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期建藏,边疆为家

长期建藏,边疆为家

兴致勃勃踏上边防,一路过来不经意间发觉一件特别有趣的事情,高原上所到之处铁皮屋顶比比皆是。无论兵站、部队营区,还是地方单位,只要不是帐篷,几乎千篇一律为铁皮屋顶。在太阳照耀之下,银光闪闪,格外引人注目。由于当地不能生产预制板,只好用木板封屋顶,上面镶着铁皮,防腐防漏,保护房屋;铁皮油桶随地堆积。青藏高原没有铺设输油管道,部队、地方燃油皆装在油桶里运到沿途兵站及部队和地方单位,再加上食用油也靠内地供应,同样装在铁桶里,天长日久,每到一地铁皮油桶堆积如山。受热胀冷缩自然现象的影响,每到晚上时不时听到油桶“嘭嘭”巨响,不知情者冷不防会被吓一跳;铁皮罐头盒随处可见。驻藏部队主副食几乎百分之百靠内地供应,肉类、水果和部分蔬菜、副食为了防腐保鲜,在内地加工成罐头源源不断运到边防,随吃随扔,又无人回收,所以遍地都是罐头盒。这“三种”现象构成了青藏高原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边防官兵废物利用,在驻地哨所的大山上、营区里,在空罐头盒里填上沙石,摆成各种健康向上、催人奋进的标语口号,或者用罐头盒铁皮剪成字钉在墙上,不怕风吹雨打,经久耐用,格外醒目。第一感觉,雪域边防尽管环境艰苦,但政治空气浓,精神富有,真是“人在阵地在”。官兵良好的精神面貌无不让我肃然起敬,开始觉得高原上还有很多有意义的东西值得我们去欣赏和追求。

这些标语口号里尤以“长期建藏,边疆为家,以苦为荣,以苦为乐”四句话最为常见,且最能激起战友们思想上的共鸣。这极有分量的十六个字,为当年背着背包进藏的“老西藏”向党、向祖国和人民的庄严宣誓。后来知道这是十八军党委于1950年下半年正式提出的,作为共同的价值观和精神追求,鼓舞、鞭策着一批又一批进藏军人扎根边疆,热爱西藏,献身国防,造福藏族同胞,成为激励官兵卫国戍边的座右铭。这些过去陌生的字眼,现在离我们那么近,那么亲切。每每看到这熠熠生辉的几句话,不由得浑身热血沸腾,强烈地感受到我军长期培育出来的革命英雄主义精神触手可及,威力无比。

从新兵连起,党组织便不遗余力地进行长期建藏、边疆为家的思想灌输,使之扎根在每个人脑海里,渗透在血液中。

补到连队,指导员给我们新兵班上的第一堂课,便是“牢固树立长期建藏、边疆为家思想”。

那天上午,我们全体新战士齐聚饭堂,指导员联系实际,深入浅出地向我们阐述长期建藏的极端重要性。指出,“长期建藏是党组织对每一个官兵的第一要求,必备的”。旗帜鲜明地剖析了与长期建藏思想格格不入的离队倾向和临时观念,诸如入伍动机不纯,动力不足,不安心边防工作,日思夜盼脱下军装回家过安逸生活,在工作中表现为精神萎靡不振,怕苦怕累。更有甚者小病大养,无病呻吟等。由于言之有物,讲得入耳入脑,我们大家听得很投入,不时可以听到“沙沙沙”记笔记的声音。

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骨感的。年轻人都有自己的梦想,有梦想才有不竭的动力。当我们怀着梦想与老兵打成一片,融入士兵圈子后,方才发现像指导员所说的形形色色离队思想、临时观念无处不在,面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感到很茫然很无解。

多少年来,官兵们百无聊赖,搜肠刮肚地编撰了许多顺口溜、打油诗,在军营里广为传诵,许多人张口就来,以抒发内心的困惑和郁闷,有形容仲巴残酷自然条件的,如“山大不长草,风吹石头跑,天上无飞鸟,四季穿棉袄,饭菜煮不熟,氧气吃不饱”;有描述物质生活匮乏,反映精神世界空虚孤独的,什么“女人看不见,家信收不到,顿顿‘老梭镖’,睡觉没热炕,问我为什么?人类要解放”“当兵来站岗,站到脱军装,白天兵看兵,晚上数星星”;等等。真真切切,听来感同身受。

全班只有钱义财与班长是同年入伍超期服役的老兵,班长前程被看好,装得一本正经,事事紧跟,处处体现出正能量。而钱老兵则不同,虽然工作兢兢业业,为大伙心目中的老大哥,但只要背着班长在一起闲聊时,可以处处感觉到同许多老兵一样,对枯燥、艰苦的边防生活有种刻骨铭心的厌倦和排斥。上一批老兵刚刚脱下军装回到内地,来年还很漫长,自以为下一批退伍铁板钉钉该轮到自己,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有了盼头,拿出退伍老战友们从内地写来的信看了又看,闭着眼睛憧憬未来。每过些日子,掐指算计,念叨距离退伍还有多少多少天,自言自语地描绘回到内地时的美好情景,仿佛回到内地等于上了天堂。三句话不离“退伍回家”“娶媳妇”,“长期建藏”在老兵嘴里仅仅是人云亦云而已。

有的班长、老战士一门心思想着服满现役,尽完义务解甲归田,过“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娃娃热炕头”的小家庭生活。要是突然听闻来年未必能退伍,顿时脸色煞白,好像离开边防便是跳出虎口。

有的战士德才都很优秀,压根不想在西藏边防多服役一年,被列入预提干部名单,内心惶恐不安。为了能够退伍离开仲巴又不得罪领导,左右逢源,编织种种“合法”而美丽的谎言以达到个人目的。

尤其是一些城市兵功利思想比较重,如朱花豹同志入伍前是二级工,幼年丧父,与母亲相依为命,一心想着服满两年义务回厂里上班,顺理成章搞个三级工,成家立业,报答母亲的鞠养之恩,可谓名利双收,纯粹把入伍当作跳板。要不是当兵,还不知道要在二级工岗位上熬多少年。所以,难免动力不足,情绪不稳,工作标准打些折扣。

一贯追求完美的班长理所当然不能容忍其情绪化工作状态,对其思想深处的诡异想法摸得一清二楚。为防其动摇“军心”,影响班里建设,瞅准机会、逮住其尾巴,动用权力给点颜色瞧瞧,每次遇到不愉快,哪能在班长面前不折腰,憋着一肚子闷气,还不得不装孙子赔笑脸,时时小心,处处谨慎,为的都是两年后能够胜利大逃亡。

有干部休假回来,只见老兵们一拥而上,将其团团围住,如饥似渴地询问打听内地的千变万化,仿佛“仲巴一日,世上百年”,抑或生活在另一个世界。偶尔遇到不顺心的事,或者相互之间打闹调侃,有一句习惯性的口头禅:“怎么啦?看不惯叫你们连长把我拉回去。”借机发泄内心的郁闷。

回到哪儿去?当然指内地的家乡。

我们是新兵,脚下的路还很长,没有资格胡思乱想。

回想这段日子的所见所闻,强烈地感受到老兵们的思想并非空穴来风,身处仲巴边防距离内地太遥远,每日生活太单调,精神世界太孤独,战士服役虽说两年义务期,一般要干四到五年,没有探亲假,其间个人问题没法解决。干部两年休一次假,结婚后两三年才见一次面,困难重重。当下国家经济匮乏,官兵遇到的许多实际问题难以解决,没有想法,只是嘴里不便说而已。

