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刀杀谁:司马穰苴
首先要讲的故事,发生于春秋时期的齐国。
春秋是个怎样的时代?古今第一传记名家司马迁说:“《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
这样的时代自然是一个乱世。
齐国又是个怎样的国家?武王伐纣后大封诸侯,现已被尊为神话人物的姜子牙,分封至齐国,发展工商业,开发渔盐资源,迅速崛起为大国。
从古至今,提起姜子牙,总少不了“足智多谋”这一标签。而这个由他老先生所开拓的国家,也有着天下最为根深蒂固的计谋传统。
此后多年,齐桓公成为第一位霸主。其宰相管仲最早尝试改革,鼓励国人经商,开设官方妓院,被尊为商人之祖、妓女之神。
轮到司马穰苴出场时,当朝的已是齐景公。那时他的名字还叫田穰苴。这个后来被称为姜子牙之后第二个军事家的男人还只是一介草民。
人如其名,这句话放在田穰苴身上再合适不过。从字面上来讲,穰是指“黍麦等植物的茎秆”,苴则指“鞋底的草垫”。
他面色枯黄,又瘦又高,还略略有些驼背,站在风中像一根摇摇欲倒的稻草。
田氏虽是齐国望族,但田穰苴只是极为疏远的一支,根本沾不上什么光,在宗族中的地位也卑微如一棵稗草。
如果不是那场战争,恐怕住得稍远一点的邻居,都不会意识到世上还有田穰苴这个人存在。而近一点的邻居也会想:他爹妈怎么想的,怎么连起名都不会起个响亮点儿的?
好在,老天自有他的逻辑。
二桃杀三士
边城苦鸣镝,羽檄飞京都。
那一年,齐国的江山在大战的威压之下,飘摇如同纸糊的一般。
因齐景公贪图淫乐,不恤民力,国内民怨沸腾。邻邦晋国和燕国一向眈眈相视,见有机可乘,先后兴兵入犯。两军到处,势如破竹。晋军破阿、甄两邑,燕军杀过黄河。
都城临淄岌岌可危。
王位上,齐景公一双醉眼看着杯里的美酒,脸上漾着漠然的笑。他的眼前浮现起三个人影:田开疆、古冶子和公孙捷。
他们是齐国的三员虎将,力能拔山,有万夫不当之勇,立有赫赫战功。他们还曾上沂山打虎,下东海刺蛟,并将捕获的生猛海鲜献给齐景公。假如他们三虎能领兵上阵,何愁敌军不退……
这样想着,齐景公脸上的笑一扫而空,渐渐聚起了阴云。他的手抖了几抖,目光刺向不远处的相国晏婴。
晏婴,齐国夷维(今山东高密)人,历任齐灵公、庄公、景公三朝。这位三朝元老,身材矮小,机智善辩,既擅外交,又能治国,深为齐景公所倚重,也传下了“橘化为枳”“挥汗成雨”等众多成语典故。
然而,在不久之前,晏婴刚刚做了一件事。
他对齐景公说道:“田开疆、古冶子和公孙捷这三人,自恃功高,不守为臣之道,恐成后患。”
齐景公一听,心悬了起来。
无论是哪个国君,听到大将有不臣之心,都难免紧张。而且,齐景公又有极特殊的经历——此前因权臣弑君,齐国经历了十六年内乱。齐景公幼年即位,大权旁落,忍辱含垢多少年,才有了如今的安稳。而现在,向来最靠谱的晏婴却说,三虎“恐成后患”。
“相国,依你之见如何?”
“除之。”
齐景公点了头。
怎么除,是个问题。齐景公有点担心,三虎非同小可,杀怕杀不了,抓又怕抓不住。万一他们投降敌国,把齐国的核心机密都泄露了,那岂不更危险?
晏婴嘿嘿一笑。他献上一计,先让齐景公下达犒赏三虎的谕旨,然后派人捧着金漆盒,坐车去见三虎。
三虎正在田开疆府上喝酒。闻说国君谕旨来,三人也不起身,只对使者道:“何事?快讲。”
使者:“君上有赏。”
田开疆闻言跳起来,一把打开了金漆盒,里面赫然是两枚鲜艳欲滴的桃子。
田开疆咧嘴笑了,另外二虎一看也笑了,笑得前仰后合。
使者站立不动,“君上有旨:请三位将军中,功劳最大的二位,食此御桃。”
“那自然有我的一个。”田开疆伸手抓了一个。
公孙捷果然敏捷,一个箭步跨过来,抢了剩下的一个。
古冶子身材肥胖,挣扎起来时,发现两个桃子都被抢走,便嚷道:“你们抢得到桃子,就能说明自己功劳大吗?君上的旨意,可是给功劳最大的两个人。”
田开疆和公孙捷二人,一听有理,对望一眼,没有立刻把桃子塞进嘴里。
于是,古冶子先把自己的功劳表了一番:“这些年,无论阵前杀敌还是上山剿匪,我出生入死二十七次,难道功劳不算大?”
