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西藏
“丁零零。”
那部安放在我老家的全村子里的唯一老式公用电话突然铃声响起,我漫不经心拿起电话,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那头传来,原来是在乡里工作的一位亲戚接县征兵办通知,称驻藏征兵部队因故需要临时补充一名兵员,问我是否同意应征。我不假思索,欣然答应。
我出生在陕北革命老区,从小仰慕横刀立马、威风凛凛的军人形象,村里谁家墙上相框里但凡有军人的照片,就像一块吸铁石,让我忍不住驻足流连,心驰神往。
20世纪60年代,是一个崇尚英雄且英雄辈出的年代,也正是我世界观的形成时期,受雷锋、王杰、欧阳海等英雄人物光辉事迹感染,我立志扛枪保国,当一名光荣的人民解放军。从初中二年级首次在学校参加征集空军滑翔员起,每年部队征兵,我都迫不及待报名应征,但由于种种原因,每次都折翼而返。
1968年秋天,响应号召,从学校回到广阔天地,不久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再次应征,因社会关系疑点未能通过政审关,当兵梦再一次被击碎,思想上很受伤。就在我心灰意懒,摒弃所有幻想,一心一意扎根农村干革命时,幸运之神悄然眷顾,我问自己是真的吗?
傍晚,大队支书打乡政府回来,正式口头通知我应征入伍。晚饭后,书记来我家,双手端着一升小麦,代表村党支部特意为我送行。我沉默了,小小一升小麦寄托着贫穷的家乡父老无限的深情厚谊和殷切期望。父母用家乡特有的方式连连致谢。
消息迅速传遍小山村,我激动得一夜未眠。第二天清晨,告别父母乡亲和厮守十几年的故土,步行两个多小时后,骑着乡政府事先为我准备好的自行车,迎着早春的寒风,一路狂奔40多公里,于下午抵县城党校新兵连驻地。
新兵班已经分妥,新兵排吴排长领着我来到班里,窑洞的炕沿上齐刷刷坐着一溜新兵,从穿着看几乎都是我们农村娃,拙嘴笨舌,不知道说些什么好,排长把我交给班长便转身离去。
班长李波英俊帅气,是县城的一名初中生,干部子弟,我不很熟悉也不陌生,打内心对其有种说不出的好感。突然有人喊我的名字,噢!是邓永贵,我初中学长,鬼使神差与我分在一个班里,让我不禁一阵惊喜,两个人紧紧握住对方的手,相视而坐,脸上泛出甜蜜的微笑。
“集合,准备换装。”是吴排长略带沙哑的声音,随着一阵哨声传来,大伙欢呼雀跃,早就有些迫不及待了,列队来到武装部依次领取服装。哈哈!里里外外彻底换新,穿上鲜艳的绿军装,对着镜子照了又照,甭提心里有多高兴!好像在做梦,自我感觉是有生以来最幸福的时刻。
大伙儿对所发每一样物品都备感新奇,拿在手里细细端详,尤其风镜、针线包、包袱皮等三样物品令人特别注目。
吴排长说,风镜在西藏部队是必备品,平时戴着防止风沙吹到眼睛里。下雪时戴着,防止雪盲,每人只有一副,切不可丢失;针线包是个人缝补衣服用的,随时都会派上用场,衣服破了要自己动手补,这也是部队的光荣传统;包袱皮则是一块约1平方米的白布,那些暂时不穿的衣服用它包起来。白天当行李包用,而晚上当枕头使。乖乖!难怪有人说,不值钱的东西,往往是最有用的东西。
时间定格在1969年3月5日,多么耐人寻味,又是多么惊人地巧合,这一天恰好是毛主席号召向雷锋同志学习六周年,正是这一天,我接过雷锋的枪,进入到解放军的行列。心中暗暗定下决心:不遗余力,不负厚望,向雷锋同志学习,做雷锋式的好战士。
第二天起,经过两天的机械化行军,于第三天深夜到达咸阳,住进西藏民族学院,与日喀则军分区新兵团会合,进行为时20天的军政训练,初步完成从老百姓到军人的转变,为进藏做全方位准备。
基于西藏和平解放后不久,其政治、经济、社会、交通等诸多客观因素,为尽快培养少数民族干部,在党中央、毛主席的关怀下,国务院于1958年在陕西省咸阳市原西北工学院的基础上创办了西藏民族学院。当时,学院同全国大中学校一样,停课“闹革命”,学生放任自流,大部分房屋闲置不用,从而为我们食宿训练腾出了一块宝地。
翌日,来自四川、甘肃、陕西等省为日喀则军分区征集的数千名新兵云集学院大饭堂,召开动员誓师大会。大伙自带背包席地而坐,偌大的饭堂立刻变成绿色的海洋。嘹亮的歌声在饭堂激荡,这些素不相识的热血男儿,为了国家的安宁,从祖国四面八方相聚在一起,既陌生又倍感亲切,一张张洋溢着青春、质朴的笑脸,一双双憧憬未来的炯炯目光,相互欣赏着每一个将要在雪域高原风雨同舟的“未来战友”。
之后,紧张的军政训练开始了!
训练期间,从首长讲话获悉,所在部队驻扎在西藏自治区仲巴县边防线上,是一支具有优良传统的红军部队,从鄂豫皖到青藏高原屡建奇功,承载着遏制叛乱分子从境外回窜的艰巨使命,亦称“反回窜”。虽然首长没有细说原委,但我清醒地意识到,此回当的不是和平兵。看来和平时期并不是太平无事啊!
4月1日上午,盼望已久的进藏旅途开启了!从咸阳市到西藏仲巴县夐若千里,海拔升高了4000多米,还要穿越世界屋脊腹地和生命禁区。我告诉自己,即便在鬼门关上走一回,也要闯过这一关!
在咸阳火车站,再次钻进专列闷罐车,随着一声汽笛长鸣,自东向西经过40小时的铁路输送,于次日深夜到达青海省会西宁市。
闷罐车平时是用来装运货物和牲畜的,没有窗户,没有灯光,也没有卫生间,拉上车门,车厢里黑咕隆咚,臭烘烘的。大家在背包上席地而坐,整齐有序,排长扼守在门口,遇到有人小便,只好拉开车门任其向外挥洒,另外一个人在后面拽着衣服,以防不测。车上没有开水、热饭饮用,自带水壶、饼干,仿佛是一次带有战术背景的长途拉练。
为了逐步适应高原气候,新兵团在西宁小憩一周后,由火车改乘汽车,揭开了翻越青藏高原的序幕。
车队浩浩荡荡地沿着湟水河谷继续西行,部队一路高歌,川流不息的河水击打着鹅卵石,泠泠作响。穿过峡谷,左前方就是驰名的日月山,传说中文成公主入藏思乡的地方,坡长、弯急、路陡,放眼望去,车队宛如长蛇静静地蠕动在童话世界里,天人一景,煞是壮观。
不经意间发现三三两两的油罐车紧随在后,后来从汽车兵嘴里得知,从内地到西藏无输油管道,燃油全靠油罐车千里迢迢从西宁或甘肃柳园站一车车运往沿途各个兵站。严酷的现实是,平均每三台进藏卡车,必须有一辆油罐车随行保障。在国家经济拮据时期,为全力保证和促进西藏和平发展付出的代价可见一斑。
翻过日月山,进入广袤的青藏高原。内地春意盎然,一派生机,而人烟稀少的青藏高原仍然寒风凛冽,草木枯黄,大地万籁俱寂。
车队从倒淌河的冰上碾过,据说此水因由东向西流向而得名。也有人说,当年,美若天仙的文成公主一上日月山便不停地掩面哭泣,一直哭到拉萨,倒淌河是文成公主哭出来的。不料,山川河流开始解冻,所乘解放牌汽车两个后轮掉进冰窟窿,发动机熄火。
吴排长跳下驾驶室,命令我们下来推车,表现的机会来了!谁都不甘落后。当然,第一波跳下去的无疑是李波和几个班长,我们大家紧随其后,一个个扑通扑通跳下来奋力推车,第一次尝到高山缺氧是什么样的滋味。
之后,烦恼事接踵而至,出现了一个个不和谐音符,当年青藏公路全线为沙石路面,由于冻土表层逐渐融化,路面经受不住重压,凹凸不平,亦称“搓板路”。坐在车上,犹如舟船航行在波浪里,起起伏伏,荡来荡去。连续数日,有过去不曾或很少坐车的战友,出现恶心呕吐,不时翻江倒海,从早到晚嘴上捂着一块毛巾,一脸的痛苦。本来考虑到高原反应等因素,有意控制车速,再加上路况不佳,每天行驶100多公里往往还要起早摸黑。
高原气候变化多端,有人形容它是娃娃脸,说变就变,丝毫不留情面。这不,大家还没有从欣赏美景的氛围中反应过来,就吃了一个下马威。刚擦过水天一色、让我们兴奋不已的青海湖,接连几天,大风呼啸不止,吹得天昏地暗,睁不开眼睛,戴上风镜也看不清十几米开外人的面目。我们这些刚从内地到高原的新兵哪见过这阵势,心里已怵了几分。接兵干部说,真正恶劣天气还在后头呢!战友们不禁嘀咕,看来在青藏高原当兵,首先要与天气做斗争啊!
历经四天风吹沙打,到达戈壁新城格尔木,进驻青藏线上最大的兵站,部队进行短暂休整。
所谓兵站,顾名思义即是军人驿站。第一次听说住兵站,便联想到电影《51号兵站》,当时感到很新鲜,想知道兵站到底是什么模样。身临其境一看,嗐,其实就是几间坐落在茫茫草原上的活动房子。室内,一溜木板铺、一个烤火炉,再加上一只灯泡或两支蜡烛,非常简单。
兵站老兵热情地告诉我们,新兵在格尔木蓄势待发,做好翻越五道梁、唐古拉山的所有准备。犹如打仗一样,从格尔木发起冲锋,一鼓作气。如果高山反应严重,只好独自离开大部队退返格尔木陆军医院休养,一直待到七月草原上百花盛开,自个儿拿着介绍信搭乘便车进藏“找部队去”,年年如此。
“那怎么成啊?”心想,千万不能是我。
4月18日午饭后,翻越世界屋脊的号角正式吹响!
