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狼与桃花:吴起
如果说春秋是乱世的话,战国则是杀机四伏的丛林。诸侯们盘踞在自己的领地,弱肉强食是唯一法则。
战国的空气是血腥的。
在春秋,一切仍然受“礼”的约束。即便生活在春秋末期的孔子,仍提倡“克己复礼”,希望恢复以往的社会秩序。诸侯国之间的征讨更像是一场场军事竞技,往往以道德的名义,又遵循一定的规则,比如年迈者不会被抓为俘虏。他们争的是霸主,战争尚未波及平民。孔子卒于公元前479年,按照传统的说法,三年后中国历史进入战国时代。
在战国,“礼”的窗户纸已然被戳破。诸侯争的不再是桂冠,而是个个张开血盆大口,时刻准备吞并他国国土。事关生死存亡,战争胜负成为压倒一切的标准,“斩首×万”频繁出现,“坑杀降卒”在所不惜。秦国、赵国之类全民皆兵的军国主义陆续出现。在春秋,孔子还可以“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而到了战国,纵然想躲也躲无可躲。
于是,能左右战局的将领,受到列国的空前重视,被推到了风口浪尖。所以,战国出名将。
战国的空气也是自由的。
在春秋,从主政的卿相到下级官员,绝大多数都是世袭,忠诚度极高,平民百姓难有出头之日。而在战国,战争的高压使出身逐渐被淡化。一些胸怀抱负者跃跃欲试,他们绝非固定忠诚于谁,而是待价而沽,周游列国,逞绝世才华,要在天地之间、史书之上,留下自己深深的足迹。
于是,战国的名将背后,都有一个峥嵘崛起的悲欢故事。他们是风格各异的野兽,以操控战争为职业,人命是最寻常的筹码。
在这群野兽之中,吴起是最为刺眼的一个。
他是战国时代的一只狼,凶狠、机警、嗜血、孤独,只要哪里有机会,他就会干上一票,撕上一口。伦理、名声、家人,甚至自己的性命,统统都可以押上赌桌。
这头孤狼凄厉的嚎叫,穿透史册,呼啸而来。
不为将相,永不还乡
乱世出英雄。这不错,但乱世更容易出的,是赌徒。
吴起的赌性,很早就显示出来。
他是卫国左氏人。卫国虽小,却出了不少人才,除了吴起,还有一个比他晚出生四十多年的商鞅。
作为一个富家子,又是独生子,少年吴起在乡间过得逍遥自在。他聪明过人,口才又好,凡事都乐于出风头。尤其是每年春暖花开之际,他穿上鲜艳的袍子,游荡在田间街头,调笑那些采桑、赶集的女子,看她们生气而又娇羞的神态,是他的一大乐趣。
唯一的遗憾是,从小到大,他一直都很矮小。这让他敏感而又自卑。不知是否因为这一点,每当别人问他以后想干什么时,他总挥舞着拳头大喊:“我要成名,我要当官。”
这本应只是小孩可爱的一幕。只是,当吴起一心一意去践行的时候,事情就变了味道,甚至可怕起来。
十六岁出门远行,吴起峨冠博带,大袖飘飘。他雇了豪华的马车到处游历,社交,觐见,宣讲,希望能引起卫国上流社会的注意,谋得一官半职。然而始终未能如愿。
不仅如此,因为他数年如一日地花钱如流水,父母又拿他毫无办法,终于导致家业破产。
曾经的花花公子,彻底沦为一个笑话。很多邻居拿他做反面教材,对好高骛远的孩子说:“听着,你再这么不知天高地厚,当心变成第二个‘吴起’!”
吴起的父亲愤恨交加,染病而亡。出殡前后,邻居无一人前来帮忙,他们只是远远看着,指指点点:“看啊,吴起这个败家子,好好的家业被他糟蹋成这样!咱得离远点儿,免得沾了霉运!”
锦上添花者太多,却无人雪中送炭。他含泪埋葬了父亲,又卖掉大多数田产,只留下三间茅屋,五亩薄田给母亲,又踏上求官之路。
那个寒风刺骨的冬天,穿着单衣的吴起,又一次落魄而归。他知道,倘若偶遇邻居,免不了会遭遇冷眼,为让神经麻木一些,他专门喝了一些酒,硬着头皮迈向村子。
始料未及的一幕出现了——
当吴起提着那把象征士人身份的剑走近村庄时,他看见母亲正在村头等待。他的眼眶一热,快跑几步,扑通跪倒。
母亲更加苍老了,头发几乎已经全白,双眉紧锁,眼睛里有一片如山如海的愁苦。她扶起吴起,颤声道:“起儿……我听人说你回来了。”
吴起搀着母亲,颤巍巍往回走。他发现母亲并没有走大路,而是兜了一个圈子。
“莫非我们搬家了?”但他很快就明白,母亲是不想遇到熟人,不愿别人对她一事无成的儿子冷嘲热讽。
只是,在弹丸大小的村子里,这样的努力是徒劳的。他们只转过了一条巷子,就看到了列队“迎接”他们的街坊。至少有三五十人,他们笑着,骂着,不时相互踢一脚,吐口唾沫,脸上写满了兴奋。
“老吴婆,接你们家宝贝儿子去了?哈哈,你家起少爷个子又长高了——啊?比村头那老榆树桩子不高半头吗!”
“这回当什么大官了?怎么不坐车回来呢?至少也得三驾马车呀!”
“哦,没钱是吧?没事儿,把吴起手里那铁片儿卖了,你再去缝个把月的衣服,就能雇个驴车,风光一下了!”
“我还以为这熊孩子讨了个王侯将相的千金回来了,想看看大家闺秀长啥样。哈哈,只怕这辈子看不着了!”
……
所有面纱都揭去,他们已全不避讳。
流言像马蜂一样扑头盖脸,在耳边盘旋,钻进脑子里去。吴起搀着母亲,她脸色蜡黄,牙关紧咬,身躯瑟瑟颤抖,如三九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
夜阑人静,流言从马蜂变成蚂蟥,悄无声息,一口一口,吮吸着吴起的心头血。
隔壁传来阵阵笑声,在苍白的月亮底下格外侧耳。听母亲说,那是吴二家白天刚杀了一头猪,听到吴起回来的消息,那些人奔走相告,然后一起去村头欣赏他的窘态。
母亲瘦骨嶙峋,似乎好久没吃过肉了。吴起心中疼痛,继而生起一股怒气。
白日里那一张张脸在他眼前掠过,全是熟悉的面孔。他清楚记得,谁曾经带着孩子一次次到自己家,来攀亲戚;谁买不起白面过不了年,来家里借钱;当收成不好,周围人都吃不上饭时,父亲曾让他打开仓库放粮施粥,那些人全都叫着:“谢谢少爷,忘不了您的大恩大德。”可这才几年,怎么就都忘了?
特别是那个吴二,将杀猪的血水全都泼在吴起家门口,说什么“反正你们也没脸出门,用不着这块地方”“从小我就看这孩子不成器”“还想当大官,吃屎去吧你”……
怒火越烧越旺,冲天而起。一个念头从心底萌生,他瞬间冷静了。
三更天,当吴起把匕首从吴二嘴里拔出来时,鲜血喷了他一脸。他更加清醒,那股强烈的恶心感让他知道一切并非梦境。
在角落中吐了一番后,他盯着吴二直挺挺的尸首,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感充溢全身。他长吁一口气:“哼哼,猪一样的人,你这血和猪血有何区别?”
一张白天嘲笑他的名单,很快在脑子里列了出来。吴二家的杀猪刀刚刚磨过,在朦胧的月色中泛着灰茫茫的光。
那时候是真的夜不闭户,因为穷人家没什么可偷的,富人家又认为没人敢偷他们的东西。吴起就这样随风潜入夜,连杀三十余人。钢刀砍损了三把,有四家被他整个灭门。
四更天,吴老夫人起夜,发现儿子正在摸黑收拾包袱。她知道儿子白天受了别人的嘲弄,又不知如何安慰与挽留他,只好悄悄点上灯,站在儿子身边。
吴起没有提杀人的事。他说:“妈,孩儿这次回来就是想看看您老人家。孩儿已经在外地朋友那里谋了一份差事,这就要趁早启程了。”
吴老夫人点了点头。她知道儿子心里自有一片天下,这个家实在太小、太窄、太破了。她挑了挑灯芯,下灶去给儿子做饭。
柴火的光照着母亲的苍颜白发,吴起泪如雨下,扑通一声跪下,磕了三个头。然后,他撸起袖管,朝自己的胳膊狠狠咬了一口,登时鲜血直流。
“妈,孩儿这次出门,如果当不上公卿将相,今生今世永不再回来了。”说完,起身便走。
吴老夫人大吃一惊,一把没拉住儿子。等她追出来时,吴起早已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这一别竟成永诀。
那一年,吴起二十六岁。
离开家门,大步向东。
吴起知道,只要天光一亮,杀人之事便会败露,官府定会缉拿于他。于是,他白日藏身山野,晚上星夜兼程,很快便逃离了卫国。
接下来去哪里?他早有了主意,去拜曾子为师。
一般认为,这个曾子是孔子的学生曾参。他是孔子的嫡传弟子,也是孔子托孤之人,以孝著称。史载,在父亲病故时,曾参“泪如涌泉,水浆不入口者七日”,以后“每读丧礼则泣下沾襟”。
事实上,吴起是来不及拜曾参为师的,在他五岁时,曾参就已去世。他此次所拜的乃是曾参之子——曾申。
吴起为什么选曾申?