想法归想法,保卫祖国,守好边防,当一个好兵,年底把“五好战士”的喜报寄回家,不可否认是绝大多数人的梦想和精神追求,谁都不甘落后。在是非问题上,大多数人的头脑非常清醒,别看没有多少文化。

“不恋家乡景色美,扎根边疆写春秋。”这是指导员经常勉励大伙献身国防的一句习惯性用语,乍一听有些文绉绉的。

6月末7月初,半年初评,开展“爱边防、爱军队、紧握手中枪”的主题教育活动。指导员以史为鉴,痛斥当年英帝国主义侵略西藏的累累罪行,阐述今日西藏特殊的战略地位,使大伙渐渐懂得“国不可以无防”的基本道理。

有一天上午,高大威猛的营长关华荣出现在大家面前,像一座铁塔。首长为50年代初背着背包进藏的老兵,听说连队进行长期建藏教育,心系新战友,特地从60公里开外的郡加营部骑马赶过来,向大家追溯当年十八军进军西藏的坎坷历程。指战员们遵照党中央、毛主席的指示,以钢铁般的意志一边行军,一边筑路,一边还要剿匪、野营野炊、开展群众工作。长途跋涉,历尽千辛万苦,寒冷、缺氧,饥饿、死亡时时困扰着每一名官兵,其艰苦程度令人难以想象。他们严格遵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和党的民族政策,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到了藏区,人烟稀少,物资运输主要依靠畜驮人背,赶不上趟,没有粮食吃,只好挖野菜,吃田鼠。进军西藏是非常艰苦的,这种困难、艰苦程度事先谁也预料不到。要翻越大雪山,跨过两三百里都见不到人的大草地。而且气候异常恶劣,没有路,没有避风躲雨的地方。但指战员凭借着坚定的理想信念,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不断战胜自我,圆满完成了进军西藏的光荣历史使命。

邓连长和大家一样全神贯注,被营长动人心弦的报告深深吸引,营长话音刚落,不等掌声散去,便径自站起身来,面向大伙,大发感慨:

“伙计们,太让我感动了!大家想一想,当兵到底为了啥子。我们经常说‘苦了我一人,幸福千万家’,不是一句空洞的口号,有实实在在的内容。当兵打仗,当兵吃苦、吃亏,该牺牲的时候就是要勇往直前,天经地义。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否则国家养我们这些军人做啥子,是摆着好看的吗?享乐不属于军队,怕苦、怕累、怕死就不要来当兵……‘升官发财请走别处,贪生怕死莫入此门’。”

最后这句话分明是从哪儿临时捡来的,感觉出自某个秀才之口。从他嘴里讲出来,好像不是那回事,让大伙感觉周身痒酥酥的,很不自然。

邓连长发自肺腑,越说越激动,对连队出现的一些离队思想苗头给以针锋相对的回击,“总是有少数同志不是很安心,迷迷瞪瞪,整天拉起个嘴巴在背后东说西说,打个人小算盘,怕苦怕累,甚至动不动压床铺,耍老总,才当了几天兵就这副㞗劲头,要认认真真找差距。吃了一点苦,受了一点累,挨了一些冻,就像母鸡下蛋尽叫唤。我们起码没有饿着肚子干革命,没有背着背包走路进藏的嘛。啥子叫苦?以我的体会,没有饭吃那才是真正的苦,不相信可以试一试,伙计啊!要你三天不吃饭,你行吗?要你吃田鼠你吃吗?整天大米干饭还好意思叫苦连天。与前辈们比较,我们缺的是啥子?是精神,是一股革命劲头”。

接着,他环视两边,放慢语速,以身边的典型为例,进行两种服役观的对比:

“在我们身边还是有许许多多安心边防,长期建藏,乐于吃苦的好同志。如一排长陈重顺同志,1959年入伍,参加过自卫反击战,立过战功。当兵十几年,至今还是排长,在全团为数不多。住在班里,与大伙睡在一个通铺上,不哼不哈,不曾讲过一句牢骚怪话,像个老黄牛勤勤恳恳,一心一意干好本职工作。还有四排季排长,与指导员是同一年兵,不比职务比贡献,任劳任怨。榜样就在身边,我号召我们的共产党员、共青团员行动起来,向这些同志看齐,安心服役,长期建藏,在边疆贡献青春,还要与形形色色离队思想做斗争。”

是的,长期建藏,边疆为家,连队干部为大家树立了榜样。从连长指导员做起,个个都是长期建藏的标兵,一级做给一级看,一级带着一级干。尽管气候恶劣,条件艰苦,每个人家里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但是个个精神饱满,脸上始终挂着乐观的笑容,极少能听到他们叫一声苦,说一句家中的长长短短。干部与战士昼夜二十四小时泡在一起,干部的喜怒哀乐、一举一动大家一目了然。查踪、设伏、行军走在最前面的肯定是干部,哪里有危险,哪里就有干部的身影。军事训练,干部都是行家里手,教练、指导和督促检查样样在行,不管气候千变万化,全部出现在训练场,战士训练多长时间,干部便跟班多长时间,从来看不到哪个干部溜边边,当甩手掌柜。老指导员在内地休假,获悉转业的通知,专程回来办手续,与大家告辞。在连队小住两周,照样给大家讲课,到各班促膝交谈,参加班里学习讨论,好像没有转业似的,临行前与战士们难舍难分,抱头痛哭,让我们新兵目睹了在艰苦环境下结成的革命友谊真挚纯洁,毫无杂质。干部身先士卒,这是无声的命令,无法估量的巨大能量。

然而,战士们毕竟都是成年人,不是生活在真空里,理想与现实存在巨大落差,思想深处难免发生各种碰撞,产生各种纠结,并通过言语行动表现出来,发生一些思想反复也并不奇怪。

党支部、连首长加强思想领导,时刻紧紧追踪官兵的思想变化轨迹,大力发挥政治工作的威力,不断强化军魂意识,打牢长期建藏的思想基础。

读书活动强调带着问题学,理轮联系实际。批评与自我批评必然将离队思想当作第一靶子,经常照镜子,使之没有藏身之地。

大力开展谈心活动,许多思想问题通过谈心得到有效解决。根据战士的思想状况,各班发挥党员骨干作用,结成帮学对子,互帮互学,开展“一帮一、一对红”活动。重点人,连排干部亲自出马结对子,做重点帮助。我与钱义财结为一对,老兵像老大哥一样满腔热忱,在思想上给予我巨大帮助。依连队规定,每周至少谈一次心,进行思想交流。所以,每到夜幕降临,房前屋后谈心的人影比比皆是。

每过一些时日,开展苦乐观教育,“苦不苦想想红军两万五,累不累比比革命老前辈”,引导大家正确对待苦与乐、得与失、奉献与索取,树立正确的世界观、人生价值观。

党团活动无话不可对党言,每月一次思想汇报,重温入党志愿书,首先查看“长期建藏思想牢不牢,临时观念有没有”。努力解决思想上入党的问题。

研究讨论入团、入党,是否确立长期建藏思想,作为加入党团组织的必备条件和誓言。

评比五好战士,是否具备长期建藏思想,实行一票否决。

总而言之,事事都与长期建藏思想挂钩。

班长为能在连里大放异彩,对全班思想上的管理相当严格,谁也不敢轻易在他面前说句落后泄气的话。

钱义财与班长在一个班风雨同舟四五年,有一天,鬼使神差,两人矛盾突然爆发,让我们这些新兵惊愕之余经受了一次“长期建藏、边防为家”的反面教育。

一个星期日的午饭后,考虑到辛辛苦苦一周难得休息一整天,让大伙放松一下痛痛快快睡个够。在边防战斗连队,能睡个安然觉在指战员眼里仿佛是最好的享受和福利。一觉睡到下午4点,班长感觉差不多了,吆喝大伙起床,将洗干净的床单用针线连起来,整理好内务,迎接新的一周开始。

