
沈从文这封信写得孤苦可怜,恐怕是寄望着能以情动人。可没想到张兆和女士根本不接招。11月9日的信中,她感慨:“这次我的坚留不走,真可算不错,不然路上二十来天的颠簸,大大小小六口人,就说路费他们借给我,孩子们同我到地后一定都得生一场大病。”当然,这个时候,张兆和应该还没有收到沈从文那封发自武昌的信。
张兆和收到信后的反应怎样,在现存可见的信中,我们并没有看到1937年11月中旬到12月中旬的通信。到了12月14日的信,张兆和的笔触里又露出柔情,开头一段家居景色描写,好不静谧。南京已经沦陷,她还是决定留在北平。
从家书的行文看,张兆和应该是个利落的女子,说一不二,性格没有那么多矫揉造作的东西。她对于沈从文的批评,往往不乏犀利。友人南下,沈从文为路线的事可能责怪过张兆和,张兆和立刻回击:“我希望你凡看一件事情,也应替人想想,用一张口,开阖之间多容易啊,这是说你对日常事物而言,惟其你有这样缺点,你不适宜于写评论文章,想得细,但不周密,见到别人之短,却看不到一己之病,说得多,做得少,所以你写的短评杂论,就以我这不通之人看来,都觉不妥之处太多。以前你还听我的建议,略加修改,近一二年你写小文章简直不叫我看了,你觉得我是‘不可与谈’的人,我还有什么可说!”
这是张兆和由生活谈到沈从文的创作,她的这种看法,有一定的道理,沈从文的小说散文都非常好,评论可能就欠缺一点。但是她的这种指摘中,我们似乎还是能捕捉到一点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意思,对于南下与否的争执,可能让她也有点冒火。在她看来,南下的条件根本不具备,为什么要盲目南下,她有她的道理,这种道理在哪都说得通。
日子过得很快,1938年来临了。沈从文夫妇依旧在为南下的事焦灼着。1938年1月,张兆和在信中再次强调了不能南下的理由:路费不足、天气尚寒、沈从文自己也是居无定所,并声明如果有了钱,可以寄来,有了路费,她才可以随时上路,胆也壮多了。
张兆和似乎对写信这件事情有独钟。战争毁掉了一切,她独对两样东西毁掉了要心痛不已,一个是大大的相片,一个是婚前沈从文写给她的信。她曾为沈从文有爱写信的习惯感到欣喜,她说在那家书抵万金的时代,她应该是全北京城最富有的人。
爱写信,是因为信件是对于个人历史的见证,还是因为她喜欢这种相见不如怀念的情感交流方式?不得而知。可沈从文显然对这种鸿雁传书的情感交流方式是不满意的。追求张兆和的时候,他就曾给她写过大量的书信,如今战火连天,原本正应该是夫妻俩相濡以沫的时候,可他却还是得通过写信来表达自己,相爱而不能相守,怎么能不痛苦呢,他说自己的爱情得到一种命运,写信的命运。
沈从文开始了他最漫长的思念与等待。黄昏让他心地柔弱,杜鹃的叫声也让他觉得清而悲。他是悲伤着了,他觉得自己不能从泛泛的往来上得到快乐,而爱情的快乐,却因为距离,也不能得到。男女之间,即便是亲密的夫妻之间,要达成全然的理解,竟也是那么难。等过了春天,等过了夏天,沈从文终于等到了张兆和决定南下的声音。