田开疆:“我仗没少打,血没少流,还曾在阵前替君上挡过三箭,几乎丢了性命,这功劳谁人能比?”
公孙捷:“我年龄比你们二位小,打仗也不多,但齐国那么多贵族想谋害君上,每次都被我拼死救下,谁也不能说功劳比我大!”
三虎争功,各不相让。一开始还能各叙其功,但很快声音越来越大,怒火越烧越旺。
田开疆把桃子往金漆盒里一放,“仓啷啷”抽出佩剑,“既然争不出结果来,便比武决胜吧。”
公孙捷说声好,也抽出宝剑。
古冶子手握剑柄,望望这个,看看那个,一时没了主意。
这时,却听那使者叹了一口气:“君上的意思——你们当真不知?”
三虎面面相觑,许久才明白过来,原来齐景公对他们三人已有了戒心,乃至起了杀心,顿时怒火中烧,吵嚷了一阵,又是悲苦如潮。
三虎一度暗暗动过念头,不如先斩了使臣,然后再将家丁合在一处,直接去攻打齐景公。但转念又一想:齐景公身边有晏婴,此人心机如海,一定早早做好了准备,我等断然成功不了,到时还白白惹人耻笑——只是,咱们当年为君上抛头颅洒热血,整个齐国谁人不知哪个不晓?怎么君上说忘就忘了呢?今天拿这两个桃子来侮辱咱们,今后还不知又会怎样。咱们都是铁一般的汉子,岂能受这鸟窝囊气!
最后,田开疆大骂数声,伏剑自刎。公孙捷一阵冷笑,自刺而死。
古冶子泪水长流,“二位将军,区区两个桃子算得了什么?但关乎名节,古某又怎敢让予你们?”又看了一眼使者,似乎在哪里见过,却已无暇多想,只道:“你且去奏明君上,我三人绝无异心。”言罢,碰壁而死。
从田府走出来,田穰苴发现,来时所乘的车并未在门口等着。
他丝毫没感觉意外。他知道:在车夫眼中,自己一介草民又算得了什么?人家肯定急着跑去相国府报信,请赏去了。
他摘下了帽子。头发枯黄,眉毛稀疏,两只眼睛也泛着灰黄色。医者说,这是营养不良以及肝病所致。
三虎红的血白的脑依旧在眼前跳跃,他却感觉自己的血已经凉了。
二桃杀三士,好个晏相国。他田穰苴自谓熟读史书,通晓民风,却想不到竟有如此阴狠毒辣的手段。
后人或许会想,这三虎真是有勇无谋的莽汉,竟然如此草草了结生命!但是,春秋就是这样一个时代。上层社会中,“礼”像空气一样无所不在,士人重名节,轻生死。
甚至在战场上,敌我双方也会严格遵守“战争礼”。那时以车战为主,需“结日定地,各居一面,鸣鼓而战,不相诈”。也就是,必须选择一处平坦开阔地带,双方约好时间,列好队伍,再鸣起战鼓,驱车冲向对方,不用诡计。
历史学家黄仁宇说:“春秋时代的车战,是一种贵族式的战争,有时彼此都以竞技的方式看待,布阵有一定的程序,交战也有公认的原则,也就是仍不离开‘礼’的约束。”
“礼”字当前,胜负事小,生死事小,兴亡事小。所以,拒绝对敌人“半渡而击”致使败亡的宋襄公,在当时绝非“蠢猪式的仁义”,而是代表了一种时代精神。
于此,三虎不是匹夫,而是士,所以宁可死,必须死。
三虎之死也被后人记下。汉乐府《梁甫吟》中写道:
步出齐城门,遥望荡阴里。
里中有三墓,累累正相似。
问是谁家墓?田疆古冶子。
力能排南山,文能绝地纪。
一朝被谗言,二桃杀三士。
谁能为此谋?国相齐晏子。
据说,三国时的蜀汉丞相诸葛亮,最喜欢吟诵《梁甫吟》。
晏婴心里的算盘噼里啪啦直响。
三虎向来不把我放在眼里,仗着几分功劳,在大街上遇到我的车,从来都不到一旁回避。上朝的时候,还故意走在我身边,尤其是那个公孙捷,几次三番戏弄于我:“相国,你都有我一半高啦。”
我三朝元老,岂能和你们一帮浑人一般见识?这下,看你们断了头、趴在地下,再来跟我比一比谁高谁矮呀?