乘车离开兵站,蹚过格尔木河,在相距90公里处的纳赤台兵站落脚。这里是进藏军人的必歇之地。传说,当年文成公主途经此地时,提出要换轿夫,指名道姓要让一个名叫纳赤的轿夫抬轿子,由此取名“纳赤台”。
第二天起,用一周时间穿越平均海拔4700米以上的世界屋脊的特殊地带,经过无人区、生命禁区、世界最高的公路——海拔5300米的唐古拉山口,经受高寒、缺氧、恶劣气候的无情挑战。
车队沿着昆仑山脉一路上行,眼前一座座雪山拔地而起,天空不时飘着雪花,气温骤然下降到零下20℃,坐在车上冻得牙齿直打战,纷纷穿上皮大衣,仍然感到手脚冰凉。索性把皮帽拉下来,再戴上口罩、皮手套,仅仅露出两只眼睛。战友们头靠头、肩并肩,双手揣入袖筒相互依偎在一起,不知不觉之中昏昏入睡。每过一段时间汽车加水,人要下来休息,防止有人昏睡或感冒缺氧。
但是,因缺氧而引起身体不适是新兵进藏遇到的普遍性问题,越过楚玛尔河,进入海拔4800米的可可西里无人区,属于永久性冻土层,缺氧百分之五十以上,一年之中基本没有无霜期。当部队离开不冻泉,途中发生了个别新兵因缺氧造成昏迷现象,紧急抢救后送回格尔木休养。
有接兵干部窃窃私语,说五道梁是道难过的坎,不仅海拔高,氧气少,而且土壤里含汞量高。消息很快传开,夜宿五道梁兵站,战友们不免有些心惊胆战。
不料,一语成谶。半夜里迷迷糊糊中听到邓永贵在呻吟,叫喊头好疼。一会儿,仿佛爆发性传染病,整个房间呻吟声不断,许多人疼得烦躁不安,有的坐起身来双手抱着脑袋。而屋内漆黑一团,借助火柴的微弱光亮,看到个个表情痛苦,有的哼哼唧唧到天亮。我本人也不例外。早晨起来浑身无力,没有食欲,走路无精打采。上车后听说有的班、排出现起床叫不醒的情况,心里很紧张,不敢胡思乱想,又为我们班平安无事而暗自庆幸。
车队马不停蹄地在荒原高山中穿行,这时候强烈感受到天离我们好近好近,常常车在云中走,云在山腰行,天上人间似乎近在咫尺,明显感觉呼吸短促,气虚胸闷。再看看坐在我左右的李波、邓永贵等战友,个个像掉了魂似的,一声不吭,静悄悄地躺着,面无表情,渴望的目光时不时盯着车外。
越过羌塘草原和念青唐古拉山,滔滔雅鲁藏布江挡住去路。但是从周围的植被可以看出,海拔似乎降低了一些,明显感觉大伙精神了许多。在各方的协力组织下,部队迅速渡过雅鲁藏布江,像凯旋的将士直奔军分区所在地日喀则。在军分区大礼堂受到分区首长的热烈欢迎和亲切会见,文工团特意为我们表演了精彩的文艺节目,大伙别提有多开心!
此时,春风已绿日喀则,新兵团安排我们在日喀则原地休整3天,洗洗衣服,歇口气,放松身心。
日喀则是西藏第二大城市,后藏曾经的政教中心,也是历代班禅的驻锡之地,有著名的扎什伦布寺,人影憧憧,与荒凉的藏北草原形成鲜明对照,至今有600多年的历史。战友们乐得合不住嘴,纷纷请假结伴外出,一览古城日喀则独特的风土人情。但是要想洗澡绝对是异想天开,接兵干部说,整个分区部队还没有一间洗澡堂,说来让人难以置信。
从日喀则到团部所在地仲巴县尚有600多公里路程。三天后,汽车再一次跨过雅鲁藏布江继续向西挺进,穿梭于喜马拉雅山北麓和冈底斯山之间,奇怪!冬天与我们渐行渐远,气候反倒一天比一天寒冷,没有丁点儿春天的气息,大风刮个不停,天地间一片灰黄。
经过四天的艰苦跋涉,临近傍晚,突然排长从驾驶室伸出脑袋,大声吼叫:
“马上到扎东了,同志们醒醒。”
大伙欣喜若狂。这天恰好是五一国际劳动节,我们已离开咸阳整整一个月。
成为一名边防军
仲巴县地处日喀则地区最西端,喜马拉雅山北麓,马泉河两岸,西北与阿里地区相连,东边为萨嘎县,南边同尼泊尔接壤。境内地形复杂多样,既有喜马拉雅山、冈底斯山连绵不断的雪山冰川,也有雅鲁藏布江源头的雄伟壮观。著名的雅鲁藏布江发源地杰马卓玛冰川、源头马泉河鲜为人知地驻足仲巴县。
全团部队大都驻在海拔4700米以上的边境线上,被称为“世界屋脊的屋脊”。空气稀薄,气候恶劣,环境复杂,寒冷、干燥、缺氧、风大八个字构成这里气候的全部特征,年平均气温零摄氏度以下,极端最低气温零下40℃,无霜期只有45天,一年四季风灾频繁,沙害严重,全年八级以上的大风110多天,全县人口不足8000。
县政府所在地——扎东依山不傍水,蜷缩在山坳里的斜坡上,周围沙丘连绵,毫无美感。政府机关与部队团部遥遥相对,中间隔着一条坎坷不平的石子路,汽车过后尘土飞扬。贵为县政府所在地,但羞于启齿称县城,有县无城。除了坐落在几幢泥土平房的政府机构和一间只有两名售货员的商店、3名工作人员的邮局、一个不起眼的小理发店,再无什么像模像样的房子。与其称为县城,不如称“兵城”。部队团部机关和直属分队占据大部分地盘,为县城撑起一片绿色。
扎东西南面几十公里便是友好邻邦尼泊尔,靠近我边界一侧盘踞着据称数千名穷凶极恶、配有美式装备、武装到牙齿的叛乱分子。他们伺机回窜到我境内为非作歹,亦称“回窜分子”。
之前,仲巴地区刚刚降过一场大雪,官兵们依然身裹臃肿的皮大衣等冬装,在大门两侧夹道欢迎新战友。车队在大门外石子路上一溜停好,全体新兵背着背包行李,在雄壮嘹亮的解放军进行曲伴随下,排成整齐的队伍,雄赳赳气昂昂通过团部大门,被径直带到大礼堂。
走进团部大礼堂,却没有一张桌椅板凳,冰冷空旷,这里便是全团新兵最后一晚集中就寝地。大伙依所划位置有序摊开被褥席地而憩。
第二天早饭后,分兵开始了!
瘦骨嶙峋、眼珠深陷、走路有些瘸跛的团参谋长王建英出现在礼堂的舞台上,据说前些年被回窜分子埋设的地雷炸伤了腿。首长面部严肃,用深邃的目光环视一遍台下新兵,把领兵干部逐个做了介绍。然后展开花名册,按照所念名单依次将新兵带出大礼堂。
此时此刻,每个人的心都在激烈地跳动,一霎间风雨同舟的同乡、战友将各奔前程,要说再见了,相聚容易别时难!内心有些依依不舍。
我被分到四连,与我分在一起的还有20多人,包括同乡王世全、马升民、王金山等。李波分到县中队,邓永贵去了团卫生队。
连队距离团部12公里许,汽车向南沿着凹凸不平的简易道路缓慢行进,颠得人简直肝肠寸断,战士们调侃其为“助产路”。汽车在江边停了下来,领兵干部吆喝我们带好背包行李下车,隔岸不远处就是连队驻地。
对岸江边人声鼎沸,锣鼓声声,一看便知是欢迎的队伍,不由得一股热血涌上心头,属于自己的连队终于到了!
喜马拉雅山与冈底斯山脉终年积雪,是举世闻名的固体水库,在高原太阳光的照射下,冰雪融化成涓涓细流,聚集成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大河——雅鲁藏布江。这些日子大地尚未完全解冻,洁白的冰凌依然凝集在河床边,汹涌的江水夹杂着浮冰发出“咔嚓、咔嚓”的撞击声。
眼前据称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渡口,仅有的一条木渡船的两个滑轮套在头顶上方的钢缆上,利用流水作用于船艏的力学原理,向对岸缓缓滑行。此时,必须越过岸边冰层爬上渡船,才能摆渡过江。我们大家互相扶挽着小心翼翼地上船下船。
过江后,大伙背着背包列队向欢迎队伍走去,我抢先一步,兴高采烈地走在队列的前头,以期引人注目。当彼此迎面走近时,我的天哪!眼前的一幕让我眩晕,滚烫烫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这哪是我心目中的解放军,简直就是《智取威虎山》中崔三爷的部队从天而降,根本用不着化装。细细端详,几十个人不成行,不成列,衣冠不整,衣衫褴褛。有的穿着皮大衣,有的穿着棉袄,不穿外罩,肮脏不堪,活像叫花子;有的大衣上扎着腰带,更有甚者大衣面子撕开几个大口子,听任白森森的皮子裸露在外面,俨如电影里国民党军的残兵败将。
绝大部分人军装上缀着补丁,以双肘、两膝和领口居多,补丁和衣服的颜色迥异,形成鲜明的色差,太让人不可思议;衣着色调五花八门,有草绿色,有黄色、浅黄色,也有褐色,还有上下两种不同颜色;有的不戴领章帽徽,而有的鲜红领章上或褪色或沾上黑污。
很多人帽檐、衣服领口,尤其胸前两侧几坨黑乎乎的污垢,非常抢眼。一不小心露出的白衬衣早已不姓“白”啦;头上皮帽子花样百出,有绒的,有毛的,有褐色、黄色、绿色,也有其他颜色,长时间没洗脏兮兮不堪入目。皮帽子上的毛皱皱巴巴,毛绒脱落得若斑秃,还凑合着维持现状;脚下穿的翻毛皮鞋上的毛早已“光荣退休”,溜黑溜黑。鞋带断损后竟然用细胶皮电线替代,给人以得过且过、混世界的感觉;看看他们“苦大仇深”、惨不忍睹的模样让人忍俊不禁而又揪心裂肺。
由于长期高山缺氧,他们和青藏线上的汽车兵比不差上下,皮肤黝黑粗糙,脸上、手上的皮脱了一层又一层。脸蛋红得发紫带些淡淡的蓝色,眼角充斥血丝,嘴唇干裂;摘下帽子,个个头发乱蓬蓬的像鸡窝,不事梳理。当他们粗壮干涩的双手紧握我们手的时候,心情异常矛盾,不知道说什么好。
从渡口到连队尚有七八百米远,在欢迎队伍簇拥下,继续迈着整齐的步伐向营房而来,途中有一些不戴领章帽徽、自称是老乡的不速之客满脸堆笑,使尽巧嘴簧舌向我们索换大衣、棉帽,寸步不离,不达目的不罢休,像贴在身上的牛皮膏药,想甩也甩不掉。虽然内心很反感,但又抵御不住其软磨烂缠,心一狠,牙一咬,很不情愿地将帽子和大衣易主。换过来拿在手里仔细观看,一副脏兮兮的模样,帽檐留下厚厚一层汗渍,油光光的。这时候才恍然大悟,原来欢迎队伍中间有即将退伍的老战士,不禁对着屋顶长叹一口气。
连队没有把我们立即分到各班,而是编成两个新兵班,单独集中住宿,进行为期一周的适应性学习训练。环视营院四周,群山环绕,到处是残雪,连队宿舍除了饭堂、伙房外,一律为木板结构的活动房子,铁皮屋顶,内部陈设简陋得令人咂舌,和青藏线上的兵站一模一样,睡的是通铺,一个或两个班一间屋,仅能满足最低的生活、生存需要。
晚饭前,连长突然推门进来看望刚来的新战友,面带微笑,穿着一身褪色发白而一尘不染的人字呢军装,头顶棕色皮帽,脚下那双军用皮鞋油光闪亮,自我介绍姓邓名中全,四川人,1956年入伍。讲话嗓音尖细,一脸的络腮胡子,浓浓的眉毛下双目炯炯有神,表情刻板,从外表看瘦骨嶙峋,但精气神十足,脸上隐约带有一股杀气,完全符合我心目中的连长形象。
连长一只手端着保温开水杯,原地站立,开门见山地告诉我们高原生活中的点点滴滴,使初来乍到的我们明白了许多。突然,连长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将视线转移到我身上。
“伙计,你怎么戴着一顶旧帽子,是不是被老兵换去啦?”连长嗔怪地问道。
被连长一眼看穿,看来不是今天才有。我自知内心不够坚强,干了件亏心事,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惶恐地点头称是。
“不像话!不自觉!”连长愠怒地连续说了两个“不”,并深深地瞪了我一眼,“我看你今后如何过冬?”