大伙闻风而动,一骨碌从铺上爬起来,各尽其责,唯有钱义财睡在铺上揉来揉去,就像没有听见一样。班长压低声音喊:“钱老兵起床。”

班长的个性犹如锥子一般尖锐,只念其是全班入伍时间最长的老兵,同年入伍的战友,多少也要给点面子,不便立马翻脸。见钱老兵漫不经心,一点儿不买账,于是火气顿生,突然提高嗓门,带有命令式的口吻连喊两声。

岂料,钱老兵家在农村,当兵四五年了,还没有谈上个对象,想媳妇想得抓狂,急吼吼地等待来年退伍。常言道,闷来愁肠瞌睡添。蒙头大睡几个小时,仍然睡眼蒙眬,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本来就有点心烦气躁,被班长叫喊声无端激怒,睡在被窝里裹着半边脸,斜着眼睛看班长,阴阳怪气地回答道:

“喊个啥?不得了嘞,当了个芝麻官,姓啥都忘记了,狗肉上不了台秤。”让人感觉在故意寒碜。

私下,钱老兵就对班长不以为然,认为其本事不大脾气大,官迷。

班长原本话语来得慢,被钱老兵几句话呛得结结巴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脸涨得通红。

“你给我立即起床,我、我命令你。”班长尖着嗓子大喊。

钱老兵毕竟是老兵,不怕官,就怕管,军队的规矩都懂得,慢慢悠悠爬起来,嘴里还振振有词:“有什么看不惯的?看不惯,叫你们连长把我现在就拉回去。”

第一次在正式场合听到这句口头禅,如同触犯天条,暗暗为老兵担忧。

班长越发气得眼珠子简直要蹦出来,嘴唇发紫,“床单不连了,开班务会,处理钱义财的问题”。

全班立即围坐在铺沿上,班长首先组织大家学习毛主席关于加强组织纪律性的论述,情绪异常激动,就钱老兵所犯错误事实、原因及危害性进行了牵强附会的陈述和分析,虽然语句有些不太连贯,但句句都是炮弹。尤其针对那句与离队思想有关的话,反复痛批,上升到阶级立场、政治觉悟,党性观念,什么逃跑主义、享乐主义、半截子革命的思想等,帽子大得吓人。

紧接着大家帮助,人人都要上纲上线数落一通。

先是副班长,接着老同志,最后轮到我们新兵。我们才当几天兵,有什么资格批评老同志,算老几?抹不开面子,下不了手,借口上厕所心想躲一躲,被班长一眼看透,责令先发言再上厕所。于是不疼不痒说了不到两分钟便没词了,遭班长一顿白眼,“这叫批评?是挠痒痒,轻描淡写,不讲原则,一团和气,丧失立场,必须和错误思想划清界限,重来一遍。帮助不到位,别想上厕所”。

突然之间,指导员满脸微笑推门而入,把班长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

“嗯哈,你们是在学习?”指导员冲口而出。

“是的,是的……”反应灵敏的班长随口应答,显得有些语无伦次。

“那我不打搅。”边说边转身退出门外,显然没有什么重要事情。指导员走后,班长愣了半天,惊出一身虚汗。

最后由钱义财同志做检查,闪烁其词,强调客观,企图蒙混过关,没有那么便宜。第一次检查没有通过,连续检查两遍,方才勉勉强强达到班长要求,一脸疲惫。

好在班长向成熟靠近一步,没有向连队如实道来,让老兵有幸躲过连首长的板子,不惟没有降低自己的威信,反而无形之中赢得了尊重。

翌日,连队在饭堂晚点名,表扬一周以来的好人好事。不料歪打正着,指导员特别夸奖炮班牺牲休息时间抓政治学习,号召全连向炮班看齐,做到领导在与不在一个样,周末与平时一个样,会上和会下一个样,利用一分一秒加强思想武装,不仅埋头拉车,而且要懂得抬头看方向,令班里的战友们掩鼻而笑。倒是班长受之有愧,脸上没有一丝笑意。

钱老兵是个直性子人,心里不藏事,与班长朝夕相处几年也是缘分,年轻人谁都有脑子发热的时候,事后追悔莫及。时隔几天,恢复原有状态,主动找班长谈心,承认自己的过失,俩人迅速弭除风波之后留在心中的疙疙瘩瘩。有一天晚上,心情沉重地与我拉开话匣子,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深表懊悔,让我越发感受到老兵宽广的胸怀。

变关怀为力量

补充到连队的第三天,司务长手提着小木箱来到新兵班,不待班长介绍身份,便笑呵呵地冲着全体新兵大声喊:

“发津贴喽,伙计们!”

大伙初来,显得有些腼腆,半推半就走过去,从司务长手中接过事先用曲别针别好的一沓钞票,全部是一元、两元一张的,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悉数清点,哇!21元,从来不曾见过这么多的钱。内地部队第一年每月仅发6元津贴费,而我们每月却发11元,多出接近一倍,加上前两个月的,一夜变成王老五,有点一时找不着北的兴奋。

当兵离家之前,我和二哥都快到了男大当婚的年龄,尽管日子紧紧巴巴,迫于无奈父母硬着头皮筹划着盖窑洞,并破土兴建,一盖就是三孔,这在当年的家乡农村简直就是“三座大山”。

已经懂得疼家的我深知父母囊中羞涩,财力不济,急着用钱,也该到为家庭做贡献的时候了,省吃俭用积攒到岁末年初,第一次就汇给家中90元现金,这是一个多么激动人心的时刻!父母收到汇款单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忍不住两手发抖。消息很快传开,在贫困的山村掀起轩然大波。这在当时可是一笔令人想都不敢想的可观收入啊!90元寄回农村是什么概念?可以至少买到1000斤小米。在当年的农村,可是不得了的事。父母都是庄稼人,跌倒拾不到一分钱,哪里一次见到过这么多的钱?

后来,二哥来信称,当初为了盖几孔窑洞,全家节衣缩食,无奈变卖口粮。加之二哥结婚花费,雪上加霜,春天青黄不接,生活陷入难以为继的窘境,父母愁得常常夜半三更从梦中醒来,仰天长叹。是我一纸汇款,雪中送炭,不仅付清了匠人的工钱,还买了日常需要的米面柴油,一扫沦为赤贫的阴霾,忧心忡忡的父母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从此舒展开来,露出了久违的笑容。看完家信,止不住的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我意识到,自己对于家庭而言,不再是一个纯粹的消费者,更感谢党对于驻藏部队的特殊关怀。

令我们为之兴奋的事接踵而来。几天里,连队依照规定,同老兵一样,向我们先后补发了每人每月应发的两筒1斤装水果罐头、两瓶复合维生素和蜂王浆。之后,逐月按期发放。此举为总部基于西藏边防吃不上新鲜蔬菜,空气中氧气不足,易发指甲凹陷、口腔溃疡、牙龈出血、头发脱落等疾病,给以特殊调养,意在补充身体所需维生素,另外还有茶叶、肥皂等日用品等,可谓关怀备至。我们这些从土疙瘩中滚大的农村兵乍一看竟然不知为何物,拿在手中激动地看过来,看过去,心情久久难以平静。直至后来休假回到内地与城市的亲戚朋友攀谈中才恍然大悟,原来都是高级滋补品,是特供给高级干部享用的,纵然有钱也难以买到。感叹要是不穿这身军装,什么维生素、蜂王浆,可能与我终生无缘。

