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上的北方大馍

小镇上的北方大馍

小镇上有一家卖大馍的,号称北方老面大馍。每天傍晚4点左右,就会有一前一后两个卖大馍的,相隔大约一个小时,小喇叭叫着,一路从镇里的方向吆喝过来,绕着湖畔的村庄吆喝一圈,再慢慢消失在远处。两个卖大馍的吆喝得不一样,一个吆喝“卖大馍喽,卖大馍喽”,声音较短促,声调较低,估计是当地人;另一个吆喝“北方大馍,北方大馍”,招牌亮得清清楚楚,言明自己是北方的大馍,声音高亢、响亮、悠长,很有穿透力。我听到他们一前一后的吆喝声,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这俩卖大馍的,他们一定是竞争关系,因为这地方不太大,有两个大馍铺子,自然会有竞争。

大馍是江淮之间一些地区的叫法,黄河以北叫馒头,淮河流域的许多地方叫馍。北京二十年前的馒头比面包都好吃,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有一段时间,我住在北京石油研究院的大院里,大院食堂里的馒头是我的最爱,买回来一顿吃不完没关系,放放更好吃。凉馒头吃起来,根本不用找菜下,比面包都好吃。但十年以后,我在北京就再没吃过那么好吃的馒头了,可能是外地人去多了,蒸馒头的厨师也多改为外地人了,原有的那种手艺改变了,馒头就不是老式的味道了。

淮河流域许多地方把馒头叫馍。以前都住在大院平房里,出门见面,相互打招呼,都会问到饮食,那时代吃饱是最重要的事,吃好就是锦上添花了。出门碰见邻居,相互打招呼:“吃过了呗?”疑问句。“吃过了,恁可吃来?”“俺也吃过了。”“恁吃的啥?”“俺吃的馍。”又反问一句:“恁吃的啥?”“俺吃的干饭。”干饭就是米饭,食物匮乏的年代,按照“忙时多吃,闲时少吃,忙时吃干,闲时吃稀”的原则,闲的时候不出体力,吃的稀一点没有关系,忙的时候人要出体力,就得多吃点实在的,吃点干货,才撑得住。稀和干其实也是对物质形态的直观描述,锅里少放米多加水,就是稀饭;多放米少加水,饭就变得较干,就是干饭。因此所有语词都有其源流。

淮河流域把馒头叫馍,但不叫大馍,叫大馍的是江淮的某些地区,比如合肥地区,都把馒头叫大馍。把馍称为大馍,馍加上一个修饰词“大”,展示的是一种状态和心态。状态是这馍实际上比较大,不像人家的馍那么小;心态是怕人家认为不够大,需要主动表述、推荐一下。这种心态大概也是古风遗传,集体意识,或曰“文化自信心不足”。因为淮河以南地区两汉前都不是文化核心区(即正统文化代表区域),命名权、话语权、文化主导权都在黄淮地区,因此为了表白自己,就要主动展示一下,引导他人认可。所有语词或者都有其源流。

卖北方大馍的那一家,是河北邯郸人,年轻的夫妻俩,三十来岁,带一儿一女两个孩子,再加上孩子爷爷,一家五口人,租住在小镇街边一栋楼房的一楼门面房内。门面房上下两层,但上下均只有一间,上面的一间年轻夫妻带着孩子住,下面一间加厨房,白天做工作间,晚上孩子爷爷打开折叠床当卧室。

这一家人不远千里来小镇专门蒸馒头卖,不知是何因缘。我去买馍时也旁敲侧击地问过一回,并没有得到明白的回答。也许在他们那里,这本就明明白白,不是一件需要特别梳理清楚的事情。这家人看去都是安安稳稳过日子的人,年轻男子个子不高、不壮,清清秀秀的,却能干,蒸笼上屉他都是主力。夏天第一笼馒头出笼大约上午10点,最后一笼出笼大约下午3点;冬天面发得慢,第一笼馒头出笼大约12点,最后一笼出笼也是3点左右。忙完蒸馒头的事,他就骑上电动三轮车,沿湖到村,小喇叭吆喝着,去卖馒头了。或许在小镇上住得久了,他录音的吆喝也入乡随俗,是“北方大馍,北方大馍”,高亢有力,而不是“北方馒头,北方馒头”。

年轻男子出去卖大馍,爷爷就在门前收拾笼屉之类。年轻的女人一贯都是留在家里的。她有些健美,也就是健康的美,个子比她家男人高,一说话就笑容满面。她一年四季都穿黑色网眼裤,夏天是为了让人觉得她瘦一些,但冬天难道不觉得寒冷?她的两个孩子,大的大约八九岁,小的大约六七岁。5点左右孩子们陆续放学回来,在家里做作业,这时就不断会有镇上的人来买大馍,多的买三五个,少的就买一两个。我看到了觉得奇怪,就问年轻的女人,怎么还有买一两个的?年轻女人告诉我,当地人吃大馍就是图个省事,晚上老年人不想做饭了,出来走一走,顺带买个大馍,晚饭就对付了。