说罢,一个人恼悻悻地转身出了门。
望着连长的背影,我茫然不知所措。
后来才知道,退伍兵也可怜,“从哪里来回到哪里去”,回到农村能不能填饱肚子、养家糊口还是未知数。当了几年兵攒不了几个津贴费,也没学到多少实际本领,有的甚至连套像样的军装都没有。所以,强新兵所难换个帽子、大衣,是想留个“曾经当过兵”的纪念。虽然做法不妥,但也并非“强夺”,况且是因为与部队有感情才这么做的。
远处为活动房子 战士们正在洗衣服
入夜,耳闻屋外风声大作,刮得窗户、屋顶铁皮哗啦哗啦响,感觉房子在微微颤动,睡在硬邦邦的通铺上,屋顶缝隙旮旮旯旯的沙子在风的作用下不停地往下坠,打在脸上麻酥酥的,生怕落在眼睛里,赶忙把头缩进被窝。
这一刻,想家的时候来了!闭着眼睛朦胧中脑海里浮现出母亲的身影,她老人家那瘦削的、满是皱纹的脸庞,还有那十分熟悉而慈祥的眼睛。离开家两个月没有音信回家,此时郁郁寡欢的老母亲能不牵肠挂肚,日夜思念?想起那些边塞诗,顿生丝丝乡思离情。千里迢迢镇守边关,无亲无故,无依无靠,不过沧海一粟。好不容易穿上军装,全家欢庆,但是走到这荒无人烟的边陲荒漠,遥远、寒冷、苍凉,加之白天的所见所闻,满怀悲凉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熬出个头,自叹走对了路,入错了门……
连队的第一天
连队驻地名叫里孜,习惯称“里孜四连”,距离营部还有60余公里。营房紧贴山脚下,南面是巍巍喜马拉雅山,正前面是平坦坦的坝子,一眼望不到头,四周看不到什么人烟。
清晨,清脆悠长的起床号把我们从睡梦中惊醒,懵懵懂懂还没有来得及揉揉眼睛,就被班长“快起床,打背包集合,动作要快”的吼叫声吓得一骨碌爬起来。此时天已放亮,透过窗户,早晨第一抹阳光洒落大地。对军营生活还未入戏的我们,个个手忙脚乱,顾此失彼。越着急越慌乱,越慌乱越找不到北。
瞬间,屋外部队紧张集合的口令声、口号声和“唰唰唰”的跑步声响彻营院,寂静的军营顿时沸腾了!待我们以最快的速度跑出宿舍时,老兵们已经全副武装、荷枪实弹,有的还扛着迫击炮、火箭筒和重机枪,整整齐齐站立成四排恭候我们。这时才真正明白新兵与老兵的迥异之处。
然而,麻绳偏从细处断,四川兵亢文山在跑步行进时,背包带突然挣脱,整个被子散落在地上,引起队列中间一阵混乱。班长见状,令其出列就地重打。本来亢文山高山反应强烈,后来诊断为高山性贫血,整日脸色苍白,心慌气短。这样一来,雪上加霜,乱了方寸,急得泪珠儿在眼眶打转。
部队整齐报数,威武雄壮,值班排长一声“立正”,紧接着右后转弯“嘎”一个标准的军礼,双目平视,向连长报告全连人数。此刻,看到这么多精神抖擞、不同年龄的老兵,这么多闪着寒光的刺刀,我激动了!刺刀是刺向敌人胸膛的,下意识感到自己即将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军人。
连长把部队带到大门外面的石子路上,分两路一字排开,首先进行每周一次军容风纪例行检查,今天着重检查衬衣卫生及其着装要求。大伙依照口令纷纷搂起棉衣接受本排排长检查。只见大门两侧“提高警惕,保卫祖国”“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铁皮标语赫然墙上,摄人心魄。
检查完毕,连长做了简明扼要的讲评。
然后,早操才正式开始。
通常情况下,早操为30分钟,人员全部负重,每周爬两次山,进行适应性锻炼,其余为队列练习。在连长的率领下全连在院子里练习齐步、正步和跑步三种步伐,我们新兵紧随在队伍的后面。齐步走和正步走还能跟上节奏,当跑步时,方才知道缺氧的可怕。
仲巴地区缺氧都在60%以上,进藏途中一路乘车感受不深,开初勉强跟着队伍,一圈儿下来三三两两出现掉队,三四圈儿后没有一人能跟上部队。就像当初在学校赛跑一样,强烈地感到头昏脑涨,两眼发黑,呼吸困难,胸部憋得像刀刺一样疼,两腿发软,蹲在地上哼哧哼哧地喘粗气,伴随着声声干咳,鼻涕、口水直淌也不屑收拾。至于衣帽不整,背上的背包横倒竖歪就不用提了,一副狼狈不堪的模样。像亢文山整个儿瘫倒在地,俨然一堆烂泥,战友们连忙七手八脚把他架回宿舍休息。
环顾前后左右,发现时间久了之后,有的老兵也招架不住,零零星星落在队伍后面仰天喘气。只见邓连长阴沉着脸,喝令其快点跟上,老兵闻声连忙一阵快步紧追。
此时此刻,我内心彻悟这仅仅是万里长征刚刚迈步,后面马上面临分班,要到接近海拔5000米的山头上站岗,还有负重行军、执行任务、野营拉练等,一桩桩艰难曲折像一座座难以逾越的大山横在眼前,要想出色完成守卫祖国边疆的重任,并且有所作为,必须战胜高山缺氧这只拦路虎。
跑步是早操的重头戏,邓连长对其强度把握得恰到好处,觉得大伙累得差不离了,再继续跑下去可能会对身体造成伤害,便适时叫停。西藏部队体能训练须针对高海拔地区的实际情况量力而行,像内地部队经常进行的5公里、10公里长跑,在西藏4700米的高原是无法完成的。
“立——定,各排带走——”连长一声令下,各排值班员迅速把队伍带到各自事先划好的场地上,接着一个口令,大家有次序地把枪支、背包顺手就地平放,便进行停止和行进间四面转法练习。
新兵单独练习,当初在新兵连满打满算训练了不过10天,基础打得不是很扎实,大伙原本又不在一个班排,所以走起来明显缺乏默契,尤其横队行进简直溃不成军,连我们自己都看不过去,气得班长火冒三丈,尖刻的言辞里带有几分讥讽。
常言道,基础不牢,地动山摇。时下,正在批判所谓的资产阶级军事路线和单纯军事观点,建设什么政治边防,训练时间、质量大打折扣,彼此只能意会不可言传。连长打旁边经过,表情木然,他亦明白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兵不是一天两天能够训练出来的,遂冷冷地抛下一句话:“还要好好练。”然后,负重千斤似的离开了现场。
收操后30分钟为洗漱、整理内务时间,热水由各班自己烧。每个班配备了一副北京牌生铁烤火炉,用来取暖、烧水。原则上取暖期间炊事班不供应开水,洗脸水一年到头自己解决。每年9月至第二年5月为取暖期,团、连只负责发放烤火炉具,烤火用的牛粪各班自己到野外捡。每个班都自备有一到两个蛋粉桶用来烧水。当年,西藏部队吃不到新鲜鸡蛋,在内地加工成蛋粉装在四四方方的铁皮桶里运进西藏边防,供官兵食用,吃剩的蛋粉桶被战士们用来烧水、储存东西。所以每天晚饭后,都能看到各班派出的战士手持麻袋,轮流外出捡牛粪,或提着蛋粉桶到井边打水。
班里把牛粪装在破旧麻袋里储存起来,即便过了取暖期,还可以供平时烧开水用。边防连队条件一时跟不上,除了连部外,各班排都没有暖水瓶,更见不到热水杯,一是没这个配备,二是压根买不到。炊事班每天只用保温桶供一次开水,一百多号人一桶水,远远供不应求。因此,饮用热水班里自给自足,成为当时部队少有的一个特例。
在内地人看来,牛粪做燃料不可思议,别的姑且不论,就说那臭味让人怎么能吃得消呢?
初次进入藏区,牛粪味、酥油味、牛羊肉膻气味搅和在一起让人掩鼻难闻,但也不是想象的那样臭气熏天,完全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一则气候原因;二则西藏牦牛纯粹食草动物,很少听说有吃饲料的。时间久了一般人不但可以适应,甚至能嗅到一股淡淡的青草味。更重要的是,一旦知道了它的功能后,谁都会情不自禁地接受它,还怎么可能觉得臭呢?
牛粪在当时的西藏不可以没有,“西藏一大怪,牛粪墙上晒,平时不用藏起来”,不当肥料当燃料。从部队到地方不但烤火用牛粪,做饭也用牛粪。牛粪犹如空气和水,没有牛粪一切将不可想象。
有人不禁要问:为什么不烧煤呢?20世纪60年代的西藏尚没发现煤炭资源,汽车不远万里从内地运煤进去,煤可能变成黄金啦!