当年,国民经济困难重重,社会上物资供应严重匮乏,城镇居民副食品需求普遍采取票证制定量供应,远远达不到温饱标准,为保证驻藏部队指战员身体健康,精神饱满地守卫疆土,把鸡、鱼、猪羊肉加工成肉罐头,鸡蛋加工成蛋粉,不易压缩的蔬菜如黄瓜、豆角、西红柿做成蔬菜罐头,还有成片的冻猪肉、火腿,成筐的腊肉,从遥远的内地源源不断运往边防连队。许多物品在内地非常紧缺,在商店的货架上几乎看不到,有的作为内供,一般干部、职工根本吃不到,也吃不起。有的凭借“后门”侥幸弄到点儿只够满足眼前一时之快。可是,在西藏边防连队并不稀罕,我们食堂仓库里屯有整箱整箱的肉、蔬菜、水果罐头和蛋粉等,林林总总,琳琅满目。

每当吃到这些东西的时候,我暗暗告诫自己,眼前国家经济乏力,老百姓的日子拮据,而对我们如此厚爱,更应该紧握手中枪,站好边防岗!

我们这些农村兵对有的副食品知之甚少,甚至闻所未闻,经常被一些老兵尤其是城市兵乘机取笑,拿我们当喜剧看。

有一天晚上熄灯前,我下岗路过发电房,杂务班卫生员、理发员、发电员几人正在发电房撅着屁股鬼鬼祟祟煮香肠吃,虽然还没有甩掉新兵身份,因为宿舍一前一后,低头不见抬头见,彼此已经熟悉了。看到我,热情地招呼进来。我平生第一次吃到香肠,圆圆的,用刀切成薄片,肉瘦且香,不知道为何物,只管埋着头吃。发电员朱国强一脸坏笑,问我:

“好不好吃?小伙子。”

我如实相告。岂料,这厮一肚子花花肠子,料我这个来自穷山沟的土包子没有见过这玩意儿,便问:

“那你说说吃的是啥子东西?”

我想来想去猜不着,这厮穷追不舍,执意要我猜了再走。我执拗不过,从形状、味道分析判断,估计是猪尾巴。

几个人忘情地开怀大笑,笑得前俯后仰,眼泪都流出来了。

第二天起,几个人幸灾乐祸,俨然发现什么重大新闻,个个变成小广播,逢人便讲,并很快在全连传开。之后每当过节炊事班炒香肠吃,喜欢搞点噱头的老兵便会冲着我喊:“吃猪尾巴了。”我十分尴尬。

干部的待遇更不要说了,仅工资一项比同级的内地干部多百分之四十至百分之五十,另外每天还有0.6元的伙食补助费,回内地休假,照样发给本人,与内地干部比较,高出一大截。听休假回来的干部议论,副连职以上干部进藏一般都在成都等飞机,一等便是一个多月,无所事事在商场、摊铺转悠,当地群众见多了,对西藏军人的基本评价是:“脸黑脾气大,买东西不问价。”虽然有些夸张,但不可否认在西藏工作经济上相对要宽裕一些,这是不争的事实。

不久,总后勤部首长冒着严寒来西藏边防视察工作,特意提出要到几个最艰苦的边防点走走,瞧瞧边防官兵战备执勤、精神物质生活究竟是什么状况。首长一行沿国境由东至西过来,辗转上千公里,最后来到仲巴。

首长一路心情沉重,目睹邻国抓紧军事变革和边防建设,迅速扩充军备。而我们孤芳自赏,闭关锁国,还闷着头搞“文化革命”,搞内斗,诸多方面与邻国拉开了差距。

在大礼堂聆听首长做报告,万分兴奋,第一次看到从北京来的大首长,心想派头一定很大,相见时第一印象是其人和蔼可亲,精神矍铄。讲到边防建设欠账太多时,首长感慨万分,用其浑厚的嗓音,不无担忧地向在座的官兵畅所欲言,直抒己见。我侧耳聆听,心潮起伏,在脑海里留下永不磨灭的深深记忆。

首长说,双方军队观察哨近在咫尺之间,我方观察哨的玻璃结着厚厚一层冰霜,无法观察。而对方观察哨的玻璃上干干净净,一目了然。回北京后,要请科研院所研制这种不结霜的玻璃。还有,对方的柏油路直通哨所,而我方的哨所还是石子路,多数为羊肠小道,不通公路,柏油路则是奢望,远没有列入规划。

听到这里,作为具有民族气节的中国军人,备感焦虑,又不免心里难过。

到了仲巴边防哨卡,首长惊愕地发现,官兵们一年四季有10个多月棉衣不离身,大头皮鞋不离脚,头上捂着皮帽子。终年一件棉衣裹身,不到两年里面的棉花露了出来,脱掉外罩既破又脏,活像叫花子,惨兮兮的,没有一点军人的威严,毛皮鞋里面的羊毛脱得没有几根了。

指战员肩负着繁重的反回窜任务,不仅从早到晚在沙石冰雪地上训练执勤,多数连队还要到野外打刺柴做饭、烧水,自己背着回来,一般都脱掉外罩,几次下来,棉衣面子就开了花。当年,服装一律为纯棉质地,穿在身上感觉倒很舒服,几个月后好端端的衣服膝盖、肘子磨出了洞,袖子边、衣领开了线。每逢星期天,战士们两腿一圈,盘坐在铺上聚精会神干起了婆娘们缝衣补袜的活儿。

补丁没有统一发的,完全靠自己想办法,找到什么样的缀什么样的,反正比脱皮露肉好。从连长到普通战士都穿着补丁衣服,甚至补丁缀补丁。由于缝补技术有高有低,补丁色差有大有小,队伍集合起来后,五花八门,要不是领章帽徽的点缀,真不好说是什么部队,与整齐划一的要求格格不入。幸亏仲巴地广人稀,几乎见不到老百姓的影子,否则绝对有损我军光辉形象。

直面此种状况,首长百感交集,在大会上当即表示要增加服装发放,让边防干部、战士生活得舒服而体面。并说,换下来的旧军装别上缴,全部送给藏族群众御寒。在国家困难时期,时刻心系边防官兵,心系人民群众。

首长戎马倥偬,虽然人过中年,仍然痴心不改。徒步来到哨卡,执意登上观察所看望站岗的战士,亲身体味守卡官兵的辛酸苦辣。途中,头上的帽子被大风吹跑,多亏随行人员跑得快追了回来。兴冲冲爬上观察哨,突然发现鼻孔出血,随从考虑到首长的健康,没有让其久留。

回到团部扎东,首长深有感触,心疼地对着团长、政委讲,不要过多苛求战士,在这里生存是第一位的,能生存下来就是胜利。你们这些当干部的,能把战士们平平安安交给人家父母就算立大功了。

讲话传达下来之后,像一股暖流,在官兵心间涓涓流淌,战友们激动不已,想不到这么大的首长知兵爱兵,能深入到偏僻艰苦的边防哨所,亲身体会我们边防军人的生活,了解士兵的疾苦,把党的温暖送到戍边战士心坎里,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安心服役,守好边防?