再说,我何尝不是为了君上和齐国社稷着想?你们三个说自己没有异心,可是当前政治局势这么复杂,就凭你们那点智商、情商,即便没有异心就能保证不被“敌对势力”利用了?万一被忽悠了,那跟造反是不是也差不多?
我派田穰苴去传旨送桃,想来他也是心甘情愿的。
初次在田开疆府上碰见他时,他只是一个侍弄花草的园丁。恐怕这个活儿,也是他借钱买了些冰片、麝香送给管事的人,求来的吧?虽然同是田氏子弟,但那田开疆却从未对他多看过一眼,连点印象都没有,更谈不上关照了。这田穰苴平日忍气吞声,肯定早就发了狠,要混出个人样来,我派他去传旨送田开疆一程,不正是他扬眉吐气的时机吗?
再说,那次我偶然碰到田穰苴去田府借书,顺便跟他聊了几句,发现这个恍若“病夫”的人竟然精明强干,见识过人,真让人有点出乎意料。于是,才特许他来相府拜会。谁知几番长聊,这田穰苴竟然满腹韬略,是个绝世的将才。
若不是本相,他又哪来的接触最上层阶层的机会?只要他能为我所用,对我、对齐国,都不失为一件幸事。
这样想着,晏婴的脸上露出了笑容。猛一抬眼,正碰到齐景公寒冰一般的目光——饱含着怨毒与愤恨。
晏婴浑身一紧。赶忙收起笑脸。他明白,眼下大兵压境,无将可用,齐景公肯定是在怨他——害死大将,自毁长城。这种怨恨,足以令他前程尽毁,脑袋搬家。
不过晏婴并不慌乱。他深知,根据历史上的传统,名臣和奸臣的区别无非是:名臣害人之后能推荐更好的人才来顶替,而奸臣则只管害人却并无合适的替代人选。而事实上,在设计除掉三虎之前,他早已有了底牌。
晏婴上奏:“微臣保举一人,此人深谙韬略,乃将帅之才。他才是我们齐国一只真正的猛虎,相比之下田开疆他们,顶多只是三条狗而已。”
齐景公把酒杯往案上一放,“相国快说,此人是谁?”
“此人名叫田穰苴,虽出身低下,为田氏庶孽,但其人文能附众,武能威敌,愿君试之。”
“哦,他也姓田。快传他进来。”
田穰苴终于走进了他眺望了无数次的王宫,见到了传说中的国君。
齐景公对他的面试很成功,“与语兵事,大悦之。”当即下旨,任命田穰苴为将军,授予虎符,即日领兵出征。
“死了的人是美人。”田穰苴从没有看过这句话。
不过他脑间经常盘旋着一个影子:丹唇外朗,玉树摇风,那容貌、风度、尊荣、邪气,那一腔洒在黄土地上的鲜红滚烫少年血……
那影子名叫庄贾,乃齐景公御前第一红人。没错,连相国晏婴也没有他红。
齐景公和庄贾的相逢是有故事的。
那年,齐景公用过膳,在王宫散步,晏婴垂首跟在后面,说些国事。路过鸟舍,齐景公一扭头,发现一个俊美少年正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全无半点回避的意思。依齐律,这已然犯了大不敬之罪。
齐景公大怒:“这是何人?”
四下跪倒的人回道:“是负责征集鸟羽的小官。”
齐景公本就生得相貌堂堂,特别一张脸如中秋之月,分外皎洁,这时已被看得有点发红,“原来是个羽(鸟)人,你为何盯着寡人看?”
“小人说是个死,不说也是个死。”少年这才跪下,缓缓道出惊人语,“小人偷偷喜欢君上的容颜。”
齐景公愤然跺脚:“竟对寡人起了色心!来人,拖出去,打死!嗯,打死算了……”
“君上请息怒。”晏婴说话了,“微臣听说,抗拒他人的欲望与爱慕,是不对且不祥的。又何况,即便是爱慕君上,也罪不至死。”
齐景公笑着骂道:“竟然还有这种道理。好吧,以后寡人沐浴,就让他来搓背吧!”