可张兆和临行前突然又决定取消南下计划。这种反复,几乎让沈从文发狂。他在信里喊:“写到后来总不知不觉要问你究竟是什么意思,是打算来,打算不来?是要我,是不要我?因为到了应当上路时节还不上路,你不能不使人惑疑有点别的原因。你从前说的对我已‘无所谓’,即或是一句‘牢骚’,但事实上你对上路的态度,却证明真有点无所谓。我所有来信的话,在你看来都无所谓。”沈从文又开始了他的猜测,对于爱情,他再度悲观了。
张兆和这次连忙安慰,是带点娇憨的安慰:“可是我们还安然不动,要在下月底动身,为时尚有一月,我知道你得到这消息一定很生气,责怪我不要紧,希望你自己莫生气,我要你不生气。”好一个“我要你不生气”啊,张兆和不愧是沈从文爱情神龛里的小小女神,她能让他忽然欢喜,手舞足蹈,亦能让他忽然悲恸,暗自神伤。这样的操控,仿佛不可理喻,然而,这就是爱情。1938年初秋,张兆和终于动身,去与沈从文会合,青蛙王子和公主终于又生活在了一起。
统观这一束珍贵的家书,我们不难感觉到爱情的神秘,以及它对于人的赐予与折磨。更重要的是,我们还应该感到一种空前的孤独。这孤独,正如沈从文形容的杜鹃叫一样,是清而悲的。这孤独存在于我们每个人的身体里。我们每个人的心中,仿佛怀揣一种只有自己能懂的语言,面对他人的时候,彼此说着不一样的心灵密语,想要理解,是多么难,即使有爱情,即使有亲情。
晚年的张兆和,在整理从文家书的时候,就曾发出过感慨。在整理这些旧书信,她忽然发现自己当年,是多么的不理解沈从文,同时她也感觉到沈从文的可贵。命运就是这样蹊跷,无法言说,不是来得太早,就是来得太迟。刚刚好的情感交流,需要得到上天多大的宠爱。理解万岁,这是很久以前就开始叫的口号。的确,理解是美好的,可在通往理解的迷宫里,几乎每个人,最终都会迷失在分岔小径的入口。于是,人与人之间,便有了朦胧的神秘。
饭米粒与朱砂痣
年轻时的林语堂称得上帅气。白白净净一张小脸,有棱有角,眼睛不大不小,鼻子高高的,眉毛直直的,戴着一副当时颇为走俏的圆框眼镜,很有文化气息。和丈夫站在一起,廖翠凤多少显得有些底气不足。在林氏夫妻的一张合照中,林语堂于画面中的位置,要比廖翠凤高半个头。他表情淡淡的,仿佛有些忧愁,又有些怅惘。她坐在他身旁,穿着深色的衣服,高领子外面挂着一圈项链,她是在笑,可多少笑得有些不自然。她是宽脸,不上相。
林语堂与廖翠凤
廖翠凤对林语堂,很可能早生情愫。而他对她则不。无论在遇到她之前,还是之后,他都心有所属。在上海圣约翰大学读书时,林语堂结识了福建同乡陈希佐、陈希庆兄弟。暑假回家探访陈家,林语堂与陈氏兄弟的妹妹陈锦端相遇,两人暗生情愫……可惜,陈家系厦门巨富,照女方家长的意思,他林语堂区区一个小牧师的儿子,门不当户不对,根本不配做陈家女婿。林语堂无力扭转门第差距,夜半时分,心事上来,失声痛哭。而后,他遇到了她。
廖翠凤当然不是林语堂的百分百女孩。可她是他的失恋救心丸。她爱偷偷望着他,会帮他洗衣服,上圣玛利亚书院之后,她还喜欢听别人说林语堂当年“出风头”的事,有关他的一切,在她眼里,似乎都有着特别的意味。后来,她要跟他定终身,她母亲说,和乐(林语堂本名)家里很穷的。廖翠凤想了想,说,贫穷算不了什么。是的,她爱他,就为这一点,她就愿意跟他走,哪怕是海角天涯。更何况,他勤奋、努力、有上进心,是标准的潜力股,暂时的贫穷,何惧之有?