据老兵们讲,每年八一建军节,老百姓慰问金珠玛米(解放军)的慰问品不是别的,居然是牛粪。听起来令你无法相信,真正身临其境丝毫不感到奇怪,因为部队切切实实有这种需要,它不仅有使用价值,而且有具体价格,百姓经常应部队要求,赶着牦牛驮着牛粪到营区卖钱。存在的就是合理的,部队做饭用牛粪量比较大,一旦遇到阴雨天,牛粪买不进来,连长、指导员满脸愁云,急得搓手顿脚,牛粪的功能不可小视哦!
接下来是一小时雷打不动的政治学习,即“天天读”。大伙手捧《毛主席语录》,由班长依据连队统一布置,每天围绕不同的主题,有选择地念,大伙跟着看,一二十分钟后进入讨论环节。首先,班长进行引导性发言,畅谈意义,联系实际,对照检查。之后,要求逐个发言,人人受教育。班长说,讲得好与不好是水平问题,讲不讲是态度问题。
早读结束意味着早饭临近,各排利用空隙以班为单位在院子里组织行进间四面转法练习,口号声震天价响,既有“一二三四”队列口号,也有政治口号,和着步伐边走边喊。政治口号不断推陈出新。譬如,当时十分流行的一句口号:“团结起来,争取更大胜利,中国共产党万岁,万岁,万万岁!”就是毛主席针对当前全国各地形势做出的伟大号召,被官兵立马编成队列口号。
但是,饭前走队列,上级没有明确要求,是各个连队自加压力。战士手里拿着碗筷,形势紧张时枪支弹药不离身,举手抬脚很难符合要求。
早饭主食为大米干饭,完全出乎大家意料。菜是黄豆炒肉,黄豆经过水浸泡后,与罐头肉一起炒,感觉怪可口。一日三餐大米饭,米饭吃多少打多少。吃菜则由不得自己,由炊事员统一掌勺。当时有个鲜为人知的特殊情况,为了保证驻藏边防一线部队体质,上级规定一日三餐必须吃干饭,这也是军令。一月左右才吃一次面食,令我们北方人叫苦连天。
连队有个用土坯垒成的小饭堂,想象不到地简陋,没有玻璃窗户,没有一张桌椅板凳。但具备避风遮雨的功能,地面为泥土地,坑坑洼洼,一不留神还容易绊倒,在偏僻的边防已经相当不容易啦。就这模样平时还舍不得用,遇到刮风下雨,大雪纷纷,才在饭堂里就餐。大多数时间就在饭堂门前的一块不是很平坦的空地上席地而蹲,全连圪蹴成一个大圈,连长、指导员等连队干部无一例外。军人委员会见缝插针,利用早晨、中午就餐时间指定一名战士,宣读各班送来揄扬好人好事的稿件和学习心得体会,对于鼓舞士气发挥了不可估量的作用。
饭后洗碗是一件烦心事,饭可以一顿不吃,碗不能一次不洗。一日三餐不消说顿顿都要自己洗,而且要求冲洗干净,统一放置在班里的简易碗架上。副班长负责检查,发现没洗干净者务必重洗。遇到二杆子班长,二话不说,将碗筷扔到墙外,让你心里很不是滋味。
可是,顿顿饭不离荤油,那年头又没有洗洁精,没有热水别想洗干净,每顿饭炊事班只准备一盆热水,百把人围着盆子争先恐后洗碗,你舀一碗他舀一碗,一会儿工夫盆底见天,后面没有热水的同志苦了。怎么办?只见老兵们顺手从自己棉衣衣襟角上撕一小块棉花,把碗边沾的油腥擦得干干净净。啊!原来如此,怪不得一个个棉衣角上普遍瘪瘪的,遇到刮风衣角就翘起来。
早饭后,起风了。班长通知扎腰带,新兵进行队列训练。连长特意在全连挑选了几位队列基础比较好的班长和骨干协助训练。空荡荡的操场上旋起一个个风柱,卷着尘土不断爬高,再爬高。我们被统一带到院墙外的训练场上,脚下布满沙子、碎石,边练边严格纠正动作,尤其是那些痼癖动作。经过一个上午的严抠细纠,停止间动作略有斩获,行进间却无明显起色。原因很简单,连队没有一块平坦的场地,稍有点常识的人都懂得,场地不平恁地进行队列训练呢?
午饭后,班长带着我们气喘吁吁爬到山上哨位,感受一番连队所处方位和周围环境。通向山顶有三条路,中间一条道为捷径,战士们上下岗都是沿着这条发白的小道爬上山顶,路窄坡陡。
站在山顶放眼四周,雅鲁藏布江从山边缓缓流过。山脚下,团后勤仓库坐落其间,由我们连队负责守卫。江边,渡河班的同志正在紧张地组织车辆摆渡。在连队与渡河班之间还有情报站、通信维护连等兄弟单位,其中情报站靠近江边。山背后,紧贴江边有几顶帐篷,不时听到犬吠声,据称是里孜国际边贸市场,每天有零零星星的外国商人来来往往,进行商品交易,帐篷外一切活动尽收眼底。虽然近在咫尺之间,但军人不许接近成为人人皆知的铁规禁令。
团部通往边防沿线的公路,从渡口过来经连队大门口绕山脚大半圈儿,分别向边防二营、三营方向延伸,使得我们连队成为来往人员、车辆必经之地,处在边防交通咽喉要道。
登高望远,视野出乎意料地开阔,东西两侧是一眼望不到边的草原沙丘,平坦宽阔。西北方向是雅鲁藏布江发源地杰马卓玛冰川,冰峰林立,姿态各异。从山脚以上的河道为雅鲁藏布江上游——马泉河,分叉成网状,蜿蜒曲折,在里孜汇合,然后径直向东南边的崇山峻岭间流去。河道两侧沼泽密布,水草丰茂,鸟类在自由翱翔。西南方向喜马拉雅山脉一隅冰雪皑皑,绵延数十公里,浓密的白云紧紧缠绕其间,时隐时现。远眺科里山口方向的雪峰,宛如一把出鞘的利剑刺向苍穹,晶莹剔透,海拔足在7000米以上,异常壮观。班长告诉我们,雪峰在邻国一侧,雪峰下就是回窜分子的营地。
20世纪70年代里孜国际边贸市场
下午,风越刮越大,狂风裹着沙石遮天蔽日,似乎有意给我们新兵一个下马威。班长以无奈的神情告诉我们:“仲巴县处在喜马拉雅山的风口上,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而且是进口风,不要钱,可以尽情地享用。”
连队特意安排前两小时写家信,大伙喜出望外。离开咸阳新兵连一个多月,独自身处遥远的边陲,交通不便,两地牵挂。连队首长想战士之所想,能够拿出一定时间让我们给家中父母写封平安家书,说明很懂得我们的心。然而屋子里仅有班长铺头用罐头箱子板制作的简易桌子,一人趴着都嫌小,大伙索性趴在铺沿上写家书。
最忙活的算是我啦,王世全、马升民大字不识,急吼吼地趴在跟前,手里拿着空白信封信笺纸求着我帮他们写信,能不帮吗?看他们可怜的样子,头都没来得及抬,一口气写了三封。班长在一旁静静地观察,蓦然发现我还算是“文化人”,信息很快传开,有几位班长抽空刻意找我拉呱,显然对我有点兴趣。
最后一个多小时,班长应连首长要求,向我们详细介绍了连队当前面临的形势和任务。
班长重点介绍了连队建设状况:当前全连官兵响应党支部的号召,全力以赴开展创建“四好连队”(政治思想好、三八作风好、军事训练好、生活管理好)、“五好战士”(政治思想好、三八作风好、军事训练好、完成任务好、锻炼身体好)活动,大打翻身仗。听到这里让人好不懊恼,本想锦上添花,谁知一脚踏进了后进连队,还在“翻身得解放”中苦苦挣扎。
班长细说缘由。原来,上一年连队发生两起轰动全团的事故:岁末年初,二排、四排官兵前往2号垭口设伏,一位1968年入伍的士兵不慎坠下山崖,当即殉职;年底连队在“武工队”执行任务,打死一只狼,部分战士偷吃狼肉引起中毒,大部分出现浮肿,严重的眼睛肿得看不清东西,紧急送往团卫生队救治,使连队的战斗力受到削弱,暴露出连队安全防事故抓得不到位,管理教育不够狠。连主官到团里做检查,并受到全团通报批评。
年底团党委组织年终评比,又一次与“四好连队”失之交臂,上任不久的邓连长、王指导员如履薄冰,今年憋足劲立誓要旧貌换新颜,把落后帽子甩到雅鲁藏布江里去,迈入“四好连队”的行列。号召全连指战员拧成一股劲,为实现既定目标人人增砖添瓦。
说到这里,才让我们稍稍打起点精神。
晚上,全连会餐,特意宰了一头自养的肥猪,100多公斤。据老兵们说,连队一直舍不得宰杀,专门为欢迎新战友到来而等待到今天。让我们大伙打内心十分感动,连队首长完全像居家过日子一样,无论老兵还是新兵,不分先来的或者是后到的,都看作是自己的亲兄弟,点点滴滴想得格外周全。虽然连队条件不尽如人意,但第一时间觉得很温馨。
连队一人一副碗筷,几乎都是进藏前在内地买的,自备、自用,自己保管。炊事班没有任何供个人使用的餐具,会餐时以班为单位打回宿舍享用。
那么,没有餐具怎么办?在当时的西藏边防,没有条件让你讲究,横竖不能让尿憋死人。每当节日会餐,各班把所有洗脸洗脚盆子、战备锅等能用的家当洗刷干净,用来盛菜盛汤。洗脚盆摇身一变成了菜盆,实属无奈。其实习惯了,没什么不可以,洗干净无任何异味,照吃不误,没有人胡思乱想,“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嘛!能吃到嘴里就不错了,完全是心理作用,无所谓。
菜肴在我看来格外地丰盛,有红烧肉、粉蒸肉,肉丁、肉丝、肉片、花生米炒肉,既有咸味的,也有放糖的甜肉。炊事班战士大部分来自四川,自然具有浓郁的川菜特色。
西藏边防吃不上新鲜蔬菜,蔬菜在内地压缩成干菜再运进来。所以,除了花生米、皮蛋外,为清一色猪肉荤菜。
开始,大家围坐在一起吃得有滋有味,狼吞虎咽,心里头美滋滋的,不一会儿腻得难以下咽。荤素搭配,才算美味,少了素菜,的确美中不足。
傍晚八点,连值班员一声哨音响过,通知全连政治学习,各班自己组织。班长信手捡来一张报纸念给大家听,念完后组织讨论,每个人不着要领地结结巴巴说一通。熬到快要熄灯,冷不防班长大喝一声:
“站起来,面对主席像汇报一天工作。”
汇报什么,如何汇报?大家没有一点感性认识,一时慌了手脚,站在原地干愣着,你瞅着我,我瞪着你,畏畏缩缩,谁也不知道从何说起,希冀从对方身上找到一点启发。
“哑巴啦,今天干了些啥子?哪些做好啦,哪些做得还不够,明天怎么办?给伟大领袖一五一十地汇报,这也要我教。”班长看大家半天沉默不语,没好气地说。
与新兵连比较,老兵班长处事方法、态度、原则性明显不同,感觉有些六亲不认。
经过班长点拨,大伙茅塞顿开,像念经似的嘴里嘟嘟囔囔半天,可是到底说了些啥?只听到嗡嗡嗡的声音,宛如蜜蜂叫,压根谁都没听明白。班长自己也没用心听大伙说得怎么样,到底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只要你嘴里嘟囔,没有闲着,至于讲得好与差,都能过关。
一会儿,一声哨响,连值班员大声吆喝:
“各班派一人到炊事班打醪糟。”
醪糟是四川人家家户户都会酿的一种米酒,味醇可口,应该算是地方名小吃。连队炊事班每过些日子给大伙做些醪糟,或者豆浆,调养调养胃口,增加点热量。各班用蛋粉桶打回宿舍喝,有幸第一次品尝,甜到嘴里,暖在心间。
晚10点,熄灯号响彻旷野,紧接着传来几声哨子响,值班员声嘶力竭地大喊:“熄灯”!