似乎只是一句笑话。
然而,这羽人不仅捡了一条命,还得以跟随齐景公左右,后世称之为“抱背之欢”,堪比“龙阳之癖”。
整个过程,晏婴所起的作用极为关键,甚至是微妙而可疑的。这也被当成了他的成绩,写入了以他的名字所命名的文集。
这羽人正是庄贾。齐景公对他宠幸之至,不称其名,而呼之为“羽卿”。那时,美男子是受追捧的。在临淄城,庄贾频频现身各种场合,他衣华服饮美酒的身影幻化为一道风景。
正是:尘世翩翩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
血祭少年头
刚被任命为将军的田穰苴,就向齐景公奏了一本,想请一位宠臣出任监军。
监军是干什么的?大致是临时差遣,代表朝廷协理军务,督察将帅之人。据记载,田穰苴是最早提出设立监军者之一。在此后的历史长河中,监军长期存在,一直到唐朝被制度化。再后来,演变成了类似“特派员”的角色。
“末将人微言轻,请君上明察。”田穰苴声音低沉。
他摆出了自己的理由:第一,他出身不算好;第二,他从未带过兵。虽然这将军是国君封的,但他本人在齐国却并无威望可言。
毕竟,文人们有意见,只会在背后里嘀咕几句,但那些贵族出身的将领和亡命沙场的兵卒,就不会藏着掖着了。再说,人家抛头颅洒热血那么多年,凭什么你来了就服你?一旦军队不能死心塌地听指挥,这仗还怎么打?而由国君的宠臣做监军,便能压住阵脚。
齐景公一听,乐了。
他也正有此意。一则他担心田穰苴难以驭众;二则,把倾国之兵交给一个自己并不了解的人,他也有点放心不下。
“说吧,你想请谁做监军?”
“庄贾先生。”
齐景公哈哈一笑:“准奏!传羽卿。”
朝堂之上,当着齐景公的面,二人约好,次日午时在军队大营会合。
庄贾心里老大不高兴。
他不知道齐国之外怎么样,但在齐国他认为只有两类人。一类是他需要看眼色的;另一类是需要看他眼色的。齐景公和晏婴属于前者,而其余所有人都属于后者。
你田穰苴算什么,竟然给我安排工作!领兵打仗是你的事,而我有我的生活方式和个人情趣!于是,一踏出王宫的门,他就把约定之事抛到九霄云外。
田穰苴很认真。次日一早,他就来到军队大营,集合军队,立表下漏。
那时没有钟表,判断时间主要有两种方法:一是在空地插上标杆,根据太阳的影子计时;二是用漏壶,根据漏水的刻度计时。
田穰苴把这两种方法都用上了,看得出他对和庄贾的这场约会有多重视。
正午的太阳高照,漏声滴答,标杆投下漆黑的影子。午时已到,庄贾果然没有来。
时间一过,田穰苴就将标杆放倒,漏壶撤掉。传令众将,到中军大帐统一组织学习军纪。当时,军法负责人官名为军正。因条文不明、作风懒散,军正被田穰苴喝令当众打了十军棍。
庄贾赶到时,天色已至黄昏。
晚霞在天际燃烧,庄贾颀长的身材立在斜阳里,杏黄袍子大袖飘飘,一身酒气凸显了他的骄傲。
帅帐中擂响聚将鼓,众将雁列两旁。
“监军大人,你因何误了时辰?”田穰苴厉声喝问。
庄贾打了个呵欠。心道:为何?大齐长公主为我摆酒送行,跟你说得着吗?
他一言不发,看都不看田穰苴一眼,只微微抬头仰望天空。
“庄贾!”田穰苴暴喝一声,“为将者从受命之日,就要把家中老小抛诸脑后;在军中不能有亲疏之别;临敌交锋攻城拔寨,连命都不能吝惜。如今敌军长驱直入,举国震动,你看士卒们露宿餐风,战死沙场,君上寝食难安,百姓之命悬于你手。此时此刻,你他妈的还敢喝酒误事!”
这番训话犹如狮子吼,晴空一声雷,银河泻九天,诸将为之一震。尤其是那句“他妈的”可圈可点,动人心弦。众人均想:这庄贾不男不女,早就看他不顺眼了,新任的将军竟敢如此骂他,倒也不失为一个爷们儿!
