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后母是一片挥之不去的阴云
十岁时的小张爱玲,母亲再次远走欧洲,她的命运就如一叶孤舟,该何去何从要靠自己来抉择了。对于自己的母亲,可留恋之处不仅是精神的,还有与欧化都市密切相连的物质环境。这两者的“善”,在她看来是同一的。
而对父亲的家这一面,她则相当鄙视,因为毫无鲜活光彩。张爱玲从这时起,就不喜欢旧文化的形式,在她眼中,鸦片、教她和弟弟做《汉高祖论》的老先生、章回小说等等,都不过是“懒洋洋灰扑扑地活下去”的暗淡投影。
小小年纪的张爱玲已经懂得了辨别。母亲对她来说,是何种分量,小姑娘已经完全清楚了。若断若续的思念,也是一种精神寄托吧。母亲走后,张爱玲顿失屏障,境遇明显地在倒退。矛盾的是,她在这个时期,对父亲还是依恋的,也有所期待,但父亲总是让她失望。日子就这样继续在过,好像也还是相当平静的。
1934年夏,张爱玲读完圣马利亚女校的初中,升入高一。她已经有了很强的人生意识,开始设计自己的未来了。她想在中学毕业后,到英国去读大学,“蓝天下的小红房子”对她始终有诱惑。她还想学画卡通影片,要把中国画的风格介绍到美国去,且自以为已有了相当的绘画才能。
总之,小女孩的计划是海阔天空的,同时也斩钉截铁;可是,那时的张爱玲没想过,母亲不在身边了,梦还做得成吗?
就在这个夏天,平静了一段时间的家,忽然又起了纷扰,“来了一件结结实实的,真的事”:父亲要结婚了!这就是说,张爱玲和弟弟要有一个后妈了。这对于张爱玲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
旧小说、传说、戏剧中,有太多关于“狠心后妈”的故事。在中国民间,后妈的形象已是被定型了的。“小白菜呀地里黄”的谣曲,以最有感染力的艺术手段,在民众中普及了这个不无偏见的观念。
如果过去父亲养姨太太的时候,张爱玲年纪还小,还可以被“收买”,不会有撕心裂肺之痛,但是现在就大不一样了。身为堂堂一名高中生,张爱玲已经有了自主意识,她原本对父亲的生活方式感到厌恶,现在更无法接受贸然一个陌生而令人讨厌的后妈。
女高中生张爱玲有预感,后妈的进门,对她和她的家庭,打击将是毁灭性的。她简直是万念俱灰:“我姑姑初次告诉我这消息,是在夏夜的小阳台上。我哭了,因为看过太多的关于后母的小说,万万没想到会应在我身上。我只有一个迫切的感觉:无论如何不能让这件事发生。如果那女人就在眼前,伏在铁栏杆上,我必定把她从阳台上推下去,一了百了。”
可是孱弱的她,抵挡不了长辈们导演的这幕戏。这件“无论如何不能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那个女人”也果然就在眼前了。当年夏天,双方就在礼查饭店举行了订婚仪式,年底在华安大楼举行了结婚仪式。
比较残酷的是,这个婚礼,张爱玲和弟弟都参加了。身份最尴尬的,大概就是张爱玲和弟弟了。年少敏感的孩子,不可能不想起远在欧洲的母亲,不可能不对后母进门可能引起的变化疑虑重重。
张爱玲对此事的内心反激非常强烈,过去以家庭为最可靠庇护的信念完全崩溃了。她对突然闯进的“后母”、对绝情寡义的父亲,都充满了无名仇恨。
显然,这是青春期的偏激。然而,张廷重显然低估了再婚对女儿的心理影响,并没有适时做好安抚工作,结果父女关系变得更糟,想要修复也就变得困难重重。不过张爱玲暂时并无激烈的行动表露,跟谁也没提起过,以至于弟弟张子静多年以后读到《私语》,才知道姐姐当时的感受竟然那样强烈。
后母进门后,确实显示出她在治家方面的“干练”,对于张家也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张爱玲不喜欢淮安路这座老房子,大概因为后母的原因,即使知道自己是在这里出生的,也对这里没感情,只是觉得阴沉。
在《私语》里,她对这房子有一段著名的描写,现在我们还能看到很多关于她的书都在引用:“房屋里有我们家的太多的回忆,像重重叠叠复印的照片,整个的空气有点模糊。有太阳的地方使人瞌睡,阴暗的地方有古墓的清凉。房屋的青黑的心子里是清醒的,有它自己的一个怪异的世界。而在阴阳交界的边缘,看得见阳光,听得见电车的铃与大减价的布店里一遍又一遍吹打着《苏三不要哭》,在那阳光里只有昏睡。”
这虽是张爱玲成名以后的文笔,但如果这就是她当年真实心态的摹写,其沮丧、灰暗的程度,确实令人惊讶。这与“花样年华”太相悖了。
少女的心,有时那种自我怜悯,要远远超出人们的想象。正直青春年华的张爱玲,阴郁性格的形成不免与突如其来的家变,和突然打破原本平静的生活的后母有关,后母这片挥之不去的阴云,成为了张爱玲心中永远无法抚平的创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