他跟曾申有个共同点——两人都对猪有着深刻的记忆。他杀的第一个人吴二,是个杀猪的,而曾申也有一个天下闻名的杀猪故事。
据说,曾申小时候在街上看到卖肉的,就哭个没完,吵着要吃。曾参的妻子被哭烦了,说:“儿子你别哭了,回家杀猪给你吃。”回家后,曾参就磨刀霍霍要杀猪。
妻子急了:“你搞什么啊?跟孩子开个玩笑也当真!咱家条件你又不是不知道。”
曾参很严肃:“儿子正在学习模仿阶段,大人说话怎么能不算数呢?”说完就把猪杀了。
小曾申高高兴兴地连吃几天肉,很腻很过瘾,但接下来,就不可避免地连吃了几个月谷糠窝头,这让他很受教育。父亲的言行也在他幼小的心灵中,深深埋下了种子。
当然,吴起去拜曾申为师,还是看中了儒家“天字第一号”的招牌。
此时他已经明白,自己奔波十年一无所获,根本原因还是在于:一没有本事,二没有出身。假如放在从前,想平平凡凡过一生或许也还行,可如今有命案在身,假如再没个靠山,恐怕用不了多久就会小命不保。而当时,儒家经过三代苦心经营,隐隐已有天下第一显学之势,而当时的总舵主正是曾申,所以最好的选择莫过于入此门下。
此刻,曾申一见吴起,心中就咯噔一下。
眼前这人身材矮小,貌不惊人,但两只眼睛滴溜直转,透出一股精悍阴狠之气,绝非久居人下之人。
“只怕他会坏我门规。”曾申心中琢磨,“不留他吧,我现在正在广招门徒之际,拒人千里之外,只怕影响不好。收他吧,日后出了问题可怎么办?”
曾申略一沉吟,一个念头闪过,脸上浮现一丝憨厚的笑容,当即朗声对吴起道:“好,那你就住下吧。”
吴起见曾申面现犹豫之色,正在担心,又见他开口答应,连忙跪下磕头。即日,又行拜师大礼。
就在吴起刚刚安稳下来,想学点东西时,噩耗从卫国传来:他母亲吴老夫人去世了。
吴起眼泪长流,却并未声张。
他很想立刻就回卫国奔丧,但路途遥远,回去时肯定早已下葬,根本见不了母亲一面。而且,卫国的捕快也会守株待兔,只等他回去立即上门抓人。然而,不回去又是大逆不道。根据儒家门规,父母去世不但一定要奔丧,还得守孝三年。即便是高官,也得辞官回家守孝。
儒家耳目遍及天下,曾申岂能不知?他立马召开儒门大会,当堂质问吴起:为何不奔母丧?头可断,血可流,孝道礼仪不可丢!于是,洋洋洒洒一篇宏论。
其间休息时,他又走到吴起身边小声解释:小吴啊,你也知道,这个是原则问题嘛。现在儒家虽然发展不错,但仍根基不稳,竞争对手不少。我经营这门新兴学说,难处也真是不少。所以,请多担待了……
一扭头,曾申便高调宣布:现在清理门户,将吴起逐出门墙,通告天下,以儆效尤。
吴起恍然大悟,自己竟然成了这天下第一显学宣扬门规的最佳反面教材——要遗臭万年了。
他默然不语,对四下这群巍然高坐者,投以鄙夷的一瞥:“去你妈的!”
丧家犬也有春天
人各有命。每个人都应该坚信:对的人在等你,现在和未来,一直都在等你。
被逐出师门的吴起像一条丧家犬。不过,他做丧家犬已经习惯了,并没有任何自暴自弃的意思。这一天,他忽然收到一封信,邀请他去魏国西河,落款为“卜商”。
吴起心中剧震。他当然知道卜商是谁。
卜商,字子夏,卫国人,孔子弟子,七十二贤之一,时人尊其为“卜子”,亦称“卜子夏”。
论辈分,子夏比曾申还高一辈,是吴起的前师叔祖。论身份,子夏现为儒门西河分舵的舵主。“西河学派”为子夏一手所创,虽然名义上遵从总舵号令,但因子夏的性格、能力和辈分,基本自成一家。他以文学著称,又勇武过人,与子路并列为孔门两大高手。如果说曾申有点像学究的话,子夏更像一个教父。
教父找我干什么?吴起很纳闷。不过,他的心中已然生起一股强烈的冲动,急切地想与子夏见面。
一个月后,吴起来到关中平原东部,位于黄河沿岸的魏国重镇——西河。一见子夏,他就感受到一种无形威压,扑通跪倒在地。
其时,子夏已九十三岁,双目失明,拄一根黝黑的柏木杖。他有着一张比地图更有丘壑的脸,皱纹纵横罗列,须发皓然如雪,高大的身躯像一棵老槐,默然对着吴起。
“你的事,我听说了。你小子够狠。”
吴起静静听着,不敢抬头。
“我就问你一句话:愿不愿意做我的弟子?”
“愿意。”
子夏“嗯”了一声,用拐杖用力敲了敲吴起的后背。
“以后,你要给我老实一点。”
就这样,吴起拜入子夏门下,辈分凭空长了一辈。
有人跟他开玩笑:“你以后若再见曾申,叫他一声‘师兄’就行了。”吴起一言不发,只是瞠目对着那人。
那人赶紧跑开。
在吴起印象里,子夏每天都衣冠端正,脸上不喜不怒,终日不言,俨然一座静穆的大山。随着时日渐增,吴起对他每多了解一分,敬佩便更深一层。
原来,子夏不仅是卫国人,还跟吴起同乡。
子夏少时一贫如洗,衣不蔽体,却聪明过人,酷爱习武。后人记载:“子夏家贫,衣若悬(玄)鹑。”
当年求学,孔子对子夏另眼相看,颇为信任。每当孔子精神不振,郁郁寡欢,就会让子路和子夏在两旁侍奉,如此便能心情怡然,志通意顺。想来,孔子是从两位高手的阳刚之气中得到了好处。千年之后,传说唐太宗李世民每遇精神不佳,就会命秦琼和尉迟恭这两员大将为自己护法,大概也是受了孔子师徒的启发。
子夏与子路是两种人。子路心直口快,胸无杂念;子夏性格阴郁,工于心计。另外,子夏还通晓经书,据宋人考证,孔子去世后,《诗经》《春秋》等书,均由子夏传承。
子夏与颜回、曾参等师兄弟也是两路人。他对政治、兵法、权谋都兴趣浓厚,造诣精深。他心中的君子形象,绝非“温文尔雅”“坦荡荡”,而是“知权术,有心机”。
吴起还听说,子夏十四岁时,就已经敢与天下闻名的勇士公孙悁一争高下。
当年,卫国国君卫灵公卧病在床。一日,他白天被噩梦惊醒,十分害怕,派人飞车去请公孙悁。马车走得急,差点撞到一个人。车夫看时,正是儒生子夏。子夏虽然年少,却已经跟随卫灵公出使过几次。车夫认得他,连忙勒马解释。
子夏昂然问:“非公孙悁不可吗?比他更强的人行不行?”
车夫忙点头:“行!”
子夏飞身跳上马车,驰往王宫。
然而,卫灵公见了,先为子夏看坐,又对车夫怒道:“让你去找勇士,带儒生来干什么?快去找公孙悁!”
不一会儿,公孙悁闻讯赶到,他健硕身躯一震,撞翻六名卫士,随即披发仗剑而入,大吼一声:“卜商,如果你现在就滚出去,我还可留住你的项上人头!”
子夏扫了他一眼,喝道:“咄!公孙悁,收起你的剑。咱们说说谁比谁强!”
公孙悁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国君面前拔剑,已然失礼,连忙还剑入鞘,到一旁坐了下来。
“我们曾跟随君上,去见晋国大夫赵鞅。赵鞅仗着自己权重势大,全没把我们放在眼里,竟不顾礼节,披头散发,手持长矛,接见我们君上。”子夏说着,看了一眼卫灵公,只见他脸色苍白,一言不发。接着又道:“当时,我们当中有人挺身而出,对赵鞅称,诸侯相见须穿朝服,如果不去换上朝服,他就要把自己脖子上的血,溅到姓赵的身上。赵鞅这才乖乖去换了朝服。公孙先生,你还记不记得,那次挺身而出的,是你还是我?”