庄贾心中一紧,他一时摸不着头脑,暗想,要不要跟田穰苴解释一下,这貌似也是个惹不起的主儿?
正犹豫间,却听田穰苴又道:“军正何在?依军法,逾期该当何罪?”
因为刚挨了军棍,军正回答得斩钉截铁:“当斩!”
田穰苴扫了一眼庄贾,冷冷道:“将庄贾推出辕门,斩首示众!”
众将心中一凛,纷纷望向田穰苴。
“什么?”庄贾也吓得一哆嗦,膝盖颤了几颤,终于没有跪下来。他抬头仔细端详田穰苴。映入他眼中的,是一张冷峻而刻板的脸,在史书中,这张脸从来就没有笑过。
忽然,庄贾明白了一切,也渐渐消除了惧意。他当然不傻,能在宫中游刃有余,他岂是不知厉害的?
“你当真要斩我?哈哈哈哈。”庄贾仰天一阵长笑。
田穰苴点了点头,猛一挥手。大帐一片静悄悄,四名刀斧手,齐刷刷站到了庄贾身后。
庄贾摘下腰间佩剑,举过头顶,“这是君上赐我的当世名剑,想来你见都没有见过,还给君上吧。”一旁早有人双手捧着接过去。
又摘下一块晶莹玉佩,“此邙山古玉价值连城,你这村夫的身家性命,怕都不值其九牛一毛。可惜如此美玉,再不能得其所哉!”言罢,一把摔得粉碎,扭头大步向帐外走去。
“姓田的,斩我,你不配。只恨大好头颅,断于村夫之手!”
眼见国君的红人要人头落地,庄贾的手下都吓蒙了。他们知道,此时能救庄贾的只有齐景公,连忙飞车入朝。
齐景公闻讯也大吃一惊,心道:“田穰苴你小子搞什么?不知道羽卿是我什么人吗?我把活人借给你,不是把他脑袋借给你!”
齐景公赶紧派自己亲信使者持旌节,驾车赶到军中,来赦免庄贾的罪。
远远地,使者就看到大营辕门的高杆上悬着一人的首级。待得近些,使者只觉得一阵眩晕——不是庄贾,还能是谁?
再看那三军将士,个个站得笔直。四下鸦雀无声,唯有风吹军旗猎猎作响,旗上的“田”字陡然间扩张得比泰山还大、比黄河还广。
使者在路上的满腔怒火,转瞬烧尽,只剩一片冰冷悲戚的死灰,半点青烟都不敢冒出来。
他小步快跑进了中军大帐,向田穰苴宣旨。
田穰苴恭恭敬敬,接完旨,也未给使者看座,只说了一句话:“将在军,君令有所不受!”
据史料,这句话连同它的意思,都是田穰苴原创。
使者一下没听懂,还想说点什么。此时,又见田穰苴厉声喝问军正:“军营当中不能跑马,如今使者在营中驰骋,该当何罪?”
“当斩!”军正的回答比刚才更响亮。
“啊!”使者瞬间蒙了,心道,“我、我怎么成了庄贾第二了?”
他的两条腿抖得如筛糠一般,双肩耸起不停哆嗦,一阵风吹来,头上的帽子滚出老远,而他全无知觉。如果不是想着自己是国君派来的使者,他可能早就扑通一声跪下了。
田穰苴面沉似水,环视左右,片刻,悠悠道:“君上的使者——不能杀。”
接着,他传令将使者的马夫斩首,将车左边的马也斩首,并砍下了马车左边的立木,算是对使者做了象征性的处罚。
然后,他对呆若木鸡的使者道:“尊使请回,代我向君上奏明一切。”
使者拔腿就跑。
一刀,将国君的第一红人斩立决;一刀,将钦差大臣惊得落荒而逃。此前数千年,没有人比田穰苴杀得更霸气、更彻底。
这是震古烁今的一次亮相。
大战在即,整顿军纪的最快捷手段莫过于诛杀——最简单,也最有威慑力。
为什么要选庄贾?
第一,他是国君的红人,杀他最有传播力,也没人再敢妄动;第二,他张狂,坏不坏、冤不冤此时都已不再重要,杀他可以得人心。多少人都在想,如果不是庄贾这种腐败(享乐)分子,晋国和燕国又怎敢兴兵入犯?
如果使者足够快,能不能救下庄贾?
