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娄东诗派
一 娄东诗派的兴起
当钱谦益给仿古的七子遗风以毁灭性打击并提倡宋诗时,立即激起了毛奇龄的坚决抗议:“诗拟唐人,意在矫前人(指钱谦益)推重宋元之枉。”[1]这时,与毛同属浙江籍的“西泠十子”(陆圻、丁澎、柴绍炳、毛先舒、孙治、张丹、吴百朋、沈谦、虞黄昊),也在陈子龙所立登楼社的影响下,继续走明七子的老路。而在后七子领袖王世贞的故乡江苏太仓(古称娄东),也出现了紧守七子衣钵的“娄东十子”(周肇、王揆、许旭、黄与坚、王撰、王昊、王摅、王曜升、顾湄、王忭),与“西泠十子”遥相应和。
吴伟业是“娄东十子”的前辈,他和云间派主将陈子龙本为挚友,诗歌见解基本相同,不过后来持论逐渐转向钱谦益,创作也不墨守盛唐,而是出入白(居易)、陆(游),特别是从中唐的元、白长庆体入手,发展为长篇歌行的梅村体(亦称娄东体)。这种歌行,内容上主要描摹明清之际各阶层的人物情态、颇具影响的政治历史事件;形式上严格律,重铺叙,词句清丽,音节和婉。这种长诗表现出既委婉含蓄,又沉著痛快的艺术特色。“娄东十子”中有的人即深受其影响。但真正继承梅村体而有所成就的,是吴兆骞和陈维崧。其后则是杨芳灿、黄晟、陈文述、赵晋涵、奎林、章静宜。近代如樊增祥、王甲荣、薛绍徽、王闿运、王国维、张怀奇、饶智元、张鹏一、吴之英、周锺岳、孙景贤、金兆蕃、丁传靖、杨圻、曾广钧,亦皆受其影响,所作歌行,无不哀感顽艳。
娄东派的尊崇唐音,实为清代论诗宗唐的滥觞。
二 吴伟业
(一)生平
吴伟业(1609—1671),字骏公,号梅村,江苏太仓人。明崇祯四年一甲二名进士,历官至南京国子监司业。南都福王立,召拜少詹事。以马士英与阮大铖当权,赴官两月即辞归。入清,杜门不出。顺治十年(1653),江南总督马国柱疏荐,有诏敦促赴京,授秘书院侍讲,转国子监祭酒。十四年,以继母丧南归,从此家居十四年,卒年六十三。有《梅村集》。
伟业尝自述其志行:“余好覈人物,持臧否,不能与时俯仰”,但“坦怀期物,不立町畦,遇有急难,先人后己”[2]。这正是晚明南方士大夫聚众结社、标榜清议的共同性格。但入清后,“忧时感命,坎无聊生”,终于和钱谦益一样“好佛”,以此自忏自遣。而“口不识杯铛”[3],不能以酒浇愁,只有把一腔矛盾的思想感情,托之于吟咏。所以他遗命以僧服敛,题“诗人吴梅村之墓”。
伟业平生最为人诟病的是失节仕清。这一点,他自己也是极为矛盾、极为痛苦的。特别是想到自己的老师张溥、挚友陈子龙,他们的节义,使自己惶愧得无以自容。因而他对入清而不失节的黄观只充满艳羡之情:“西铭(指张溥)之有观只,中郎(指蔡邕)之于仲宣(指王粲)也;大樽(指陈子龙)之有观只,庐陵(指欧阳修)之于子瞻(指苏轼)也。两贤既没,友道沦亡,赖遗逸之尚存,庶微言之不坠。……余也少壮登朝,羁栖末路,犬马之齿,未填沟壑,获与观只称齐年。而困厄忧愁,头须尽白,其视观只逍遥乎网罗之外,蝉蜕乎尘壒之表,不啻醯鸡腐鼠仰睹黄鹄之翱翔寥廓也。”[4]特别是陈子龙,矢志抗清,临难不屈,成为凛然大节的民族英雄,更使伟业自恨其艰难一死。他曾这样回忆:“往者余偕志衍(伟业少时同学,亦姓吴,名继善,志衍其字,太仓人,崇祯进士,知成都县,工诗文,后为张献忠所杀)举于乡,同年中,云间彭燕又(名宾,江苏华亭人,崇祯三年举人,入清,官汝宁府推官,与夏允彝、陈子龙友善,而文章各成一格)、陈卧子(陈子龙,字卧子,号大樽,江苏华亭人,崇祯进士,官至兵科给事中。后事福王于南京,南都失,又受鲁王职,结太湖义兵欲起事抗清,事泄被执,投水死)以能诗名。卧子长余一岁,而燕又、志衍俱未三十。每置酒相与为欢,志衍偕燕又好少年蒱博之戏,浮白呼卢,歌呼绝叫。而卧子独据胡床,戁巨烛,刻韵赋诗,中夜不肯休。两公者目笑之曰:‘何自苦!’卧子慨然曰:‘公等以岁月为可恃哉?吾每读终军、贾谊二传,辄绕床夜走,抚髀太息。吾辈年方隆盛,不于此时有所纪述,岂能待乔松之寿,垂金石之名哉?曹孟德不云乎:壮盛智慧,殊不吾来。公等奈何易视之也?’其后十馀岁,志衍不幸没于成都;卧子则以事殉节,其遗文卓荦,流布海内,不负所志。余与燕又偷活草间,又六、七年于此矣。……盖余年过四十,而发变齿落,志虽盛,而其气亦已衰矣。追念卧子畴昔之言,未尝不为之流涕也!”[5]
关于伟业的仕清原因,历来有两种说法。
一种是被逼说。伟业本人的诗、词、文多次反映了这一点。如《矾清湖》:“天意不我从,世网将人驱。亲朋尽追送,涕泣登征车。……一官受逼迫,万事堪欷歔。”《遣闷》云:“故人往日燔妻子,我因亲在何敢死?憔悴而今至于此,欲往从之愧青史。”《贺新郎·病中有感》:“故人慷慨多奇节,为当年沉吟不断,草间偷活。”他的门人顾湄也说:“本朝世祖章皇帝素闻其名,会荐剡交上,有司敦逼,先生控词再四,二亲流涕办严,摄使就道。”[6]郑方坤也说:“及入本朝,逼于征召,复有北山之移。”[7]李慈铭更指出:“其出也,以蒙复社党魁之名,杭人陆銮劾其有异志,故不得不应诏。”[8]陆銮事见杜登春《社事始末》:陆銮,杭人,借江上(指顺治十六年郑成功率师陷镇江攻南京事)以倾梅村而击两社(慎交社与复声社),上书告密,首及梅村,云系复社馀党,兴举社事,大会虎丘,将为社稷忧。发外审查,当事力雪之,置陆銮于法,士心始安。[9]按:陆銮告密在顺治十七年,而伟业应清廷征召在顺治十年,李慈铭所言不足为据。据王撰自订年谱云:“(顺治)十年上巳,吴中两社(慎交与同声)并兴,……大会于虎丘,奉梅村先生为宗主。……是秋九月,梅翁应召入都,实非本愿,而士论多窃议之,未能谅其心也。”[10]所谓“士论”,据说伟业准备应召时,“三吴士大夫皆集虎丘会饯。忽有少年投一函,启之,得绝句云:‘千人石上坐千人,一半清朝一半明。寄语娄中吴学士,两朝天子一朝臣。’举座为之默然。”[11]可见即使是被逼,也有很多人反对他应召。
另一种是求官说。生年略后于伟业的阮葵生,在其《茶馀客话》中说:“陈海昌之遴荐吴梅村祭酒至京,盖将虚左以待。比至,海昌已败,尽室迁谪塞外。梅村作《拙政园山茶歌》,感慨惋惜,盖有不能明言之情。”清末民初的刘声木说得更清楚:“吴梅村祭酒伟业,才华绮丽,冠绝千古。及其出仕国朝后,人怜其才,每多恕词,盖不知当时情形也。祭酒因海宁陈相国之遴所荐起,时在顺治十五年(应为十年)。当时相国独操政柄,援引至卿相极易。未荐之先,必有往来书札,虽不传于世,意其必以卿相相待,故祭酒欣然应诏,早已道路相传,公卿饯送。迨至祭酒已报行期,而相国得罪遣戍,欲中止则势有不能,故集中咏拙政园山茶以志感慨,园即相国产也。及其到京,政府诸公以其为江南老名士,时方延揽人才,欲不用,恐失众望,因其前明本官祭酒(应为司业),仍以祭酒官之,非祭酒所及料也。祭酒若早知其如此,必不肯出。世但知其为老母,而不知亦为妻少子幼(伟业于顺治十五年始生一子名暻,十年应召时尚无子,此云子幼,误),故偷生忍死,甘事二姓。人生一有系念,必不能以节烈称。祭酒所系念有四:官也,母也,妻也,子也,宜其不克以身殉义,得享令名。”[12]近人邓之诚明确指出:“顺治十年,陈名夏、陈之遴同为大学士柄政,与冯铨、刘正宗争权。名夏(与伟业为社盟旧人,而之遴与伟业儿女姻亲)思借伟业文采以结主知,因嘱江南总督马国柱具疏力荐伟业,敦促就道。阻其行者甚众,经年不能决,终于就道。比入都,补官宏文院侍讲,转国子监祭酒,仅委以修书,所谓虚相位以待者,竟无其事。”[13]清初的王曾祥有一段话很值得注意:“胜国之际,乾坤何等时乎?梅村甲申以前,无一忧危之辞见于毫牍。其出也,以陈海昌之援。既而陈以权败,遂置不任用。呜呼!天下之恶一也,陈父子(指陈祖苞与其子之遴)负贰于昔,而窃柄于今,他日沈阳之窜,不待智者而可决矣,又足附乎哉?或犹以病中一词(即“故人慷慨多奇节”之词)为原心之论。夫梅村惟不用也,斯沮丧无聊作此愧恨语耳;梅村而用,则阳和回斡(原注:梅村颂海宁语),梅村且有以自负矣。抑请发陵寝者为谁(此指陈之遴向清廷上条陈,请发掘明列祖陵墓,使朱明子孙不能复兴),独无一言相正乎?于旧君故国乎何有!”[14]这种评论,正如当代名记者黄裳所说:“是严酷的,但也不能不说是深刻的。”[15]乾隆时人荆如棠亦同此看法,他曾函靳荣藩(《吴诗集览》撰者)云:“梅村当胜国时,身负重名,位居清显。当改玉改步之际,纵不能与黄蕴生、陈卧子诸公致命遂志,若隐身岩谷,绝口不道世事,亦无不可。乃委蛇好爵,永贻口实,虽病中口占有‘一钱不值’之语,悔之晚矣!”[16]所谓“委蛇好爵”,即指陈之遴虚相位以待一事。王曾祥说伟业“于旧君故国乎何有”,清初人都有这种看法。如魏惟度《梅村诗引》说:“先生诗篇流在天壤,近有摘而疵瑕之者,曰:‘……某篇不为明人讳过,……’”[17]另如“王伯重作令江西,刻史可法幕客虞山周鹤臞所著《霜猿集》四卷,并题其后云:‘如听哀猿啼晓霜,竟凝血泪渍成行。遗闻尽自宫中出,直笔无须井底藏。细写忧勤多史阙,极言灾害信天亡。长歌不解吴詹事,偏把明皇比烈皇!’自注:‘梅村在明为少詹兼侍读,其诗动称天宝,可谓拟不于伦。牧翁咏南都云:‘岂有庭花歌后阁,也无杯酒劝长星。’梅村则云:‘尚言虚内主,广欲选良家。’是故国旧君之思,钱过于吴也。”[18]
这里和吴伟业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阎尔梅。陈之遴伙同陈名夏,为了和冯铨等争权,形成“南北各亲其亲,各友其友”的局面[19],他们也曾拉阎尔梅出仕清朝,却被严辞拒绝。[20]阎氏不但峻拒二陈的拉拢,还函吴伟业,责其不该仕清。据鲁一同编《白耷山人年谱》癸巳十年(即顺治十年)下注:“孙氏心仿云:‘按是年吴梅村应诏出,补祭酒。山人移书责之,见《蹈东集》。’”这样一对比,更可以看出吴伟业的骨头确实太软。
同样是贰臣,清高宗何以贬钱而褒吴?他特地“御制题吴梅村集”,称之为“西崑幽思杜陵愁”,自称“往复披寻未肯休”,而题钱氏《初学集》,则斥之为“真堪覆酒瓮”。我看,原因不外三点:
第一点:钱的《初学集》、《有学集》和《投笔集》始终直斥清廷,而且钱氏本人一直参加反清复明的斗争。吴伟业的诗文集刻于清代,既无一语触犯新朝,对自己的失节也只一味自怨自艾。
第二点:钱讳明之恶,吴则显扬明之过。
第三点:吴诗另一注释者程穆衡说:“明末诗人,钱、吴并称,然钱有迥不及吴处。吴之独绝者,征词传事,篇无虚咏,诗史之目,殆曰庶几。夫安史煽凶,明、肃播越,非少陵一老,则唐代纪事称缺陷矣。况大盗移国(指李自成部队攻占北京),天王死社(指崇祯帝自缢于煤山),勇将收京(指吴三桂引清兵入关战败李自成部队,攻占北京),真人拨正(指清世祖称帝),以是为诗,题孰大焉?咏此不能,何用公(指伟业)为?……知此而《梅村集》之所系大矣,谓少陵后一人也,谁曰不宜?”[21]吴诗确以“诗史”面目起了美化清统治者的作用,难怪伟业的曾孙吴枋会在“御制题吴梅村集”后“恭记”如下的话:“伏念先臣遭逢圣世,毕生矻矻,唯以文章上报国恩,下垂来叶。”
可笑的是,清高宗虽然这样贬钱褒吴,但是,出于“教忠”的目的,最后还是把吴伟业摆在《贰臣传·乙》,和钱谦益同列。据乾隆四十三年二月上谕:“钱谦益素行不端,及明祚既移,率先归命,乃敢于诗文阴行诋谤,是谓进退无据,非复人类。若与洪承畴等同列《贰臣传》,不示差等,又何以昭彰瘅?钱谦益应列入乙编,俾斧钺凛然,合于《春秋》之义焉。”[22]可见在清统治者心目中,吴伟业同样“非复人类”,连遗臭万年的大汉奸洪承畴也比不上,“更一钱不值何消说”,吴伟业总算有自知之明,早就给自己一生作了鉴定了。
一个骨头软的诗人,是不可能写出真正的诗史的。吴诗刊刻于清初,其前明之作多所删改,所谓“慎之又慎”[23]。即反映明清之交的,如《避乱》第六首:“晓起哗兵至,戈船泊市桥。草草十数人,登岸沽村醪。结束虽非常,零落无弓刀。使气挝市翁,怒色殊无聊。不知何将军,到此贪逍遥?官军(指清兵)昔催租,下令严秋毫。尽道征夫苦,不惜耕人劳。江东今丧败,千里空萧条。此地村人居,不足容旌旄。君见大敌勇,莫但惊吾曹。”靳、程笺注都不言本事,惟吴翌凤注谓“兵至”指陈墓之变,而于《矾清湖》序“陈墓之变”注中,引徐秉义《明末忠烈纪略》云:“大兵(指清兵)之苏州,乡兵四起,诸生陆世钥聚众百馀屯陈湖中。有十将官者,亦屯千人于左近。已而所部有被获下狱者,陈湖之师伏力士劫之,焚城楼,城中士兵多应之。”赵翼也指出:“按:此系顺治二年,太湖中明将黄蜚、吴之葵、鲁游击,吴江县吴日生、好汉周阿添、谭韦等纠合洞庭两山,同起乡兵,俱以白布缠腰为号,后入城围巡抚吐国宝,为国宝所败,散去。此事见《海角遗编》。(原注:福山人所著,不著姓名)”[24]吴翌凤和赵翼所说是一回事。顺治二年,江南抗清义师正在风起云涌,伟业此时正杜门不出,而在此诗中盛赞“官军”(即清兵)秋毫无犯,对义师则抱反对态度。《矾清湖》亦云:“世事有反覆,变乱兴须臾。草草十数人,盟歃起里闾。兔园一老生,自诡读穰苴。渔翁争坐席,有力为专诸。舴艋饰馀皇,蓑笠装犀渠。大笑掷钓竿,赤手搏於菟。欲夺夫差宫,坐拥专城居。”写的是同一件事,充满了嘲弄的口吻。这两首诗如果不是刊刻诗集时改作,而是原诗本来如此,那吴在仕清以前早就背弃了明室了。