廖翠凤执意付出。她带上1000元嫁妆,和林语堂一起坐船去美国留学,而后转去德国,共同度过了人生中一段艰难又美好的时光。风水轮流转。1927年至1936年,林语堂在上海,先住在善钟路的西式公寓,后搬至愚园路的花园洋房,家里配备有厨子、保姆、女仆、书童,廖翠凤妻凭夫贵,安心做阔绰的林夫人。1936年夏,林语堂和廖翠凤乘坐胡佛总统号赴美,先在宾夕法尼亚州落脚,而后迁居纽约,住在中央公园西沿的一幢大厦里。他在美国一住30年,她就陪他30年。
其实,她知道,他一直忘不了陈锦端。锦端来家里做客,和乐(林语堂原名)会紧张;和乐作画,也会不知不觉在笔下画出锦端的样子。锦端是和乐心口的一颗朱砂痣,美丽,惆怅,如梦似幻,越得不到越怀念。可她看得开,结婚时,他烧掉结婚证书,答应跟她白头到老……而且,他还是她的,不是吗?他们晨昏相伴,朝朝暮暮,即使风雨琳琅,她也在他左右。她知道自己是林语堂生活之碗中的饭米粒,他根本少不了她。
1966年,林语堂回台湾,廖翠凤紧相随。1969年1月9日,台北阳明山林家花园里的客厅悄然亮着一对喜烛。结婚50周年,林语堂送了廖翠凤一枚金质胸针,上刻“金玉缘”三字,并附送詹姆斯・惠特坎・李莱的不朽名诗《老情人》一首。廖翠凤端然坐着,默默领会这穿风越雨得来的幸福,满心欢喜。或许她知道,自己并不美,永远成不了男人眼中的朱砂痣。可如今,她甚至也佩服起自己当年果敢的付出来。
老少配
熊希龄同毛彦文结婚前早已是社会名流。1870年出生的他幼时聪慧,被誉为“湖南神童”,15岁中秀才,22岁中举人,25岁中进士,而后点翰林,43岁当选第一任民国总理,事业攀至顶峰,想不成名流都难。毛彦文也不是等闲之辈。1898年出身的她,辛亥革命后自私塾入女校读书,15岁被保送到杭州女子师范,18岁入浙江吴兴湖郡女校,4年后以浙江省第一的身份考入北京女子师范高等学校,参加五四运动,而后转入金陵女子大学,31岁赴美国密歇根大学读书,拿下教育学硕士学位后回国,任暨南大学、复旦大学教育系教授。
与毛彦文结婚前,熊希龄有过两次婚姻,原配廖氏与其成亲后不久即病逝,第二任夫人朱其慧是大家闺秀,跟他生过三个孩子,夫妻感情甚笃,1931年去世。与熊希龄结婚前,毛彦文则经过两次婚恋波折。第一次是在杭州女子师范时期的逃婚,属于典型的新女性拒不接受包办婚姻。第二次是在从杭州女师毕业后,她自己做主,跟当时尚在的清华大学的表哥朱君毅订婚。这段缘分没能长久。1924年,男方要求退婚。很明显,在牵手之前,熊希龄是长夜孤苦,毛彦文则情海恨长,两颗原本不可能靠近的心,因为寂寞而有了相连的可能性,尽管他们几乎隔了一辈(熊希龄的侄女熊芷,是毛彦文在金陵女大的同班同学)。
1934年秋,鳏居四年的熊先生自北平抵沪,寄住侄女朱曦家。在众亲友的鼎力相助下,熊对毛彦文展开了全面攻势。虽然当时毛彦文身边,不乏吴宓这样的大学问家做追求者,但无论是从真诚度上讲,还是在事业发展上看(熊希龄当时办香山慈幼院,毛彦文刚好也钟情于教育实践),毛似乎都感觉到熊才是“最佳选择”。熊给毛去信诉衷肠,毛回复,抬头仍称其为“老伯”,可熊却由此看到了希望,锲而不舍,每日给毛写信填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终于能够“将爱情进行到底”。
1935年农历正月初六,66岁的熊希龄一身蓝袍黑褂,与御珠冠,披白纱,衣白缎礼服,穿银灰色高跟鞋,鼻架金丝眼镜的38岁女教授毛彦文,在上海摩尔教堂喜结连理。红颜白发云泥改,这当然是爆炸性新闻。沪上大小报纸竞相报道,《申报》更是连续用大版面追踪曝光。不过,熊毛大婚,最有意思的还是亲朋所赠的贺联,善意揶揄,令人捧腹。譬如:“旧同学成新伯母,老年伯作大姐夫。”“九九丹成,恰好三三行满;双双如愿,谁云六六无能?”“老夫六六新妻三三老夫新妻九九;白发双双红颜对对白发红颜眉眉。”还有个俗辣的流传最广,叫“熊希龄,雄心不死;毛彦文,茅舍顿开”。历史惊人相似,熊毛结婚近70年后,杨振宁迎娶翁帆,又过了7年,汪小菲迎娶大S,虽然后者要么是老与少的距离越拉越大,要么是女老男少,但老少配的传奇,终究一直在争议中变化着延续。
毛彦文与熊希龄1936年2月结婚周年纪念
四个女人的成全
一个男人,究竟需要多少女人的成全,才能完满?