不能。如果放过庄贾,他迟早要报一刀之仇。凭着他和国君的亲密程度,天天耳畔吹风,田穰苴的仗还怎么打?觉还怎么睡?
这一刀举起来,就再无余地。一定要杀,杀得霸气,才能杀出气势,杀出军令如山。
田穰苴所挥出的一刀,也杀出了中国军事史上的一个传统——扬刀立威。
史上从不缺少这样的例子。田穰苴之后数年,他的山东老乡孙武向吴王阖闾要求,借用其宫女演示阵法,平时最受宠的两位被指派为队长。谁都知道,有鸡鸭的地方就有粪便,有年轻女人的地方同样就有笑声,而且从音量上来讲,一个女人顶得上五百只鸭子。操练期间,这些美女笑得花枝乱颤。孙武铁石心肠,立马杀了两位“队长”,一下举国皆惊。孙武由此在吴国得到重用,成为一代名将。
三国末期,魏国派大将钟会统兵十万伐蜀。牙门将许仪被点为先锋官,为大军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出征不久,钟会骑马路过一座桥,桥上破了个洞,马蹄陷入洞中。钟会大怒,责许仪失职之罪,要开刀问斩。许仪是谁?他乃曹魏开国元老许褚之子。许褚是曹操心腹爱将,统帅御林军,忠心耿耿,战功赫赫,曹操称之为“虎痴”。小说里有“许褚裸衣战马超”一幕。史书记载,诸将纷纷求情,钟会不为所动,依旧将许仪斩首。于是,“诸军闻之,莫不震竦”。
而田穰苴那句“将在军,君令有所不受”,也成为军事史上最重要的原则之一。此后,孙武将之稍加改变,写入《孙子兵法》,从此名垂后世。
这就是:“孙子曰:(途)有所不由,军有所不击,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君命有所不受。”
致命的酒局
一颗人头有多重?
一片江山有多重?
齐国第一红人、美少年庄贾的一颗新鲜头颅,换来了田穰苴的军令如山。
大军出征。田穰苴又拿出齐景公之前赏赐的所有财物和粮食,犒赏三军。自己则与将士同吃同住,亲自慰劳病弱者,一时军心大振。
这一切早有密探报知晋、燕两国。两国本是乘虚而入,如今得知齐国士气已振,当即着手撤军。田穰苴麾师追击,一举夺回阿、甄二城,收复黄河两岸。
田穰苴挟大胜之威,率精悍之旅,诸将皆唯他号令是从,士卒唯其马首是瞻。想想这半辈子忍气吞声,受困于柴米油盐,苟活于别人冷眼之下,如今,是不是到了该他扬眉吐气,好好舒展、放纵一下的时候了?
且慢!
事实上,对于一个主将来说,这正是一个生死攸关的时刻。
在田穰苴之后两千年,出了一个典型的反证。那就是为清世宗雍正皇帝立下汗马功劳的心腹大将年羹尧。
说起治军之严,年羹尧在史上是数得着的,甚至连雍正看了都为之变色。
盛夏,年羹尧操练阵法,精锐将士皆着牛皮铠甲,大汗淋漓。一向冷血的雍正看了都有些不忍心,传口谕让“宽衣”。将士山呼万岁,却坚立不动。雍正再说一遍,将士依旧如故。直到年羹尧手中令旗一摆,将士们才立马脱下铠甲。
正是这一幕,让雍正对自己这位死党动了杀机。此后他以“俯从群臣所请”之名,尽削年羹尧官职,开列九十二款大罪,其中应处极刑及立斩的就有三十多条。年羹尧被赐自裁,身败名裂。
为什么?军令如山是好事,但将军之上还有皇帝。如果士兵为了军令,而违抗皇命,那皇帝就要吃醋了。平民百姓吃了醋,大不了鸡零狗碎吵一架;而君主吃了醋,却是要杀人的。
传说年羹尧曾写过一首诗,其中自有一种为将者的无常与悲凉:
长安寺里醉春风,未到京华一品红。
惯看人间兴废时,不测富贵不寻穷。
出道虽晚,田穰苴却很有先见之明。他深知——功高须自疑。
无论国君有没有猜疑,自己都必须先假定他有。这是中国历史上为将者生存之不二法则。这就像一个气球,假如飞得太高,爆裂就是必然的结局。
班师回朝,田穰苴做了一件事。他在临淄城外便遣散大军,不但交出兵权,而且还与三军将士盟誓效忠于齐景公。这是一次高调而华丽的谢幕。在内容和形式都做得无懈可击之后,他才只带了几个随从进入临淄城。
田穰苴的这番举动让齐景公很满意,也终于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那么,自己的第一宠臣庄贾被田穰苴斩首祭旗,齐景公就不心疼吗?