过去人们盛称《圆圆曲》为诗史,伟业亦以此自负;说者尤艳称其不受吴三桂重赂而删改“痛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二句。其实《圆圆曲》抹掉吴三桂出卖明室的汉奸罪行,以及清人乘乱夺取明朝天下的史实,只在“英雄儿女”的艳情上做文章,根本够不上“诗史”。证之以他阿谀另一大汉奸洪承畴的事,更可见他不会有直笔。据全祖望说:“洪承畴为秦督,其杀‘贼’(指李自成等部队)多失实。盖既仕本朝,梅村辈谀之也。此惟梨洲先生尝言之,然予求其征而不得。今读陆太仆年谱,言其(指洪承畴)尾‘贼’而不敢击‘贼’。是谱出于甲申之前,可以见梨洲之言不诬。据太仆之子惠迪言:洪督待太仆甚不相能,太仆死事,其得恤者,由于巡按练国事之力,则洪督几掩其忠矣,是不可因梅村辈雷同之口而附和之也。”[25]洪承畴和吴三桂都是大汉奸,吴伟业对洪镇压农民部队的“战绩”可以虚夸,不求著为信史,对吴三桂叛国罪行自然也不会坚持实录精神。拒馈云云,不过是吴三桂叛清失败后,某些文人附会而成的。这种传说显示了人们对吴三桂的谴责,却不能据此断定吴伟业品格高尚。
(二)诗学渊源
(1)继承云间诗派而又有所发展
同治年间的朱彭年曾称:“妙年词赋黄门亚,复社云间孰继声?”[26]“黄门”指陈子龙,“复社云间”指复社与几社。复社为伟业之师张溥所创,而伟业被称为“十哲”之一。几社为陈子龙等所创。朱彭年这两句诗正指出陈(子龙)吴(伟业)并称,如王士禛所说:“(卧子)殆冠古之才,一时瑜亮,独有梅村耳!”[27]而伟业实在是继承复社与几社的文学传统的。云间诗派最大特点是走明七子的老路,伟业对这点特别称赏:“弇州先生(指王世贞)专主盛唐,力还大雅,其诗学之雄乎!云间诸子继弇州而作者也。……风雅一道,舍开元大历,其将谁归?”[28]他推尊云间诗派在当时诗坛上的宗主地位:“云间者,湖山之奥区,骚人雅士所奉为坛坫者也。”[29]“于是天下言诗者,辄首云间”[30]。他非常惋惜云间诗派的影响在日益消失:“云间固才薮,而诗特工。在先朝(指明朝)由经术取士,士之致身者,废风雅于弗讲,独云间坛坫声名擅海内,至今日零落尽矣!”[31]他分析了消失影响的原因:“云间之以诗闻天下也,三四君子(指陈子龙、宋徵舆、李雯等)实以力还大雅为己任。遭逢世故,投渊蹈海,碎首流肠。其英风毅魄,流炳天壤,可以弗憾。独其文章之在当世者,犹冀后死之知己,整齐而收辑之,如燕又者是也。而燕又自为之诗,乃亦避忌散佚而不尽出,则夫仁人谊士感时悼俗之章,其零落于兵火者,不知凡几矣,可胜叹耶!”[32]从这一分析,可见云间诗派的没落,完全是明清易代的结果。伟业之所以要继承云间,一方面是继续“以力还大雅为己任”,即力辟公安、竟陵,沿着明七子——陈子龙的道路,恢复唐音;另一方面是继承“仁人谊士感时悼俗之章”,即陈子龙等揭露阉党祸国、东北边患以及反映民生疾苦的诗歌的现实主义精神。应该指出,伟业是注视现实与民生的,他曾指出战火所加给人民的沉重负担,和由此造成的巨大痛苦:“今自黄达郧二千里,方事之殷,民之转运而死者,不知纪极,呻吟痛苦之声,至今未改也。”[33]因而我们可以推知,伟业在诗歌创作道路上,自觉地走“诗史”的道路(由于他的骨头软而不能完成这一历史任务),不但在五、七言格律诗中,对明末清初的黑暗现状多所反映,而且继承并发展元、白的长庆体而创为“梅村体”(“娄东体”)以纪述明清之际的史事,从而抒发自己的无限感怆,实在是和自觉地继承云间传统分不开的。
但这里需要特别指出的,伟业所继承于云间的,从诗歌体裁说,实在只限于五、七言格律诗。他称赞陈子龙“诗特高华雄浑,睥睨一世”,是就七律而言。陈子龙所自负的也是这一诗体:“‘禁苑起山名万岁,复宫新戏号千秋’,此余中联得意语也。‘祠官流涕松风路,回首长陵出塞年’,又‘李氏功名犹带砺,断霞落日海云黄’,此余结法可诵者也。”[34]王士禛说:“一时瑜亮,独有梅村”,也是指“(卧子七律)诸联,沉雄瑰丽,近代作者未见其比,殆冠古之才”,只有伟业可相伯仲。赵翼说伟业“不落宋以后腔调”[35],徐世昌说他“作诗原本唐人,不涉宋以后一字”[36],都是就格律诗而言。李慈铭更明显指出:伟业“五律七律沿袭云间。”[37]因此,在五、七言格律诗方面,他的创造性并不显著。
但是,作为一代诗人,即使在近体诗方面,伟业也是有发展的。这表现为以下两点。
(2)杜、韩为主,辅以白、苏、陆
钱谦益曾指出伟业的诗学渊源:“若其攒簇化工,陶冶今古,阳施阴设,移步换形,或歌或哭,欲死欲生,或半夜而啼,或当餐而叹,则非精求于杜、韩二家,吸取其神髓,而佽助之以眉山、剑南,断断乎不能窥其篱落,识其阡陌也。”[38]靳荣藩也说:“梅村当本朝定鼎之初,亲见中原之兵火,南渡之荒淫,其诗如高山大河,如惊风骤雨,而间之以平原沃衍,故于少陵为近,时出入于退之、香山。”[39]所以邓之诚说:“伟业渐涉宋人藩篱。”[40]从“不落宋以后腔调”到“渐涉宋人藩篱”,正说明吴诗的发展。至于杨际昌说“太仓具体元、白”[41],那纯粹是就七言歌行而言。
(3)李颀的影响
在歌行方面,陈子龙对伟业说:“卿诗绝似李颀。”并诵其《洛阳行》,“谓为合作”[42]。李颀擅长五古及七言歌行,其独辟蹊径处,在于铺叙夸饰,表现出事物的特征;描绘人物,尤能写态传神,其笔下出现了一群各具特色的人物形象,显得“缠绵情韵,自然深至”[43]。伟业确实吸取了李颀歌行的这些长处,再和长庆体的“思深语近,韵律调新,属对无差,而风情宛然”[44]相融汇,所作歌行便“使读之者性情摇荡,如身生其时,亲见其事”[45]了。
另外,李颀的七律,今虽只存七首,然音节响亮,气势雄壮,为明七子所师法,伟业七律亦深受其影响。
(三)诗论
伟业论诗,是有针对性的。他认为:“夫诗人之为道,不徒以其才也,有性情焉,有学识焉。其浅深正变之故,不于斯三者考之,不足以言诗之大也。”[46]在他之前,公安逞才气,主性情,却空疏不学;竟陵亦主性情,而趋于隐僻;七子之失在仿古而失性情之真。伟业针对三者之失,提出自己的看法:以性情为本,充之以学识,发之以才气。这种认识是比较全面的,深刻的,对整个清诗的发展起了正确的导航作用。
和前人一样,他论诗也强调诗歌的社会功能:“今燕又之诗,虽出于亡失之馀,而其言皆发乎性情,系乎风俗,使后人读其诗,论其世,深有得于比兴之旨,虽以之百世可也。”[47]这种看法虽非伟业所独创,却是他深造自得之言,他的“梅村体”歌行正是按照这一原则来创作的。
实际上他是把上述两点认识加以综合的:“君子之于诗也,知其人,论其世,固已参之性情,考其为学,而后论诗之道乃全。”[48]伟业本人进行创作时,是清醒地遵循这一原则的,我们在论析其作品时,也完全可以运用这把钥匙。
因此,他对虞山派的昌言攻击七子是不满的,认为它连七子的精华也抛弃了:“挽近诗家好推一二人以为职志,靡天下以从之,而不深究源流之得失。有识(指钱谦益)慨然,思拯其弊,乃訾謷排击,尽以加往昔之作者(指七子);而竖儒小生,一言偶合,得躐而跻于其上,则又何以称焉?即以瑯琊王公(指王世贞)之集观之,其盛年用意之作,瓌词雄响,既芟抹之殆尽,而晚岁颓然自放之言,顾表而出之,以为有合于道。诎申颠倒,取快异闻,斯可以谓之笃论乎?”[49]王世贞由于主张文必西汉,诗必盛唐,仿古太甚,引起反对派的攻击,晚年颇自悔,自己承认所作《艺苑卮言》未足据为定论。病危时,尚讽玩《东坡集》不已。这正是王世贞认识进步之处,伟业反斥为“晚岁颓然自放之言”,批评谦益不该加以肯定,这正说明伟业当时的认识还有较大的局限性。由于这种认识的局限,他甚至直率地指出:“(牧斋)既手辑其全集(指《初学集》),又出馀力以博综二百馀年之作(指《列朝诗集》),其推扬幽隐为太过,而矫时救俗以至排诋三四巨公(指七子中之李梦阳、何景明、李攀龙、王世贞),即其中未必自许为定论也。”[50]仍然是反对谦益的攻击七子。
后来他还这样指出:“当今作者,固不乏人,而独于论诗一道,攻讦门户,排诋异同,坏人心而乱风俗。……彼其于李、杜之高深雄浑者,未尝望其崖略,而剽举一二近似以号于人曰:我盛唐,我王(世贞)李(攀龙),则何以服竟陵诸子之心哉?竟陵之所主者,不过高(适)岑(参)数家耳,立论最偏,取材甚狭。其自为之诗,既不足追其所见;后之人复踵事增陋,取侏木强者附而著之竟陵。……非有寻丈之垒,五尺之矛,足以致人之师而相遇于境上。苟有劲敌,必过而去之,不足乎攻也。吾只患今之学盛唐者粗疏卤莽,不能标古人之赤帜,特排突竟陵以为名高。以彼虚之气,浮游之响,不二十年,嗒然其消歇,必反为竟陵之所乘。如此,则纷纠杂揉,后生小子,耳目荧乱,不复考古人之源流,正始元声,将坠于地。噫嘻!不大可虑哉?虽然,此二说者,今之大人先生(指钱谦益)有尽举而废之者矣。其废之者是也,其所以救之者则又非也。……今夫鸿儒伟人,名章巨什,为世所流传者,其价非特千金之璧也。苟有瑕颣,与众见之足矣;折而毁之,抵而弃之,必欲使之磨灭。而游夫之口号,画客之题词,香奁白社之遗句,反以僻陋故存。且从而为之说曰:‘此天真烂漫,非犹夫剽窃摹拟者之所为。’夫剽窃摹拟者固非矣,而此天真烂漫者,插齿牙,摇唇吻,斗捷为工,取快目前焉尔。原其心,未尝以之夸当时而垂后世。乃后之人过从而推高之,相如之词赋、子云之笔札,以覆酒瓿,而淳于髡、郭舍人诙谐啁笑之辞,欲驾而出乎其上,有是理哉?然则为诗之道何如?曰:亦取其中焉而已。《宫》之章,《清庙》之作,被之管弦,施诸韶箾者,固不得与《兔罝》之野人、《采蘩》之妇女同日而语。孔子删诗,辄并举而存之。夫诗者,本乎性情,因乎事物,政教流俗之迁改,山川云物之变幻,交乎吾之前,而吾自出其胸怀,与之吞吐,其出没变化,固不可一端而求也,又何取乎訾人专己,喋喋而呫呫哉?”[51]这一段话首先指出七子的末流和竟陵派互相攻击,将使唐音从诗坛上消失。再指出谦益的虞山派既反七子,又反竟陵,而提倡宋诗。他承认七子的仿古风气是应该反对,但不能因此连盛唐元音都反掉,更不能认为宋诗胜于唐诗。最后,他再一次提出自己的观点:诗固缘情而出,情必感事而发,不但要求情景交融,而且应能考镜政教得失。
虽然从上述言论中只能看到他一味推尊盛唐元音而菲薄宋诗,但从诗道取其中,孔子并举贵族与野人、妇女之诗而存之这几句话,可见他也并不否定宋诗(尽管他把唐诗比为《宫》、《清庙》,而把宋诗比为《兔罝》、《采蘩》)。这正是他的诗论将有发展的契机,也是他后来能和谦益的观点渐趋一致的所在。在“性情”、“学识”、“知人论世”、“考镜得失”这些根本问题上,钱、吴两家其实充满着共同语言,以杜为主 ,转益多师,两家也是采取同一步调的。清初这两大家由于择术甚精,取途甚正,为清诗的创作与理论开拓了广阔的道路。
(四)吴诗特色
对吴伟业来说,诗歌,既是他对当代巨大事变的纪录,寄寓着他无尽的感伤和评骘,也是他的思想苦闷的升华。这苦闷,是种种矛盾的集合体:他有政治抱负,希望见之于事功,然而前明阶段陷于党争,不可能有所作为;清人开国十年后,他终于甘愿失节出仕,正是原有的政治抱负的逻辑体现。而且这种思想和行为并非伟业所独具,而是当时一部分名士的共识。和陈子龙同为几社核心人物的李雯,出仕清朝后,友人责他不应改节,他说:创立几社,本为考取功名。明朝既不能得,则出仕新朝是应该的。[52]伟业也是同此心理。然而徒然失节,未遂初衷,真是名实俱丧,所以悔恨靡已。然而他又是一个懦弱的文人,不敢得罪新朝,为了全生(实则苟活),只好尽量美化新的统治。但是,他的传统文化影响又使他不甘与草木同腐,总希望在文史方面做点贡献,做到三不朽中的“立言”,所谓“岂甘不死愧良友,欲使奇字留人间”[53]。就是在这样重重矛盾的网络中,他立志要像杜甫那样写作“诗史”。可是怯懦使他无法实录,他只能婉转缠绵、愁肠百结地为前明的繁华旧梦唱挽歌,而丝毫不敢抵触新朝,甚至还要诋毁前明的失德,以见新朝确是天命所归。而这样做,又只能加深他的负罪感,所以晚年会由于在旧簏中发现明朝崇祯皇帝的“御翰”而突然病死。他遗命以僧服敛,是企图空诸所有,连自己的罪孽也空掉。
只有懂得这位诗人这种特殊心态,才能理解他的诗何以具有如下特色:
(1)熟精诸史
这个特点是洪亮吉和赵翼同时指出的,见于《北江诗话》卷一和《瓯北诗话》卷九。《晚晴簃诗话》重复赵翼的话:“梅村熟于两汉书、三国志、晋书、南、北史。”吴诗具此特点,和当时的学风分不开,明末清初的著名诗人一般都是经史专家;同时,也是七子馀风:不读唐以后书。但伟业由于意在写作“诗史”,因而更着重运用史实;同时,这样用典,更便于以古喻今,记难言之事,抒难显之情。
(2)古胜于律
这和他蓄意创作“梅村体”诗史有关。赵翼首先指出这点,并称他“尤善歌行”。王士禛分析说:“明末及国初歌行,约有三派:虞山源于杜陵,时与苏近;大樽源于东川,参以大复;娄江源于元、白,工丽时或过之。”[54]所谓工丽过于元、白,即纪昀所谓“叙述类乎香山,而风华为胜”。今人对此有具体分析:白居易《长恨歌》、《琵琶行》创叙事体七言歌行的长庆体后,自宋迄明少有佳构。《圆圆曲》后,此体始大行于世,且有所发展。梅村好用词藻与大量用典,比清畅的长庆体更博丽繁富。长庆体以直叙为主的结构,至梅村则以叙事的跌宕起伏取胜。或倒叙,或追叙,或插叙,或侧写,或暗写,运用多种表现手法,使结构曲折多姿。且偶句、排句比比皆是,并大量运用上下蝉联的顶针手法,比长庆体格律更为精工整饬。[55]袁枚论“梅村体”云:“生逢天宝乱离年,妙咏香山长庆篇。就使吴儿心木石,也应一读一缠绵。”[56]指出他有意以七言歌行作成诗史,特能以情感人。因此,李慈铭称:“梅村长歌,古今独绝。”确实,伟业在清诗史上的地位,主要是“梅村体”所造就的。
但是,从诗史的高度看,“梅村体”不但对杜甫望尘莫及,就是和白居易也难以比肩。这有主观因素和客观条件的差异。主观因素,除如前所述外,还由于他不能像杜甫那样接近人民,更缺乏杜甫那种忧国忧民、以天下为己任的激情,也缺少白居易那种讽谏的勇气。客观形势,唐代文网疏阔,而清人以少数民族入主中原,忌讳极多,伟业自称“日虞收者在门”,在这种精神状态下,如何能效董狐的书法不隐呢?