“是你!”公孙悁老实回答。
“我们还曾去见齐国国君。齐君为显示比我们君上高一等,故意坐了两个坐垫。是谁上前让他撤去一个坐垫?”
“也是你!”公孙悁声音矮了一截。
“我们有次跟随君上狩猎,有两个贼寇从后面紧追不舍,有人拔出长矛,将他们打退。那个人是你还是我?”
公孙悁无言以对。
子夏看了看他,又朗声道:“身为士人,上不畏万乘之君,下不惧亡命之民,外能捍卫国家尊严,内能平息贼寇侵扰,这才是君子之勇。假如只是仗着身强体壮欺负弱者,凭借人多势众不守国法,凌辱无罪之人,那不是勇士,而是人人得而诛之的败类!《诗经》曰:‘人而无仪,不死何为!’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在君上面前谈论‘勇’字!”
这一番话如惊雷急雨,说得公孙悁面无人色。
连卫灵公也赶紧挣扎起来,对子夏行礼道:“寡人虽然愚钝,但也知道先生才是真正的勇者。”
“师父究竟看上我哪一点呢?”
吴起心里琢磨:在子夏这样级别的人看来,自己不学无术,毫不勇武,简直和只蚂蚁没有两样,他为什么要千里传书给我?
他苦想不出,也就不再想,同时也明白,自己的事恐怕已尽人皆知,注定是遭人唾弃之人。只是,他依旧没有忘记自己的志向:要出人头地,成为公卿将相。
在西河,吴起没有朋友。好在,那里藏书甚丰,他每天只是拼命读书,但读来读去,最感兴趣的还是《春秋》。
他也开始习武,练得筋肉累累,黝黑结实。
这一日,子夏派人叫吴起过去。先问了几个问题,吴起对答如流。子夏微微点了点头,“你倒也用功,不过,我知道你不是做学问的材料。”
吴起默默点了点头。
“非但如此,你还是杀人逃犯、不孝之子、我儒门弃徒,简直是败类之中的败类。”
吴起冷汗直流,一声不敢吭。
“那你知道我为何还要叫你来西河吗?”
吴起摇摇头,“徒儿不知。”
子夏一声冷笑:“我西河门下人才辈出,连魏国国君魏斯(魏文侯)都拜我为师。你师兄李悝在魏国主持变法,行古之未有之事,传诵一时。另外两个师兄田子方、段干木,都是当世有名的贤者。你吴起和他们比起来有几斤几两?”
吴起羞愧难当。子夏又道:“听着,我选你不是因为你好。而是因为你有野心,够狠辣!”
吴起心中一动,抬起头来,但见子夏脸色泛红,竟似有几分激动。
“好人遍地都是,聪明人我也不稀罕。李悝乃是大才,田子方、段干木等人也各有成就。如果百姓是羊的话,他们都是很好的牧羊人。然而,当今天下大乱,列国纷争,不能只有牧羊人,还要有狼——孤绝之狼,以其尖牙厉爪,嗜血之性,狼子之心,行我卜商澄清天下之志!”
“师父莫非想说,徒儿就是那只狼?”
“哼哼,你现在连条狗都算不上。”
子夏说完,把几卷书丢给吴起,“这个,你拿回去看看。三天后再来见我。”
这些书吴起从未见过,上面记载了诸侯国之间的会盟、征伐、婚丧、篡弑等,正好与《春秋》相辅相成,包含了诸多王室档案。他沉浸其中,只觉前事历历在目,那些封侯拜将,权力纷争,鲜血横流,尸横枕藉,人命如草……只看得他肝胆俱裂,却又有一种兴奋如野草般蔓延。
三日后,子夏又为他一一讲解其中疑点,详解重大战事。这一切如醍醐灌顶,让吴起眼界大开。而后又拿了几卷书回来。
如此周而复始,吴起渐渐觉得,自己虽然只在书本和子夏的教训中沉浮,却俨然看到了各个诸侯国的轮廓。尤其是对行军布阵,越来越有心得。
这天夜里,他从屋里出来,天上群星如沸,直照得明月无光。
吴起仰天自语:“当今天下,强者争锋,其中一颗星定然是我吴起!”
次年,春暖花开。
这一日,吴起在西河城东五里外练武,忽然一阵急雨,将他浑身浇透,待乌云散去,冷风一吹,不觉战栗。
这时节本不该有这样的急雨。吴起一边想着,一边拧了拧头发和衣服上的水。
空中仍细雨纷飞。“春雨贵如油啊。”他叹口气,想起了母亲,假如她老人家还在世,看到这春雨落在庄稼地里,定然又要欣喜若狂了。
他决定四下走走,趁着这风雨,看看周围的风景,也清洗一下数年来胸中的积郁。
走不多远,前方红影摇曳,竟是一片桃林。吴起快走几步,只看到数百株桃树开得正盛,如雪如火,如腻如醉,在风雨中弥漫着酒一般的浓香。
吴起漫步桃花间,不觉笑了。他已许久未笑过,想起自己年少时,每到花开之日,就去调戏那些游春的姑娘——她们穿戴一新,莺声燕语,桃腮粉面,那是他此生最快乐的时刻。
前方不远处,依稀有一座茅屋,他也觉得冷了。“去看看,这雨不知几时能停,能避一阵也好。”
吴起推门而入,屋内狭小,却陈设有章,其中只有一女子。
女子一袭红衣,年方妙龄,正手持一卷书在读。见吴起进来,初始有些惊讶,但看见他腰间象征身份的佩剑,就迅速镇静下来,“先生擅闯寒舍,有何贵干?”
“本想避雨而已,打搅了。” 吴起说着,便要出门。
“且慢。”少女道,“先生是西河城中的士子?”
“在下乃卜子门下,吴起是也。”
“原来是卜子夏先生的高足。吴先生请稍坐,以避风雨。小女子正有几个问题想请教。”少女说着,躬身请吴起上座。
吴起见少女生得美貌,本不欲走,听她挽留,便顺势坐了下来。与她相对,只闻到一股幽香,不觉有些迷狂。
少女问了些《春秋》《易经》等书上的问题,吴起开始尚能随口应答,望着对面绮艳的红衣皓腕有些走神,但后来,就不免要停顿一下。再后来,竟然需一番苦思,才能应对。
少女神色不变,一副孜孜以求的样子。吴起却已暗暗心惊,不禁正襟危坐,无暇做任何非分之想。
少女所言,出入于儒道之间,却又非儒非道,时时闪现机锋,隐隐有刀兵之气。若非这数月以来,吴起拼命用功,又经子夏亲自点拨,早已方寸大乱,弃甲曳兵。
不觉天色已晚,少女起身长揖,“果然名师出高徒,吴先生真乃当世俊才,小女子受益匪浅,佩服之至!”
吴起连忙还礼,心中羞愧,已不知自己脸上神色如何。
便要往外走,只听少女又道:“依吴先生所见,何为‘仁战’之道?”
吴起一愣,不知作何回答。
“先生不妨回去稍作思考,改日再来赐教。小女子在桃林恭候大驾。”
吴起默默出门,走出二十余步,回头看时,那少女正站在门口望着他。淡淡暮霭之中,她窈窕的身影像极了一树桃花。
他猛然想起当年母亲送他出门之时的样子,眼眶一热,噙满泪水,颤声笑道:“你,你叫什么名字?”
“夭夭。”少女的声音像从梦的谷底传来,“‘桃之夭夭’的夭。”
次日,天晴。茅屋里燃了一炉香,香烟袅袅娜娜,若舞者之姿。
吴起屏气凝神,如对大敌,如临深渊。除去对师父子夏,他从未有过如此从内到外的礼敬。
“何为‘仁战’之道?”昨日,他回城之后,苦思夭夭问他的问题,一夜辗转反侧,虽想出几种答案,但总觉得不好。次日,便又来桃林。
夭夭比他高出一截,身着粉色衣裙,一根月白的玉笄,斜插于如云黑发上,更显明艳无方。只听她轻启朱唇道:
“古者,以仁为本,以义治之之谓正。正不获意,则权;权出于战,不出于中人。是故杀人安人,杀之可也;攻其国,爱其民,攻之可也;以战止战,虽战可也。”
这番话从她口中吐出,清脆悦耳,对吴起却不啻于晴天霹雳,将他原本所学所感瞬间震得四分五裂。
特别是那句“是故杀人安人,杀之可也;攻其国,爱其民,攻之可也”,更让吴起瞠目结舌,缓了缓神,又佩服得五体投地。
儒家“仁”字当头,“和为贵”,子夏虽然身负绝学,笃力拓展,却始终在儒的范围内,牵绊者多。即便是子夏说的“以狼子之心,行澄清天下之志”,也更多只像一种个人野心。但夭夭所言则大为不同,既符合道家所言的“天地不仁”,又与仁义相契合,更重要的是,全然不落窠臼,字字力劈华山,有千钧之力。
“她小小年纪,怎能有此超绝见识?”吴起心道,他隐隐有一种直觉,这断然不是夭夭自己所悟。
夭夭见他一脸疑惑,咯咯笑了起来。
“吴先生,要不要小女子再讲两句?”