自幼十分欣赏电影里部队司号员吹军号时那般英姿飒爽的威武形象,今天目睹了好几回,冥冥之中给营区增添了浓烈的军事气息。
连队一日生活皆由司号员发号施令,故要求新兵人人能够熟记和辨别各种不同号谱。有些号谱如在战场上使用的集合号和冲锋号的旋律有些相似,容易混淆。据一些干部和老兵讲,在训练与实战中曾经出现过由于将二者搞错而导致严重后果的事情。所以,不但要求指挥员搞明白,每一名战士也要弄清楚,实战中对于双方同等重要。
连队有灯无电,点的是进口蜡烛,有人说是印度的,也有人说是尼泊尔的,总而言之不是中国的。上面的外文大家都不认识,无法考证。蜡烛没有怎么办?只好点着老家那样的煤油灯,对于我们农村兵而言,没有什么不习惯的。
本来团里给连队配发了一台柴油发电机,供驻里孜部队统一照明,每天仅管两小时左右,熄灯后10分钟熄火关机。仅有的一名发电员去团里培训没有回来,发电机闲躺着睡大觉,其他人不敢“无证上岗”瞎捣鼓,只好暂时受点委屈。
片刻,透过窗户见手电筒的光亮在闪动,班长轻声告诉我们是连长在查铺。
回眸忙忙碌碌的一天,有苦涩也有甘味。
六〇炮兵
一周训练结束,分班在即。大伙心里咯噔着,可是表面上却出乎意料地平静,照常说说笑笑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谁都明白,分到哪个班不是任由自己选择,当初也不兴送礼打招呼之类乌七八糟的东西,况且一个步兵连队,不论干何种工作看不出有什么明显的差异,听天由命呗!我倒倾向于去炊事班,当一名炊事员,学点退伍后的实用技术。
上午,分班开始了。无风的高原给人以洁净清爽的感觉,强烈的太阳紫外线照得眼皮难以抬起来。邓连长带领部队外出训练,由指导员在家负责分兵。全体新兵被带到院子中央依大小个儿一字排开,各班班长在一旁整齐站立。
指导员与连长的风格截然不同,没有做自我介绍,但是昨日大伙通过班长之口,知道他就是连队年轻英俊、大名鼎鼎的王指导员。只见其手持名册,身穿崭新的军装迎面站在队列中间,头上那顶乌黑光鲜、与众不同的兔皮帽的绒毛随风微微抖动,异常招眼。在鲜红的领章帽徽的衬托下,更显红光满面,神采飞扬,同其一米七五左右的笔直身材相衬托,加之不经意间散发出的书生气质,甚是风流倜傥。为我到连队后鲜有见到的不穿补丁衣服、心目中标准的军人形象。
“是初中生、高中生的请出列。”
指导员一声命令如雷贯耳,给我们大伙以居高临下的感觉。当年,初、高中学生在部队毫无疑问被称为知识分子。大学生在团一级部队基本没有,即便有也是凤毛麟角,镀镀金而已。若是战士提干,要求必须具备小学文化程度。所以不可否认对初、高中生的到来,部队首长总体抱以欢迎的态度。
我瞬间环顾左右,一种莫名的自豪感涌上心头。匆匆走出队列,用余光瞄了一眼,有七八位的样子。没料到连首长对初、高中生还情有独钟,心里乐滋滋的,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兴许会有什么美差事蓦然降临。大伙面对指导员整整齐齐站立好,个个脸上洋溢着欣喜,充满了期待。
“你们中间有没有人当过造反派头头的啊?”指导员突然间一个回马枪,像一盆冷水劈头盖脑,把我们的心浇得冰凉冰凉,半天回不过神来。原来黄鼠狼给鸡拜年,企图引蛇出洞,纯粹吊胃口,把我们当猴耍。
从穿上绿军装那天起,我注意到新兵连干部对个别不听招呼,不守规矩,与众不同的新战士冷眼眄视,动辄冠之以“造反派”的头衔,张口闭口“你个造反派的脾气”。大家清醒地察觉到,此称谓在部队已经成为贬义词,似过街老鼠,不好使了。谁还在这时候吃饱撑的,给自己挖个坑往里跳,除非是脑残。何况入伍前都经过严格政审,难道还有“漏网者”?所有同志保持沉默。沉默是金哪!
“有没有?”指导员见大伙沉默不语,紧追不舍地重复一句。看来事出有因,要来个刨根问底。
大家异口同声拉开嗓子大声喊:“没有!”
但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一位甘肃籍新兵毫不掩饰自己的优越感,声称自己为所在地区医院的革命委员会副主任,在场人员无不啧啧称赞。小小年纪如此出息,给人以鹤立鸡群之感。唯有指导员表现得很淡然,意味深长地略微点点头。
殊不知,部队不是生活在真空,地方那点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事情很快传到老兵们耳朵里,大家表现得很不屑,认为:一个乳臭未干的愣头小子,才吃了几碗干饭,恍然不知自己置身何处,以为给自己穿上一件美丽的外衣便能够博得首长的青睐,不识相!骑驴看唱本走着瞧,显然有点嫩。
指导员依据名单公布了每个人的分配去向,我被分到炮班,当一名六〇炮兵。突然想起来我们新兵连吴排长就是炮连一位副排长,进藏途中无意之中听他没事自我调侃,说什么“威风凛凛当骑兵,精精干干当步兵,怕死鬼当炮兵”,看来我算怕死鬼一类喽,心里暗暗好笑。
连队除了战斗排,另外还有一个炊事班,一个杂务班,归司务长领导。所谓杂务班,顾名思义属于勤杂人员。
抑或基于炮班有一定的技术含量,需要有些文化知识的人来掌控,所以班长几次来新兵班探底,都把我列为首选。同我一起分到炮班的还有甘肃兵朱昌、张新文。
我们携带自己的背包和生活用具,紧随班长来到炮班。
进入房间首先映入眼帘的除了整洁的内务,紧贴在屋顶的小包裹架外,就是蹲在简陋兵器柜里那两门矮墩墩的六〇迫击炮。
室内条件简陋无比,一进门是一块6平方左右的活动空隙支着火炉,搁在上面的烧水桶热气袅袅,炉管直插房顶。火炉旁的破旧小罐头箱里装着烤火牛粪,炉子和炉管上分别扎着数道铁丝,挂着洗过的袜子和鞋垫,气味着实难闻。
东西放置整齐有序,没有床,睡的是通铺,酷似家乡的土坑,呈对称形。中间是通道。床单连在一起,形成一个铺一块整床单,铺沿用钢板压实,以防床单打皱。
屋子顶头虽然有个小窗户,慑于风沙和寒冷空气的淫威,蒙上一块厚厚的毛毡并干脆钉死,平素根本不用。
房间内没有衣帽柜、鞋柜,多余且暂时不用的衣物打在小包裹里,统一放置在包裹架上,每人一个。抬头仰望包裹架,哪个包裹大,一般说明兵龄长、资格老。换洗内衣统一装入枕头套。
连队宿舍一律为木板结构的活动房,外观别致,由内地一家兵工厂生产,不远万里运到西藏边防。所谓活动房,顾名思义可以拆卸,可以随时移动搬迁。基于当时边防缺乏建筑材料,部队戍边任务重,为临时性应急。虽然保暖性能比不上土木结构的房子,但明显优于单层帐篷。
枪架、碗柜连为一体,最上面放置洗漱杯
为了保暖,木板墙体中间隔了一层毛毡。内墙被厚厚的报纸糊着,既保护墙体,又防止大风通过墙缝旮旯灌进来。
地是泥土地,天长日久地面凹凸不平,然后再填上新土。整个房间没有一件制式桌凳,唯独在班长睡觉位置,靠着墙用罐头箱板做了个半平方米左右的简易固定木桌子,悬在空中,没有桌腿,没有抽屉。以及只供班长凑合着坐,不到半个臀部大的小方木凳,被视为班长的特殊待遇。
白天,在班里大伙或坐在铺沿上,或围着火炉坐在背包上。铺沿下方凹进去一块,供每个人放点杂物,为了美观,统一用旧方块雨布遮挡着。靠近门口的墙脚下,左侧孤零零地摞着两三个洗脸盆,还有背包及铁锹、十字镐。因为没有脸盆架且不能满足每人一个脸盆,故大伙洗脸时都蹲在地上几个人同时使用。另一侧放着名义上的兵器柜和碗柜,碗柜同时承载洗漱用具、喝水缸子。没有专供搭洗脸毛巾的地方,洗脸、洗脚毛巾仅此一块,合二而一,洗漱后叠得方方正正统一塞在洗漱杯子里。一人一只陶瓷大碗,一双筷子,没有盘子,吃饭时菜直接打在碗里。
扫地用的扫帚最具创意,竟然为柴火堆里捡来的爬地松枝丫,百分之百的原生态,经济实惠,经久耐用。一切都是那么简简单单,堪与战时营房媲美,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以我之见恰如其分。
训练结束,部队返回营房,一声“解散”,寂静的军营顿时一片喧闹。
瞬间,一个个勾肩搭背推门而入,精神抖擞,浑身灰头土脸,待把手中武器放到原来位置,纷纷跑到屋外,用牦牛尾巴制作的刷子拍打干净身上的尘埃。他们个个朝气蓬勃,神采飞扬,长期在缺氧状况下风吹日晒,有的面部呈酱油色,脸色灰暗,缺少光泽。有的仰着黑红分明的红脸蛋,即“高原红”,有人戏称“红二团”。显然是雪域高原留给他们无法拒绝的纪念,给人一种怯生生的感觉。但是,精神状态与内地兵比较,丝毫不差。
之后,班长彼此逐一做了介绍。7名老兵来自祖国的四面八方,除了班长与老兵钱义财超期服役外,其他均为1968年入伍第二期兵。
全班业已满编,由10人组成。相互之间虽然萍水相逢,但为了一个共同的梦想相聚在雪域边防,几位老兵笑吟吟地迎上来握住我们的手,亲切地问长问短,纷纷给我们泡茶倒水,帮助放置东西,让我们瞬间感觉部队就是不一样,素不相识,却一见如故,心里热乎乎的,仿佛回到家里一样,生疏感倏然退去。
这是一个人均年龄不到20岁、血气方刚的集体,是一个青春励志、放飞梦想的集体。
班长王一平,1966年入伍,身高一米八以上,浓眉大眼,英俊帅气,沉稳中充满激情的北方男儿。副班长张学明,1968年入伍的甘肃“洋芋蛋”,走路晃晃荡荡,做事风风火火,浑身上下活力四射。表面上愣头愣脑,内心特细。据班长介绍,为连队先进典型,全团学习毛主席著作标兵。