历史并未明确记载。中国史书所遵循的逻辑是,感情只有在产生重大后果时,才会被写下来,否则一切都不值一提。
想来,齐景公怎能不心疼?只是,像他这般历尽权力倾轧才得以站稳脚跟的君主,自然是爱江山胜过爱美人的。他不是“只恨生在帝王家”的公子哥儿,他比谁都更懂得如何把握自己的爱恨情仇。
齐景公心潮澎湃。为表彰田穰苴为齐国立下的大功,他特意率朝中文武大臣全体迎出都门,下旨封田穰苴为大司马。
“司马”这个官名自西周始置,位置仅次于三公(相当于宰相),与六卿相当。《周礼》上说:“司马掌五兵。”虽不是国家武装力量的最高统帅(最高统帅当然是国君),但大致也相当于国防部长。而田穰苴的职务是“大司马”,足见齐景公对他的倚重。于是,草民田穰苴升级成为司马穰苴。
那年秋天,“大司马府”落成,司马穰苴在府门前站了好一会儿。朦胧中,他感觉自己像一尊站在高处的巍峨石像,穿过时光遥望自己卑微的过去。
他隐隐知道,自己变成了一个能够名垂史册的人。
也许到这个地方,故事应该画一个句号。但在真实的历史上,要画出一个圆满的句号,怎一个“难”字了得!
文有晏婴安邦,武有司马定国。
两条腿走路的齐国终于安稳下来。这样又过了几年,虽然齐景公一直继续他的玩乐生涯,但此前一直衰败的齐国竟然渐有雄起之势。
齐景公心里很踏实,但也有点郁闷。
没办法,他就是这样一个“娱乐至死”的人。王宫里的生活太枯燥,而他的宠臣庄贾又被司马穰苴杀了,每想到这一点他就抓狂。
很多人不理解齐景公的这种症候:作为君主,你严肃点儿、有点责任心好不好?为什么非要当昏君呢?
举个例子,或许就容易明白这个道理。清朝的乾隆皇帝给世人留下的印象不错,他明知道和珅是奸臣,却为何偏偏不杀他,还跟他泡在一起?
只因为与栋梁之臣难求一样,八面玲珑的“狎友”也是一种稀有动物。
齐景公是个酒鬼。一日,他在宫中饮酒作乐,从中午喝到太阳落山还不尽兴。望着苍茫暮色,他胸中似有一团火在烧,也有满腔的话要说。“寡人太孤单了,寡人是千古伤心人呀!”一个声音在他脑子里大喊。
“还是去喝个痛快吧!”齐景公默默道,然后带着随从去了相国晏婴的府邸。
晏婴早早得到了消息,赶紧从后门飞也似的逃开了。他明白,这酒不能喝。
因为国君走到哪里,史官就跟到哪里,每一笔都会明白无误地记下来。任你官职再高,权势再炽,就算是国君本人,也逃不过这支铁笔的褒贬。
史官不怕死?不怕。真不怕。在古代,特别是东汉之前,史官代代相传,史书也是个人作品。直到唐太宗李世民之时,史书才由个人作品改成了“国史”——由国家组织撰写。
有段鲜血淋漓的故事可为明证:齐景公的哥哥齐庄公,被权臣崔杼弑杀,史官当即挥笔写下:“崔杼弑庄公。”崔杼大怒,杀死史官。史官二弟再写“崔杼弑庄公”,也被杀。三弟又写,又被杀。四弟依旧写,写完引颈待戮。崔杼怯了,无可奈何,只好任由他写。而就在这位四弟写完回家路上,遇见另外一个史官世家的人也正在赶来——人家担心前者家族被杀绝,是来接力续写的。
正因为如此前仆后继,“头可断,史不可改”,史书才让“乱臣贼子惧”。
晏婴是要当名臣的,当然不能留污点。所以,他走前叮嘱管家:“君上来时,就说我不在家。”
齐景公吃了闭门羹,心里很不爽,“那就去司马府吧。”
大司马府的正门很少开。
除去上朝和军务,司马穰苴一直待在家里。他本就不乐于交际,不像晏婴那样长袖善舞。贫贱的出身,使他不愿和贵族打成一片。
不过,他不可避免地成为贵族攀附的对象。特别是田氏一门,经常主动拜访他,希望得到提携。
那几年,司马穰苴一直在考虑一个问题:我究竟要做一个什么样的人?