我是淮北人,来买馍时,经常一买就是二十块钱的,大馍五毛钱一个,一块钱两个,二十块钱四十个,得用好几个大食品袋才装得下,这似乎让年轻的女人觉得有了北方知音,因此每次我来买大馍,她都会多加一个在里面,并且告诉我多加了一个。她家的大馍,虽然不能让我找到二十年前北京馒头的感觉,但在这一地区,却也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大馍,因此百吃不厌。我问她原因,她说:“这是老面馒头。”意思是用老面(酵母)发出来的,所以好吃。接着她又补充道,“用的面也不一样,咱这用的面筋道。”

她的话我很认同,也很明白。淮河以南地区本来就不是小麦主产区,因而也就不是小麦主消费区。由北而南,这里逐渐向稻作区过渡,到了江南就更是水稻的天下了,所以当地人拿手和习惯的不是面食,而是米食。平常我们吃的面粉,看起来一样,但其实有很大的不同,面粉大约有高筋面粉、中筋面粉、低筋面粉之分,高筋面粉拉力大,做大馍,特别是做拉面,得用高筋面粉才行,中筋面粉可以做一般的面条、面片、面鱼,而低筋面粉就只能去做饼干了。

别看这个小小的大馍店,除却房租,至少还能养活这一家五口,他们还有多少余钱能带回老家,那就猜不出来了。年轻女人曾经带着自豪自信地告诉我,她家的大馍除了小镇和沿湖的村庄外,还卖到十几公里外的那一片企业去了,那里的工人可能有不少北方人,一买都是几十几十的。怪不得她家的大馍能在这里生存下去呢,至少她家的北方大馍,应该比那个“卖大馍喽,卖大馍喽”的当地大馍卖得好吧?

去年腊月十七或十八,我去“北方老面大馍”店买大馍,这一家人都在,他们就告诉我他们腊月二十要回老家过年了。我问:“怎么回去?”他们说:“开面包车回去。”我说:“那得多长时间?”年轻男子说二十多个小时就到了。他们走了,大馍店关了门,有时候想吃北方大馍了,经过时还真有点盼望呢。今年的腊月十七或十八,碰巧我又去小店买大馍,又说起回老家过年的事,年轻女人告诉我,她家本来打算腊月二十回老家的,但是小镇派出所、政府都订了大馍,小镇上还有不少人要订年馍,那边企业都订了大馍,所以他们只得推迟一两天再回去。

像候鸟一样,腊月二十左右这一家人回河北老家了,正月十五以后,春天来了,他们一家又开二十多小时的车回到江淮之间这个水边的南方小镇,一年的营生周而复始地又开始了。春天有时候见到他们,夏天有时候见到他们,秋天有时候见到他们,冬天有时候见到他们,似乎很平常,日子就这么波澜不惊地过去了。有时候买了大馍离开,心里有点觉得他们的日子就这么单调地过去了?又有时候傍晚在小镇十字路口的露天小市场,看见这家年轻的女人穿着黑色的网眼裤跟着孩子买油饼和烤串,在那里快快乐乐地吃,又觉得他们的生活虽然在别人看起来有些单调,但他人的乐趣别人怎么能完全参透?

春天到来时遍地野草会绿绿地长起来,春天到来时遍地野花也会打苞,陆续地开起来。我突然想起这一家也有无伤大雅的狡黠的时候呢,秋天有一个傍晚,我开车在沿湖的大堤上,以时速5公里的速度兜着风,经过离小镇较远的一个村庄时,我听见了那熟悉的高亢有穿透力的小喇叭声——“北方大馍,北方大馍”,不消说,这是那家年轻男子的吆喝声。经过停在村边正在卖大馍的电动三轮车,透过车窗看去,果然是那家的年轻男子。当我沿湖悠然返回,逐渐接近离小镇很近的一个小渔村时,我又听见了另一个熟悉的小喇叭的吆喝声:“卖大馍喽,卖大馍喽。”我听了好几年的这个吆喝声,却还从来没机会一睹卖馍人的真容呢。我十分好奇地慢慢靠近那个停在村口的电动三轮车,一刹那间,我的眼镜几乎都惊掉了,原来那个卖馍人,是“北方老面大馍”店里的那位爷爷。他们爷儿俩制造的这个善意的“假”竞争,一定还迷糊了不少人呢。

我不得不承认,智慧都是生在民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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