吴起点了点头。
“凡战,击其微静,避其强静;击其疲劳,避其闲窕;击其大惧,避其小惧,自古之政也。”
吴起静静听着,一字一字咀嚼这些话。她是说:两军对阵,要攻击兵力微弱而故作镇静之敌,避开兵力强大而镇静之敌;要攻击疲劳沮丧之敌,避开安闲轻锐之敌;攻击畏战之敌,避开有所戒备之敌,这些都是古来治军作战之道。
吴起更相信自己的判断,这些话俨然出自一位身经百战的将军。因为,这道理不是悟出来的,而是杀出来的。
他对夭夭深施一礼,“原来夭夭小姐是名门之后,请宽恕吴起失敬之罪!”
夭夭又笑,笑容里有一种凄凉。
她忽而道:“吴兄,我请你喝酒!”
这酒分外香甜,倾入数月不曾饮的枯喉中,听到咕咚一声闷响。
吴起坐在桃树底下,咧嘴笑了。看一眼夭夭,她也擎了一杯,斜倚着一棵桃树出神。那树桃花就要谢了,细小的嫩叶已露头。
“夭夭小姐,来,喝酒!”
“吴兄,敬你!”
吴起饮了数杯,只觉春阳如火,照得脸上滚烫。再喝下去,眼前的桃林,也洇成粉红而模糊的一片。
“夭夭,你生得真是和桃花一样美!”
“当真?哈哈。来,喝酒!”
“敬桃花,喝!”
“敬春天!”
“敬无家可归的人!”
“敬这生灵涂炭的乱世!”
……
血染的虎符
这天,是子夏授课的日子。吴起不敢怠慢,一早赶去。
子夏似乎心情不错,谈锋极健,吴起却觉得煎熬,一颗心如有蚂蚁在爬。当然,他不敢有丝毫表示,他清楚,子夏不是他能惹得起的。
终于,盼来了黑夜,又盼来了天明。
红日升起时,他人已在桃林,手里拎着一坛酒。一日不见,桃花竟全都萎谢了。
吴起忽然有些担心。再往前走,更是大惊失色。那座茅屋已成废墟,焦黑中一片断壁残垣,看情形是经历了一场大火。废墟中,没有夭夭的影子。
“夭夭小姐!夭夭!”他嘶喊几声。四野茫茫,毫无声息。他疯了一般在西河城内城外寻找,又哪有她的一丝人影?
吴起感觉自己整个胸膛都被掏空了。他失魂落魄地坐在桃林中,田埂里落红片片,像撒了一地的纸钱。
月亮升起来,他人已冷透,所有念头都成灰。
夭夭定然出事了。
西河,地处魏国与秦国交界,流民众多。当今年成不好,又是乱世,少不了贼寇横行,恶人当道。她一个孤女,又生得美貌,在这荒郊野外,四邻不接,为人所掳、所杀,又有什么意外?
冷月无言,树影横斜如群丑乱舞。吴起怔怔地望着,他恨这个世道,恨自己。
天色泛青的时候,他的泪水已干。晨风吹拂,他感觉自己往下陷,就要陷入土里、泥里,他双目紧闭,不愿再看这肮脏的世界一眼……
“吴兄!”
一个声音传来,似乎是在梦的深处。吴起笑笑,仍未睁眼。如果能梦到她,就多梦一会儿。
“吴大哥!”
吴起缓缓睁开眼睛,看到一双秀足,再往上看,不是夭夭又是谁?一身最为寻常的粗布衣裳,外罩黑色袍子,两眼汪汪正望着他。
吴起爬起来,一把抱住她。夭夭也紧紧抱住他——樱唇几乎碰着了他的鼻子。
一会儿,夭夭笑了:“你也不怕我是坏人——”
吴起并不松开,“我也不是好人。”说着,便去狠狠吻她。
夭夭又笑,却不抗拒。
一袭黑袍委顿在地。
吴起长跪于子夏面前。子夏眉头微蹙,看不出喜怒,只隐隐透出一种威严。
许久,子夏方道:“我让你读的书,都读完了?”
吴起恭敬回道:“是,徒儿已细细读过,师父也讲解过了。”
“说吧,你要娶的是谁家女子?”
吴起沉吟,还未想好如何回答,只听子夏接着问:
“是不是城东桃林中的那个小姑娘?”
吴起惊愕,却也只是点了点头。
“你知道她是何人?是何来历吗?”
“徒儿知道。”
“她被强仇追杀,你知道吗?”
“知道。”
子夏嘿嘿一笑,点了点头,“你们打算去哪里?如果留在魏国的话,我的面子君上还是要给的,你师兄李悝又手握重权,你要谋个一官半职倒也不难。只是,君上宣扬‘仁义’,李悝以公正严明著称,魏国又不乏战将,你身无寸功,又背负恶名,只怕会沉于下僚,永无出头之日。”
“徒儿想去鲁国。”
“鲁国?嗯,鲁国素无将才,一旦有战事来临,倒有不少机会。只不过,鲁国是儒家根基所在,曾申地位无人可撼,身为他的弃徒,你就不怕处处碰壁,遭人排挤吗?”
吴起仰起头,望着子夏,昂然道:“那又怎样?”
“唉,只怕又有悲剧发生!”
“师父,吴起以我之心力,行我之志向,纵与天下为敌,为天地不容,那又怎样?”
子夏仰天长笑,连声道:“好!好……”
天地苍黄。黄河卷着泥沙,打着旋,怒吼着,向南而下。吴起背着包袱,与夭夭一起,大步而行。
壮志凌云的吴起,在鲁国做了一名小吏。
这份差事让他勉强可以维持自己和妻子的生计。新婚燕尔,日子倒也和美,二人有时谈论兵法,有时也聊些闲话。
这日,夭夭问:“曾申与子夏先生均是当世名儒,他们二人高下如何?”
吴起笑道:“曾申严于律己,以儒门正统自居,公道而言,的确是一股清流,然而清则清矣,却只是一条小溪,望而见底。而子夏先生兼容并包,乃是千里汪洋,澄之不清,激之不浊,喑呜叱咤,气象万千。二人焉能比较?”
“真羡慕吴郎,能以如此渊博的人物为师。我家先人便仰慕鲁国礼乐千秋,一心想来此地学习,是以代代以此为志。现在想想,吴郎为了我而来到鲁国,受此冷遇,辜负大好年华,真让我愧疚万分。”
吴起缓声道:“夭夭你说到哪里去了!你我二人何分彼此!吴起自有出头之日,只是时机未到而已。”
转眼便过了一年。吴起一无所有,夭夭本来有些首饰,也变卖得差不多了。二人只能靠他微薄的俸禄为生,愈渐困窘。
吴起并非没有穷过,但从未如此安稳地穷过。日复一日为柴米油盐煎熬,让他感觉自己胸中的鸿鹄之志与十万甲兵,被一点点消磨殆尽,像被春蚕日夜啮咬的桑叶。
他开始憎恶自己,像一头无处释放的野兽。
看夭夭在家中操劳,他时常生起一种强烈的自责,乃至自卑。他自幼不务稼穑,夭夭更是贵族后裔,怎能将日子过得如此死寂?这使他性情乖戾,动辄积郁。有时,他又充满了感激,有夭夭在身边,他像口里含了一颗定风珠,在乱世的狂风暴雨、飘蓬流离中,能够感受到一丝安稳、一缕温柔。
这年秋天,齐国兴兵伐鲁。
鲁国和齐国同样历史悠久,其第一代统治者乃是周武王御弟周公旦之子伯禽,向来齐鲁并称。后世,人们也把山东叫作齐鲁大地,但历史上它们从来都不是实力对等的国家。如果说齐国是一条鲨鱼的话,鲁国顶多算是一只海豚。
不过,海豚也是要反抗的。在此之前,鲁国也曾有过典型的反击。
一次是长勺之战。曹刿是其中的关键人物。“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这句话已成为鼓舞士气的著名论断。
另一次,鲁国不战而胜。齐国权臣田常一直有谋反之心,他担心国内以晏婴之子晏圉为代表的四大家族,对他不利。于是田常打算攻打鲁国,借机拥兵自重。危急关头,孔子高徒子贡主动请缨,要以三寸不烂之舌,消弭鲁国这场兵灾。
子贡出马,先劝田常按兵不动;随后赴吴国,劝吴王夫差伐齐;又赴越国,劝越王勾践假意发兵助吴,实乃伺机复仇;最后又到晋国,劝晋国国君在边境屯兵,以待齐军。
子贡这次出行,引发连锁反应。先是吴齐两国大战,夫差击败田常,却不肯见好就收,又逼近晋国,被晋国打败。而吴国后方的越王勾践闻讯,偷袭吴军,一举逼死夫差,灭掉吴国,成为春秋最后的霸主。
史书写道:“子贡一出,存鲁,乱齐,破吴,强晋而霸越。”可见,孔子这位弟子的威力。
齐军大兵压境。当世已无子贡。
此时,鲁国国君是鲁缪公。他想到了孔子的再传弟子——吴起。
“寡人想用吴起为将,以御齐军,诸卿以为如何?”鲁缪公在朝堂上问。
大臣议论纷纷。有人说,那吴起我知道,他可不是什么好东西,都说远亲不如近邻,他倒好,一下就杀了三十多个邻居,而且母亲死了也不奔丧,这哪里是人,分明是禽兽!有人说,吴起早已被我师曾申逐出门墙,后来虽然被子夏收留,但绝对不是儒门正统,他有什么资格做领兵之将?有人说,我鲁国乃礼仪之邦,就算亡国也不能用这种败类……
鲁缪公脸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早已大骂:你们这帮废物,有本事你们去领兵打仗啊!眼下要亡的是我的江山,就算换成齐国统治,你们还能照样当官,我可就全完了!