(3)哀感顽艳
文廷式曾说:“梅村诗当以《清凉山赞佛》四首为压卷,凄沁心脾,哀感顽艳,古人哀蝉落叶之遗音也,非白香山《长恨歌》所及。”[57]吴诗善于言情,正如龚自珍说的“生就灯前儿女诗”[58]。白居易坚持诗教说,写《长恨歌》先有一个“惩尤物,窒乱阶”的思想,因而对李隆基和杨玉环的爱情,总是带着旁观的描述态度。吴伟业则不然,在《清凉山赞佛》诗中,他就是福临和董鄂妃,也可以说,他是把自己的丰富、复杂、矛盾的深情,融注在这一奇特的故事中,福临和董鄂妃成为他这种深情的载体。他摹写这一对青年男女的爱情悲剧,实际是低吟自己的人生哀曲。邓方说他“一曲圆圆绝代情”[59]。确实,他就是陈圆圆。试吟“此际岂知非薄命,此时只有泪沾衣”,你不可以想像他的失节出仕时的心情吗?
五言古诗也是一片深情。《毛子晋斋中读吴匏庵手钞宋谢翱〈西台恸哭记〉》:“……看君书一编,俾我愁千斛。禹迹荒烟霞,越台走麋鹿。……嗟乎诚义士,已矣不忍读。”写的是谢翱在宋亡后哭文天祥,实际是伟业在哭陈子龙等烈士,也在自哭不能成为皋羽式的义士。所以靳注引顾瞻泰言:“慷慨悲歌,梅村无穷难言之隐,已尽此数十言中,读者可以悲其志矣!”
其他各体,凡有佳作,亦皆以情胜。吴骞说:“梅村五律《课女》一首,写老年襟抱,一语是喜,一语是悲,间入八句中。其实喜中亦有悲,悲中亦有喜,令人缠绵悱恻,不能自已,觉左家娇女逊此情致。”[60]吴乔说:“(梅村)《北上》云:‘身是淮王旧鸡犬,不随仙去落人间。’哀感发于至情,唐人句也。”[61]
(4)镂金错彩
前人在叹赏吴诗之馀,也指出过其不足之处,如嘉、道时女诗人汪端“尝取唐、宋、元、明及国朝人诗,阅一过辄弃去,留青邱、梅村两家。已又去吴,曰:‘梅村浓而无骨,不若青邱淡而有品。’”[62]高启和吴伟业都是学唐高手,而高少变化,吴有发展。汪端作此评骘,并非从两家的政治品格考虑,而是就诗论诗。伟业本人早已承认:“吾于此道,虽为世士所宗,然镂金错彩,未到古人自然高妙之极地,疑其不足以传。”[63]“镂金错彩”即“浓”,“古人自然高妙之极地”即“骨”。所谓“古人”,是指建安七子以迄李、杜诸人。“骨”,即刘勰之“风骨”,锺嵘之“风力”。优秀的诗篇,应该是“干之以风力,润之以丹采”[64]。“若丰藻克赡,风骨不飞,则振采失鲜,负声无力”[65]。汪端所谓“浓而无骨”,实在就是《文心雕龙·风骨》篇这四句的意思。怎样才能有“风骨”呢?刘勰说:“结言端直,则文骨成焉;意气骏爽,则文风清焉。”如前所述,伟业的客观条件和主观因素,都使他不可能“结言端直”、“意气骏爽”,如何能使所作诗歌具有强劲的风力呢?赵翼说伟业诗“本从香奁体入手”,似乎“浓而无骨”由于入手不正。其实一个诗人对于学习对象的选择,是和他的素质分不开的。伟业的个性(当然是后天环境形成的)决定了他对香奁体的喜爱,而这种柔靡之作通过他以后的种种经历,更使他耽嗜阴柔之美,以致形成赵翼所谓“有意处则情文兼至,姿态横生;无意处虽镂金错彩,终觉腻滞可厌”[66]。朱庭珍所谓“虽情文兼至,姿态横生,未免肉多于骨,词胜于意,少沉郁顿挫、鱼龙变化之巨观”[67]。“其诗虽缠绵悱恻,可歌可泣,然不过《琵琶》、《长恨》一格,多加藻采耳。数见不鲜,惜其仅此一枝笔,未能变化;又惜其琱金镂玉,纵尽态极妍,殊少古意,亦欠自然”[68]。
赵翼也把伟业和高启进行了对比:“若论其气稍衰飒,不如青邱之健举;语多疵累,不如青邱之清隽,而感怆时事,俯仰身世,缠绵凄惋,情馀于文,则较青邱觉意味深厚也。”[69]
(五)吴氏影响及末流之失
伟业和谦益一样,都保留了明末集会结社的遗风,广事交游,招聚徒侣,自执诗坛牛耳。当时追随他的人就很多,如他的省闱同年邹子介,就遣次子邹于度及其孙邹黎眉先后从之游。[70]黎眉名显吉,“少学诗于吴骏公”,“恽正叔尝谓及门曰:‘我身后,汝等宜师黎眉。’”[71]刘友光“早岁师吴梅村,而诗不效其体,……凄切婉秀,善于言情”[72]。所谓“不效其体”,是指不作“梅村体”歌行;而“凄切婉秀,善于言情”,正是吴诗的风格。沈受弘“弱冠以诗受知于吴伟业,比伟业没,乃于柩前执贽称弟子”[73]。王摅“诗有才笔,师事钱、吴,七言歌行,一唱三叹,有极似梅村者”[74]。“云间王农山广心诗,秀气成采。长篇如《大梁行送林平子》,韵致仿佛梅村”[75]。江都吴次绮“歌行如《青山下望黄将军墓道》,淋漓顿挫,亹亹逼梅村”[76]。
乾隆时,注释吴诗的靳荣藩“其所自作,亦与之相近,但不逮其华赡耳”[77]。奎林“素嗜梅村诗,背诵如流水,故其所作诗,辞藻宏富,音节高亮,犹有娄东馀响”[78]。戴文灯“诗才绮丽,粲舌馨牙,几与梅村相颉颃,但少魄力风骨”[79]。吴诗本少魄力风骨,戴则更出其下。章静宜“歌行清丽激楚,颇近《梅村集》门径”[80]。法式善曾列举乾、嘉时一批学“梅村体”歌行的人:“纪事之诗,委曲详尽,究以长庆一体为宜,不得议其格之卑也。然元、白合作亦少,至梅村而始臻极盛,则此体自当以娄东为大宗。近日学此体者虽不乏人,若独擅胜场者,则蓉裳(杨芳灿)、香泾(黄晟)、云伯(陈文述)外,以苏州赵艮甫秀才晋涵为佳。”[81]陈文述“诗少学梅村,游京师,与杨蓉裳尤多唱和,时有杨陈之目”[82]。孔昭虔诗“风骨高骞,辞藻丰缛。……作《卿怜曲》,同时陈云伯文述亦赋斯篇,皆效梅村体,异曲同工”[83]。卿怜,和珅妾,和珅败后,她被官发卖。嘉庆时人颇多赋《卿怜曲》者,除上述孔、陈外,还有李遂。[84]赋者“皆仿梅村为之”。另如张祥河,嘉庆时人,“诗亦守娄东宗派”[85]。
道光时人徐汉苍“诗整赡流利,陆祁孙谓在梅村、汉槎(吴兆骞)、其年(陈维崧)之间”[86]。高锡恩“诗典丽自喜,多近梅村”[87]。徐崇文之父“有读吴祭酒集七言古诗,即效梅村,颇称具体”[88]。光绪时人李宗言“于近代出入陈元孝、吴梅村、宋荔裳诸家”[89]。李希圣“辛丑以还,感事成诗,……属辞哀艳,寄怀绵邈”,论者以为“蒙叟(钱谦益)、鹿樵(吴伟业)只以多胜,时涉浅易,逊此幽窈”[90]。王嘉诜“其诗宗樊南(李商隐),近代亦出入梅村、竹垞间”[91]。李稷勋为王闿运弟子,“不尽守师说,七古喜学梅村”[92]。
清末民初的樊增祥“前后《彩云曲》,哀感顽艳,……论者谓樊山二曲,犹是梅村”[93]。王闿运崇尚《选》体,曾笑梅村诗集为《天雨花》弹词,但是“所作《圆明园宫词》,大半摹拟梅村,不能脱彼窠臼也”[94]。周锺岳有《后圆圆曲》,“缠绵悱恻,居然梅村矣”[95]。杨圻“集中七古长歌,哀感顽艳,确可以嗣响梅村”[96]。王国维辛亥革命后作《颐和园词》,致函日本学者钤山豹轩云:“前作《颐和园词》一首,虽不敢上希白傅,庶几追步梅村。盖白傅能不使事,梅村则专以使事为工。”[97]
当然,不喜“梅村体”的也有,如道光时人陈克家,其“诗思力骨韵俱超俗,有赠人句云:‘师法不推吴祭酒,骚坛可压沈尚书’,可见微尚”[98]。所谓“俗”,就是伟业同时人钱陆灿指出《萧史青门曲》“自家兄妹话酸辛”句,说是“可付盲女弹词也”[99]。王闿运所谓《天雨花》弹词,也是这个意思。但是,这种不避俗,甚至化俗为雅,正是“梅村体”的长处。他的长篇叙事诗本来是提供更广大的读者群去欣赏、玩味的。
至于末流之失,如“无病而呻,令人齿冷,甚至以委巷见闻,形容宫掖,谰言自喜,雅道荡然”[100]。大概是指王闿运所作《圆明园词》。据说王诗出后,姚大荣曾批评说:“其巨谬则在不考事实,就所见闻,一断以心,而为莫须有之案证。”“于此役本末,尚在云雾之中,而又传述脱节,信笔舞文。”“于事实不屑屑讨论,……置巴酋(指英驻华使馆参赞巴夏礼)修怨之师不讲,只归狱于园居过侈以垂炯戒,岂非言之成理而隔膜太甚?譬诸村媪出入侯门,虽复醉卧泉石,指陈亭馆,颂德陈箴,均违事实,无当刍荛之采也。……传曰:‘俗语不实,流为丹青’,其湘绮之谓欤!”[101]
另外一点是“学梅村而失之靡曼”,主张“七言古佳处,多寓跌宕于平淡中”[102]。这倒指出了关键所在,因为梅村歌行声情哀婉,辞采典丽,本来就容易流于靡曼。但这是否一种失误呢?