1908年,年仅20岁、正在美国留学的顾维钧,因父病故,回国奔丧,结果丧事一办完家里人就张罗着给他办喜事。他有娃娃亲,男女双方都已到适婚年龄,没有理由不成亲。于是,顾维钧便和这个叫张润娥的女子拜了堂。张润娥是小脚,读书不多,来自中医世家。他们蜜月没有同床,顾维钧坚持睡沙发。婚后,顾维钧携张润娥返美,入哥伦比亚大学攻读法律。这段婚姻持续没多久便宣告结束。因为一来两人没感情基础,结婚纯属“完成任务”,只以兄妹相待;二来,张润娥一个小脚女子,又不通外语,在满是“洋人”的美国,到底过不惯。长痛不如短痛,张润娥同意离婚,成全彼此,放顾维钧自由。
1912年,25岁的顾维钧获哥伦比亚大学法学博士学位,归国任职北洋政府外交部。单身海归、精通外交、办事干练、风度翩翩……种种优质因素叠加在一起,俨然打造出一个“优质女婿候选人”形象。1913年,顾维钧在上海与一个叫唐宝钥的女子结了婚。而这个叫“宝钥”的女孩的父亲,就是时任国务总理唐绍仪。鱼跃龙门,这段婚姻,对于顾维钧来说,无异于仕途推进器。有才能,有关系,年轻的顾维钧一步登天。1915年,顾维钧便被任命为美国公使,携第二任夫人赴美。这段婚姻,一直持续到顾维钧30岁,唐宝钥因病去世。
顾维钧、唐宝玥与长子顾德昌
黄蕙兰肖像照(1921年)
1919年,顾维钧因巴黎和会上的一席发言名声大噪,第二年便被任命为纽约“国联”(联合国的前身)理事。在纽约,经人撮合,顾维钧与“亚洲糖业大王”黄仲涵之女黄蕙兰相识,相恋,当年便在伦敦注册结婚。出身大富之家的黄蕙兰,精通几国外语,人又时尚漂亮,并且长袖善舞,走到哪里都能成为焦点。她与顾维钧的结合,对于顾来说,一来算是“共同富裕”,二来也算是顾维钧活跃国际外交舞台的贤内助——娶个高贵时尚漂亮能干的太太,是外交事业走向成功的捷径。他们的婚姻结束于1956年,顾维钧卸任驻美大使,理由是“性格不合”。
顾维钧晚年的伴侣是严幼韵,他们年轻时就认识。她结过一次婚,有三个孩子,她那位在菲律宾牺牲(日军入侵时殉职)的丈夫杨光泩,顾维钧也认识,可谓知根知底。严幼韵是顾维钧晚年的“生活护航人”。人近黄昏,繁华落尽,身体最重要,顾维钧庆幸自己找到了严幼韵,晚年总结长寿秘诀时,他说,就三条:“散步;少吃零食;太太的照顾。”他的长子也说,如果没有严夫人的照顾,“父亲的寿命恐怕要缩短二十年”。顾维钧高寿至97岁。
严幼韵
第一位太太的理解,第二位太太的间接提携,第三位太太的辅助事业,第四位太太的照料晚年,四个太太各司其职,轮番上阵,顾维钧的一生,真真完满。
聪明与无奈:鲁迅身边的许广平
许广平在遇到鲁迅之前,就已经很优秀了。19岁去天津读的直隶第一女子师范学校预科,做爱国同志会《醒世周刊》的主编,参加五四运动。1923年,她考入国立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国文系,而后做学生自治会总干事,直接领导了反对校长杨荫榆的学潮。她写文章,跑游行,闹运动,整个人昂扬得好像一首进行曲。许广平是前驱的、勇敢的、充满了气血的,她是那种随时都能走到街上去,振臂一呼,高声呐喊的女子。她曾与流血牺牲的刘和珍并肩战斗,在气质上,许广平更像是一个革命女性,若是没有遇到鲁迅,日后许广平很可能走到延安去。