这时又有人说话,“吴起确有将才。不过,微臣听说,其妻田氏乃齐国贵族之女。两军阵前,生死决于一瞬。倘若吴起受其妻子所左右,抑或顾忌妻子家人安危,彼时,我鲁国将有灭顶之灾!”
鲁缪公大吃一惊,这番话句句说到他心里,不能不听。然而,眼下着实无将可用,于是,他当即传旨,派使者去和吴起谈谈。
吴起缓步走在回家的路上。愤怒、焦灼、绝望……百感交集。
怒的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鲁缪公要选的是将军,与我妻子老家在哪国何干?急的是,眼下正是千载难逢之机,一旦错过何时再来?而绝望则在于,我吴起已二十八岁,空负一身绝学,如此苟活与死何异!
推开家门,夭夭刚刚收拾出准备过冬的被子。红色的粗布被面上,几枝粉红色的桃花,是她刚刚绣上的。
“天冷了,你多穿件衣服。”夭夭轻声道。
吴起不语,摘下佩剑往墙上的铁钩一挂。
“吴郎,我温了酒。我们喝几杯吧。”夭夭说着,去厨房端了酒来。
吴起依旧闷闷不语,抬头看了妻子一眼。她微微笑着,笑容里有一种凄凉。
二人对饮几杯。夭夭擎起酒壶,给他满满斟了一杯,微微笑道:“吴郎……当日你曾答应为妻之事,千万莫要忘了。”
吴起不觉怔住,夭夭这一笑,竟是一种令人断肠的绝艳。
还剑入鞘。吴起看了一眼铜镜中的自己,那是一张扭曲的脸,两行清泪从血红的眼睛中流了下来。
吴起大步走在通往王宫的路上,无人敢挡。人们像躲避瘟疫一样躲开这个男人。这个双手捧着结发妻子头颅的小个子男人。
鲁缪公很震惊,他想不到吴起会用如此极端的手段化解这一难题。当然,他也很满意,于是任命吴起为将军,率军与齐国作战。
历史没有记住这个可怜女人的名字,史官只写下了六个字:
“起杀妻以求将。”
没有人能否认,吴起是一个天生就适合领兵打仗的人。他率领鲁军到达前线后,没有立即同齐军开战,而是恭恭敬敬地表示愿意讲和。
这绝不是因为他受儒家文化影响,讲究先礼后兵,而是他要向齐军示弱。不仅如此,他还专门从鲁国带来了五百名老弱残兵,手持破烂的刀枪,在中军营寨外驻守。
齐国兵将都笑岔了气,都知道你鲁国国小兵微,但让这么多老头上前线,这是要感化我们呢,还是想激发我们的敬老之心?看来,我们压根就不用拿鲁军当盘菜。
齐军士卒骄心四起,警备懈怠。将军更是夜夜宴饮,就等着吴起割地求和了。
时机已然来临,吴起迅速证明:自己不仅是一盘菜,而且是一盘齐国的胃口消化不了的硬菜。
那一夜遍地青霜,泠泠月光如流水,处处都是刀光。
冷风亦如刀。鲁军精兵个个手持短刀,衔枚疾进,直捣齐军中军大寨。那完全是一场屠杀,齐军还没缓过神来,就已伤亡过半,尸横遍野。
只一战,打垮齐军主力,鲁国大获全胜。这是吴起的成名之战。
吴起站立城头,数百名齐军俘虏跪在城下。两名刀斧手,将齐军将军押了上来。
吴起一脸肃穆,纵声叫道:“齐国人听着,有件事你们都给我记住——此番击败你们的不是我吴起,而是司马穰苴司马公的兵法!这是你们欠司马家族的血债!”
一字一字,声如狼嚎,直上云端。
他挥一挥手,刀光闪动,鲜血迸溅,齐国将军的人头飞落城下。
“其余俘虏,放他们走!”
出名要趁早。
不过,也得看出的是什么名。在以弱胜强击败齐国之后,吴起非但没像司马穰苴那样靠知识改变命运,反而陷入了困局。
在一个宣扬道德至上的国家,道德向来是最称手的凶器,道德审判也是很多人的拿手好戏。一旦天下太平,吴起立刻成了鲁国群臣的眼中钉、肉中刺,流言像苍蝇一样飞来飞去,遮天蔽日。
总有一些人,在讲故事方面颇有天赋,通常这种人心肠并不好。他们在鲁缪公面前反复说吴起是个“猜忍之人”,多疑而残忍。他们很卖力地讲述了吴起的斑斑劣迹,还义务添加了很多情节。
让鲁缪公相信这些其实一点都不难。因为吴起捧着妻子血淋淋头颅的那一幕,已经成为他最频繁的噩梦场景。这样一个毫无底线的人,谁能预料他将来会做出什么事来?而且,讲故事的人除了动之以情,更会晓之以理。他们说:君上您想,鲁国只是一个小国,这下把齐国都打败了,那邻国会不会感觉到威胁?是不是更想灭掉鲁国了?
噩梦很可怕,威胁君位更可怕。鲁国国君疑心大起,立马收回了吴起的虎符。而鲁国也彻底失去了最后一次重新崛起的机会。
顺便说一下,“鲁缪公”是后人给这位鲁国国君起的谥号——一个人活着的时候,是绝不会被称呼谥号的。“缪”这个字的意思是:“名与实爽曰缪;伤人蔽贤曰缪;蔽仁伤善曰缪。”显然,这不是个好词。
吴起咬牙切齿,不过他并没有失落,更不曾解释一句。他知道,他的名字已经在各诸侯国流传。在那个烽烟四起的年代,还有什么人才比名将更抢手呢?
他悄悄收拾好行李,来到了妻子的坟前。
那已然是一座魏然高耸的大墓。他提着一壶暖酒、一枝梅花,在墓碑前恭恭敬敬摆好了酒杯。叫一声“夭夭”,两泪滂沱,滴滴答答落在杯里,像那年春天桃林中的雨。
墓碑上六个大字:司马夭夭之墓。
吃的不是饭,是气
吴起来到了魏国。其时,子夏虽已过世,但还有李悝等师兄在那里。
李悝,又名李克,他的名字在中国历史上不常被提到。然而事实上,李悝是孔子与孟子两个时代之间的重要人物,有六篇《法经》传世,堪称“法家第一人”。
魏文侯(魏斯)乃魏国的开国君主,他重用李悝,推行变法。
魏文侯曾问李悝如何治理国家,李悝道:“夺淫民之禄,以来四方之士。”这里的“淫民”,指的是那些躺在祖辈功劳簿上,乘车马,衣美裘,纸醉金迷,不求进取,不念民生劳苦之辈。而“士”当然是人才。在盛行世袭制的当时,这些话可谓石破天惊。然而魏文侯一一准奏,实行了历史上最早的“计划经济”。于是,魏国迅速强盛。
“近水楼台”就在那里,但是吴起并未去拜见李悝,而选择了另一位重臣——翟璜。
为何如此?一方面,是因为吴起的傲气,他已经厌倦了丧家犬似的仰人鼻息的卑微;另一方面,则是吴起明白,他与李悝,看似近,实则远。
李悝是魏文侯面前第一红人,但他自矜功劳,爱惜羽毛,像吴起这种恶名昭彰之人,他不躲着走就不错了。吴起若去见李悝,好的结局是李悝看在同门面子上,给他一个闲职;而坏的结局则可能是,李悝将吴起一顿训斥,扫地出门,就像曾申一样,通过侮辱吴起来增加自己的美名。
翟璜水平有限,全凭举荐人才之功才坐到今天的位置。他一生曾举荐了任座、乐羊、西门豹等贤才,就连李悝也是他举荐给魏文侯的。如果吴起去找翟璜,被拒绝的可能性很小。其一,以翟璜之眼光,当然知道吴起是人才,论公应当举荐。其二,他会揣测是否是李悝让吴起前来,假如是,这面子不能不给;假如不是,当魏文侯问李悝意见时,皮球就到了李悝脚下,怎么踢,随他。所以,论私,不能不荐。
吴起素非奸诈之人,但他熟读兵书,《孙子兵法》中的“以迂为直”,不正是如此吗?