三 “梅村体”传人之一——吴兆骞
(一)生平
吴兆骞(1631—1684),字汉槎,江苏吴江人。少有隽才,又能苦读,“最耽书,一目数行,然短于视,每鼻端有墨,则是日读书必数寸矣”[103]。师事吴伟业(《秋笳后集》卷七有《茧虎追和梅村夫子》等七律三首),伟业把他和华亭彭师度、宜兴陈维崧合称为“江左三凤凰”。父名晋锡,以进士为永州推官;清人入关后,曾为南明将领以抗清。故明亡后,兆骞多家国之痛。如《秋感八首》,自注:“甲申九月在湘中作。”其三云:“天高朔气妖星动,地入边笳御宿空。”直斥清人。《赠祁奕喜》云:“胥台麋鹿非吾土,江左衣冠异昔游。”奕喜为祁班孙之字,明亡,聚众谋恢复,此诗即其时所赠。《遗事》云:“夜雨挑灯到草堂,偶谈遗事一沾裳。南溟日月蓬莱外,东海楼船牛女旁。甲帐惟闻椎晋鄙,沧洲何处哭田王?鼎湖龙去无消息,目断神仙水一方。”悼念故明,中情若揭。《送宇三归楚》七古有“满目山川恨若何?洛中遗事泣铜驼。陆机自草辨亡论,刘章漫作耕田歌”之句,既咎弘光君臣荒宴,更揭非种当锄之义,其反清之意尤显。至于托名豫章女子刘素素题虎丘壁二十绝句,小序中公然指出:“北兵肆掠,遂陷穹庐”,揭发清兵劫掠江南妇女北行的暴行,更触时忌。
兆骞兄弟六人,长兄兆宽,次兄兆夏,皆有才望。顺治六年,结慎交社(文艺团体)于吴江,四方名士参加的很多。兆骞与两兄主持社务,为争操选政(选刻社友所作八股文),和另一文艺团体同声社的章在兹、王发两人发生矛盾。顺治十四年,兆骞应江南乡试,中举人。科场案起,勒令各中式举人一律殿前复试。兆骞愤而交白卷,遂致遣戍宁古塔。而真实原因则是章在兹和王发挟嫌告他有异谋。故兆骞之子振臣跋《秋笳集》,谓“为仇家所中”;而李孟符《春冰室野乘》卷下亦谓《秋笳集》“于故国惓惓不忘,沧桑之感,触绪纷来,始悟其得祸之由,不随力田、赤溟辈湛身赤族者,盖亦幸耳!”力田,潘柽章字;赤溟,吴炎字。两人共撰《明史》,书未成,遭乌程庄氏史狱,遂及于难。李氏引以为比,可见兆骞及振臣的硬骨头精神(《秋笳集》刊刻行世在雍正四年,某些触忌之处,仍然一字未改)。
兆骞居塞上凡二十三年,侘傺无聊之情,尽发之于诗。康熙四年,与其他流人结“七子诗会”,“分题角韵,月凡三集”[104]。流放期间,目睹帝俄入侵及黑龙江流域广大军民英勇抗击的情形,每以诗记之,极富爱国主义激情。后因其挚友顾贞观乞援于纳兰性德(著名词人,权相明珠太傅之子),始由徐乾学等友人醵金赎归。归三年而卒,年五十四。著有《秋笳集》。
(二)诗论
兆骞以旷代才人而获无端奇祸,谪徙塞外二十馀年,其内心的愤懑哀苦是可想而知的。所以他对诗歌创作别有深刻理解。他认为:“古今文章之事,或曰穷而后工,仆谓不然。古人之文自工,非以穷也。彼所谓穷,特假借为辞,如孟襄阳之不遇,杜少陵之播迁已尔;又其甚者,如子厚柳州,子瞻儋耳已尔;至若蔡中郎髡钳朔塞,李供奉长流夜郎,此又古文人困厄之尤者,然以仆视之何如哉?九州之外,而欲引九州之内之人以自比附,愈疏阔矣!同在覆载之中,而邈焉如隔泉夜,未知古人处此,当复云何?以此知文莫工于古人,而穷莫甚于仆。惟其工,故不穷而能言穷;惟其穷,故当工而不能工也。万里冰天,极目惨沮,无舆图记载以发其怀,无花鸟亭榭以寄其兴,直以幽忧惋郁,无可告语,退托笔墨,以自陈写。然迁谪日久,失其天性,虽积有篇什,亦已潦倒溃乱,不知其所云矣。”[105]这段话指出了两点:一,文之工非以穷;二,穷则文不能工。这番血泪交迸的话,说出了人生和创作的真谛。鲁迅说过:陶渊明所以能做诗,是因为他还有酒喝(饭更不在话下),如果他真是饿昏了,那是无此雅兴的。吴兆骞处境奇穷,放逐后的诗篇,只是长歌当哭,根本不可能考虑内容的提炼,技巧的提高。特别是和遭祸前相比,那时,他是少年名士,“英朗隽健,忠孝激发,凡感时恨别、吊古怀贤、流连物色之制,莫不寄趣哀凉,遗音婉丽,情盛而声叶”[106];而遭祸后,那种残酷的沉重打击,漫长的流徙岁月,真所谓“迁谪日久,失其天性”,哪里还有闲情逸致去推敲文字呢?可以说,吴兆骞即使在诗歌创作上也是极其不幸的。
遭祸前,他的诗歌创作受了时代风气的影响,主要是模仿六朝、初唐,而且是走明七子的老路。所以,前人评骘他的诗作,都是众口一辞,如沈德潜云:“吴诗乃‘王杨卢骆当时体’,当时无人可抗行,故为梅村首肯。”[107]袁枚说:“能本七子而自出精神。”[108]至于朱庭珍说:“高者近高、岑及初唐四子,次亦七子派中不空滑者。”[109]则是包括他遭难后全部诗作而言的。也就是说,他的全部诗作只达到这个水平,而没有进一步提高,尽化模拟的痕迹,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沈德潜就指出:“倘以老杜之沉郁顿挫出之,必有更高一格者。”[110]邓之诚也说:“惜学业无成,格律亦未更进,固一时之秀,而非盖代所宗。”[111]朱庭珍干脆只承认他:“亦一小作家也。”[112]
从这里,我们可以得到一个新的启发:愤怒固然出诗人,但这首先得有个允许你愤怒的环境。如果处身于极端专制的高压之下,你连愤怒也不可能,哪里还会有真正的创作。秦朝没有文学(除了李斯的歌功颂德之作),而其他最黑暗的专制野蛮时代也没有真正的文艺(只有瞒和骗的文艺),不仅是客观条件不允许作家说真话,某些作家甚至主观上也丧失了创作的灵感。吴兆骞这则诗论就说出了作家主观条件的问题,所以,它是深刻的,是前无古人的。他的灵魂深处的躁动和苦闷,实在类似司马迁。但司马迁能利用私家修史的地下活动,创造出伟大的“谤书”——《史记》,吴兆骞遭难后的二十三年,却始终生活在专制魔掌之下,连内心世界也毫无自由。他只能在“失其天性”的情况下,被扭曲地写出自己的某些痛苦。这就是纪昀等人所谓“自知罪重谴轻,心甘窜谪,但有悲苦之音,而绝无怨怼君上之意”[113]。
(三)诗作特色
吴兆骞诗多所散失,据其子吴振臣说:“先君垂髫之岁,即好吟咏,加以身际艰难,著作颇富。奈屡丁颠沛,存者无几。”所谓“屡丁颠沛”,一指流放塞外时,“值有老羌之警,遗失过半”。一指兆骞殁后,振臣“扶柩南还,复覆舟于天津,而沉溺者又过半”[114]。估计一定有不少特别抵触时忌之作,振臣藉口这两次颠沛,有意销毁。根据现有诗作,分类统计:七绝37首,五绝10首,七律210首,五律113首,五排20首,七古67首,五古47首(包括拟古杂体诗30首)。由以上数字可以看出,他写得最多的是七律、五律和五排。前人评议所谓逼肖盛唐者,即指此数种。而所谓学六朝的主要指五古,不但拟古杂体诗酷似,即其馀几首如《秋笳前集》中的《赠友》、《夜燕吴阊》,都神似六朝人作,至于《湘水曲效齐梁体》更不用说了。这种学六朝的五古,《秋笳集》和《秋笳后集》都没有,可见只是前期的仿作。
如所周知,五律成熟于初唐,七律成熟于盛唐。它们一致要求属对工切,韵律精严。同时炼字琢句谋篇以至运用成语和典故,都极费匠心(杜甫所谓“颇学阴何苦用心”)。所以,律诗不比古体,不能任才使气,率尔成篇。即使诗人内在情意骞腾狂烈,也必须作冷处理,即冷静思考,仔细推敲。兆骞少负狂名,天才骏发,又从幼受吴伟业的影响,注重对律诗的练习,所以十三岁时所有感时之作,都是七律,而且“悲凉雄丽,便欲追步盛唐”[115]。到遭难后,满腔愤懑,以其狂纵才性,本应运用五、七古体尽量加以发泄。然而由于少数民族贵族统治的高压,特别是身为谪徙的刑徒,跼蹐六合,虎视鹰瞵,加罪有辞,动辄得咎。在如此境遇中,他当然不能像李白那样狂呼大叫,一任翻沸的情思肆意喷吐,只能敛才就范,把全部幽情暗恨寓寄于惝恍迷离之境。这就不可能出之以平铺直叙的古体,而只能安排在律诗的紧密结构之中。
但是,他的律诗,无论五律或七律,都并非一味模拟初、盛唐人。一般说,“初、盛唐之诗,真情多而巧思寡,神足气完而色泽不屑屑也”[116]。而兆骞的律诗除了“真情多”(侯元泓所谓“情盛”),也“神完气足”(徐世昌所谓“出塞后,诗境沉雄,得朔方苍莽之气”)[117];同时很注意“巧思”和“色泽”。如《晓登东岭寄杨友声次姚琢之韵》:“双峰霜净削觚棱,倚马高寒试一登。晓色迥添雕岭雪,春风不坼菟河冰。名污久拟沦屠钓,身废空怜有爱憎。乡国茫茫徒极目,图南谁道是鲲鹏?”前半写景,后半抒情,这也是唐人律诗的结构(或篇法)。先看写景的前四句。首句写未登时东岭给自己的印象:双峰色白而陡峭。次句写登山,用“试”字,正见东岭太高寒,没有必能登上峰顶的信心。三、四句分写岭上所见。先写远眺雕岭,点出“晓”字扣题,晓色即曙光,表示天亮,由于远处雕岭的雪光映射过来,显得天色更明亮了。再写俯瞰,菟河仍然冰封,即使现已入春,气温依然极低。这两句是写景,却已含情,暗喻自己仍在冰雪封锁中,因而自然地转到明显的抒情上:自己无辜陷狱,名在爰书,被人斥为囚徒,辱何如之!即使有朝一日能由流放地释放回家,也不愿再厕迹士林,以玷辱斯文,宁肯与屠夫渔父为侣了。正如司马迁一样,身已废矣(精神上的宫刑),为士类所共弃,然而还有杨友声、姚琢之这样少数知交,仍然同情我,爱怜我,尽管他们无力援救我。这样,第七句便由对“乡国”知交的怀念,回到眼前现实中来,站在东岭之上,尽管极目远望,也无法看到相隔万里的江南故乡。第八句写自己多么希望能像北溟之鲲,化而为鹏,展开若垂天之云的大翅,抟扶摇而上九万里,迅速地飞返南方去。然而自己清醒地意识到,这只是自己纯粹的幻想!把异族政权残酷的镇压,故乡知交无尽的怀念,自恨不能奋飞而归故乡的深沉痛苦,都这么巧妙地微婉地反映出来,词句充满色泽,毫不抽象枯燥,这是在初、盛唐的基础上,继承了优良传统,而又克服了不足之处的。其所以能“巧思”,是因难见巧。他的严酷处境,使他更激发出对自由的想望,却又更难显豁、直率地表露出来。现实与理想的矛盾,迫使诗人运用“巧思”以抒发“真情”。
值得我们注意的是他的七言歌行。唐人七古有其共同特色,即为了充分表达诗人内心沸腾的情思,诗的语言不假雕饰,一气呵成,几乎不用典故,使诗意明显,毫不晦涩,语气音节都富于口语倾向。即使吴伟业所直接继承的长庆体,其代表作《长恨歌》,也只用“小玉”、“双成”两个常用典故。而伟业出于塑造惝恍迷离之境的需要,在长庆体的叙事框架上,不仅装饰上初唐四杰的华丽词藻,而且独创地多处用典,使其七言歌行的词句富于联想力、表现力,更能调动读者的思考力,从而提高其理解水平,与作者相喻于言外之意、景外之象。兆骞师法“梅村体”,其着力处也正在这几方面。简言之,(1)风华出于四杰,叙事法夫长庆;(2)对偶不仅工丽,富于色泽,而且使用频率极高;(3)音节铿锵,力避板滞、沉闷的音韵;(4)典故使用频繁。但伟业歌行易流于靡曼,而兆骞所作则气勍辞工。如果说兆骞歌行有出蓝之处,就在这里。
兆骞学“梅村体”的几篇七言歌行,都是遭难后所作,如《白头宫女行》作于西曹(刑部狱),《榆关老翁行》作于流放途中,《浚稽曲》作于流放地宁古塔。
《白头宫女行》立意同《琵琶行》,所谓“悲红粉之飘零,感羁人之沦落”(小序),但更主要的是对亡明的悼念。全篇通过白头宫女的自述,先写崇祯初年宫中的太平乐事,再写闯王进京,明王朝“海竭山崩”;再写此宫女逃出深宫,出家为尼,而自叹“仙家龙种尚飘零,贱妾蛾眉亦何有!”叙事部分到此结束,而这两句其实已暗贯下文。这“贱妾”同时也暗喻兆骞本人。正因为明朝覆灭了,自己才这样落难啊!这就自然生发出篇末八句的抒情:“我来故国几沾翰,摩挲铜狄北风酸。昭阳旧侍悲通德,长乐姬人识佩兰。从古存亡堪太息,凄凉无处寻遗迹。麦秀偏伤故客情,柘枝还下宫人泣!”“故国”(指北京这前明旧都)、“铜狄”、“存亡”、“遗迹”、“麦秀”,尽是悼念亡明的词语和典故。从文艺创作心理去探索,兆骞这篇长歌虽然毫不涉及清人一字,而其仇视清王朝的潜意识不是昭然若揭吗?这样直率的内心独白,《梅村集》里是找不到的(即使有,刊刻前也已经芟夷净尽了)。