晚上,班里迎接新战友,从老兵们饱经风霜的脸庞上看得出来,他们为每年一批新战友的到来而兴奋不已,争相打开自己珍藏多时的水果罐头款待我们,每人一筒(1斤),一股暖流瞬间漫过我的心间,从老兵们身上感受到有一种巨大的精神力量在激励着我们。
大家放开嗓子纵情歌唱,“我们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用歌声表达新老同志朴素的感情和共同的理想追求,一边品尝甜美的罐头,一边敞开心扉促膝交谈,相互勉励,相互祝福,气氛坦诚热烈。
最后,第一次听班长讲话,虽然不是那么抑扬顿挫,但是句句朴实无华。我用心聆听,句句铭记。
他说,战斗班是部队战斗力生成的基础,就好比刀锋上的尖。不仅要求每个士兵成为一块“好钢”,而且彼此必须坚强团结,拧成一股绳。团结,刀锋更锐利,更具杀伤力,团结就是胜利嘛!新同志要尽快熟练掌握手中武器,提高杀敌本领,向老同志看齐,关心班里建设,主动担责,譬如捡牛粪、提水、扫地、烧水这些琐琐碎碎的事情,都要抢着干、主动去做,力戒“骄、娇”二字;老同志要关心、爱护新同志,热心帮助他们尽快成长,谨防倚老卖老;革命不分先后,贡献不分早迟!新老同志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发扬炮班的老传统,全班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
噢!我明白了,原来一个班就是一把犀利的尖刀。
我为祖国守边防
初来,班长见缝插针、争分夺秒组织我们几位新兵练习叠被子、大衣,整理内务,打背包,学习缝补衣服等,也叫“补课”,以尽快适应紧张的军营生活。
一周后,传来新兵开始站岗放哨的消息,激动之情溢于言表。生活在党的阳光雨露下,从小在学校接受爱国主义、革命英雄主义教育,梦寐以求当一名解放军,能为祖国守边防,第一时间感觉是一件很光荣的事,只有为数不多的同龄人才有这个机会。
站岗放哨是边防军人的基本职能。连队站岗任务很重,白天有山上观察哨和山下弹药库两处。晚上,增加营房门岗。情势吃紧时再增加营房后面垭口哨位。老兵退伍后,猛一下少了几十人,亟须新兵尽早到位。
在仲巴边防站岗放哨,当面是回窜分子,身后是亿万父老乡亲,还真有点临战味道,诚所谓“眼睛里有凶残的敌人,脑子里有消灭回窜分子的任务,肩膀上有保卫边疆安宁的责任”。
熄灯之前,连部通信员手持写有口令的纸条到各班逐个递给班长过目,然后由班长低声告诉当晚有站岗执勤任务的哨兵。
口令为军事绝密,一天一换,一般仅供熄灯后使用。每天傍晚由团机关有关部门通过无线电台发送到各连、分队。哨兵必须熟记口令,在换岗交接班时务必使用口令。
人所共知,口令一般由词组组成,被换岗人答第一个字,换岗人答第二个字,千万不可答错。否则,哨兵有权开枪,毫不含糊,团里曾经发生过此类事件。乍一听有点吃惊,冷静下来想想,没有什么奇怪的,完全属于常识性的东西。处在战争状态下,敌我双方兵戎相见,都想消灭对方。敌人择机摸岗、偷袭随时可能发生。因此,不论兵当得有多么久,谁也不敢掉以轻心,当作玩笑开。
站岗时,一律荷枪实弹,形势吃紧时要求子弹必须上膛,关住保险。事实上,夜晚站岗绝大多数人子弹上了膛。
下岗时,当即验枪,退出子弹,以防走火。连队值班员、连首长随时检查,发现不符合要求者,坚决予以纠正。
基于新兵无站岗经历,不熟悉情况,需要做好精神、意志、心理、处置方法等方面充分准备和磨炼,第一周连队拟安排以老带新,与一名老兵结成对子,带着我们一起站岗。
站岗放哨全连一盘棋,以排为单位,施行大推磨。恰巧轮到我们排在山上站岗,适逢气候逐渐回暖,枯草吐出幼芽。山是独立山包,垂直高度估计在200米左右,虽然不是很高,但本身海拔高,哨位接近5000米。山高缺氧,加上坡度陡峭,越往上空气愈稀薄,爬起来异常艰难。
班长安排朱花豹与我结对子,第一次身挎半自动步枪、背着一百多发子弹和4颗手榴弹,提前30分钟摸着黑夜踉踉跄跄向山顶攀登,长年站岗遛出一条白花花的陡直小道,即使茫茫夜色也看得很清楚,机械地蠕动着两条腿一步一步前进,每向上迈出一步,都非常吃力,仿佛两腿拽着多么沉重的东西,胸部憋得气都喘不过来,像患上严重的气管炎,心脏“咚咚咚”地剧烈跳动,震得耳膜又疼又胀,到后来索性一步一息。当使尽全力爬上山顶时,竟然用了40多分钟,被接岗的重机枪班同志等得心急上火。
时间到点,若无人接岗,兀自在漆黑的夜晚站立山头,一分一秒都是那么地漫长。战友们之间时不时因为你晚来了几分钟,我多站了几分钟而发生不愉快。交接岗后花豹同志连连道歉赔不是,仍旧未博得对方谅解,见其扭过头一言不发便悻悻离开,嘴里嘟嘟囔囔说着什么,一句听不懂,无意之中给我上了必须遵守时间的一课。
有老兵在身边陪伴,不仅没有丝毫畏惧和寂寞,而且觉得充满乐趣。白天两小时一班岗,可以在山顶随意走动,远眺喜马拉雅山脉,细心品味巍巍雪山冰川的俊俏,雅鲁藏布江上游的逶迤曲折。你瞧,山坡下旱獭在洞口追逐,机灵的草原鼠瞪着圆圆的眼睛四处张望,灰尾兔撅着浑圆的屁股蹦蹦跳跳。沙丘上赤麻鸭、斑头雁在嬉戏、觅食,让人赏心悦目。同时可以名正言顺逃避连排组织的诸如匍匐前进、刺杀、投弹等艰苦、枯燥的军事训练。遇大风袭来,一溜小跑到碉堡里躲避起来。
夜晚部队熄灯后一小时一班岗,我们两人瑟缩在狭小的碉堡里,装有子弹的枪口始终对着碉堡外。深夜,风势渐弱,我们瞭望着迷乱的星空和模糊的山峦,打开话匣子拉家常。花豹同志年龄比我大几岁,1968年从工厂入伍,见过的世面多,自诩工人阶级,心灵手巧,是连队首屈一指的小能人,修个锁,卷个炉筒,划个玻璃什么的,各班但凡有点技术含量的活,都会恭请他“高抬贵手”,什么事都难不住他,木工、电工、钳工样样精通。
他压低声音慢慢悠悠向我讲述家乡和连队的其人其事,很少有我插嘴的时候。娓娓道来,有声有色,让我百听不厌,十分佩服老兵有一张会说话的嘴。
下一次站岗接着说事,如同电视连续剧,依旧话题多多。一眨眼工夫半个月过去了,连队通知新兵开始独立站岗,消息传入耳际,心里真还有点发怵。
午夜,在热乎乎被窝里正酣然入梦时,最不情愿的一刻来到了,带哨的班长蹑手蹑脚推门进来,轻轻地击打腿部,把我从酣睡中唤醒,新兵的尴尬处境令我不敢怠慢,揉巴揉巴眼睛,连忙穿好衣服,背上枪支弹药匆匆走出房间。
夜,静悄悄的,遥望苍穹月朗星稀,环顾左右四野寂寥,唯有风吹着饭堂、仓库屋顶的铁皮不时发出“咣当、咣当”的巨响。与朱花豹一起站岗已经成为历史回忆。茫茫旷野,茕茕孑立,禁不住打了个寒战。脑海里忽地闪过一个个不祥的念头,越想越怕,越怕越想,这一小时怎么个熬法?自己心里也明白:当兵不是弱者的职业,贵为军人贪生怕死是最大的耻辱。只有勇往直前、不怕牺牲,才算军中男儿。常言道,困难像弹簧,你强它就弱,对待敌人也同样。于是狠下一条心,硬着头皮径直往前走。
打气归打气,脑后头皮还是一阵发紧。路过弹药库故意咳嗽几声给自己壮胆,沿着发白的陌生小道一步一个趔趄爬上山顶,多么企盼被换岗的同志能留下来陪我拉拉呱,显然是一厢情愿。独自站在碉堡口,大脑一片混乱,不知道胡思乱想些什么。紧紧抱住自动步枪,不顾一切把子弹推上膛,右手指紧紧扣住关上保险的扳机,双目一眨不眨注视着碉堡外面,严阵以待。一旦有情况,毫不犹豫将子弹立即出膛。
月色逐渐凄迷,昼夜不息的高空风“啾、啾”从耳边扫过,宛如吹哨子一般怪异,此时此刻能听到心脏“咚咚咚”地剧烈跳动。不由得想起《沙家浜》《平原游击队》等电影里英勇的我人民军队智擒敌人哨兵,一把扼住脖子,将其制服的镜头,越想越怕,紧张得心都要跳出来了,总觉得背后有人盯着自己。
受热胀冷缩自然现象的影响,冷不防山下不时传来汽油桶“嘭、嘭”的巨响,更衬托出夜晚的静寂。旷野里饿狼“呜、呜”撕心裂肺的嚎叫,令我浑身陡然一怔,头发根子直往上竖。全凭手中那支枪,有道是枪杆子里面出胆略。我寻思,这大概是新兵的通病。
有的新兵精神过度紧张,在哨位上匆忙开枪,造成全连一场虚惊。依据作战预案,一旦哨所传来枪声,不论白天或者晚上,不管是否有敌情,必须迅速集合部队占领阵地,然后弄清真相再做进一步处置。
二排甘肃籍新战士童某,平时集合站队动作总是慢慢悠悠的,反应比较迟钝,张口闭口地方方言“你这个熊”。大伙听着好笑,便依其谐音给他起了个绰号叫“尼克松”。一个神情有些木讷的小伙子,老实巴交,胆小如鼠,每次紧急集合都紧张得两腿发抖,心理素质几乎等于零。有一天晚上,深更半夜在哨位上开枪,连长率领全连官兵全副武装紧急占领山头。然后,派排长询问究竟,自称疑似看到回窜分子。经查验踪迹,确认由于心理紧张,造成视觉错乱。一向不容出错的邓连长怒发冲冠,日娘倒老子狗血喷头臭骂一顿,第二天赶忙将其调整到炊事班当了一名炊事员,避免全连同志再吃“二遍苦”。
时间长了后,难免产生厌烦心理。不怕艰苦,就怕站岗!局外人眼里,站岗的士兵紧握钢枪,庄严肃穆,威风凛凛,好不神气。其实,在荒无人烟的风雪边防站岗放哨,谁也看不到,纯粹是忠实履行保卫祖国的神圣使命。
仲巴地区四季如冬,由于连队哨位多,几乎每天都有站岗放哨任务,煞是折磨人啊!