再说,世上往往就是这样,当你身处危难,所有人都认为某某人天经地义会帮你时,你却要冷静下来好好想想,是否真是那么回事?
魏文侯果然悄悄和李悝商议:“你觉得吴起这个人怎么样?”
李悝嘿嘿笑道:“回禀君上,就人品而言,这个吴起贪功好色,不值一哂。但若论用兵,他比司马穰苴有过之而无不及。”
魏文侯认真考虑了一夜,第二天就任命吴起为将军,派他率军攻打秦国。吴起一举攻克河西五座城池。这五座城池战略位置非同小可,可遥遥控制崤函古道,乃秦国东进中原的门户。如此一来,秦国只能退守洛水,沿河修建防御工事,筑重泉城以固守。
魏文侯大喜,设西河郡,任命吴起为西河守将,独抗秦国和韩国。
此后多年,吴起连连对秦国等诸侯国用兵,《吴子兵法》称:“曾与诸侯大战七十六,全胜六十四,余则钧解(不分胜负),辟土四面,拓地千里。”
吴起此生最骄傲的一战,发生在他五十一岁的时候。
那一年,秦国被压制得忍无可忍,调集五十万大军,兵锋直指魏国要塞阴晋,在城外布下百里连营。五十万,一次战役动员如此庞大的部队,在中国历史上大约是首次出现。这对于此时的秦国,已是倾国之兵。
阴晋濒临千年古渡口——风陵渡,这里从来不乏传说,更是兵家必争之地。一旦秦军攻克阴晋,占据中条山与黄河之间的狭长通道,不仅中原门户大开,河西五城也将唾手可得,一举扭转多年来被魏国压制的局面。
吴起早已屯兵以待。夜晚,他登上城楼观看,但见秦军营火如萤,星星点点,四野一片通明。
此刻,阴晋城内所驻扎的魏军只有数万人。吴起忽然笑了,这是一种欢快的笑,但在杀气腾腾的气氛中,一如夜枭,让人不寒而栗。
吴起早已无比明了,他身体里住着一个好战的灵魂。无论朝廷重臣还是平民百姓,永远都不会比麾下将士和对面死敌给予他的尊重更多。在战场上,没有一个人胆敢轻视他一分一毫。在生死间不容发的一瞬,所有的虚伪和俗套都将烟消云散。在这里,他是神亦是魔。
对眼下这一战,吴起不仅有信心,而且有底牌。阴晋城中的五万多人,乃是他一手打造起来的精锐——魏武卒。
史书记载:“魏氏之武卒,以度取之,衣三属之甲,操十二石之弩,负矢五十,置戈其上,冠胄带剑,赢三日之粮,日中而趋百里。中试则复其户,利其田宅。”
可见,魏武卒乃重型步兵,其选拔极为严苛,不是想当就能当。入选者需身披三层重铠,戴头盔,扛长戈,配利剑,背五十支箭,携三日军粮,还须会操作三百五十四千克的强弩——推测为床弩,半日之内跑四十一点五公里路。
这样的兵卒,身体条件可谓百里挑一,训练也极严酷。不过,一旦成为魏武卒,便能享受优厚待遇,不仅可免除全家赋税徭役,还可获赠良田和房屋,也就意味着一个人可以改变全家的命运。
选将方面,吴起最注重“忠诚”与“指挥若定”这两点,进有重赏,退有重刑,行之有信,违令者定斩不赦。
吴起还明白一件事:永远不要指望士兵为一个整日高高在上的人卖命。他本人律己之严,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与最下层士卒同衣同食,睡觉时不铺席子,行军时不骑马坐车,还自己亲自背干粮。有的士兵背上长恶疮,腥臭难闻,路人掩鼻而过,吴起却用嘴为他吸出脓液,治好伤口——吴起的这一系列做法,成为后世名将的标杆,不知多少人曾效法于他。
吴起之吮,是偷心术,也是死亡之吮。有一个士兵被吴起吸过脓液,其母闻讯伏地大哭。别人安慰她:“你儿子只是一个小兵,人家吴大将军亲自为他吸脓,您哭什么呢?”这位母亲一脸绝望:“往年,吴公为我夫吸过脓,我夫奋勇杀敌,身受重伤十余处,仍战不旋踵,至死方休。现在吴公又为我儿子吸脓,我不知道他哪一天又会战死……”
身体彪悍,训练有素,装备精良,赏罚严明,将士归心,人人用命……这一切,使得魏武卒成为战国初期一支赫赫有名的虎狼之师,也是吴起在魏国最强硬的底牌。
在探知秦军即将大举进攻阴晋之前,吴起并未举行什么誓师大会,而是精心策划了一场饭局。
这是一场声势浩大、震动全国的饭局,吴起专门请来了魏国的国君魏文侯。显然,这一场庆功宴是国宴的标准。
没错,就是庆功宴。虽然大战还没开始,但宴席要先吃。
吴起让所有将士分三排就坐。第一排,坐的是以往历次战役中立过大功者,使用金、银、铜等各类贵重餐具,猪、牛、羊三牲俱全,美酒佳肴可任意取用。第二排,坐的是立过小功者,贵重餐具适当减少,伸长胳膊就能吃到前面桌上的宴席。最后一排,坐的则是无功者,不得用贵重餐具,胳膊伸得再长也够不着桌上的菜。
宴会结束之后,魏文侯还在大门外对有功将士的父母、妻子等家属论功行赏。并对死难将士的家属,专程派使者慰问并给予赏赐,以示不忘。
这顿饭,有功者吃得得意扬扬、威风八面,连全家人一起都感觉风光无限;而无功者则个个灰头土脸,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在整个家族面前也抬不起头来。
这一顿,吃的不是饭,而是气,一股“知耻而后勇”的积聚之气。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吴起在用兵之外,还加上了激将。通过一场超大规模的激将法,他将士兵的表现与家族的荣誉捏合到一起,这在“重名轻生”的当时,无疑形成了最大的动力。
当秦军来袭的消息一公开,魏国三军踊跃请战,特别是那些无功之人,来不及穿上甲胄,便纷纷报名上前线。吴起大喜,但他只挑选了五万名无功的将士。此外,还调来战车五百乘和骑兵三千人。
魏文侯依旧忐忑。这一战直接关系魏国的生死存亡,他怎能不担心?只是,面对这位战功赫赫的将军,魏文侯又不便当面质疑,只是满腹狐疑地看着他。
吴起冷冷一笑:“君上,你听没听说过,一个亡命徒在旷野中逃命,一千个人也不敢靠近他。为什么?因为每个人都怕他突然暴起和自己拼命。我有五万个亡命之徒,放眼天下,谁人能敌!”
事实上,吴起所凭借的绝不只是人心,他还有战法。他组织起一个以步兵为主体,战车和骑兵为策应的作战编队,这就是史上著名的魏武卒方阵。他严令:步兵、战车和骑兵,各归其位,不遵将令者,纵使斩杀敌人也不录军功,而且还要严加治罪。
当战鼓如雷霆般敲响,秦军才发现,他们遇到的根本就不是一群人,而是一群狼。魏武卒嗷嗷嚎叫着,滚动着,碾压着,很快就把素以阵容严整而著称的秦军冲得七零八落,伏尸百里,流血漂橹。
五万魏军完胜五十万秦军,这一战让吴起的名字牢牢载入史书。后人称其,“吴起之用兵也,不过五万”,“有提七万之众,而天下莫当者谁?曰吴起也。”
熟读历史的人也知道,在对抗秦国的战争史上,魏国能占得一点便宜的除吴起之外,也仅剩下一个人,那就是“战国四大公子”中的信陵君魏无忌。
这些年,吴起极少喝酒,因为只要几杯酒下肚,他就觉得自己的心要跳出来。
这一日,他却故意多喝了几杯。擎着酒杯走到院里,其时已是深秋,落日正沉入西山,红彤彤似一团冷火。
“夭夭。”他念道。这个念了无数次的名字,一到喝酒的时候,就会变成一只火红的蝴蝶在脑袋里蹁跹,一闪一闪,全都是她。
“今天,我终于为你的《司马法》又找到了传人。他便是名将乐羊,虽然老了些,但他是个难得的将才,定能将此兵书代代传承下去。你看行吗?”