如果说,白头宫女的自述,兆骞仅得之传闻(同狱难友陈直方转告的),那么,《榆关老翁行》就是他亲身的见闻了。这首长歌的格调,和《白头宫女行》不同。《白头宫女行》的形式(四句一转韵;每一韵的三、四句必为对偶;全诗用韵平仄相间),类似骆宾王的《艳情代郭氏答卢照邻》;而《榆关老翁行》的形式恰好相反(每一韵句数不定;用韵基本上平仄相间,但有两处是仄韵相承,一由上声韵转为入声韵,一为去声韵转为入声韵;除了第九韵的三、四两句,通篇没有对偶句)。这种形式类似高适、岑参某些歌行。何以要采用这种较为自由的形式?这和内容极有关系。诗意是说,诗人流放,途经榆关,在酒楼下遇一江苏同乡老人。以下全是老人的陈诉。他先说自己少时学武,后来多次来边州经商,由于常往青楼买笑,以致落魄,只好从军。正逢清兵入寇,他所投的明军固守松山。以下描写松山守卫战的惨烈:“老边墙直长城隈,梯冲百道如山来。宁前(地名)列屯昼城闭,旌旗黯惨纷黄埃。雄边健儿十三万,鼓声欲死弓难开。碛西降丁最翘健,日暮分营夜催战。吁嗟万骑无人回,射尽平州(今辽宁省辽阳市一带)铁丝箭。曙光曈曈海生绿,战血无声注空谷。严霜如刀箭如猬,欲上戎鞍泪交续。坚城就堕将军降,几部残兵向南哭。”我们知道,松山之战是导致明、清政权易手的一次关键性战役。皇太极围攻松山取胜,同时攻下锦州,招降了洪承畴和祖大寿,从此清人直驱中原,终于取代明朝而入主中夏。兆骞在《白头宫女行》中只字不提清人,在这首长歌中,却充满激情地描绘了这次关键性战役。“坚城就堕将军降”,这将军不是指叛降清人的松山城守副将夏承德,因为松山城是由于他私通清方,请其派兵“乘夜竖梯登城”[118]才失守的。这句的“将军”是指辽蓟总督洪承畴,他为了偷生苟活,不惜背明降清。而他所率领的八总兵师十三万人,除了“死五万有奇”[119],降的只有“残卒三千有奇”[120],其馀的“几部残兵向南哭”,宁愿逃散,决不从降。两句这样对比,反映出诗人十分鲜明的爱憎。这位“榆关老翁”,当年的残兵,他就是“相随散卒临榆城”而不肯降清的,到榆关后,立即“横刀更隶龙骧营”,打算继续抗清。但是明朝很快就覆亡了,他不愿为清政权当兵,便弃甲归田了。这样突出一个下层小人物的民族气节,正是更深一层地诛伐所有的贰臣。诗人的勇气还表现在对清人暴力统治的指责:“故国他乡尽荆棘,穷黎何处还聊生!”故国,指故乡,即江南;他乡,指他栖身的北方。这就是说,整个中国都因战乱而荆棘丛生,穷苦人民简直无法生活了。最后,写“榆关老翁”既自抒思乡之情,又深悲诗人的穷边远戍,而以“天涯相见且相悲”结束全诗。由全诗安排,可以看出重点在描写松山保卫战。这首七言歌行一共七十句,而描写松山保卫战用了十六句,转了三次韵:先用平声十灰韵写六句,显示出明方战士心情的沉重;再用去声十四愿韵写四句,立即转入声一屋韵再写六句,写出了感情的激化。其次是写两人“相悲”,这是全诗的另一重点,反映出诗人对前途的悲感。因为“榆关老翁”的“羁戍塞垣”,“梦断吴关”,仅仅不能还乡而已,总还是自由人;而自己则“莽莽边沙路何极”,而且是囚徒。这样对比,自己的命运就更可悲了。而这种悲惨命运的构成,和明朝的灭亡是分不开的,这就把两个重点从内部作了有机的统一。说是内部,就是说这种写法能引起读者深思,而不是外露的。因此,诗人写这一重点时,先用去声七遇韵写四句,写老翁自抒乡思;再转入声锡、职韵写六句,写老翁悲诗人之谪戍。这样转韵,也是有意深化感情的激楚程度。由此可见吴兆骞真是“为情而造文”,而不是仅仅追求词藻和音节。杨锺羲评此诗“票姚跌荡,锋发韵流”[121],似乎过于抽象了。
《浚稽行》的写作,距离《白头宫女行》和《榆关老翁行》大约二十年。在这么长久的时间内,由于清政权的日益巩固,社会生活的日益安定,加上老羌(俄罗斯)对东北边境频繁入侵,当地各族人民在清军政长官领导下的奋勇抗敌,不断取得胜利。面对这种现状,吴兆骞个人尽管受到清政权特别重大的打击,也和大多数汉族士人一样,慢慢地转变了对清政权的敌视情绪,最后表现为完全拥护它了。这种转变,从其晚期诗赋中可以看出。如五律《长白山》尾联:“登封如可作,应待翠华游。”《长白山赋》既于序中称颂“我国家肇基震域,诞抚乾图,景历万年,鸿规四表”,又于赋中称颂“启潜跃于圣祖(指清始祖布库里雍顺,所谓长白山天女吞朱果而生的),臻景铄于皇图,藏瑶牒兮可俟,涌金精兮讵诬?”最后说:“瑞我清兮亿载,永作固兮不渝!”两年后,他在《寄顾梁汾舍人三十韵》中“漫说逢杨意”句下自注:“前岁侍中对公以予长白山诗、赋进呈。”他希望康熙帝能因此而赏识自己,就像汉武帝赏识司马相如一样。正是在这种思想感情支配下,他写出了《浚稽行》。《浚稽行》这首长篇叙事诗的故事情节,张维屏有个简介:“公主下嫁北部蕃王。王爱琵琶小伎,公主妒,致伎于死,由是夫妻反目,隔绝不相闻。后公主姊妹为之调停解释,遂为夫妇如初。”[122]哪个公主,哪个蕃王,什么时候下嫁,杨锺羲有说明:“嫩江水滨科尔沁汗(汗,hán,国主)奥巴(蕃王名),先诸蒙古入朝。天命(清太祖努尔哈赤年号)十一年,以贝勒舒尔哈齐女孙(即此公主,无名)妻焉,授和硕额驸(皇帝妃嫔所生女称和硕公主,此以尊宠舒尔哈齐的孙女。额驸,犹驸马),封土谢图汗。”公主那位妹妹(亦无名)是一位郡主,奥巴叔父名莽古斯,其孙(亦无名)尚此郡主,清帝赐号“满珠习礼”。奥巴在右翼中旗,莽古斯在左翼中旗,所以诗中说:“弱妹盈盈隔瀚源。”[123]张维屏的简介是根据《浚稽辞》概括出来的,而据杨锺羲说,公主夫妻反目,真正原因是政治上的,生活矛盾顶多是根导火线。他说:成婚后“奥巴屡违约,私通明。天聪(清太宗皇太极年号)二年,将征喀尔喀,征其兵,不至;使侍卫索尼、阿珠祜赍敕责之。时奥巴居别室,索尼与阿珠祜谒公主,以谕旨告。奥巴闻之,扶掖至,佯问曰:‘此为谁?’索尼曰:‘吾侪,天使也。尔有罪,义当绝,今之来,问公主耳!’奥巴促具食,索尼、阿珠祜不顾出。奥巴恐,使台吉(清廷对蒙古部落的封爵称号,位次于辅国公)塞棱等请其事,索尼出玺书与之,奥巴使其大臣环跽请罪。翼日,辞以足疾,欲令其台吉入谢。索尼曰:‘汝欲解罪,而使人行,吾岂取拜思噶尔等来耶?’奥巴乃使人请曰:‘上怒,使应肉袒谢,惧不容耳!’索尼曰:‘上覆载如天地,汝果入朝,虽有罪,必蒙恤。’奥巴乃叩头,决计入朝。”[124]《浚稽行》没有正面写出这一政治矛盾,却在最后一部分(“回忆先皇草昧年”到末尾)点出“赐婚”的政治意义。其所以如此,显然是为了对清廷和外藩的政治联姻作正面的歌颂,同时避免牵涉到明朝。
这首长篇叙事诗的形式,不同于“白头宫女”和“榆关老翁”的自述,而是和吴伟业的《圆圆曲》一样,采取的是第三人称的他述。全诗116句,分为29韵,每韵四句。全诗押韵,平仄互转。根据情节划分,第一段(“浚稽山色青崔巍,……不羡名王玉塞尊”)共七韵28句,写“赐婚”。然后用一韵四句过渡(“名王旧是呼韩裔,尚主中朝称爱婿”结束上段,“好猎频征鸣镝儿,酣歌偏惜琵琶伎”引起下段)。第二段(“琵琶小伎珊瑚唇……青鸳塔畔忏他生”)共九韵36句,写“反目”。再用一韵四句过渡(“妆殿何心理残黛,空王皈礼应憔悴”结束上段,“已分猜嫌任狡童,谁怜调护来诸妹”引起下段)。第三段(“弱妹盈盈隔瀚源,……万年公主竟归来”)共五韵20句,写“调护”。又用一韵四句过渡(“从此欢娱莫相弃,上如青天下如地”结束上段,“入贡还修子婿恩,降嫔莫负先皇意”引起下段)。第四段(“回忆先皇草昧年,……春风弄玉在楼中”)共五韵20句,写“永好”。从各段句数可以看出,“反目”是全诗的重点。我们赏析一下这第二段:
琵琶小伎珊瑚唇,歌舞朝朝粉态新。祭马每从青海月,射雕常从雪山云。可敦娇妒还猜忍,同昌那得犀蠲忿。帐下才惊一骑来,杯中已见双蛾陨。短辕彳亍恨驱牛,肠断狂夫泪莫收。自甘剺面哀红袖,不念同心叹白头。荆棘满怀相决绝,双重玉箸沾襟血。龙种宁同葱薤捐,燕飞欲作东西别。妾意君情各自流,鸳鸯文彩掩衾裯。却分蕃部西楼去,别是秋风北渚愁。黄沙深碛连天色,可怜相望谁相忆?千里金河怨别离,经年银汉无消息。八月穹庐白雪高,玉花寒枕梦魂劳。贩珠无复求朱仲,绿帻宁闻侍馆陶?海西沙门术何秘,白马迎来布金地。畏吾字译贝多经,龟兹乐奏莲花偈。灼烁禅灯著曙明,仙梵风飘夜夜声。黄鹄歌中思故国,青鸳塔畔忏他生。
第一韵“琵琶小伎”四句,具体写出了第一个过渡小段“酣歌偏惜琵琶伎”的内容,是从奥巴角度写的。第二韵“可敦娇妒”四句,写公主毒杀小伎,是从公主角度写的。第三韵“短辕彳亍”四句,写奥巴的悲与恨,又从奥巴角度写。第四、五韵写夫妇分居,主要从公主角度写。第六、七韵写公主的孤苦心情。第八、九韵写她从僧念佛,自忏平生。可以看出,这个重点段的中心人物是公主,吴兆骞在这段中写了过程,特别着重写了公主的内心冲突。这种心理描写,有的是人物的内心独白,如“龙种宁同葱薤捐”,回应了第一段的“自矜帝子金乡贵,不羡名王玉塞尊”,写出了公主的骄矜,认为奥巴畏惧后金(清政权的前身)强大,不敢遗弃自己。可是后来被谪居西楼(辽国的地名),时间一长,她就“别是秋风北渚愁”了。这句用屈原《九歌·湘夫人》的“帝子降兮北渚”四句,写公主想望奥巴,盼望重圆。有的是作者陈述,如“可怜相望谁相忆”,写公主想望奥巴,奥巴却完全忘了过去的恩情。“贩珠无复求朱仲,绿帻宁闻侍馆陶?”前句用《列仙传》:朱仲,会稽贩珠人,高后时,献三寸珠。鲁元公主私以七百金,从仲求珠,仲献珠四寸。这是说公主内心既苦闷,又赌气,不愿再梳妆打扮。后句用《汉书·东方朔传》:汉武帝姑母馆陶公主私通近侍董偃,武帝到馆陶公主后园饮燕,董偃绿帻(贱人服)随馆陶公主进见。这是说,公主虽恨奥巴,同时很寂寞、苦闷,却并不和近侍有什么苟且行为。“黄鹄歌中思故国”,用《汉书·西域传下》:汉武帝以江都王刘建之女细君为公主,嫁乌孙(汉时西域一国)昆莫(乌孙王的名号)为右夫人。昆莫年老,语言不通,公主悲愁,自作歌曰:“吾家嫁我兮天一方,……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这是说公主最后对奥巴绝望了,只想大归。当然,这决不可能,因而只有“青鸳塔畔忏他生”。青鸳塔用《初学记》:须弥山(佛教传说的山名)有青鸳伽蓝(佛寺)。这是说公主打算长斋念佛以修来生了。
有人认为我国长篇叙事诗的特点是:重外在行动而不重内心冲突,从《浚稽辞》来看,吴兆骞是着重刻画中心人物的内心冲突的。这是对《长恨歌》、《圆圆曲》的继承与发展。还应看到《浚稽辞》并不只是多场面的迭印,而是既写了场面,又写了过程;既重视细节,又注意到故事的完整;并且在写实的基础上进行了虚构,如从官的挟弹鸣鞭,女骑的射生轻利,弱妹的千骑拥轩,都是想当然的。
我国诗歌的传统审美趣味,一向以抒情诗为主,强调含蓄、精炼,因而认为元稹、白居易的长篇叙事诗不免“浅白”、“繁冗”。正是由于这缘故,从吴伟业到吴兆骞,都在《圆圆曲》和《浚稽辞》这类歌行中,讲究对仗、转韵,力求富丽精工,铿锵悦耳。为了避免过露过直,他们着意用典。以《浚稽辞》说,用典不但频率高,而且处处切合公主。除前述有关公主的典实外,如“乌孙千马亲呈聘”,用《汉书·西域传下》:“乌孙以马千匹聘(汉公主)”。“筑馆王庭奉义成”,用《隋书·北狄·突厥传》:隋文帝开皇十七年,以宗女义成公主妻意利珍豆启民可汗。“自矜帝子金乡贵”,用《魏末传》(见《三国志·魏志·何晏传》注一)何晏尚金乡公主。“同昌那得犀蠲忿”,用《新唐书·懿宗纪》:懿宗女文懿公主,郭淑妃所生,始封同昌。“相对殷勤向玉真”,用《新唐书·诸帝公主》:睿宗女玉真公主,太极元年为道士,以方士史崇玄为师。这正切合本诗中公主与奥巴反目后,迎来海西沙门,从之学佛。“万年公主竟归来”,用《晋书·左贵嫔传》:晋武帝女万年公主。“沁水园中歌吹尘”,用《后汉书·窦宪传》注:沁水公主,明帝女。“春风弄玉在楼中”,用《列仙传》:秦穆公以女弄玉妻萧史,为作凤台以居。这种用典,对彼时的读者——一般士大夫来说,自然不再会觉得这种诗“浅白”了。有些人认为《长恨歌》只用“小玉”、“双成”二典,而《圆圆曲》故实堆砌,认为是白胜吴处,而不知吴伟业以至吴兆骞正是为了避免“元轻白俗”,才采取这种表现手法。总之,二吴,尤其是吴兆骞,简直是在运用精巧的格律诗的创作手法,把《浚稽辞》这类歌行写成另一种七言排律(其不同处只是排律一韵到底,而这种歌行则平仄韵互转;另则排律除首尾两联不对,其余皆自成对偶,而这种歌行则每韵的一二句不对),而且还夹以抒情甚至议论。这都是对白居易叙事诗的发展。