当年年底,总部机关毅然决定给西藏边防官兵每人每月再增加一斤肉罐头、一斤水果罐头和一瓶维生素。夏装由原来两年一换改为一年一换。棉衣、外罩由原来三年两套改为一年一套,称得上历史性变化。为弥补先天不足,当年每人增发一套,并在全军提前两至三年率先换成耐磨的涤卡冬装和的确良夏装,“补丁”部队从此今非昔比,旧貌换新颜。

借此机会,全团上下开展了一场“化关怀为力量,缺氧不缺精神”的大讨论。

事实最有说服力,指导员不失时机用事实教育大家,组织全连官兵静下心来如数家珍地逐条梳理党和人民对驻藏官兵无微不至的关怀,一桩桩一件件,看得见摸得着,感人肺腑,催人奋进。

反思自己为祖国做了哪些贡献?通过摆事实,讲奉献,人人受教育,查找思想上、行动上的不足,从而看到了自己身上沉甸甸的责任,有些牢骚怪话的同志不再好意思昧着良心口若悬河,说长道短。

官兵们潜意识达成一种共识:边疆再艰苦也是祖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作为共和国的同龄人,我们不保卫让谁来保卫,我们不吃苦让谁来吃苦?保家卫国,是每个当代青年应尽的职责和义务,当兵光荣,当一名边防战士更光荣啊!

布置环境

60年代末,受“文革”极左思潮影响,一个时期流行布置环境,搞什么“红色海洋”,在当时的政治气候下推波助澜,升华为全国军民的共同行为。

正是在此种尴尬的背景下,我们走进了军营这所大学校。

连队正在创建“四好连队”,打翻身仗,理所当然要有点不同凡响的新花样、新气象。标新立异,首先不能没有面子工程,这些活要有合适的人来干,最心急火燎当数王指导员啦,抠着脑门在全连逐个摸排一遍,最后把目光聚焦在新战士身上。但是新战士刚刚补充到连队,屁股还没有坐热,谁能挑起这副担子?指导员像雾里看花,一片茫然。

一天晚上,夜幕刚刚降临,全班在宿舍自由活动,门“吱”的一声开了,大伙还未回过神,王指导员闪身进入我班宿舍。

大伙不约而同慌忙站起身来,班长没来得及报告,指导员已经在铺边落座。不善言辞的班长被指导员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手足无措,两眼直勾勾望着指导员半天没有吐出一个字来。

在指导员示意后,大家纷纷各找各的位置坐下。

始料未及的班长摸不清指导员的来意,百无聊赖地没话找话说,指导员心不在焉地搭讪,显然没有切入正题。

一会儿,指导员发话了,“炮班长,环境布置你们炮班有什么想法?你们班可要带个头。”

“马上行动,马上行动,我们正在商量,正在商量。”班长有点受宠若惊,眨巴眨巴眼睛,支支吾吾地说。同时把脸转向副班长张学明,看得出底气不足,胸中无数。

指导员苦着脸喃喃自语:“在团里开会,别的连队动作很快,都行动起来了。我们连不能拖后腿,要立即找几个人搞,谁能行呢?”

这当然不在我们考虑范围,大家默不作声。片刻,指导员转过头对着我:

“小刘,你是初中生吗?”

“是的。”我连忙答道。

“哪一届的?”

“六六届。”

“唉,六六届算是正儿八经的初中生,‘文化大革命’开始前基本学完了所学课程,对吗?”指导员问。

“哦,是的。”我简单搪塞着,没想到指导员对学校的情况了如指掌,不愧为高中毕业生,名不虚传哪。

“有什么特长啊?譬如吹拉弹唱,打球照相什么的,写写画画怎么样?”说到这里,指导员突然开怀大笑。

这一笑,令我不知所措。自己能干什么心里清楚,纯属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不精通的那一类。俗话说,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一刹那心里忽然涌出一股莫名的自卑,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啊!心想,是“文革”断了求学路,一个农村出身的孩子,只念了几年初中,能有什么特长?于是,红着脸不无遗憾地向着指导员摇了摇头。

指导员下意识挪动了一下身体,涩涩地笑了笑,将目光转向班长:“炮班长!”

“到!”班长大声紧急应答。

“张学明同志出席团里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事迹材料让小刘整理。”

“是。”班长连连点头,面对我粲然一笑。

指导员站起来转身而去,我一脸的茫然,神思一阵恍惚,不为人察觉地深看了指导员的背影。心想官大压死人,也不问我会不会写,就王八的屁股——(龟腚)规定了。上学时写的是作文,与写事迹材料是两码事,素来没有涉猎此类文章,从何处涉笔?

班长脸色凝重,沉思半晌,好像嗅到点什么,用诡异的眼神望着张学明和我:

“咱们班做主席像怎样?”“小刘,你行不行?”看穿了,班长想来个不显山不露水,一鸣惊人。

说实在的,我对这玩意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哪敢贸然允诺,说不定费力不讨好,落个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但是碍于班长的权威和面子,不便断然拒绝,诚惶诚恐地说:“我从来没有做过,毫无把握,恐怕做不好。”

班长以为我是故作谦虚,一拍桌子说:

“就这样干,小刘负责,大伙配合,木工活什么的找朱花豹,说干就干。”

说干就干!本以为随便说说,没想到班长来真格的,有点追悔莫及。班长说得轻巧,怎么个干法?他自己也没个谱,把一切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自责不该信口开河,打肿脸充胖子,有种闯乱子的不祥预感,内心犹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第二天起,部队外出训练,将我一人留在班里独守空屋,可见班长决心之大。待在屋子里倒是挺舒服,少吃许多风沙,免了摸爬滚打,屋子里生着火炉,暖烘烘的,抽抽烟,喝喝茶,像活神仙。但是留下来干吗?心里彻底明白:不是让你休闲养生,全班战友焦虑的目光看着你呢,肩膀上有担子啊!

事到如今,华山一条路。没有退路,只有思路。经常说,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于是,托着脑袋愁眉苦脸一上午,经过反复思虑,雏形出来了。决定因地制宜,土法上马:用木板和罐头皮两种材料制作。木板锯成15cm×25cm的长方形木牌,用油漆涂成桃红色。罐头皮采用水果罐头内皮,且必须为金黄色。然后把罐头皮剪成领袖头像,固定在木牌上,大小、空间距离要求恰到好处。木牌四周边缘用罐头皮镶嵌,须美观、得体。

虚拟的主席像牌朦朦胧胧中横空出世,要付诸实践,变成现实,最困难的莫过于领袖像如何做得像领袖。若是做得不好,说小了是水平问题,说大了是政治问题,这个玩笑可是开不起呀。在“文革”时期流行揪辫子,打棍子,扣帽子,如果厄运缠身遇到有人较真,给你上纲上线,跳到黄河也洗不清。这是关键的关键,务必慎之又慎。自己的政治前途事小,株连九族事大。宁可颗粒无收,也不能亵渎伟大领袖的光辉形象啊!

从小在学校里很少学习美术,缺乏兴趣和天赋,做梦都不敢想象凭自己的本事能画出什么领袖像。但是,天无绝人之路,不怕有困难,就怕没办法,坚信办法总比困难多。只要有信心就有解决困难的办法。

于是,从连部找来《解放军画报》和《解放军报》,漫无边际翻阅,从中寻找灵感。色彩斑斓的《解放军画报》异常吸引眼球,尤其主席在天安门检阅部队和民兵的照片令我注目多时。触景生情,勾起当初有幸在北京亲眼见到伟大领袖毛主席时的美好情景。不知不觉一天昏昏悠悠过去了,毫无进展,简直急得要发疯。班长看到我眉毛紧锁,一改往日动辄横眉竖眼的恶劣情绪,轻声轻气地说:

“不着急,看把你愁成啥样,宰相肚里能撑船。朱昌去帮小刘把饭菜打回来,这几天值日、站岗和公差勤务大伙代替,专心致志给咱做布置环境。”

我初次觉察到班长在职权范围内敢作敢为,比较靠谱,显露出些许领导能力,日后说不定能成大器。

一夜之间享受老兵的待遇,越发让我如坐针毡。再无收获,何以面对班长与战友们一片诚心?