吴起在院子里坐下来。他早已斥退了侍卫和仆役,也只有此刻在醉意朦胧中,他才敢回忆那个充满血色的日子,他和夭夭最后一次的绝命对饮。
“吴郎。”夭夭的声音永远是那样脆冷,像深秋严霜下的梨子,“你的剑穗又脏成这样了!”她说着,从壁上的铜钩摘下吴起的佩剑,起身进了厨房。
吴起瞥了一眼,心里木木的,只一杯一杯,兀自饮酒。
许久,不见夭夭回来,心猛然一跳,连忙跑去推开厨房的门。
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夭夭已然躺倒在地,四溢的鲜血,沾满了柴草,又流到了土墙根。
吴起眼前一黑,几乎栽倒在地。他睁开眼睛,“哇”的一声,连酒带血喷吐而出。
“夭夭,你何苦如此!”他咬碎了牙齿,泪眼朦胧中,看到灶台上摆着一封信,正是夭夭的亲笔。字迹工整,竟不似仓促间所写。
莫非——
吴起不忍、不敢再想下去。
信中,夭夭详述了她的家世生平。自司马穰苴谢世后,后人便谨遵其遗训,远离齐国朝廷。然而,齐国君主始终对司马家处处提防。田氏一族坐大后,深知齐国百姓仍不忘司马穰苴之盖世战功和卓绝品行,便想让司马家挑头,率众造反,他们再趁机弑君,取而代之。
孰料,司马家始终不为所动。田氏又探知司马穰苴传下一部兵书,名曰《司马法》,记录其一生所学所悟。倘若得到这部兵书,即便没有司马家襄助,亦可横行无阻。于是,他们先是软硬兼施,继而痛下杀手,将司马家几近灭门,然而终未得到兵书。
夭夭正是司马穰苴的后裔,为保住《司马法》,她的父母在赵国遇刺,兄长在中山国被杀。她独自一人亡命天涯,这期间也渐渐明白,如此下去终究难免死于刺客剑下。若想保住兵书,最好的方法莫过于将其传于一位有志之士,待其功成名就,为大国名将,那时又何惧齐国的刺客?
她听闻子夏学冠中原,自儒家之中隐隐开出兵家一派,便来到西河。住下后,却又担心他与齐国暗通款曲,尚未决定是否前去拜会,便先遇到了吴起。
吴起又惊又痛,心道:凭夭夭的经历与见识,怎会不知道我以往的劣迹?可她还是选择了我。这是一种怎样的相怜与相知,亦是怎样的恩重如山!
那封信的最后写道:“请斩夭夭首级,奉之于鲁君,则吴郎可为将矣。夭夭自刭之事,莫使邻人知之,果尔,徒增鲁君疑虑,使夭夭枉死一场。吴郎莫惜莫痛,夭夭一生悲苦,早已活得够了!”
这几句话,字字有剜心之痛。隔了二十多年的时间回望,吴起的眼睛仍笼罩在那片血光之中,手上的黏稠与血腥让他彻夜难眠。
和夭夭相比,我吴起又算得了什么。她才是一只孤狼,从未在心底里倚仗过谁,也从未真正获得过温暖,反而以如此决绝的方式成就了一代名将。
她一介弱女子,却用自己的头颅,称出了这个乱世的斤两。
万箭穿心亦温柔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句话是总结,更是预警。
魏文侯死后,吴起继续效力于他的儿子魏武侯(魏击)。和刚刚即位的年轻君主一样,魏武侯既踌躇满志又毫无想法,既想当明君又心生叛逆。过度分泌的荷尔蒙常常使他无所适从。
经魏文侯多年苦心经营,魏国一派生机勃勃。经阴晋之战,吴起又彻底击败秦国,此时的魏国不仅确立强国地位,而且隐隐已有称霸中原之势。
那年春天,魏武侯与吴起一起乘舟沿黄河南下。船到中流,魏武侯看到如此险要地形,只觉豪气干云,很想吟诗,但张开嘴之后才意识到自己不会作诗,便感慨道:“奇哉!壮哉!锦绣河山,美如画卷,固若金汤,真乃我魏国之重宝!”
吴起手捻胡须,瞥了一眼这位比他高半头的莽撞国君。他认为,自己很有必要对这位年轻人进行一番思想道德教育。
“国家最宝贵的乃是君主之德行,而非地形险要。君上,你忘了书上怎么说的吗?夏桀和商纣之国土,哪一个不是地势险要,还不都为人所灭?切记,假如君主不修德行,即便是我们今天这同一条船上的人,也很有可能去转投敌国。”
言辞犀利,有理有据,不愧儒家出身。吴起这一番话,让船上众人连连点头。他自己也很满意,脸色分外红润。
“有理。”魏武侯只淡淡地说了一句。
这位年轻君主努力压制住心头那股强烈的厌恶感。面前这位小个子将军直视过来,他觉得自己瞬间变成稀薄的空气,吴起倨傲的目光早已穿过他,投向了浩浩汤汤的河水。
他心中默默道:“吴起啊吴起,扯什么仁义道德,你的丑事天下谁人不知?一个禽兽不如之人,竟敢当众教训我,摆什么老臣架子!这条船上,最可能投敌的,那就是你!”
像很多有功的重臣一样,吴起并未意识到,自己已然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教训国君,尤其是年轻、敏感的新君。
一句话可以融化一块冰,也可以筑起一道墙,甚至引来刀兵之祸。
关于如何劝人,吴起应该跟另一位重臣翟璜学学。当年,翟璜巧谏魏文侯的做法,堪称经典。
彼时,魏文侯派大将乐羊,攻取中山国,封长子魏击——后来的魏武侯——为中山君。这一日,魏文侯同几位士大夫宴饮,席间道:“诸位爱卿都说说,寡人是个怎样的君主?照实说就行,寡人要听真话!”
众人称智、称仁、称善,全是褒扬之词。轮到任座,他却道:“君上,您是不贤之主。为何?攻下了中山国,不封您的弟弟,却封您的儿子,此乃私心作祟,是以不贤!”
魏文侯闻言大怒,瞬间变了脸色,任座见势不妙,赶忙小步跑了出去。
众人均知,任座闯了大祸。客观来看,魏文侯的确是一位贤君,平时也听得进逆耳之言。但任座所言,戳中了他的痛处。封子不封弟,看似只是一个爵位问题,背后隐藏的却是,以后究竟要把魏国传给自己的儿子,还是传给弟弟。一旦牵涉到这一点,便成了最致命的问题。任何君主都不想听到不同声音,尤其是在自己毫无思想准备的时候。
四下瞬间安静下来,接下来,任座就要被降罪了。
关键时刻,翟璜站了出来。“君上自然是仁君,而且是古来少有的仁君!”
“何以知之?”魏文侯没好气地看了翟璜一眼,心说这任座就是你举荐给寡人的。
“微臣素来听说‘君仁则臣直’。刚才任座所言可谓率直、耿直,古来稀有,微臣是以知道君上乃是仁君。”
魏文侯闻言大喜,命翟璜将任座请回来,并亲自下堂迎接,请其坐于上座。
一番话救了任座。假如吴起能懂这种讲话艺术,自然不会引魏武侯反感。只不过,老臣与新君之间,素来都有一种紧张而微妙的关系。所以,吴起最好的选择,还是不说话。
顺便提及另外一点,古人常说“文死谏,武死战”,看似一种职分,其实也是规则。文臣以死相谏,君主听不听,都会感念一片忠心。而武将一旦死谏,君主就会琢磨:你是不是拥兵自重,要挟于我?新君更会忌惮,乃至猜疑:你哪里是忠心,分明是欺负我!那时,问题就严重了。
只可惜,吴起不是翟璜。他早已习惯了两军对阵、刀头舐血的生涯,至于朝廷里的明枪暗箭、含沙射影,他不懂,更不屑。
吴起镇守西河,战功赫赫,又得军心,俨然已是魏国之柱石。
这一年,魏国要任用一位新丞相,很多人认为非吴起莫属。然而,魏武侯最终用的却是贵戚田文——当然,历史上另有一位田文,战国四公子之一的孟尝君,那是近百年后的人物。
吴起心中不服,去找田文,“来,你先跟我比比功劳吧。”
田文答应:“好。”
“第一,统领三军,使士卒用命,敌国不敢来犯;第二,管理各级官吏,使百姓归心,增加财赋;第三,坐镇西河,让秦国不敢东向扩张,赵国韩国俯首听命。这三点你哪样比得了我?”
“我都不如你。”
吴起见田文回答得如此老实,更火了,“你都不如我,可你的官却比我大,凭什么?”
田文看着吴起,心平气和道:“吴将军,我也问你个问题:如今君上年少,君臣关系紧张,举国不安。你说这个时候,是你当丞相合适,还是我合适?”
吴起沉默许久,不得不承认:“还是你合适。”
直到这一刻,吴起才明白,自己竟然真的不如田文。也直到此时,吴起才懂得,原来还有比统兵打仗更重要的事,就是保一国之安稳。
他的恶名早已是附骨之蛆,堵塞了上升之路。一如后人所言:“打天下唯才是举,坐天下唯德是能。”唐代魏徵也说:“天下未定,则专取其才,不考其行;丧乱既平,则非才行兼备不可用也。”
数年后,田文去世。公叔痤继任丞相,其妻正是魏国公主。
这个公叔痤很有才干,只是对官位无比看重,他很不放心吴起,整天担心他会来抢自己的丞相之位。手下谋士悄悄献计:“除掉吴起太容易了。”
公叔痤听了欣喜若狂,立即去求见魏武侯。二人本就是一家人,当然不用太客套。
公叔痤故作满面愁容状,“我现在很担心一件事。”
魏武侯眉毛一挑,“什么事?”