清中期的女诗人王兰修在《国朝诗品》中曾说:“吴汉槎瓣香梅村,能自立帜,《浚稽山辞》非梅村所能笼罩也。”我以为此诗超出吴伟业歌行范围之处,一是对题材领域的开拓,在此诗之前,没有任何一位歌行作者写过这种少数民族题材。如果我们注意一下,还会发现二吴这类歌行大都运用在宫庭贵族的题材上,如吴兆骞的三首七言歌行《白头宫女行》、《浚稽辞》和《榆关老翁行》就截然不同。而更难得的是,二,对主题的深化达到了一定的高度。所谓主题,就是此诗末段的“欲将玉女倾城色,远靖金戈绝塞天”。但这不是汉、唐那种屈辱的“和亲”,正如此诗第一段早就指出的:“旧匹由来缔贺兰,和亲讵是因娄敬?”这就是杨锺羲所谓“世为肺腑,礼崇姻戚”。正由于这种政治联姻,使得中国领土上的各民族能结成一个友好的大家庭,所谓“三朝屡订施衿礼”、“今上弥敦兄弟欢”,也正由于这种屡世友好,才能保持长期的互市:“异锦葡萄出帝家,名驹苜蓿通边市。”
四 “梅村体”传人之二——陈维崧
吴兆骞继承并发展了吴伟业的长篇叙事诗,陈维崧则继承并发展了吴伟业另一种七言歌行。吴伟业的七古有两种:一种是长篇叙事诗,“用元、白叙事之体,拟王、骆用事之法,调既流转,语复奇丽”[125];或称为“以《琵琶》、《长恨》之体裁,兼温、李之词藻风韵,故述词比事,浓艳哀婉,沁入心脾”[126]。另一种是“气格恢宏,开合变化,大约本盛唐王、高、岑、李诸家,而稍异其篇幅,时出入于李、杜”[127]。吴兆骞继承并发展的是前一种,陈维崧继承而加以变化的是后一种。
(一)生平
陈维崧(1625—1682),字其年,号迦陵,江苏宜兴(古称阳羡)人。父陈贞慧,与冒襄、侯方域、吴应箕(或言方以智)并称明末“四公子”,文采甚著,与阉党阮大铖斗,被捕几死。明亡后,埋身土室,坚守遗民气节。维崧自幼受此熏陶,亦重气谊而富文采。由于天才早熟,前辈多与为忘年交。与彭师度、吴兆骞同被吴伟业誉为“江左三凤凰”。入清后,家道中落,虽补诸生,而久不遇。自言因“才露性疏,动与物忤,神思诞放,窃为乡里小儿所不喜”[128]。于是客游四方,但仍因“才智诞放”,“当途贵游目之轻狂”[129],而穷途潦倒。明亡时,他才二十岁,直到康熙十八年,他五十四岁了,才应博学鸿词试,授检讨。在漫长的三十三年中,由于“赋性既疏庸,作人复坦率。才因贫贱退,老受饥寒聒。一身类人奴,万事同苟活”[130],其困顿之状可想。后来虽授职检讨,与修《明史》,不过四年,即以病卒,可说终身未曾得志。
其所以如此,即因思想感情与清统治者格格不入。易代之初,他深抱亡国之痛:“自鹿溪被难,皋里赴义,秋浦效田光之奇,云间秉刘琨之节,何尝不似琅琊登山,洗马渡江,无非触目,只切伤心者乎?”[131]鹿溪,即鹿溪渡,在浙江省衢州府江山县东二里。杨文骢,字龙友,有文藻,隆武朝为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提督军务。清兵攻衢州,杨氏与诚意伯刘孔昭共援衢,兵败被俘,不屈而死。鹿溪被难,即指其事。皋里赴义,系指吴昜。昜号日生,江苏省苏州府吴江县人,弘光朝任兵部职方,参史可法军事。南明亡,为清兵所俘,遇害于杭州。秋浦,县名,即今安徽贵池县。吴应箕,字次尾,贵池人。弘光政权为清所灭,应箕起兵应金声,败走山中,为洪承畴所获,慷慨就义。云间,指陈子龙。子龙,字卧子,南明亡,结太湖兵欲起义,事泄被擒,乘间投水死。这些志士(吴应箕、陈子龙还是维崧的业师)的牺牲,给维崧的影响是巨大的,他之所以长期不与清统治者合作,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但是,时间一过久了,地主阶级士大夫的本质,终于使他和同样代表地主阶级利益的清政权,由对抗而转为合作了。他的思想感情逐渐和明遗民们拉大了距离。到了康熙十七年,他就徵京师,除夕前曾去拜访被迫应徵的傅山。这位老遗民责怪:“盛世偏修聘士仪,老夫滥被徵车宠。儿扶孙曳还仗谁?此事商山真作俑!”他却劝对方“勿浪恐”,因为“即今谁恨骥伏枥,畴昔争看蚕出蛹”。这是说,当代已有伯乐,可以人尽其才,才尽其用了。伯乐是谁?就是清廷的圣君贤相:“黄扉燮理尽大贤,上有至尊坐垂拱。”所以,你这山西老儿一定要顽梗不化,那也没有什么了不起,“蒲轮会见送翁归”,不在乎你一个。[132]这就难怪在次年另一首五古中,他歌颂清廷的诏令各行省荐举博学鸿儒:“中朝欻求贤,轺车遍林莽”[133];还欢呼清帝的以孝治天下:“我朝体群臣,树业甚宏达。吾皇敦人伦,寰宇遍煦沫。君亲讵二理?忠孝原合辙。”[134]这还不算,他还要求好友李子德去做劝降工作,劝导那些在军事上坚持反清的志士们归顺清朝:“秦关逼巴栈,频岁高战骨。至今洮陇间,土花尚凝血。君其卧西州,调护诸豪杰:聂政仅鼓刀,许身因母决。男儿管乐俦,宁惟效明哲?”[135]其所以如此,是因为仇视农民起义。康熙十九年他有一首诗,可以看出他对明末农民军的深仇大恨:“公(指同修《明史》的冯再来)纂叛贼传,体核气力完。夔魖遭刻画,梼杌愁雕剜。明季紊其纲,连营矗盘盘。遂令硚跖辈,昼夜人肝。公文著殷鉴,犀锐谁能干?安得请他作,画为陈金銮。”句下自注:“先生有李自成、张献忠二传。”[136]他把根治农民军的希望寄托给清政权,难怪他终于衷心地拥护他,欣然出仕新朝了。
但是,官职对他来说,也并不真正愉快。不错,开始他很高兴:“我今遭际本意外,一身甘受朝衫羁。”[137]后来渐渐感到这撰修《明史》的馆职颇违初衷,因为“人生作官要济物,不尔受禄何为耶?惭予娖娖溷铅椠,鲁鱼亥豕徒纷挐”[138]。最后这种积闷喷薄而出:“三载溷长安,蹙蹙鸟在笯。平明开九门,噏呷盛纨袴。期门羽林儿,肥者白如瓠。青丝络马头,挥鞭有馀怒。搤人狭巷间,逼仄不使度。问尔何官职,视尔疲行步。良久得官名,戟指揶揄去:‘尔曹在世上,穷薄天所赋!’归来色死灰,凄哽仗谁诉?”[139]做冷官,受闲气,这种滋味,今天的读者恐怕不易理解,而他性格狂傲,当然受不了满洲侍卫对汉官的欺侮;但受不了也得受,这已经使他愤懑了。而更使他的自尊心受到侮辱的,是“官任百僚压”。由于他不是由正途进,即不是通过科举取得官职的,“匪缘帖括进,或作优俳狎。面嘲诙,汹汹背盟歃”。这么一来,自己简直是“懦夫畏颠蹶,一步一夔峡”。于是他悠然思返初服,即挂冠归里了。但是,“当归浪得名,缩地苦无法”[140]。他就这样陷在矛盾心情中,不久即以头痛卒于河南,享年才五十八岁。
(二)诗学源流
维崧自言:“忆余十四五时,学诗于云间陈黄门先生。”[141]这时,他“好《玉台》、西崑、长吉诸体”[142]。和陈子龙一样,“云间七律,多从艳入”[143]。也和吴伟业一样,“从香奁体入手”[144]。崇祯十五年,他十八岁时,和云间派的核心人物李雯畅谈诗歌创作问题,从此,“心慕手追,在云间陈、李贤门昆季、娄东梅村先生数公”[145]。正如他在《酬许元锡》一诗中所说:“嘉隆以后论文笔,天下健者陈华亭。梅村先生住娄上,斟酌元化追精灵。忆昔我生十四五,初生黄犊健如虎。华亭叹我骨格奇,教我歌诗作乐府。二十以外出入愁,飘然竟从梅村游。先生呼我老龙子,半醉披我赤霜裘。”[146]这时,他已超越从前所学的《玉台》、西崑、长吉诸体,而上溯至初、盛唐以至汉、魏:“五言必首‘河梁’、建安,七言必首垂拱四子以及高、岑、李、杜,五律贵王、孟,七律善学维、颀,排律沈、宋最擅其长,绝句王、李独臻其胜。”[147]此时创作重点在七律与七古。对这两种诗体的源流及手法,他结合自己的创作实践,提出“音节圆亮”、“境地缥缈”两个原则。他说:“夫诗,一贵于境地,二贵于音节。音节圆亮,七律便属长城;境地缥缈,七古乃为合作。”[148]特别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如下意见:明前七子领袖之一何景明“深慨长歌一道,杜陵不如四子。仆(维崧自称)初守此议,窃效季路终身。既而思之,终有未尽”[149]。这说明他和吴兆骞不同。吴主要继承“梅村体”,特别学习唐初四杰的章法,所谓“四句一转,蝉联而下,特初唐人一法”[150]。维崧则摆脱这种格式,立意向上,学习伟业的另一种歌行手法:“必也静如玉洁,动若玑驰。徘徊要眇,便娟依迟。譬之大海安澜,澄莹皎彻。明镜如拭,千里一色。继则鱼龙夭矫,珊瑚络驿。鲛人怪物,波委云属于其际。卒之江妃一笑,万象杳冥。老子犹龙,成连移我矣。”[151]这种七古显然是伟业学杜、韩的一种。伟业这类七古虽学杜、韩,却具有自己的特色:“情韵双绝,绵邈绮合。”“前无古,后无今,自成为梅村之诗。”[152]缺点是“未免肉多于骨,词胜于意,少沉郁顿挫、鱼龙变化之巨观”[153]。尤其是“气稍衰飒”[154]。维崧继承伟业这种手法,却特别注意“以气为主”[155]。他晚年之所以“多学少陵、昌黎、东坡、放翁,而诗又一变”[156],除了在京任职时,受清初宗宋派的影响,“与当代大家诸先生上下议论,纵横奔放”[157]外,和他本人性格清狂磊落有关系,也和他长期“流浪戎马,纠缠疾病,幽忧瞀乱,无所不至,又常涉历于人情世故之间”[158]有关系。所以,他在学唐时期,对于诗作就“要期深造,务协天然,而又益之以风力,极之以含蕴”[159]。这样重视“风力”,正是为了弥补伟业歌行以至全部诗作的不足。而到了晚期,他就更自觉地学习杜、韩,做到“新诗钩棘不妩媚”[160],与伟业诗大异其趣。而人们也欣赏他:“一从杜韩不在世,识君笔阵森开张。”[161]
由于他主张作诗要“涵泳乎性情,神系乎治术”[162],“文章以心术为根柢,德行以藻采为锋锷”[163],坚持儒家的政教说,所以,他和云间派、虞山派及娄东派其他人一样痛斥竟陵派:“五六十年以来,先民之比兴尽矣。幼眇者调既杂于商角,而亢厉者声直中乎鞞铎。淫哇噍杀,弹之而不成声。夫青丝白马之祸,岂侯景、任约诸人为之乎?抑王褒、庾信之徒兆之矣!”[164]这种论调,和钱谦益诸人如出一辙。
另外,他的诗学虽然出自云间、娄东,而对这两派末流之弊也极为不满:“夫诗莫盛于今日,亦莫衰于今日。惟极盛,所以为极衰也。数十年来,陈黄门虎踞于前,吴祭酒鹰扬于后,诗学复兴,天下骎骎盛言诗矣。然上者饰冠剑,美车骑,遨游王侯间;次者单门穷巷之子,窃声誉,博酒食,沈约、江淹,割裂几尽,甚者铜丁花合,刺刺不休焉。”[165]
维崧友人李澄中认为:“其年少与陈卧子、李舒章游,其持论多祖述历下(李攀龙),中年始穷极变化。”[166]这说的是他的古文和骈文,但也可用来论他的诗。后来嘉庆年间的舒位又说:“检讨诗派出自陈黄门、吴祭酒诸公,春华秋实,顿挫淋漓;洎于通籍,远趋昌黎,又时时染指苏、黄,亦自豪雄峭拔。”[167]这是符合实际的。因为维崧临终时亦自云:“吾诗在唐、宋、元、明之间。”[168]从这点说,他和吴伟业、吴兆骞都是不同的。二吴诗纯为唐音,不入宋调,维崧则“转益多师”。其中的关键,就在于他强调作诗必须气盛。这就使他必然走向韩愈、苏轼以至陆游。可贵的是他基本上避免了韩、苏的槎枒粗疏,而尽量吸取唐人的风华秀缛(也是吴伟业诗歌的特色)。这样做的结果,就使得他的诗“最风秀有骨力”[169]。这对娄东派来说,可称为真正的传人,与二吴各有千秋。
(三)诗歌特色
吴伟业、吴兆骞都长于七律和七古,陈维崧亦然。试看下列陈诗各体篇数:五古135首,五律82首,五排4首,五绝3首,七古165首,七律215首,七排2首,七绝174首。由此可见他重视七古和七律的创作,而七绝五古次之。