功夫不负有心人。翌日上午军报头版左上方领袖头像映入眼帘,类似版画,轮廓清楚。端详片刻,突然之间灵光一现,笃定以所需尺寸大小,用数学函数比例进行临摹绝对事半功倍。

办法来了,立即动手,用铅笔严格按照比例关系一丝不苟地在空白纸上画出小方格,然后精心临摹。一个多小时全身心投入,领袖像跃然纸上。审视良久,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随后叫来朱花豹,贴在罐头皮上用剪刀小心翼翼地剪裁,一会儿工夫金光闪闪的领袖像展现眼前。反复比照让我惊叹不已,啊!简直如出一辙。一种巨大的成就感,令我俩兴奋得不能自已,抑制不住大喊一声,就地跳将起来。

院子里,部队训练杀声震起,丝毫没能影响我和花豹心智,经过整整一下午的悉心捣鼓,首个主席像牌终于如愿以偿出笼了。

班长人在训练场,心却在宿舍里。每隔一阵子局促不安跑回来看看究竟。当目睹成功在即时,浑身莫名地亢奋,说话面如春风,一看心头准有按捺不住的喜悦。要是果真万绿丛中一点红,他在连队首长的天平上的分量无疑又添加一个可贵砝码。

样板有了,全班忙得不亦乐乎。副班长张学明指挥大伙分工协作,有的寻找、精选罐头皮,有的剪字。朱花豹任务最重,剪像、锯木板、固定一肩挑,不知疲倦奋战三天,终于大功告成。人手一个领袖像,整整齐齐一溜挂在枕头上方的墙壁上,中间窗户两边是用罐头皮制作的语录牌。班长、副班长左看右看,怎么看怎么舒服,兴奋得乐不可支。你瞧,大伙笑得脸上开了花。

“叮叮咣咣”的声音惊动了相邻的七班、机三班,两位班长无事不登三宝殿,相约溜进来一看蒙了,同在一片蓝天下,为什么别人能办到自己却办不到?不怕慢就怕站,两人用艳羡的目光默默地左顾右看,笑盈盈走过来拽住我的臂膀,示意帮帮忙。

到这份上应该是举手之劳,但是问题没有那么简单。我们班长一向争强好胜,一言九鼎,这时候刻意瞅准机会,要在全连凸显自己,大放异彩,哪能容得别人与他并驾齐驱。同行是冤家,好像天底下都是这么说的,容易产生芥蒂。没有班长点头,我本人一介新兵蛋子,奢想越雷池半步,漠视自家的田,耕种别人家的地,让班长发现那不死定啦?我压低声音倒出苦衷。

不出所料,当他们直面求助时,班长态度暧昧,背过他们却反复叮咛我不许胳膊肘往外拧,我辈哪敢违拗,令两位班长十分失望。

但是,就这么大点天地,大声咳嗽一声全连都可以听到。消息不胫而走,晚饭后王指导员笑呵呵不请自来,目不转睛地仔细端详,捂着嘴“哧哧”笑起来,连声称赞道:“不错、不错。”

班长喜形于色,紧紧陪伴在左右,一边聆听指导员的点评,一边细说原委,字里行间少不了归功于党支部的“正确领导”。

“你们班领导有方,行动迅速,要立即推广你们的做法,在全连依照你们的布置进行统一,要让环境布置在你们炮班开花,在咱们全连结果。”指导员果然如班长所愿,毫不吝啬溢美之词。

“好,还有好多不尽如人意,指导员多多批评指正。”班长激动不已,瞬间脸上泛出桃花般晕泽,以从未有过的谦虚,诠释了一回王者的风范。

王指导员深邃的眼神盯着班长说:“朱花豹、小刘这一个月内不要安排太多的事情,集中精力协助各班排尽快打造环境,这是大局,你们班要继续做贡献。”

“没问题,应该,指导员尽管吩咐,首长指向哪里,我们打到哪里。”此时此刻班长陶醉得五体投地,完全换了一副谄媚的神态。

朱花豹和我由名不见经传的丑小鸭,瞬间变成座上宾,频繁徘徊于各班排和连部之间,经过全连官兵齐心协力,环境布置得有条不紊:山头上用罐头盒摆放巨大的长期建藏“四句话”,围墙、饭堂内外用罐头盒铁皮钉上鼓舞士气标语口号,格外耀眼。室内,领袖像跃然墙上,全连沉浸在浓浓的政治氛围之中。

目睹此情此景,王指导员春风得意,自我感觉很有面子,经常独自欣赏,满脸微笑。

在军人大会上他慎重宣布:环境布置仅是形式,要持之以恒抓好长期建藏,边防为家活动,紧握手中枪,誓死保卫祖国边疆,让党中央和毛主席他老人家放心。

“乌烟瘴气”新说

参军伊始,斗私批修像一股风吹到新兵连。起初,绝大多数战友对此颇感困惑,从“四清”和“文革”过来,对斗和批都很敏感,一个“斗”字不解恨,再加上一个“批”字,简直等于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思想上很紧张。私下嘀嘀咕咕犯自由主义,一个新兵刚入伍,领章帽徽还未佩戴,仅一只脚跨入部队,就斗什么私批什么修,哪有那么多的事情,纯粹没事找事。

指导员是一位具有丰富政治工作经验、十分敬业的老政工,像我们中学班主任老师一样诲人不倦,循循善诱,仰着一张慈祥的脸。他语重心长地告诉我们,“私”字是产生修正主义的温床,修正主义则是对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叛逆,无产阶级要解放全人类必须首先解放自己,铲除“私”字这个万恶之源,改造非无产阶级世界观,在灵魂深处爆发革命,狠斗“私”字一闪念。我们是新兵,没有什么理论水平,第一次听到这么多的新名词,虽然有点抽象,听得朦朦胧胧,但是感觉很新奇,句句都在字眼上。看来问题很严重!

指导员见我们两眼迷离,毫无反应,索性电线杆子穿胡同,用直白的语言告诉我们:“私心杂念人人有,深藏不露是毒瘤。”比如训练时暴露出怕苦怕累的情绪啦,有时想家,多多少少有不安心服役的思想苗头啦,工作中拈轻怕重啦,以及铺张浪费、贪图享乐啦,等等,都是“私”字在作祟,斗私批修是痛苦的,同时也是治病救人。

听后,茅塞顿开,噢!不说不知道,一说还真吓一跳,原来私心杂念与生俱来,不斗不得了。套用当时流行的热词,叫作“只有改造红,没有自来红”“出身好,不等于觉悟高”。至于批修,则专指业已公开的所谓赫鲁晓夫代理人的“黑谬论”,这比斗私来得省力些,因为批判的对象不是自己,革命最怕革自己的命嘛!