“吴起的能力太强,这么多年一直也没当上丞相,心里肯定有意见。咱们魏国是小国,西与强秦接壤。依我看,吴起恐怕不想长期留在魏国。假如他一旦去了秦国,那对魏国绝对是一场灾难。”
“那可如何是好?”
“君上可以许配一位公主给他,他如果想留在魏国,肯定会欣然接受。如果不愿意留下,必然会断然拒绝。这样,我们就能摸准他的真正想法了。”公叔痤说完,又加上一句,“如果吴起真要走,决不能让他活着离开魏国。”
“这个……”魏武侯虽然很不愿意把公主许给吴起——毕竟杀妻之事天下皆知,但他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好勉强答应。
丝竹声声,红灯帐暖。相府之中,虽然一干人等全力劝酒,吴起也仅仅饮了数杯。
公叔痤见时候已到,便起身道:“我夫人近来身体欠安,我进去看看。她这人脾气不好——吴兄请先慢用。”
吴起点点头,端着酒杯独自静默。这些年,他努力重建自己的名声,不再争功,还撰写了讲述自己战争生涯的兵书《吴子》,一如当年的司马穰苴所撰的《司马法》。他没有娶妻,无数个夜里,一闭眼就看到亡妻夭夭。
过了好一阵子,公叔痤才出来。头上新缠了一圈白布,隐隐透出些血迹。
吴起问怎么了。
公叔痤长叹一口气:“吴兄有所不知,我夫人乃魏国公主,脾气暴烈,动辄对我拳脚相加,刚刚又用灯台砸破了我的头……说什么贵戚,其实就是奴隶。这样的老婆,打又不敢打,休也不敢休。”
吴起宽慰了他几句,心中生出几分快意。
没过几天,魏武侯便向吴起提亲,要把一个公主嫁给他。吴起本就决意不再娶,又想到公叔痤的惨状,立刻断然拒绝。不过,他也很快发觉,魏武侯脸色越来越难看,眼里还时常闪现杀机。
吴起静下来一想,便明白了自己的危险处境。他不等魏武侯和公叔痤动手,连夜南下,逃往楚国。
需要说的是,吴起南奔楚国,也成为魏国国势的一个重大转折点。
自此,魏国不仅失去了最得力的大将,原本的称霸之梦也逐渐灰飞烟灭。不到二十年,秦国收复河西五城,魏国被迫从安邑(山西夏县)迁都大梁(河南开封);不到三十年,秦国攻占魏国整个河西故地。魏武侯及其子魏惠王,一改魏文侯联韩赵抗秦之战略,四面树敌,国力虚耗。
吴起耗费多年心血打造的精锐魏武卒,后来在桂陵之战和马陵之战中,遭遇齐国大将孙膑的伏击,伤亡殆尽。
而长期担任魏国丞相的公叔痤,在他临死之时,举荐了一个人才,那就是担任自己侍从的商鞅。他对魏惠王建议,商鞅熟知魏国的一切,要么对其委以重任,以国政相托付;要么就杀了他,以免为敌国所用。可惜,魏惠王认为他老糊涂了,二者都没有听取。
恰恰是这个商鞅,西出秦国,将李悝的法令、富国之策以及吴起的治军之道,统统应用于秦国变法之中,致使秦国迅猛崛起,成为魏国最终的掘墓人。
当然,这都是后话。
楚国是一片全新的天地。这里弥漫着蛮荒色彩,也酝酿着阴谋诡计。这里崇尚的是力量,仁义道德的空气稀薄很多。
吴起只经历了一个小小的过渡,便被任命为丞相。国君楚悼王十分看重吴起,希望他能让楚国脱胎换骨,重振雄风。
要知道,楚国原本实力雄厚,屡屡北上问鼎中原,楚庄王为春秋五霸之一。后来伍子胥为父报仇,引吴兵来攻,致使楚国元气大伤。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战国初期,楚国仍是领土最大的国家。只是政治腐败,积弊缠身,社会动荡,楚悼王的父亲楚声王,就是为乱民所杀。
楚悼王一即位,就接连遭到魏赵韩三晋联军的进攻,丧失了大片土地,西面又紧邻强秦。楚国被欺负得抬不起头来。
而今,人算不如天算,名震天下的吴起来了。楚悼王很清楚吴起熟悉三晋,对秦国又极具威慑作用,正好让他替自己扬眉吐气。
终于坐上丞相之位的吴起,将半生积聚的幽恨迸射出来。他果断实施改革,严明法令,裁掉不急需的官吏,废除远支的贵族,把节省下的钱全都花在了军备上。当时,游走于诸侯之间的纵横家很走红,但吴起压根瞧不起他们,认为那些把戏不能治本。于是,在吴起的铁腕政策下,楚国也变成了一个军国主义国家。
吴起从来就不相信有小康之治,更不相信天下太平。他最擅长战争,也只相信战争,坚信只有打垮敌人,才能真正强大起来。
一年中,楚国向南平定百越,向北兼并陈国和蔡国,把妄图扩张的三晋大军打得落花流水。至于秦国,吴起也将其教训了一顿。一个强大的楚国破土重生,诸侯战栗,都在盘算如何除掉吴起。
随着楚国越来越强,不光诸侯睡不着,就连很多楚国贵族,也越来越不能容忍。吴起让楚国转型太快,很多原本属于贵族的利益被剥夺,收归军队所有。贵族们暗暗结盟,商量应对之策。只不过有楚悼王在那儿,暂时没人敢动吴起。
这一切,吴起绝非不知。他心中既不屑又愤怒。不屑是因为他瞧不起那些贵族,他们背后像苍蝇一样聚在一起嘤嘤嗡嗡,见了面却只会巧言令色,曲意逢迎,那嘴脸让他觉得恶心。愤怒则是因为,他呕心沥血把楚国治理得越来越好,这些贵族为什么就不能考虑一下大局?
这正是改革者的悲哀。
那年三月的清晨,吴起正在江边漫步。
正行走间,他忽见路边有一树桃花,凄凄艳艳,宁静而寂寞地开着。那枝干很纤细,远看如女人之手臂,颜色却比普通的桃花深了好多,花上有晨露,俨然女人之泪珠。他忽觉脊背发冷,往日在这里走,从来没见有桃树啊。
正昏昏沉沉,忽然有人飞车来报:“启禀相国,大事不好,君上昨夜薨了。”
吴起闻言大惊,他知道楚悼王最近重病缠身,但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死得如此之快。他赶忙回府,准备去宫中吊唁。
一夜之间,王宫如同下了一场大雪,四下白茫茫的一片。宫门、过道,连同院子里的树上都挂满了帷幔和白纱。
吴起缓步走着,他想起魏文侯死了之后,自己在魏国的前途尽毁。现在楚悼王又死了,新即位的国君又会怎样对他?
吴起祭拜完起身,忽然发现灵堂中连一个重臣都没有,只有一些太子府的卫士。白色的丧服底下,隐隐还罩着贴身软甲。
吴起心知不妙。灵堂内杀机弥漫,一阵冷风拂起帷幔,后面竟已站满成排的刀斧手、弓箭手。
卫士们早已接奉太子之号令,诛杀吴起,但这个小个子将军威名远扬,别有一种渊渟岳峙的宗师气度,一直无人敢动。这下众人见事已败露,不得不发。当下刀出鞘,箭上弦。
四顾无所依傍,吴起一个箭步蹿到楚悼王遗体前,将遗体挡在身前,厉声怒喝:“你们谁敢上前,依大楚律例,擅动大王遗体者灭族。”
卫士们面面相觑,无人敢动,只将吴起团团围住。吴起望着眼前的数百支箭头,自知大限已至。
双方就这样僵持着。上午的阳光照进灵堂中,无数粉红的灰尘在空气里飞,一如人世的三千尘梦。
吴起想起清晨看到的那一树桃花,那不是夭夭在被面上绣过的桃花吗?染了她的血迹,自然更红一点。定是她来为自己招魂了。他仿佛又看见离家时母亲被灶火映红的脸……
忽觉左肩一震,原来是卫士长怕太子怪罪,挥剑砍倒了身边一个犹豫不决的卫士,并率先发箭。随着一声“射”,吴起瞬间就被射成了刺猬。楚悼王的遗体和他紧紧钉在一起,血肉模糊。
吴起死了。楚国太子楚肃王即位。因为射杀吴起时伤及楚悼王尸身,所有参与射杀的卫士全部斩首,很多贵族遭到株连。史官写下:“坐射起而夷宗死者七十余家”。
据说,这个一向以戾气阴冷而著称的将军,死时竟一脸温柔,若回家般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