从现存诗篇看,其内容是多方面的。前期颇多思念亡明之作,正如舒位所说:“陈其年七言歌行,道胜国时事,激昂悲慨。”[170]但现存《湖海楼诗集》所收诗自顺治十八年起,即其三十七岁后的诗,前此之诗尽删,思明之作所存无几。晚清的陈衍曾指出:“道、咸以前,则慑于文字之祸,吟咏所寄,大半模山范水,流连景光。即有感触,决不敢显然露其愤懑,间借咏物、咏史以附于比兴之体,盖先辈之矩类然也。”[171]维崧正是这样。卷一《读史杂感》二十首,全咏明末清初时事。有的自伤家门衰落和自身潦倒,如其一的“不堪漂泊干戈际,憔悴桓郎斗鸭栏”,其二的“耻从马槊竞勋阶,生世风尘事岂谐?”其三的“蹇予匡鼎惭无补,十载穷经枉揣摩”。更多的是咏叹南明政权的灭亡,如其二的“青史伤心到怀愍,犹记永嘉南渡日”。有责弘光朝欲岁奉金帛与清廷议和者,如其四的“庙堂岁币如长策,杼轴东南恐不胜”,又如其六“河伯宫开惟娶妇,井公台好只摴蒱”一首,指斥弘光君臣晏安以致覆败。其十四“碧鸡主簿到炎方”一首写孙可望拥永历帝事。其十八“白浪青磷战气高”一首写郑成功、张煌言以水师围金陵,功败垂成。其七“鄠杜山南酷暑烦”一首写皇太极征途殒命。其十七“开门一战捷书收”一首写吴三桂之平西。其十“吴质翩翩白麈郎”一首写吴兆骞以科场案远戍宁古塔。在这些借古喻今的诗中,敌忾之情是明显的。康熙元年所作,如“曲江旧事吞声甚,野老分明见劫灰。”[172]“百年离黍春前恨,头白逢人说宪王。”自注:“牡丹洛阳第一,当时周宪王藩府初开,颇极一时之盛。自河决汴梁,故宫失守,旧事不可问矣,因对花及之。”[173]悼念故国之情,简直赤裸裸地表现出来了。
然而这种感情后来就日益淡化了。康熙二年,因为“两战两不收”,科举失败,他就决定曳裾侯门,然后“愿言一谒帝”[174]了。他究竟是功名中人,在明代本一布衣,则入新朝而求仕,即遗民如冒襄也是赞成的,因为按照惯例,明遗民一般原不要求其子孙守节的。
其次,是关心民瘼的。现存诗集中,康熙六年以前的一首也没有。就是说,入清后二十三四年,没有写过一首直接反映民生疾苦的诗。这是不可能的,很可能是选编卷一的龚鼎孳、吴伟业等人怕触时忌,全部删除了。卷二是施闰章等人选编的,施氏最喜作诗揭露时弊,因而也选了陈维崧这方面的作品。第一首就自标“新乐府”,以示继承白居易的讽谕传统,题为《开河》,写大旱之年,河床龟坼,尽管“千夫畚锸竞邪许”,可是“那得河中一杯水”,结果,“岢峨大艑”的“官舱骂吏吏骂夫”。吏骂夫:“尔曹饱饭何为乎?”“河夫闻言泪双堕:‘家贫路远夫常饿。’”试问,“河干田焦冬复春”,农民不但不能自救,还要被逼来为官舱开河,这是什么世界!《清明虎丘竹枝词》之二:“神前呵殿隶人忙,绣勒珠牌七宝装。赢得村农争走匿,昨侬曾见汝催粮。”用敲扑得来的民脂民膏佞佛求福,这种揭露也很深刻。其他如康熙七年所作《大水行》、《长安老屋行》、《地震行》,都对天灾人祸所加于穷民的苦痛作了形象的反映。《巩洛道中书所见》描写河南窑洞居民的简朴生活,认为这些劫后馀生在“寰宇清”、“欃枪灭”之后,从此“任运无曲折,饱饭过残年”,便是最大幸福。康熙九年所作《南阳怀古八首》之六,“乱冈凭碣记田畴”句下自注:“道上桓碑林立,大都新垦荒田记。实则一望皆黄茅白苇,绝无所谓田也。”《宛城咏古》之三:“荒途一直视,旷野惟白杨。胔骼罥树根,淫潦污纵横。”都反映了清开国后已二十馀年,民生还是这样凋敝。值得注意的是诗中的忧思中含有一点新成分:“人民糜烂尽,姓氏登旗常。”接着他发问:“如何用人命,藉以成侯王?”这和黄宗羲在《原君》里所指斥的“屠毒天下之肝脑,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产业”观点一致。诗集卷七有《寄黄梨洲先生求为先人志墓》一诗,内称:“平生先子胶漆友,……晨星落落只翁在”,可见维崧对这位父执是尊仰的,思想上受到影响就是必然的了。至于康熙十一年所作《(元月)二日雪不止》:“新年雪压客年雪,昨日风吹今日风。豗声只欲发人屋,骇势苦遭飏满空。田夫龟手拾马矢,邻媪猬缩卧牛宫。安得普天免冻馁,白头蹇拙甘途穷。”这更显然有杜甫的忧念黎元的襟抱了。《咏雪用昌黎韵》:“楚豫三年旱,淮扬合郡灾。所忧关粟麦,谁免诉瓶罍。”把下民贫困和最高统治者挂上钩。康熙十七年写的《寿大司农梁苍岩先生》之二有“谁诉闾阎贫到骨”句,康熙十八年《送毛亦史游山左》有“满目流亡忧不细”句,都反映出这位寒士的悲悯。而《送邑侯张荆山之任》更是为民请命之作:“自从军兴后,民气大驳蹖(杂乱)。树树啼猩鼯,村村沸蛙黾。昨年解战船,拽绝千牛靷。前年送军粮,十室九室尽。今年旱暴尪,赤地足悲悯。两氿(水边枯土)亦焦枯,厄运到蛟蜃。里正乱咬人,捽头类秋隼。明知骨髓干,苦说租庸紧。”这时他已名列朝班,职授检讨,却还这样“激为危苦辞”,和同时的王士禛对比起来,不能不承认这个久苦沉沦的寒士,对穷民确有发自内心的同情,人道主义的同情。他不但自己“激为危苦辞”,也要求别人这样。康熙十九年,他称道好友惠元龙“迩又愤时艰,触口肝胆露。……激为危苦辞,刺彼闾阎蠹”[175]。在送江苏同乡回家时,他所关心的是:“昨岁火龙怒,焦尽江淮田。今年水怪横,轰豗泻长川。嗟哉此邦人,频岁愁颠连。”[176]康熙二十年是他去世前一年,他还殷殷劝勉担任地方官的本家说:“粲粲元道州,迢迢唐以还。恻恻舂陵诗,千载谁敢删!后人视苍赤,驱束同榛菅。未尝无孑遗,是讵与我关?江东郡十四,处处嗟凋残。市驵豪舞文,府史大作奸。”在这样情形下,他寄希望于地方官:“牧伯得其人,庶几可廉顽。……知公奭(充满)元气,挹注遍阓阛。”[177]
陈诗内容较丰富,除上述两种外,还有抒写身世之感的,慨叹抱负成空的,更有反映其纵情酒色的。纵观他的诗,读者会感到它的最突出的特色是:真。一切喜怒哀乐都发自内心,决不作无忧而戚、无病而呻之态,这实际是晚明士风的表现。正因为维崧富有这种独具个性特色的真,所以必然形成其笔势之豪。狂傲的性格,用世的怀抱,时代的巨变,遭遇的坎坷,这一切汇成他的炽热而真诚的感情,自然而然地蕴结为丰富的想像,通过他的奔放的才情,从笔下发泄出来。当然,这里有一个发展过程。任元祥是他的好友,曾批评他的诗有才无情,仓卒取办,好何、李、云间而不知宗杜。[178]其实这指的是早年之作,具体表现为喜叠韵,如作《梅花百韵》,“绝无意境、气格、篇法,但点缀词藻,裁红剪翠,饾饤故实,征事填书,虽字句修饰鲜妍,究无风旨,亦终不免重复敷衍”[179]。但是这种“魔趣”逐渐被清除了,现存诗集已经看不到这类作品。现在所看到的,无论是古体还是近体,都是“才笔超妙,诗多疏逸之致”[180]。
先谈他的七律,一个突出特色是:时杂宋调,每以古体之气行之。试看其《送毛亦史游山左》:“夜来玉戏太漫漫,早起开门雪又干。子作急装何所向?我凭软语一相宽。即防俭岁低颜面,且对穷交罄肺肝。满目流亡忧不细,乾坤去住总艰难。”这是杜甫沉郁之调,跌宕排奡,横绝一世,形式上是七律,而且是正格而非拗体,实则纯以古体气势运行其间,章法也是叙事的赋体,毫无唐人比兴手法。这样的诗作最能体现维崧的性格,也只有这样写,才能充分表达出他的深挚的情思。拿这种七律和吴伟业、吴兆骞的相比,我们会感到伟业的太纤柔丰缛,不如他的老健疏放;而兆骞的虽有气势,仍未免镂金错采,文胜于质。看来娄东派确应诞生一个陈维崧来起衰振弊,合唐、宋而一之。
再看他的古体。吴伟业称维崧“深于七古”[181]。徐世昌则一面肯定陈于七古“最为擅长”,一面却指出其七古“出入杜、苏”[182]。这就是说,他和出于四杰及元、白的吴伟业不同。那为什么人们历来把湖海楼诗看成梅村诗派的一面旗帜呢?原来,维崧的七古,从现存的看,虽然没有长篇叙事诗,但他的歌行,重辞藻,工对偶,这正是梅村歌行的特征。难能可贵的,是他在这一基础上,根据自己狂放好奇的个性,爱用险韵,而运以单行之气。试看其《寄赠园次》(作于康熙十七年),多用险韵,如“青山绿水旧官长,漫郎聱叟新阶衔”,“狂深讵肯受束缚,洁极乃或丛讥谗”,“姑胥崎丽美无度,使君跌宕谁能监”,“屋头洞庭雪暠暠,篱角邓尉花掺掺”,“千杯已见笑眼缬,七字忽破歌喉缄”,“高吟凤毛迭赓唱,烂醉蛮素争扶搀”,“遥怜胜侣色先怅,更忆故国涎尤馋”,“缃梅小受玉手摘,碧鲈恰待霜砧劖”[183],凡此八联,用韵皆险,平仄亦拗,而对偶工切,其虚字转折处,如“讵肯”、“乃或”,尤富散文韵味。
与此相反,又有全诗运以散文章法,中间插入数联偶语的,如《题石坞山房图为王咸中赋》:“谁携一幅石坞画,邀我闲吟石坞诗。石坞溪山我旧识,往往梦中时遇之。”以下就用偶句写石坞溪山:“渔村樵舍雨漠漠,药苗橘刺烟差差。稻畦积叠炼师帔,芋亩错置仙人棋。”然后又用散句写:“忆我从师受经义,总角训诂研书辞。师家正嵌尧峰罅,连山骇若奔潮驰。抛书饱饭腰脚健,手扪萝葛为遨嬉。山下石湖更清泚,东风吹皱黄玻璃。”在此又用偶句:“时摇茶艇乱花艇,小动菱丝牵钓丝”,极写遨嬉情趣。接着又是散句:“别来光景已隔代,昔游兔脱谁能追?闻君斥买数弓地,架屋恰在山之陲。”又转偶句:“日暖渚禽啼啄木,风轻粉蝶飞入篱”,写出新居景色。下又为散句:“邻人百辈杂鼯鼬,凿山铲嶂穷宵曦。”又以偶句写凿铲情形:“雕镵窈窕作瘢痏,刳剔彩翠成瑕疵。”下面又是散句:“青山笑君颜面黧,君亦调笑青山痴。”下面用偶句写调笑:“送向高坟作羊虎,枉却正骨蟠龙螭。”以下大段散句:“山灵苦君恶嘲弄,令汝无故来京师。京师雪后泥一尺,遭我为诉怀乡悲。摩挲更开绿板匣,出画视我添嗟咨。”至此转用一联偶句:“柳绵渐堕鱼觉,杏颣欲破流莺知。”这是观画怀乡的联想亦回忆。以下全是散句:“家山大好合归去,看画讵必真疗饥?只愁山灵要君恼,乱云封谷归难期。归须拜石谢不敏,前言戏耳诚当治。春山怜汝回薄怒,重揄秀鬋描修眉。娟然流盼一相顾,与汝永好无乖离。”用拟人手法写出归隐的情趣,一波三折。
他的长歌每兼叙事、议论、抒情而一之,所以叙事不作细节刻画,典型例子是《除夕钞〈战国策〉,戏作长句》。它是这样开头的:“晨窗未白风叫号,吹折屋角棕榈梢。意似欲卷岁华去,非止刮我三重茅。”这样点出除夕,不但巧妙,而且气势雄伟。“此时长安马上子,怒蹄蹙踏花鬃摇。不知从奴手何物,但见赤罽浓裹包。窭人馈岁亦不废,匀酥制饼溲枣糕。岂惟微贽出臼磨,亦用雉兔供煎炮。纷纷衢巷竞相织,语声乱与风声鏖。”这是写京城中贵家贫户纷送年礼,末句与开头呼应,首尾完整,自成小段,并与下述己况对比。“吾庐阒若独无事,眼看冻雀蹲堂坳。”这是过渡,并与上下诗意作强烈反比。“忽然勃谿满门限,煤逋米券纷嘈嘈:‘官今作人有阶职,何为瑟缩悭钱刀?’鞠躬缓颊谢不敏:‘我实贫薄天所操。今年纵去有来岁,尔辈慎勿轻讥嘲。’”人皆送年礼,我独被债逼,通过一番对话,反映出自己的耿介。如果自己也肯奔走势利,何至今日受市侩的讥嘲?“须臾渐散户庭迥,万事拨置千牛毛。”这是又一过渡,转到钞《战国策》上来。“故人曾惠官库纸,价压澄心兼薛涛。纸肤莹夺女儿滑,砚眼碧作秋鹰(凹)。比来颇喜《战国策》,涤砚劈纸为誊钞。鲍彪高诱注琐碎,苏秦陈轸谈纷呶。此皆堀门卷枢士,细如虫豸如蛴螬。及乎伸眉一论列,礌硍摆划翻螭蛟。人生激昂在志气,老庄淡泊宁吾曹?吾思当日著书者,想亦感念平生遭。”从准备钞写到大发议论,末句一收,正与上段逼债讥嘲相应。以下写钞书:“杰然放笔一横写,轩若猛箭离弓弰。我书字觉自粗丑,纸上蛇蚓徒蟠交。只愁两手洴澼洸,作苦还赖松花醪。涂完十幅已曛黑,籸盆(除夕燃火炉于门外)万户如山高。桃符爆竹莫相恼,明日明年吾早朝。”以抒情的自嘲结束,似乎从明天元旦起,他决心也去追求富贵,再不学老庄淡泊了。但这显然是反话。