到了连队,斗私批修已经成为思想政治建设纲领性口号和经常性工作,早读、党团日、政治学习,只要联系实际讨论,势必斗私批修,自己对照检查,大家互相帮助,没有什么新花样,其内涵与新兵连指导员说的大差不差,所不同的是,长期建藏成为斗私批修的标志性内容,私下战友们交头接耳:“斗私批修是个筐,什么都往里面装。”蓦然觉得其实就是主席一贯倡导的批评与自我批评的作风,“文革”前在学校里,班主任老师也组织我们学习《反对自由主义》,相互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不是今天才有,故意搞得神乎其神,玩文字游戏,编些新名词。

“文化大革命”特别兴个轰轰烈烈。正值所谓斗批改席卷全国,各行各业都醉心于跟风,搞什么大批判开路,似乎大批判能够包医百病,包办一切。团支部利用宣传栏、广播稿批判所谓赫鲁晓夫代表人物的“黑谬论”,每过几天派人到各班、排收集批判稿件。班长文化程度不高,嗅觉却相当敏锐,把这些光荣任务交给我啦,今天给班里写,明天给班长、排长写,忙得不亦乐乎。一个新兵能有多高点水平,想方设法找些报纸东抄抄,西抄抄,七拼八凑,反正天下文章一大抄。

有一天下午,连队在饭堂召开批判大会,据说已经酝酿了些日子。会前做了精心准备,每个排举荐两名同志发言,并在全连范围海选两名嗓门洪亮的战士,专门带着大家呼口号。恰巧王指导员因事去营里开会,邓连长主持会议。

批判大会开始了。全连坐在背包上把饭堂挤得满满当当,会场庄严隆重,依照编制序列挨个发言,个个口诛笔伐,上挂下联,声情并茂,中间掺杂呼口号,喊声雷动,一波高过一波,貌似怒火中烧,罄竹难书。

批判大会持续了两个小时,大家始终精神饱满。连长主持会议深受感染,最后也带头进行总结性发言。只见他不慌不忙从兜里掏出发言稿一字一句地念,神态严峻有余却顺畅不足,明摆着是文书代写的。对于他而言,很多字是生僻字。虽然结结巴巴,但是自我感觉良好,正当全身心投入,念得有声有色时,突然坐在第一排的一班李副班长“扑哧”一声笑打断了他的发言。情绪正在高涨的邓连长脸色瞬间沉下来,浓黑的眉毛下一双圆睁的眼睛像熊熊燃烧的火焰,势不可当,令人感到窒息。原来连长把乌烟瘴气读成“鸟烟瘴气”。

半晌,气急败坏的邓连长操着满口的四川话质问:“你个龟儿子笑啥子?”

此时,老实巴交的李副班长一下子蒙了,吓得脸色苍白,张口结舌,话到嘴边又咽下,显然有些欲说不能。

“今天是啥子时候?啊……大家批判资产阶级,这么大的罪状,你给我恨不起来反而笑,我要查你们祖宗三代,查你的阶级立场。”说到这里越想越气,便厉声大喊:

“给我站起来。”

李副班长畏畏缩缩地站将起来,意识到闯下大乱子,触犯了连长的尊严不说,把好端端的批判大会搅浑了,耷拉着脑袋两眼怯生生地望着连长,像做贼似的,尽量避免与连长对光,听任连长数落。

“说呀,笑个啥子?我要抹掉你这个副班长,不信杠一下(注:四川方言试一下的意思)。”连长继续穷追猛打。

李副班长被连长一顿狂风暴雨式的猛批,吓得浑身如筛糠,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自知依连长的火暴脾气不说清楚不会罢休,与其被冤不如捅破,于是略带点委屈嗫嚅地说:

“连长,您念错了,您把‘乌’念成‘鸟’,不是鸟烟瘴气应该是乌烟瘴气。”说完,眼皮惶惶然耷拉下来。

邓连长听其一番解释不但怒气未消,反而火冒三丈。心想,我好歹也是个连长,素来说一不二,没有人敢于当面说长道短,即使错了亦将错就错,恁地也不该在众目睽睽之下,受一个小小副班长揶揄,太没尊严。气得两眼直冒金花,扯开公鸡嗓子暴跳如雷:

“你读了几天书,识了几个字,孔夫子鸡儿——文吊吊的。你知道啥子,乌烟瘴气能和鸟烟瘴气一样吗?鸟飞到空中又拉屎又打屁,不叫鸟烟瘴气叫啥子?见过吗?难道不比乌烟瘴气更厉害些?老实告诉你,我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多,信不信?”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副班长哭丧着脸,无奈地点点头,默不作声。

“秀才不识字,只认半边字。”现场噤若寒蝉,大伙个个瞠目结舌,心中暗暗好笑,说得和真的似的,瞬间纷纷偷偷弓下腰,两手捂着嘴巴,生怕笑出声来,招致更严厉的怒斥。

邓连长气得两眼直瞪,瘦骨嶙峋、胡子拉碴的脸颊上肌肉不停搐动,嘴角两边冒着白沫。

“我的肚子都让你气爆了。”连长稍微消消气,继续一如既往坚持把批判稿子念完,余气仍然未消。又不紧不慢地把稿子装进口袋里,不依不饶地面对李副班长愤愤地说:

“今天很好的会让你给搅了,完了后一班开班务会,给我做深刻检查,从阶级立场、思想根源上深挖细找,大家要好好帮助。检查不深刻,要严肃处理。”

时隔不久,“鸟烟瘴气”一词作为歪理正说在全营迅速传开,成为茶余饭后令人捧腹的笑料。

忆苦思甜教育

60年代以来,全国先后涌现出雷锋、欧阳海、王杰、焦裕禄等一大批英雄人物,综观他们漫漫成长过程,无不有着斑斑血泪史,是党和毛主席把他们从苦海里解救出来,获得了新生。走上工作岗位后,怀有一颗感恩的心,把满腔的热血倾注在党的事业上,创造出惊天动地的不朽业绩。从中诠释了一个共同的结论:要时刻牢记阶级苦民族恨。因此,忆苦思甜普遍被视为防止蜕变,永葆革命青春的良药,被当作宝贵经验在全国各行各业推而广之。每年,连里都要开展一两次忆苦思甜活动。

然而,绝大部分官兵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旧社会啥模样,只是从电影、报章和父母闲聊时懵懵懂懂略知一二,没有经历过的东西就不会有深切的感悟,因之始终处在朦朦胧胧的状态之中。

第一次参加以班为单位的忆苦思甜会,心里虚虚的。曾记得上中学时,适逢讲求家庭出身、阶级成分的年代,当兵、考学、招工、提干等,事事都要与出身、成分挂钩。语文老师给我们班出过一道作文题,叫作“我和爸爸比童年”。全班四五十名学生,阶级成分不尽相同,出身贫下中农者能比出幸福,比出新旧社会冰火两重天。非贫下中农出身者怎么比呢?于是别出心裁地说假话,编故事。回想起来,令人啼笑皆非。翻开作文几乎千篇一律讲的是同一个故事:

除夕晚上,全家人济济一堂吃年夜饭,忽然“吧嗒”一声,是爷爷磕烟灰的声音,并若有所思地仰天长叹,我问爷爷怎么啦。爷爷两眼凝视窗外,用沉重的语气痛心疾首地告诉我,在旧社会某一年的今天晚上,外面爆竹声声,万家灯火。我带着你爸爸在地主家门口要饭,地主家小兔崽子放出恶狗,照着你爸爸的小腿上叼了一口,鲜血直流,你爸爸抱着腿失声痛哭,恶毒成性的地主家兔崽子自鸣得意,在一边咧着嘴狂笑。你年幼的小姑被活活饿死在逃荒的路上,说到这里爷爷泣不成声,语重心长地告诉我:孩子,千万不要忘记万恶的旧社会,忘记过去就等于背叛呀!