田开疆等三虎的影子,经常在他眼前浮现,每次都让他感到彻骨的悲凉。还有庄贾那张狂傲的笑脸,他被自己一刀断头,牢牢钉死在耻辱柱上。
一字千金。一个字比一条命更重。这是每一个士人的共识,也是春秋那个时代的价值观。
史书究竟要怎样来写我呢?
思忖再三,他决心著书,将自己行军打仗和整顿军务的心得写下来。时空无涯复无情,我这辈子只是一根稻草,但或许这本书能留下一点什么。
这天夜里,老妻早已睡下。司马穰苴正在秉烛写书,突然门卫急报:齐景公来访!
司马穰苴大吃一惊,连忙披挂整齐,手持长戟,打开大门迎接。一开口便问:“君上星夜来访,莫非是其他诸侯国发兵来攻打我们了?”
“非也!”
“莫非是朝中大臣有人举兵造反,攻打王宫?”
“也不是。”齐景公摇了摇头,有点尴尬。
“那君上半夜来臣家,有何贵干?”
“嘿嘿,那个——”齐景公朝后面车上一指,上面载满了美酒,“寡人没别的事,想起司马军务劳苦,想跟你喝一杯。”
司马穰苴一听,心中火冒三丈,正色道:“陪君上饮酒作乐,非臣之职分,恕臣不敢从命。”
看着司马穰苴那张冷峻的脸,齐景公的满腔热情也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拂袖而走。
回府之后,妻子心中不安,“你看君上都喝成那样了,全凭一口气撑着,再喝几杯肯定就醉了。你还惹他干什么?”
“妇人之见!我冲锋陷阵,死都不怕,还怕那几杯酒吗?”司马穰苴淡然道,“只是,假如我在家陪君上喝酒,哪怕只一杯,就成了弄臣。”
说完,他又叹口气,看了妻子一眼,“弄臣啊!你懂不懂!”
齐景公碰了钉子。
不过,愿意陪他喝酒的人可多了去了。他前脚离开大司马府,后脚一个叫梁丘据的人就主动赶来,长跪车前,把国君迎回了自己家。
二人喝了个通宵达旦。
次日上朝,晏婴与司马穰苴一齐出班进谏,说齐景公不该深夜到大臣家饮酒。
齐景公有点恼了。他道:“寡人无二卿,何以治吾国?无梁丘据,何以乐吾身?寡人不敢妨二卿之职,二卿亦勿与寡人之事也。”
这话已经说得够明白,君子有君子的用处,小人有小人的用处,谁也别碍谁的事——其实,放眼整个中国历史,能像齐景公这样在朝堂之上如此坦白的国君寥寥无几。这也是春秋时的特点,人比较本色。到了后来,绝大多数国君都遮遮掩掩,口是心非,但做起事来也还是那么一回事。
这一文一武只好退下。
国君的脸向来是一张晴雨表,只要有一丁点的变化,立刻就有人读出一场暴风雨。
一些善于揣摩上意的人开始向齐景公进谗言。
水至清则无鱼。毕竟,司马穰苴杀庄贾的事情,给所有的小人都留下了阴影——谁知道他什么时候还会再举刀呢?
当时,田氏一族本已势大,司马穰苴又司职军政,现在他居然和相国晏婴“一个鼻孔出气”,这不是很危险吗?
须知,当国有外患时,上下一心金不换,但承平日久就另说了。不但将士一心招猜忌,将相一心也会让国君睡不安稳。
所以,有些精明的将相,彼此间没有隔阂也会制造一点隔阂。所以,有些猜忌的皇帝,没有奸臣也会制造几个奸臣。
谗言很有效。齐景公干脆下旨罢免了司马穰苴。
司马穰苴当然明白自己丢官的原因,但他还是感觉受了莫大的冤屈。
他不解释,也无从解释。怨气酝酿着,很快便抑郁成疾,一代奇才抱恨而亡。
在齐景公去世一百年之后,田氏诛灭齐国当权的各大家族,迁国君齐康公于东海之上。作为姜子牙的后裔,齐国的国姓本为姜,但自此之后变成了田,史称“田氏代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