正因为维崧本身洋溢着奇气,他的长歌也喜欢描绘奇人奇事,如五古《赠泗州戚缓耳》。为了加倍烘托出戚生的奇,他先描绘“畸人黄九烟”,说此人“介性最崚嶒,豪气极抖擞。道逢磬折辈,挥弃等唾溲。当其脱略时,酣叫无不有。生平爱热饮,冷呷便哕呕。奈何吴下俗,偏提(酒注)不幕首。裂眼诟童奴,大声砉雷吼。坐成一世狂,横失几坊酒。”这么一个狂人,却特别欣赏戚生:“为余(维崧自指)说贤豪,落落只谁某。第一泗戚生,才气压侪偶。”这就使读者急欲一睹戚生其人的奇行了。然而作者并不直接写戚生,却著力刻画戚生所居之地:“厹犹(古地名,即今江苏宿迁县)古迹多,崖门赭而黝。孤城漫一洼,老树僵千亩。何年五色瓦,杂用覆酱瓿!番然秃翁仲,石老亦粗丑。铜驼脱辔缰,支祁掣械杻。竟令淮泗间,水怪满林薮。临风一摩挲,泪学玭珠浏。”这是写景,更是写人,写奇才被遗弃草野间,因而作者为之痛哭。下面才写到戚生相访,快读其诗,以两句状其诗之奇:“郁律骋蛟螭,飒沓蟠蝌蚪。”却用更多笔墨写其取字之奇:“一语戏问君:‘万事本刍狗。恒闻盗跖言:童稚迄老寿,屈指一月中,几朝开笑口?今君曰莞尔,于义定奚取?讵多笑疾耶,或者陆云后?’君益大咍台,冠缨绝八九。”正面写戚生,就是最后两句。但通过诗人的戏问以及戚生的更加大笑,读者已可悟出这是对世态的嘲笑,类似归庄的《万古愁》,都是明末士风的畸形表现。
诗溢豪气,正是才人之诗。《辍锻录》说得好:“才人之诗,崇论宏议,驰骋纵横,富赡标鲜,得之顷刻。”维崧的歌行正是这样。有意思的是,他“虽主气势”,而又“间出秀语”,不是“全豪”,更非粗豪。他“叙述情事”不是“太明直”,而能“参差,更附景物”[184],“其发端必奇,其收处无尽。音节琅琅,可歌可听”[185]。
陈维崧在词坛上开创了阳羡派,因而在词史上负盛名,诗名相对地被削弱了。有些人甚至薄其诗为不足道,如杨际昌说:“其年诗知否各半。予观其集,歌行佳者似梅村,律佳者似云间派,大约风华是其本色,惟骨少耳。”[186]朱庭珍说:陈“诗宗法面目不脱七子气习,但非专门,亦不必以诗家绳之”[187]。这种说法,说明两位论者只看到了他的前期作品,而不是从发展看,更没有从全面看。我同意下述诸人的看法。
一个是周大枢,他说:“阮亭词工于诗,陈检讨诗工于词。……故尝谓闲淡历落之才,其人宜于诗。……其年诗最风秀有骨力。”[188]一个是沈德潜,他说,陈维崧“诗品古今体皆极擅场,尤在四六与词之上”[189]。另一个是舒位,他指出:陈诗原出娄东,“通籍后所作多近宋体,然犹是梅都官集中上乘,而世顾艳称其词,真不可解。裘文达日修题《填词图》云:‘文如徐庾当时体,诗比苏黄一辈贤。却被晓风残月误,头衔甘署柳屯田。’可谓迦陵知己,为文苑定评”[190]。
我认为陈氏的诗与词各擅其美,我们不必互有抑扬。但它们的主旋律确更富于阳刚美。钱锺书曾说:“和西洋诗相形之下,中国旧诗大体上显得情感有节制。说话不唠叨,嗓门不提得那么高,力气不使得那么狠,颜色不著得那么浓。”[191]恐怕陈维崧有些例外,尽管他也讲含蓄,讲蕴藉,但嗓门是高的,力气是狠的,颜色是浓的。法式善就指出过:“诗有字外出力者,如陈其年维崧之‘急雪稀闻喧社鼓,回飙时一送邻钟’。”[192]这例句很好,写出了力度,却不失其含蓄美。至于嗓门高,颜色浓,前文多已论及。陈诗这种风格,对后来诗坛的影响是健康的,它使更多的诗人考虑如何走唐、宋诗结合的道路。
[1] 《国朝诗话》卷二
[2] 《家藏稿》卷三一《周子俶东冈稿序》
[3] 《家藏稿》卷三一《周子俶东冈稿序》
[4] 《家藏稿》卷三六《黄观只五十寿序》
[5] 《家藏稿》卷三六《彭燕又五十寿序》
[6] 《吴梅村先生行状》
[7] 《梅村诗钞小传》
[8] 《越缦堂读书记》八《文学类·梅村集》
[9] 《清诗纪事初编》上
[10] 顾师轼《梅村先生世系及年谱》引
[11] 《广阳杂记》
[12] 《苌楚斋随笔》卷八
[13] 《清诗纪事初编》卷三
[14] 《书梅村集后》二首之二,见《静便斋集》卷八
[15] 《榆下说书》第一二六页
[16] 《吴诗集览》附录“谈薮”下
[17] 《吴诗集览》附录“谈薮”上
[18] 《雪桥诗话》馀集卷七
[19] 《清史稿·陈之遴传》
[20] 《阎古古集》附张相文《阎古古年谱》
[21] 《鞶帨卮谈》
[22] 《清史列传·贰臣传乙》
[23] 《吴诗集览》凡例第十三
[24] 《瓯北诗话》卷九
[25] 《鲒埼亭集》外编卷三十《读陆太仆年谱》
[26] 《论诗绝句·吴梅村》
[27] 《香祖笔记》
[28] 《家藏稿》卷五四《致孚社诸子书》
[29] 《家藏稿》卷二八《傅石漪诗序》
[30] 《家藏稿》卷二八《宋直方林屋诗草序》
[31] 《家藏稿》卷三十《董苍水诗序》
[32] 《家藏稿》卷二八《彭燕又偶存草序》
[33] 《家藏稿》卷二九《宋牧仲诗序》
[34] 《梅村诗话》
[35] 《瓯北诗话》卷九
[36] 《晚晴簃诗话》
[37] 《越缦堂读书记》八《文学类·梅村集》
[38] 《晚晴簃诗汇》卷二十“吴伟业”下
[39] 《吴诗集览序》
[40] 《清诗纪事初编》卷三
[41] 《国朝诗话》卷二
[42] 《梅村诗话》
[43] 《昭昧詹言》卷十二
[44] 《旧唐书》卷一一六元稹传
[45] 《容斋随笔》卷十五
[46] 《家藏稿》卷二八《龚芝麓诗序》
[47] 《家藏稿》卷二八《彭燕又偶存草序》
[48] 《家藏稿》卷二八《宋尚木抱真堂诗序》
[49] 《家藏稿》卷三十《太仓十子诗序》
[50] 《家藏稿》卷二八《龚芝麓诗序》
[51] 《家藏稿》卷五四《与宋尚木论诗书》
[52] 谢国桢《明末清初的学风》第七十三页
[53] 《赠吴锦雯兼示同社诸子》
[54] 《分甘馀话》
[55] 盛美娣《从梅村体谈吴梅村的诗——简介〈吴梅村诗选〉》,见香港《文汇报》一九八七、六、二一
[56] 《仿元遗山论诗》
[57] 《纯常子枝语》卷五
[58] 《三别好诗》之一,见《龚自珍全集》第九辑
[59] 《冬日阅国初诸家诗,因题绝句八首》之一,见《小雅楼诗集》
[60] 《拜经楼诗话》卷四
[61] 《围炉诗话》卷六
[62] 《清代闺阁诗人徵略》卷八
[63] 杜濬《变雅堂集·祭梅村吴先生文》
[64] 《诗品序》
[65] 《文心雕龙·风骨》
[66] 《瓯北诗话》卷九
[67] 《筱园诗话》卷二
[68] 《筱园诗话》卷三
[69] 《瓯北诗话》卷九
[70] 《家藏稿》卷三十《邹黎眉诗序》
[71] 《雪桥诗话》续集卷二
[72] 《晚晴簃诗汇》卷二一
[73] 《清诗纪事初编》卷三
[74] 《清诗纪事初编》卷三
[75] 《国朝诗话》卷一
[76] 《国朝诗话》卷二
[77] 《晚晴簃诗汇》卷七九
[78] 《晚晴簃诗汇》卷八五
[79] 《晚晴簃诗汇》卷八八
[80] 《南野堂笔记》
[81] 《梧门诗话》
[82] 《晚晴簃诗汇》卷一一四
[83] 《晚晴簃诗汇》卷一一六
[84] 《蜨阶外史》卷二
[85] 《晚晴簃诗汇》卷一二八
[86] 《晚晴簃诗汇》卷一三三
[87] 《晚晴簃诗汇》卷一三四
[88] 《晚晴簃诗汇》卷一五八
[89] 《晚晴簃诗汇》卷一七四
[90] 《晚晴簃诗汇》卷一七八
[91] 《晚晴簃诗汇》卷一八○
[92] 《晚晴簃诗汇》卷一八二
[93] 《梦苕庵诗话》
[94] 陈夔龙《梦蕉亭杂记》卷二
[95] 《梦苕庵诗话》
[96] 《梦苕庵诗话》
[97] 萧艾《王国维诗词笺校》第四十四页
[98] 《晚晴簃诗汇》卷一四五
[99] 《清诗纪事初编》卷三
[100] 《晚晴簃诗汇》卷二十
[101] 转引自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第六十二至六十四页
[102] 汪琬《说铃》
[103] 汪琬《说铃》
[104] 袁景辂《国朝松林诗徵》卷三
[105] 《秋笳集》附录《答徐健庵司寇书》
[106] 《秋笳前集序》
[107] 《清诗别裁集》卷五
[108] 《随园诗话》
[109] 《筱园诗话》卷二
[110] 《清诗别裁集》卷五
[111] 《清诗纪事初编》
[112] 《筱园诗话》卷二
[113]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八二
[114] 《秋笳集跋》
[115] 计甫草评《秋感八首》,见《秋笳前集》卷五
[116] 冯时可《雨航杂录》
[117] 《晚晴簃诗话》
[118] 《清史纪事本末》卷三
[119] 《清史稿·洪承畴传》
[120] 《清史稿·洪承畴传》
[121] 《雪桥诗话》续集卷二
[122] 《国朝诗人征略》二编卷三
[123] 《雪桥诗话》续集卷二
[124] 《雪桥诗话》续集卷二
[125] 《吴诗集览》卷四上“七言古诗之一上”注引袁枚语
[126] 《筱园诗话》卷二
[127] 《吴诗集览》卷四上“七言古诗之一上”引张如哉语
[128] 《湖海楼文集》(以下简称文集)卷四《与蒋大鸿书》
[129] 文集卷四《上龚芝麓先生书》
[130] 《湖海楼诗集》(以下简称诗集)卷六《上大司寇蓼翁宋老夫子五言古诗一百二十韵》
[131] 文集卷四《与张芑山先生书》
[132] 诗集卷六《除夕前二日同储广期过慈云寺访傅青主先生》
[133] 诗集卷六《送同年李子德终养还秦中》之二
[134] 同上题之四
[135] 同上题之四
[136] 诗集卷七《画少司寇冯再来先生册子三首》之二
[137] 诗集卷六《寿冒巢民先生七十》
[138] 诗集卷六《送史省斋观察衮东》
[139] 诗集卷六《送惠元龙南归》
[140] 诗集卷六《除夕烛下读阮亭、牧仲诸公冬夜联句即事,戏和其韵》
[141] 文集卷一《许漱石诗集序》
[142] 同上卷四《与宋尚木论诗书》
[143] 《明诗综》引钱瞻百语
[144] 《瓯北诗话》卷九
[145] 同上卷四《与宋尚木论诗书》
[146] 《清诗别裁集》卷十一,《湖海楼诗集》未收
[147] 同上卷四《与宋尚木论诗书》
[148] 同上卷四《与宋尚木论诗书》
[149] 同上卷四《与宋尚木论诗书》
[150] 《葚原说诗》
[151] 同上卷四《与宋尚木论诗书》
[152] 《吴诗集览》卷四上“七言古诗之一上”引张如哉语
[153] 《筱园诗话》卷二
[154] 《瓯北诗话》卷九
[155] 《晚晴簃诗汇》卷四五引杨西禾语
[156] 陈维岳《湖海楼诗集跋》
[157] 陈维岳《湖海楼诗集跋》
[158] 同上卷四《与宋尚木论诗书》
[159] 同上卷四《与宋尚木论诗书》
[160] 诗集卷八《黄秋水新婚索诗,辄题长句赠之》
[161] 诗集卷八《黄秋水新婚索诗,辄题长句赠之》
[162] 文集卷一《许九日诗集序》
[163] 文集卷四《与张芑山先生书》
[164] 文集卷一《王阮亭诗集序》
[165] 文集卷一《许九日诗集序》
[166] 李澄中《湖海楼文集序》
[167] 《瓶水斋诗集·论诗绝句序》
[168] 陈维岳《湖海楼诗集跋》
[169] 《湖海文传》周大枢《调香词自序》
[170] 《瓶水斋诗话》
[171] 《小草堂诗集序》
[172] 诗集卷一《三月三日,庭中牡丹盛开,同家半雪赋》之一
[173] 同上题之二
[174] 诗集卷一《将发如皋,留别冒巢民先生》
[175] 诗集卷六《送惠元龙南归》
[176] 诗集卷七《送侯大年还疁》之二
[177] 诗集卷八《赠江宁家转庵太守》
[178] 《清史列传》卷七十;《清诗别裁集》卷八
[179] 《筱园诗话》卷二
[180] 王兰修《国朝诗品》
[181] 文集卷四《与宋尚木论诗书》吴伟业评语
[182] 《晚晴簃诗汇》卷四五引杨西禾语
[183] 诗集卷六
[184] 《诗辨坻》
[185] 《古欢堂集·杂著》
[186] 《国朝诗话》卷二
[187] 《筱园诗话》卷二
[188] 《湖海文传》周大枢《调香词自序》
[189] 《清诗别裁集》卷十一
[190] 《瓶水斋诗话》
[191] 《旧文四篇》
[192] 《梧门诗话》卷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