室内仅靠牛粪取暖,白天站岗不觉得什么,而晚上刚刚熟睡,站岗时间到了就得立刻起床。下岗回来房间冰冷透骨,被窝半天焐不热,好不容易焐热入睡,不大一会儿起床号响了。年轻人本来瞌睡就多,休息不好,始终处在疲惫状态。
听老兵讲,严冬来临,大雪纷飞,气温急剧下降,常常在零下三四十摄氏度,用四川兵的话说,拉尿都用棒棒敲,穿上毛皮鞋脚下毫无暖意。为防止冻伤,换成肥大的毡靴。原本山高缺氧行走困难,另外穿上这玩意儿走起路来呼哧呼哧像狗熊,大半天爬不到山顶上。
下山时满地冰雪,坡陡路滑,携带枪支弹药极易摔跤,索性蹲在地上一溜下山。特别同情那些老战士,当了四五年兵,站了四五年岗,长年以哨所为家,与风雪为伴。连队人手紧张,往往在退伍前几个小时还坚守在哨所。长年累月生活在边防线上,除了哨所、军营、战友,还有终年陪伴自己的雪山、荒漠。外面的世界与他们似乎毫不相干,直至退伍才匆匆忙忙经过团部扎东,算见到了大场面,变成名副其实的“傻大兵”。
有些班长工作方法粗放,挠着脑门想不出好点子,于是把站岗当作惩罚手段,特别是新战士稍微有点毛病,为了让你留住记忆,防止犯重复性的错误,不由分说罚你站岗。这一招犹如老师体罚学生,虽然简单粗暴,真还有点管用,不怕批,就怕站,让你闻站色变、心有余悸。所以,事事都要悠着点,千万不能犯那些低级错误,让班长揪住小辫子哦!
适应性锻炼
战胜高山缺氧,适应高原气候,是摆在我们新战士面前的一项艰巨任务和严峻挑战。
不少一起来的战友空着手走路都喘粗气,出操或快速行军没有走几步,便开始掉队,怔怔地望着前面的队伍,要死不活的,一副狼狈相,无奈成为被收容对象。要是长期没有一点起色,落一个掉队“老油条”的名分,不消说班长不给好脸色,自己面子上也下不去。
反回窜任务是艰巨的,不论查踪、设伏还是巡逻,都要背着沉重的武器弹药、干粮、主副食、柴火等快速前进,更不用说遇到敌情,翻山、急行军是常有的事。由于气候冷,随身穿的棉衣、皮大衣、毛皮鞋臃肿不堪,身体承受的负荷超乎想象。所以,在高海拔地区当兵对体能提出了特殊要求。基于仗怎么打兵就应该怎么练,加强适应性锻炼成为新战士尽快适应反回窜斗争需要的头等大事,任何人不可以漠视。
什么叫适应性锻炼?一言以蔽之,就是适应高原气候对身体素质的要求,从实际出发,因地制宜。那么,能否负重行军、爬山是一个主要指标。众所周知,行军爬山最能检验体能好差,同时也是部队在高原地区作战的最大障碍和难题。
连队把新兵适应性锻炼提到议事日程,邓连长、王指导员逢会必讲,连里抓,排里抓,班里抓,层层加码。出操时练,八小时之内练,晚饭后休息时间接着练,形势逼人,不达目的誓不休。
开初,吃过晚饭,班长一脸认真地说:“今天你们几个新兵先去适应性锻炼。”副班长张学明吩咐我们背好背包、带上武器弹药,由他领着我们沿着出操爬山的路线,在站岗的山顶上爬一个来回。从此,我们明白爬山就是适应性锻炼。
几次过后,吃过晚饭休息片刻,没有特殊情况,不需要班长吩咐,也不需要副班长率领,几个人不约而同背好背包,然后把炮弹箱放在背包上,排成一行,像帮助游客登山的挑夫,向哨所的山头趑趄而行,速度不能慢但也不可能快,循序渐进,锻炼耐力,增强身体对气候的适应程度。一个来回四十分钟,这是班长设定的底线。
起初,有一回副班长有别的事,班长指定由1968年入伍的老兵陈元带我们爬山,陈为人憨厚,不擅辞令,虽然比我们早当了一年兵,在大伙眼里不容置疑也算是老兵。年轻人谁不贪玩,爬到山顶大伙一起玩了半个小时才回来,班长恼羞成怒,冲着陈老兵歇斯底里:“是不是逛公园去啦?……”
把我们几个新兵吓得谁也不敢吱声,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心里盘算这里还有公园?!是望梅止渴,还是自己抬举自己?!从此,聪明绝顶的班长设定时限,时不时走出房间向山上张望,一切都在其掌控之下。
三个月下来,其效果出乎意料,除了王彦正,几个人爬山行军一点不逊老兵。
苦了同乡王彦正。初来,曾经是团机关一名军马饲养员,亦称马夫,也算团首长身边工作的机关兵。因为个矮体弱,常常被威风凛凛的军马拽着跑,担惊受怕,眼泪没少流。团首长不忍心看其过着“非人生活”,中途从机关调整过来,患有轻微的气管炎,背驼驼的,每次爬山心慌气短,声声咳喘,活像小老头。本不是当炮兵的料,不知道是谁随心所欲将其摁在炮班,说不清楚为什么这么背时。经常说人尽其才,实在是用人之短。
班长套用从伟人嘴里拾来的一句话:“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金口玉言,谁敢违拗,每天晚饭后自个背着炮弹箱踽踽独行,不吭不哈,像个小毛驴。一直到连队换防离开里孜,体能始终不能完全跟上全班的节奏。对于他来说,身体上的痛苦还能忍受,最为痛苦的是天天生活在班长的阴影下,数不清挨了多少次冷嘲热讽,自尊心受到极大的伤害,常常在同乡战友面前长吁短叹。
一般来说,体质状况对于适应高原气候有一定关联,要是不幸患上高山病,再好的体质也是白搭。
1968年入伍的兰州籍战士辛文华就是典型例子。身高一米八,体壮腰圆,力气过人,掰手腕、摔跤令战友们无不甘拜下风。但是每次行军爬山,偌大的块头彻底蔫了,和我们一样背着一箱六〇迫击炮弹吭哧吭哧爬不了几步,脸色紫得真有些吓人,眼睛严重充血。嘴巴张得老大老大,口鼻并用,就像浮在鱼缸水面上大口吸气的金鱼,一步三歇,每向前挪动一步都是那么费劲。
眼瞅着要掉队,班长两眼射出凶光,一瞬不离盯着他,不时转过身冲着其背上的背包猛推一把,恨不能一把推到山顶。但是一切能想的办法都用上了也无济于事,副班长张学明常常亡羊补牢,接过其弹药箱扛在自己肩上。此时此刻,适应高原气候给人带来的快慰和不适应高原气候给人带来的惆怅,无情地在这片荒山上互为映照。
开初,我深感诧异,是何原因导致高大威猛的老兵如此力不从心?同为老兵,彼此差别怎这么大呢?怀着好奇心向朱花豹悄悄探听究竟,方知患上什么高山红血球增多症,血液里的浓稠度大幅度增高,流动缓慢,引起身体各方面组织缺血缺氧。恍恍惚惚之中意识到高山病不是一般的凶猛,它不仅摧残人的身体,更让你丧失斗志。
不久,连队首长也失去耐心,看到其高山病缠身,继续在战斗班待下去,对连队、对其本人都没有好处,只好将其调整到炊事班当了一名炊事员,一直工作到退伍。
打背包在当时的仲巴边防也是适应性锻炼的内容之一,不同于爬山的练意志,它旨在练作风。
打好背包,在西藏边防有特殊要求、特殊妙用,岂可不就事论事。常常深更半夜接到设伏、查踪的紧急命令,必须摸着黑快速把背包打好,3分钟全副武装跑到集合场。从团到连,要求特别严格,随机抽查。而打背包是难点,最令大伙头痛,其占用的时间也最长。
完成设伏任务,一般要赶在拂晓前秘密撤出阵地,必须迅速打好背包尽快集合离开,绝不允许也没有条件点着灯让你打背包。因此,能在黑灯瞎火之中将背包打得结结实实,也是硬任务、硬功夫。
同时,连队没有小板凳。平时,连、排学习开会,背包当小板凳使,从早到晚离不开它。
所以,早晨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把背包打好,全班统一放置在墙角。考虑到背包在边防的特殊用途,补入连队当天,司务长给每人增发一床旧军被,上面还补着补丁,晚上盖在身上用来驱寒,白天专门打成背包当小板凳用,退伍时务必归还连队。
打背包作为一项经常性训练内容,从新兵连穿上新军装便开始练习,看谁的动作快,看谁打得好,符合要求,什么被子横竖叠成四折,背包带横三竖二,且必须三压二,基本要求大伙牢牢铭记在心。来到连队,排里、班里即刻进行强化,天天练,反复练,把你折腾得没有丁点脾气。每隔几天,利用午休或晚饭后,把我们几位新战士组织起来,用毛巾蒙住眼睛,进行打背包比赛,班长、副班长督战,以赛促练,要求一分钟内必须打起来,越快越好。
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脑子也活泛了。为了应付紧急集合,免得措手不及,丢人现眼,几个人灵机一动,晚上将背包放回原处,不予解开,凑合着盖一床被子睡觉。本想偷个懒,没料到此行为不符合战备、练兵要求,很快被班长察觉到了,冲着我们几个大发脾气,“你们几爷子想偷懒,兵没当几天,胆量不小,新兵‘老油条’”!说罢,气冲冲地将一个个背包扔到院子里。我们几人吓得夹着尾巴跑出去将背包拾回来,从此再也不敢耍小聪明,规规矩矩地解开背包睡觉。
学武精武
当兵不学武,不算尽义务。六七十年代,步兵连队要求熟练掌握三大军事技术,即射击、刺杀、投弹。另外,熟悉单兵战术,包括俯卧前进,徒手用炸药包炸坦克,防原子,等等。补到班里不久,连队不失时机组织新兵进行实弹射击第一练习,炮班亦不例外,要同时掌握这些基本技能。
春天的里孜,风害最为严重,每天上午迎着大风和漫漫沙尘,携带枪支弹药来到距连队数百米的平坝子上进行瞄靶练习;回到宿舍,立即擦拭武器,务必将枪管里的沙子擦得干干净净,一粒不留。第一次使用诱人的真枪实弹,兴奋不已。但是日复一日进行空枪瞄靶练习却感到越来越枯燥乏味,在地下一趴便是半天,累得腰酸腿疼,精疲力竭,瞄好打准不是想象的那么简单。
训练是相当严格的,按照实战要求和邓连长口授,从验枪、卧姿装子弹开始,定标尺,枪托抵肩窝,缺口、准星对准100米以外沙堆上的胸环靶,而且要恰到好处地运用好吸气、憋气、避开虚光和瞬间击发等技术环节,一切依照规定的动作要领,反复瞄准,不断体验,循环往复几百上千次。排长、班长不间断催促,让你没有歇一口气的工夫。
连、排干部现场组织指挥,跟班训练。三排陈排副辅助邓连长讲解示范射击要领,邓连长亲自督促检查,一天不落,不时用瞄准检验镜随机督察练习效果。发现问题须及时改正,几次下来若老是不见改进,少不了一顿批评。大伙默默祝愿接下来有个好运气。因为打靶成绩要与四、五好挂钩,要是打个不及格,邓连长面前日子就不好过,当兵也不容易呀!
