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屋聚会

黑屋聚会

1975年末,父亲(舒芜)从五七干校回来,我们一家曾挤住在人民文学出版社豆谷胡同宿舍一间堆煤的黑屋里。夏天,封闭的黑屋靠敞着房门通风,门上悬半截布帘。冬天房门紧闭,生起红红的火炉。父亲吃完橘子,爱把橘皮在炉上围一圈,整天烧一壶水,淡淡的橘皮香和袅袅水汽升腾飘逸屋中,很有冬天的味道。

现在要说的是20世纪80年代初的一个深秋,家里有一次大聚会。

那时的北京,万里蓝天,一碧如洗。一个星期天上午,外面阳光汹涌,我的十姑爹爹(中学特级教师)、二伯伯(教师)、四叔、四婶(北京建筑设计院工程师)、五叔、五婶(新华社主任、记者);大姑、大姑父(新华社记者、主任)、八叔(《安徽日报》记者),齐集黑屋,室内点着灯,大家排排挤坐在床上,凳子上,彼此好久没见,你言我语,笑语喧哗。

当时我家正买了个砖头录音机,效果很好,那时的录音机还很新鲜。父亲最喜欢新科技产品,提议这次聚会都对着录音机念诗唱歌谣,父亲坐在桌前,又查插头又查电源,“喂喂”地按键试音,一切都没问题了,便满面春风地说:“今天咱们一人出个节目,我报第一个。”

大家都笑,各自把身子坐舒服,等待三哥的安排。(父亲在家族中排行老三)他清了清嗓子,对大姑说:“你先来一个吧?”

大姑用她一贯慢悠悠的声音说:“哟!三哥让我先来,我就唱支《燕双飞》吧。”

父亲马上说:“当然好。第一个,方徨独唱《燕双飞》——”

父亲让开,大姑笑笑地坐到录音机旁,说:“我唱了啊。”她唱:

燕双飞,话阑人静晚风微。记得去年门巷,风景依稀;绿芜庭院,细雨湿苍苔。雕梁曾冷春入梦;且衘得磬泥,重筑新巢傍翠薇。栖相稳,软语呢喃话夕辉。喜双栖,晨出暮归同徘徊;喋翅双剪、掠水穿帘去复回。魂萦杨柳绿,梦逗杏花肥。天涯草色正芳菲。楼台静,帘幕垂;烟似织,月如眉。岂奈流光速,樱花老,雨风吹,景物全非,杜宇声声唤到,不如归!

大姑的声音柔而亮堂,歌声一完,大家微笑,在袅袅余音中沉思不语。

父亲按一人一个节目的思路对大姑父说:“老胡唱一个吧。”

大姑父笑着摆手,连说:“我不行,我不行!”

大姑推推大姑父:“老胡唱一个吧!”

大姑父依旧笑着摇头。

大姑慢悠悠地说:“老胡唱一个吧,你这么顽固不化,真是的。”

大姑父干脆笑着话都不说了,大家都笑。大姑便笑盈盈地环顾四周说:“我还有一首歌,我自己报幕了啊,”她停顿一下,大声道,“下面,歌唱家方徨,独唱《叫我如何不想她》。”又唱:

天上飘着些微云,地上吹着些微风。啊!微风吹动了我头发,教我如何不想她?

月光恋爱着海洋,海洋恋爱着月光。啊!这般蜜也似的银夜,教我如何不想她?

水面落花慢慢流,水底鱼儿慢慢游。啊!燕子你说些什么话?教我如何不想她?

枯树在冷风里摇。野火在暮色中烧。啊!西天还有些儿残霞,教我如何不想她?

这两支歌都不能用美声唱法,更不可气运丹田雄壮地从扩音器播出。恰好就要像大姑这样温柔地、似有意似无意地吟唱,这是小巷中的歌声,从窗子里渗出,从柳丝后飘出,味道就在似明似暗的声音里,充满柔情似水的冥想,似月光在水面上飘荡,这样的唱,才不妨碍曲子的优美。

她唱完,别人的节目也准备好了。五叔笑说:

“我自己报吧,”他在静寂中说,“下面是方言念自己的,”他踌躇一下,斟酌怎么说,传来四叔的声音:“杰作!”

五叔笑:“拙作吧!先念1962年和三哥原韵的诗。”于是念:

薄醉犹醒怯举杯,报春猛雨正频催。浮云游子惊心别,落日征人绕梦回。千里莫辞曾伏枥,百年未朽敢雕材。何当快听于菟吼,林哮山呼岂待猜。

其实,五叔不是念,是在吟诗,吟诗的调子真美啊,可以谱曲唱的。再配上五叔的声音,浑厚、豪迈,还带一丝妩媚,仿佛一箱重金属漂浮在一片明亮中,箱子起伏着,直到光的汪洋大海,浑厚的声音在海上飘荡,动人心魄。

五叔吟完说:“这首诗刚才题目念错了,不是1962年是1972年写的,1972年送三哥到太原,我当时从新华社总社调到新华社太原分社工作,三哥到太原看我,我步他的韵写的。接下来念的才是1962年写的,当时三哥有诗贺我四十岁生日,我步他原韵写了一首,现在回头念这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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