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艰难求学

一 艰难求学

公历一九二四年二月三日,农历腊月二十九,江苏无锡前洲镇冯巷,一个农民家庭里,一个男孩出生了,他就是后来成为学术艺术大家的冯其庸。因为几代都是农民,只靠零星的几小块田地,艰难地维持生计,所以,冯其庸风趣地说自己出身于‘稻香世家’。

刘海粟为冯其庸题写的“瓜饭楼”匾额

“瓜饭楼”斋名的由来

冯其庸先生,名迟,字其庸,号宽堂。

公历1924年2月3日,农历腊月二十九,江苏无锡前洲镇冯巷,一个农民家庭里,一个男孩出生了,他就是后来成为学术艺术大家的冯其庸。因为几代都是农民,只靠零星的几小块田地,艰难地维持生计,所以,冯其庸风趣地说自己出身于“稻香世家”。

冯家长年过着半饥半饱的日子,每到夏秋之交青黄不接的时候,为了填饱肚子,有时用麸皮、青菜煮锅粥,或者是把八九成熟的稻穗割下来,焙干脱壳煮成稀饭;更多的时候,是用南瓜,加上几把米充饥。但因为人口多,自家的南瓜常常不够吃,多亏了好邻居邓季方家,常常送南瓜周济,有时还送一点点米,才勉强度过了几个秋天。冯其庸后来回忆的时候说,南瓜是他家“救命的瓜”,靠了它,才勉强度过了那段饥饿的岁月。由此,他把自己的书斋起名为“瓜饭楼”。晚年画画,也常常画“南瓜图”,就是为了不忘记当年吃南瓜度日的苦难经历,也是为了不忘记好邻居的深情援助。

这样的家庭,要供孩子念书,实在太难了。而母亲却抱定了一个信念:就是要饭,也要让自己的孩子读书,成人。冯其庸九岁入学,每到交学费的时候,都是母亲最作难的时候。一次,冯其庸看到母亲因为几天都没张罗上学费,急得直流眼泪,懂事的他也悲痛起来,母子俩哭在了一起。他因此几次提出不想去上学的想法,都被母亲断然拦住了。最后,终于在母亲艰难的东挪西借中,勉强读到小学五年级。五年中,母亲哭过多少次,流过多少泪,冯其庸想象得到,而母亲的每一次哭泣流泪,他都痛在心上,铭记脑海,这也成了他“虽万劫而不灭求学之心”的不竭动力。

冯其庸的母亲像

冯其庸的父亲与侄儿留影

无锡前洲镇冯巷冯家旧居大门

辍学四年苦读四年

1937年7月,日本强盗全面侵华。8月,无锡被占领,学校被迫关闭了,冯其庸辍学了。这一辍就是四年。所幸的是,书包里还有一本要还给学校图书馆但已无处可还的《三国演义》。这是当时冯其庸除教科书之外仅有的读物。

五年级,一个虚龄1 4岁,算来刚满13岁的孩子,已经整本地读《三国演义》,而且是经常借回家来读,足已见其读书志趣了。俗话说,“三岁看小,七岁看老”,他后来能成为一代大家,看来绝非偶然。

这四年,也是他成为家里全劳力的四年。然而所有的辛劳和苦难,都没有消磨掉冯其庸的求学之心。作为全劳力,下地干活,他带着书;休息时,别人歇息聊天,他看书。最难得的时间是早晨和晚上:晚上他不顾一天劳累,一根蜡烛一本书常常读到深夜,或者早起,抓紧上工前的短暂时间读几页。他坚持每天写日记,记上今天读了几小时书,如果没读完,宁肯不睡,也要拼命地补上。他决不让母亲看着他失学而伤心。

冯其庸童年读书的老屋

上世纪三十年代位于前洲镇蒋家弄的县立前洲小学

一本《三国演义》,颠来倒去不知读了多少遍,起先还看情节,后来就是背诗词,最后连毛宗岗的批语都细细品味了。从每一回的回目,到每一首诗词都能背下来。他的文言文学习,也就在这不知不觉中开始了。

四年里,他到处借书来读。读完了《三国演义》,又借来金圣叹评点的《水浒传》《西厢记》。他被《西厢记》的文辞所吸引,涵咏不倦,最后很多曲词都能琅琅背诵;之后又从小伙伴那里换得《唐诗三百首》和《古诗源》来读,几乎整本书都印在脑子里,从而打下了初步的诗词功底。读书,满足了一个孩子的好奇心,也滋润了一颗幼小的心灵。

四年里,他还读完了《论语》《孟子》《史记精华录》《东莱博议》《古文观止》《聊斋志异》《夜雨秋灯录》《浮生六记》《华阳散稿》《叶天廖四种》,还有史震林的《西青散记》、张岱的《陶庵梦忆》《西湖寻梦》《琅文集》,以及叶绍袁、叶小鸾、沈宜修等人的作品。书本成了他最好的学校,读书成了他人生起点上最重要的教育。随着他读书范围的不断扩大加深,随着他从书中获取的感悟越多而入微,他越发享受到了读书带来的快乐与充实。此时,一种灵性悟力正在开启,一种高雅情趣正在形成,一种高贵激情正在点燃。