那时的许广平,是有点男孩子气的。她不是那种娇滴滴的女生,她不软弱,不需要人照顾,她自己能处理自己的生活,她的气场,她的作风,她的胆识,都让她多少有些大姐大气质。不是给别人带来问题的人,而是帮助别人解决问题的人。看许广平的照片,很为她那刚毅的嘴角折服。她是不屈的,冷静的,时刻准备着的,她从来都知道自己的方向。做斗争,她不惧怕被开除出校,谈恋爱,她不躲避流言蜚语。她自觉行得正,坐得端,她心里有一把尺,度量衡是世间的公平正义、情感人伦。许广平很像一棵仙人掌,大多数时候有刺,但只有懂她的人,才知道她也会开出娇美的花。
许广平是在课上遇到鲁迅的。他是老师,她是学生,他在台上侃侃而谈,她坐在第一排,抬头仰望。许广平对鲁迅,开始是仰望,然后是相互扶持,最终是包容。许广平28岁跟随鲁迅南下厦门,他们是战友,也是情侣。许广平对鲁迅,有仰望,但相处得越多,她就愈发明白,那个别人眼里的斗士,不屈的硬骨头,许多人畏惧的鲁迅,在情感世界里,也不过是个需要人包容和爱护的孩子。鲁迅早年的情感生活是扭曲的、不平衡的,甚至压抑的。许广平是一线光,照亮了鲁迅黑暗的情感之海,只有在许广平这里,鲁迅才露出难得的柔软。同样,在耀眼的鲁迅身边,原来那个硬派的许广平,自觉消失了,她为了他,几乎放弃了自己曾经追求的一切。她的文采,她的组织能力,她的所学所长,都忽然深埋进朴朴素素、平平淡淡的家庭生活里。鲁迅是一轮明月,许广平就是那烘托明月的云彩。许广平变得温柔了,琐碎了,里外兼顾了。许广平和鲁迅结婚后的照片,大都有浓厚的家庭妇女味。她以前是斗士,现在则是妻子、助手、母亲、媳妇。
如果没有许广平的陪伴,鲁迅的“上海十年”将会黯淡许多。许广平是他安心的后院,没有她的支持,他又怎么有精力和勇气,握着一支健笔,以笔作刀,斗完这个斗那个?为了支持鲁迅写作,许广平不出去工作了。她隐藏了自己,甘愿成为鲁迅身边的一个小人物,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帮他查找资料,誊抄稿件,还与他一起校对译著,包容他各种突如其来的小情绪。她对他的付出,在外人看来,或许理所当然,但鲁迅自己,未尝没有一丝愧疚。这不是他的自私么?她有她的天才,为什么成为丈夫的附属品?就因为他伟大么?鲁迅发表译作时,常常用笔名许霞,因为心里念着许广平的好。他自己也对许广平说,我要好好地替中国做点事,才对得起你。1934年12月,鲁迅送给许广平一本《芥子园画谱》,上题:十年携手共艰危,以沫相濡亦可哀。
亦可哀。哀就哀在,她为了成就他,而丧失了最初的那个自己。鲁迅感叹,许广平和自己在一起的日子,并没有过上很好的生活,也并没有充分发挥自己的天才。1936年,鲁迅去世。许广平为鲁迅奔忙,她帮他编稿子,跑出版,哪怕自费。1937年,上海沦陷,许广平为了保护鲁迅的遗稿和遗物,不曾离开。后来,她又帮着出版了《鲁迅全集》、《鲁迅书简》。1959年,她完成了《鲁迅回忆录》。许广平的一生,最精彩的在开头,最感人的却是和鲁迅结合之后的漫长岁月。许广平是聪明的,她敢于迈出那一步,爱一个众人不敢爱,但却非常需要爱的人。许广平也很无奈,在伟大作家的巨大光芒背后,她渐渐地成了小之又小的一点。许广平结了婚,便也就很少有人叫她许广平。大家都说,哦,那是鲁迅的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