然后历数今天的幸福生活。大体上大同小异,显然从某家书报上抄袭的。许多人包括我自己爷爷奶奶早逝,压根就没见过面,阴阳两隔。为了故事的需要,把子虚乌有的事情编成美丽的谎言,拿逝者说事,自欺欺人却不以为然,不能不说是教育的悲哀。

可是我家偏偏出身中农,旧社会勉强能吃饱饭,饿不死,撑不死,既不属“红五类”,也不是“黑五类”,如何忆苦,心里很矛盾,不编些美丽的谎言看来过不了这道关。

忆苦那天,王指导员要求每个人带着阶级感情,痛陈旧社会遭受“三座大山”残酷剥削和压迫的血泪家史,老兵带头忆苦思甜,个个声泪俱下。我侧耳恭听,恁地这么熟悉呢?难道天下的爷爷、爸爸不干点别的,都靠逃荒要饭维持生计,养家糊口,都被地主家的恶狗咬了?不由得想起上初中时的那篇作文,嗯!原来军内外皆然。

轮到我发言了,想躲是躲不过去的。也顺着此思路继续编故事,但是不能没有眼泪呀,我是有泪不轻弹的那一类,哪怕是假惺惺的也要挤一点。要不然与主题不符不说,扣你一个没有阶级感情的帽子受用不起。此时我迅速特地用余光瞟了一眼左右,大伙都心情沉重地耷拉着头,弄不明白到底是发自肺腑还是逢场作戏。我趁机一瞬间用手把嘴角上的唾沫抹到眼眶上,假装擦拭眼泪并哽咽着,成功结束了自己的忆苦思甜,圆满了不易蒙混过关的发言。事后,让我如释重负,浑身沁出一身冷汗。

在各班忆苦的基础之上,连队隆重召开忆苦思甜大会,精心挑选了一部分同志,进行充分准备。

当天中午特意安排全连吃顿忆苦思甜饭配合教育活动。此时,入伍离开家乡前的那顿忆苦思甜饭的情景在脑际浮现,忆苦饭是用家乡的大锅煮的,原料由高粱渣子和烂白菜叶子混合而成。高粱的颗粒碾碎后连同外壳一起倒在锅里煮。接兵干部吩咐我们当作政治任务,毕竟只是一顿早饭而已,吃后所剩大半。

部队吃罢早饭碗都没有洗完,惊人的一幕发生了。原来早已静候在四周饱受饥饿之苦的市民自带碗筷蜂拥而至,争吃锅里的剩菜剩饭,大家面面相觑,目瞪口呆,脸上热辣辣的,老革命根据地的天晴朗了几十年,人民仍然生活在贫困状态下,心里很不是滋味。

连队的忆苦饭却截然不同,当时,炊事班压根找不到吃糠咽菜的原料,没有青菜哪来烂菜叶子,于是煮了一大锅稀饭,清汤利水,能照见人的影子。不料,因为顿顿大米干饭大家早就吃厌了,战士们看到稀饭个个笑逐颜开,简直像风卷残云一般,一扫而光,战斗力超乎想象,显然无以达到吃忆苦思甜饭的初衷,令连首长很失望。

忆苦思甜大会同样在饭堂召开,最感人肺腑,催人泪下要数邓连长那番诉苦场景。邓连长才真正是地地道道从旧社会过来的苦孩子,小时候家里贫困潦倒,整日衣不遮体,食不果腹,逃过荒,要过饭,真的被地主家的恶狗咬伤了腿,苦大仇深,是共产党、毛主席把他们全家从苦海里拉出来。解放后翻了身,参了军,提了干,对党的感情历久弥坚。连长仍然是最后一个登台,此前的发言多少都带有编的成分,尽管口号声声,也不能催人下泪。邓连长的诉苦则不然,当他诉到跟随老母亲到地主家门口要饭时,低头弯腰两手用力把裤腿拉起来,露出被恶狗咬伤的累累疤痕,抑制不住内心的悲愤,放声大哭。哭声如一把利刃刺痛了每个官兵的心窝,在场所有人的嘴唇、鼻尖不由自主地翕动,瞬间饭堂一片哭泣声,随即“打倒万恶的旧社会”和“共产党、毛主席万岁”之类的口号声震耳欲聋。

此次忆苦思甜邓连长以自己的亲身经历现身说法,真实感人,很有冲击力,使全连官兵思想上受到很大震动:不晓得旧社会之苦,就不懂得今日之甜。特别对于我们这些生在新社会的“50后”,意义深远,能知道幸福生活来之不易,便是成长进步的开始。

然而,也有适得其反的时候,团直属队一位名叫张六斤的战士因忆苦思甜声名鹊起。

据称,出生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夕,正所谓黎明前的黑暗,因家境贫寒,在逃荒要饭的路上降生,长到一岁体重仅有六斤,父母没有什么文化,随口给其起了个名字叫“张六斤”。

50年代末60年代初,家乡又经历了三年严重自然灾害,家庭生活拮据,年少遭遇诸多不幸。入伍前,不曾读过一天书,双手画不成一个八字。参军来到边防部队,换了一番天地,倍加珍惜,拼命工作,任劳任怨,在他看来只要能吃饱饭再苦再累也心甘,浑身有股使不完的劲。

恰逢部队组织忆苦思甜,虽然没有文化,却口齿伶俐,以自己的亲身经历,痛诉万恶的旧社会,讲到动情处,发自肺腑泪水涟涟,让现场的官兵无不动容,对部队的教育效果非同一般。起初在连里讲,后来到团机关讲,再后来前往各个连队巡讲。加上其工作表现突出,被评为全团学习毛主席著作标兵,很快成为全团人人皆知的风云人物。提起张六斤,谁不竖起大拇指刮目相看,理所当然列入提干对象。

有一天,张六斤同志扛着背包在边防一线学习交流后,夜宿我们连队,住在连部副职宿舍。此时我正当通信员,负责为其料理吃住,战友们闻讯,争先恐后要目睹标兵的风采,七班长与其是同乡,趁连长不在连部,一部分老同志相约七班长推门而入。张六斤同志正襟危坐,两眼一瞬不离地看着手中的毛主席著作。见大家进来,连忙起立,笑脸相迎,十分谦虚随和。见其看书学习的认真态度和手中那本厚厚的书,真不该打搅,估摸入伍来到军队这所大学校认真看书学习认识了不少字,谁还能相信其是文盲大老粗呢?

由于部队分驻两地,老死不相往来,不经意间一年又过去了,突然想起来张六斤其人,有人称退伍了。真不敢相信是真的,这么一位名噪一时的标兵怎么能说走就走呢?

后来偶遇团机关一位干部,由其细说原委:在一次有上级领导参加的忆苦思甜大会上,已经提拔为副排长的六斤同志被推选走上讲台,不料在诉苦过程中,其文化低的缺憾暴露无遗,加上缺少帮助指点,在没有事先示讲和不识字的情况下,既控诉了黑暗的旧社会,也顺带诉说了家中在三年自然灾害期间遭遇的暂时困难,把两种截然不同时期的事情混为一谈,犯了概念上的错误,让在场的团首长紧张得头上冒汗,不等会议结束,上级首长便借故离开。

从此之后,但凡召开忆苦大会,再也见不到他的身影,第二年便让其脱下军装,出现在退伍回乡的路上。

一位以喜剧登场,以悲剧画上句号的积极分子就此昙花一现,并悄然消失,谁能不为之感到深深遗憾。

学以致用

读毛主席书,做毛主席的好战士。这在当年可谓深入人心,渗透到部队建设的角角落落。

与全国、全军一样,全团掀起学习毛主席“三篇”著作的新高潮,即《为人民服务》《愚公移山》《纪念白求恩》,汇成合订本,人手一册。要求不分干部还是战士,人人熟背,自觉应用,搞好思想革命化。突然之间军营仿佛变成了学校,书声琅琅,声声入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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