冯其庸少时所读之部分古书

冯其庸少时所读之部分古书

冯其庸在没有老师指点的情况下,通过广泛阅读中华文化经典,使自己的文化修养,得到了很好培育,聪颖的天赋,得到了充分的发挥,这是他最好的“自我教育”。后来他一直强调这种“自我教育”,并且坚持了整整一生。

初中半耕半读

冯其庸15岁那年,也就是1939年,镇里办起了一所中学——青城中学。第二年,他考入了该校初中。因为家里需要劳动力,他不得不半耕半读。

上世纪四十年代的无锡私立青城中学校门

在这所中学,他很幸运地遇到了一位好老师——教国文的丁约斋先生。丁老师发现他读书多,领悟快,还以为他出身“书香门第”,坚持要到他家去看看,结果看到的竟是一个穷苦的农家。直到丁老师在他的旧书架上发现了一部《安般诗钞》、一部《古诗笺》,才好像证明了他“书香门第”的猜测,因为这种书是一般人家不可能有的。其实,这些书都是冯其庸的一位朋友送给他的,他的文史功底和领悟能力,都是他刻苦读书得来的。

这期间,给冯其庸印象最深的,是丁老师讲的三句话:一句是“读书要早,著书要晚”;再一句是“读书要从识字始”;第三句是“写好了文章自己要多读几遍”。这三句话,第一句、第三句都好理解,这第二句就很有深意了,意思是,要真正读懂书,就要从“读懂”每个字开始,不仅要认识字,还要懂得字义,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识文断字”,因为中国的文字中蕴含着中国的文化。冯其庸深深地体会到了这句话的重要意义,所以他读书不放过每一个字,包括认识了的字。后来,他总把《说文解字》一类的字书放在案头,随手查阅,为他读书做学问打下了扎实基础。

也就在这时,他读书更加自觉了,还迷上了诗词和戏剧。

蒋春霖的《水云楼词》,万树的《词律》,还有宋代词人的大量作品以及清代纳兰容若的《饮水词》《侧帽词》和顾贞观的《弹指词》等等,他都读得爱不释手。有不懂的地方,就向老师请教。有的差不多整本的词都能背下来了。后来他成为写诗词高手,与熟读与背诵不无关系。

冯其庸的家乡无锡,是个戏剧盛行的地方,离他家不到三里远的地方,有一座规模很大的“孟将庙”,也有人说是“猛将庙”。每到晚秋时节,庙前广场上照例要演社戏,一般是两个通宵,也有演三个通宵的,有时还要演“双台”的。那时最流行的是京剧,到现在,他还记得那时候唱的很多剧目,如《追韩信》《斩经堂》《借东风》等等。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当时村里的人都喜欢戏,冯其庸更喜欢戏。有戏的时候看戏,没戏的时候听说戏。每当大人们三五成群兴致勃勃地说戏的时候,他便津津有味地听讲。

冯巷西头的河道,村民在洗涤(冯其庸摄于1940年)

冯其庸读中学期间,一个演昆曲的苏昆剧团,流落到前洲镇。这个剧团的演员,个个有绝活,戏演得极为精彩。剧院离他就读的青城中学很近,下午放学后,他常常赶到剧院看戏,看完了戏再回家。这个剧团当时演出的拿手戏,他几乎都看了。

所以他说:“我的戏剧课最初是在农村上的,是在农村上的‘戏剧系’,我的老师就是这些社戏演员,以及给我讲戏的村夫和亲友。”

听戏、看戏,给冯其庸上了很好的一课,培养了他浓厚的戏剧兴趣,也给了他很多戏剧知识,为他后来研究戏剧,写作剧评,播下了种子。

兴趣广泛苦学苦练

冯其庸读的诗词多了,渐渐悟出那些名作的妙处了。自己有了感情,也尝试着借助诗词来抒发了。起初他不懂格律、章法什么的,凭着直觉去写,竟也能写得像模像样。他失学时为远离家乡的一个小伙伴写的送行诗,后来还得到了老师的称赞,说是很好的古体诗格调。

1943年下半年,冯其庸考入无锡工业专科学校,有幸遇到了张潮象、顾钦伯两位诗词名家,冯其庸经常向他们请教。张、顾两位先生组织了“湖山诗社”,要他参加,并让他作一首诗看看。他写了一首七绝:“东林剩有草纵横,海内何人续旧盟。今日湖山重结社,振兴绝学仗先生。”(《呈湖山诗社张、诸二社长》)没想到得到两位先生激赏,说“平仄合,诗韵也合。”称他“有诗才”。从此他更加痴迷了诗词创作,笔耕不辍了。

无锡具有一千七百多年的绘画历史,是中国书画名家的摇篮,孕育了顾恺之、倪云林、王绂、徐悲鸿、吴冠中等画坛宗师。冯其庸的父亲,读书虽少,却喜欢书画。也许正是这样的文化环境和父亲影响,他很小的时候,就喜欢上了写字画画。他的书法,完全出于兴趣,主要是自学。小学辍学在家劳动的几年里,一本欧阳询的《九成宫》,一连临写了多年。

1943年冯其庸在家门口留影

在无锡工业专科学校念书时,冯其庸的大部分课余时间,都用在了自己感兴趣的文学、历史或者与图画课有关的书法画画上了。他更迷恋画画,看到可学的画,就拿过来临摹。

这期间,他还有幸遇到了大画家吴观岱的弟子、无锡著名画家诸健秋先生。诸先生十分欣赏他的才气,知道他迷恋画画,但听说他家里困难,就对他说:“你到我那里去,看我画吧。你不要拜我为师了,因为我收一个徒弟要收很多费用,请客吃饭,你都负担不起,也用不着,你就来看我画画。”还强调说:“看就是学。”就这样,冯其庸做了诸先生的特殊弟子。可惜仅仅半年多,因为家里实在负担不起上学费用,他不得不离开无锡工业专科学校,也不得不离开诸先生了。但是别小看这半年多的观摩,对他来说却是很重要的启蒙。

在辍学回乡以后的两年里,无论种田,还是做农村小学和中学教师,他都一如既往地坚持自修,每天读书,每天临帖,每天画画。

冯其庸说:“人才其实都是自我造就的。”这正是他自己成长的真实体验。

冯巷西尽头的“一步两顶桥”(冯其庸摄于1940年)

冯其庸在《文艺报》发表的回忆老师的文章

国专三年,一生基础

无锡国学专修学校校门

1945年,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苏州美术专科学校暂时迁到了无锡,冯其庸想学画画,便报考了美专。因为素描和作文受到老师们的欣赏,接下来的科目还没考,就被破格录取了。

当时他需要用在孤儿院当小学教师的工资交付学费,所以只能半工半读。就是这样,也只读了不到两个月,因为美专回到了苏州,自己又不能放弃孤儿院的教职,他又失学了。

但他毫不气馁,一面坚持自学,一面寻找继续学习的机会。1945年底,机会终于来了,无锡国学专修学校从广西迁回,在家人的鼓励下,他又考取了无锡国专,迈出了人生关键的一步。无锡国专,是培养国学人才的摇篮,从这里走出了众多的国学大家。校长是德高望重的教育家、经学大师唐文治。无锡国专治学严谨,学风端正,名师众多,在这里,他见识了第一流的学者,感受到第一流的学问,体悟到第一等的境界。从朱东润先生身上,感受到了诗人的情韵;从冯振先生那里,学到了严谨勤勉的治学精神;从吴白、俞锺彦、周贻白、向培良等先生的课堂上,感染了浓郁的学术气氛和学术情怀。

他聆听了钱穆先生的演讲,钱先生讲的做学问的方法,让他终生受益;他还不断地拜见文化名人,如戏剧家田汉、洪深,诗坛泰斗钱仲联,著名画家秦古柳等,领略大家风采,得到了名师指点;他还与同学一起创办了“国风诗社”,和诗友们谈诗论画。

有国专学术环境的熏陶,有名师的点拨指导,有同道的交流切磋,再加上自己的心无旁骛和刻苦修炼,冯其庸真正走进了学术和艺术的殿堂。

无锡国学专修学校部分教材

1947年10月22日,《大锡报》刊登了他的历史调查报告《澄江八日记》。这虽然还算不得是学术文章,却是他尝试实地调查与历史文献相结合研究方法的开始。

《大锡报》刊登的冯其庸《澄江八日记》

1947年底,冯其庸转到无锡国专上海分校。这里的管理比较宽松,学生可以根据自己的学术兴趣,自由地选择听课。经王蘧常先生介绍,他得以拜见词学泰斗龙沐勋先生。

他当时正痴迷于词学,毕业论文研究的对象,是清代词人蒋鹿潭。为此,很长一段时间,除了上课,大部分时间他都泡在图书馆看书,还把几家旧书店几乎挨个翻检了一遍。有时看书太晚了,就住在书店。经过半年时间,他比较了蒋鹿潭《水云楼词》的各种版本,翻阅了清代道光、咸丰时期其他一些人的集子和年谱、日记等书籍,完成了毕业论文《蒋鹿潭年谱考略》,得到了指导教师、著名词人吴白先生的好评,足见其在毕业论文写作之时,所付出的努力和达到的水平。

除了钻研学术,课余时间,他仍然用功于书画。先后临写了欧阳询的楷书《皇甫君碑》《华度寺碑》、魏碑《张黑女墓志》、隶书《张迁碑》《孔宙碑》、篆书《石鼓文》等等。在一次画展上,他得到了展主——专习二王书法的大家白蕉先生一些作废的有字的纸片,如获至宝,保存了好多年,也临摹了好多年。

回顾在无锡国专的三年,冯其庸感受最深的,是学术研究的意义和无穷乐趣,他的心已经皈依了学术。无锡国专三年的收获成了他一生学术成就的坚固基石。

备课中的冯其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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