卧在身下的沙石地面硬邦邦的,半天下来胸口压迫得喘不过气,两肘、膝盖被石子垫得隐隐作痛。半个月下来,有的新兵的衣服肘子、膝盖磨出了洞。肆虐的风沙,整天呼啸不止,空气中弥漫着沙尘,不得不佩戴风镜。沙石扑打在脸上火辣辣的,嘴里、耳朵、鼻孔里都是沙子,训练结束浑身上下蹭得都是土,一个个变成“灰溜溜”。
一周下来,经过寒风吹拂和强烈的紫外线照射,一个个白皙的面孔逐渐变成古铜色,和老兵差不了多少。
由于长时间趴在地上,有的人高山反应严重。有一天上午,二班战士朱国平在训练时,趴在地上脸压在两手之间纹丝不动。排长自以为其睡着了,指着他大声喊叫:
“这家伙太不自觉,好大的胆子竟敢在训练场睡觉,快给我起来瞄准。”
走过来用脚踹他的屁股却毫无反应,弯下腰摸他的脑袋,发现已经昏厥过去。急忙叫来卫生员,送回连队治疗,折腾半天仍然不省人事。凑巧运输主副食的汽车从连队经过,紧急送往团卫生队抢救。很遗憾,此一去“三年两载不回还”。后来听说送到日喀则八一医院治疗,效果不尽如人意,酿成周身瘫痪。
四年后,我调团政治处工作,有一天,在组织股办公室的桌子上无意间发现一封从四川老家寄给他的书信,并已经启封,信封上“朱国平”三个字赫然在目,令我十分纳闷。心想,战友们议论纷纷,都说他已经回家了,时隔几年,到底身在何方?满腹狐疑的我背着他人斗胆地将来信抽出来偷偷浏览,不禁两眼濡湿。
“平儿:你入伍后,全家人为你感到骄傲,可自从你到部队,家里只收到一封来信,之后几年杳无音讯,不能不让妈妈朝思暮想,寝食难安。你工作忙妈妈理解,可是忙里偷闲抽空给妈妈写个信,报个平安可好,免得妈妈惦念。妈妈想知道,你现在到底在哪里?还好吗?……”伟大而不幸的妈妈。
在我的印象当中,依稀记得这位小伙子是我们同年入伍最讨老兵喜欢的一位,身高体健,憨态可掬,堪称美男。多少年过去了,蓦然回首,不晓得后来是否回到妈妈身边?
经过一个月的苦练,终于迎来在部队第一次实弹射击,谁都热切盼望开门红打出好成绩,给自己脸上增点光,给领导留一个好印象,心里难免有点忐忑不安。
靶场就在垭口下的山坳坳里,胸环靶插在坑道上方。之前,连长经过几次试打后,结合自己的切身体会,反复强调避开虚光,巧妙地运用吸气、憋气和瞬间击发几个关键环节。全连统一行动,俯在沟壑里等待现场指挥员下命令。
顷刻,打靶开始了!分组射击,每组2人。
轮到我了,心“怦怦”直跳,在指挥员指示下,迅速进入射击位置,卧倒、装弹匣、子弹上膛、关保险、定标尺、出枪,等着指挥员下达开始射击的口令,屏住呼吸,对准缺口、准星,“砰”的一声,强大的后坐力、震耳的枪声及刺鼻的火药味从来没有经历过,心里暗暗觉得过瘾。只见报靶杆圆面左右摆动,显示9环、10环,我顿时心花怒放,信心倍增。一股脑儿打完其余子弹,听到指挥员喊“起立,验枪”,迅速做完动作信步回到出发地,不一会儿报靶员报出72环的良好成绩,绷得很紧的心绪终于松开了,并有一种莫名的快意。
同班几位战友亦打出漂亮的成绩,班长的脸上绽开出少有的笑容。
一分辛劳,一分收获。实弹射击结束,成绩揭晓,全连平均成绩达到良好以上,连首长很兴奋。是啊!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严格训练,子弹像长了眼睛一样,20多名新兵第一次打实弹,仅2人不及格。其中非常不幸,居然有那位号称医院革委会副主任的“领导”同志,歪嘴照镜子,当面丢底,遭受许多莫名的耻笑。从此,在连队首长心目中留下了不良记录。
接着,强化本职技能训练。全班一共装备两门六〇迫击炮,指定由我担任二炮手,朱昌任一炮手,张新文任三炮手。一炮手负责扛炮,架炮,装弹,发射;二炮手负责瞄准,这是最富技术含量的一环,同时,背一个炮弹箱3发炮弹;三炮手负责传送炮弹,从班长口中复述瞄准数据,同样背一个炮弹箱3发炮弹。分工明确,各负其责,协调一致。班长下达口令后,要求炮手立即单膝跪地,一炮手迅速架炮,不管何类地形,须尽量保持炮的支架相对平衡,对准目标,这对后面瞄准至关重要。二炮手操作瞄准镜,根据三炮手传达的瞄准数据,迅速对准方向和标尺,关键的关键是要以最短时间把瞄准镜上的水银泡调整到中间框内,瞄准速度和准确性决定对敌毁伤效果。至于判断射击距离,计算瞄准数据则是班长和副班长的事情。
炮班在步兵连队的位置可谓举足轻重,连队在通盘考虑人员配备时,兼顾其特殊性,尽量挑选身体棒、综合素质好的战士。在步兵连队能当好一名炮班长不容易啊!比如步兵班半自动步枪的操作使用比较直观,技术含量相对偏低,遇到技术、战术难题有连长、排长掌舵,他们都是行家里手,不需要耗费太多心思。而炮班则不同,连首长很少有懂炮兵的,一切靠自己发挥主观能动性,独立完成任务,不断积累经验。当时,瞄准仪器比较落后,没有计算器,射击诸元计算基本上依靠主观判断,叫作拇指测距法,先闭左眼,后闭右眼,然后根据二者之间的距离进行测算,误差率高,完全靠经验。教材基本上是空白,缺乏骨干培训。实弹射击,步兵一般一年进行3至4次,而炮兵充其量一次,没有下次。若是打不好,班长、副班长压力可想而知。
相传,经过1967年浪荡沟战役,团营对连队炮兵这一块相对器重,在首长眼里,炮兵在反回窜斗争中的火力作用非同小可,每逢下基层来连队,势必要到炮班走一走。
炮班的日常训练与连队同步,由连队值班员统一带到营区外面的训练场,然后分开训练,互不干扰。只有组织连进攻训练时,方才进行步炮合训,此类规模的训练在当时的连队极少有过。每过些时间也要学习掌握步兵技战术,如刺杀、投弹、班进攻等,都是基于实战考虑的。训练结束,一声哨响,紧随大部队返回。
新兵主要着手基础训练,班长一个口令,大伙扛着炮和炮弹疯了似的迅速占领相对平坦的有利地形架炮,等待班长发出瞄准数据。
班长虽然仅有高小文化程度,但凭借其聪颖和勤奋,几年的工夫对六〇炮射击理论和技巧运用自如。感觉连长每次与班长相遇,都会比别的班长例外多一点“宝贵”的微笑。他信口给出一个标尺、方向数据,我作为二炮手,以最快的速度扭动方向和标尺。班长板着脸,一边看手表,一边眼睛滴溜滴溜看瞄准镜的水银泡,要是跑偏或者超出规定时间较多,起初冷言冷语,多次练习仍然反反复复,不见长进,那两颗铜铃般的眼珠恶狠狠瞪着你不放,甚至暴跳如雷:
“你脑子怎么进水啦,笨得斧子都砍不进去,等你瞄好,敌人早把你脑袋搬走了。”
我们几个经常被他数落得如龟儿子一样,一到训练场心里直打鼓,只要听到他声嘶力竭的吼叫,就心发慌,手发抖。愈心慌则愈手忙脚乱,愈易出错。每到训练开始前,独自默默祷告:谢天谢地,能够顺顺利利熬到天黑。
我是二炮手,让我最感伤痛脑筋的是,瞄准具水银泡来回飘忽不定,不易驾驭,恨不能用什么特殊的魔力让其定格不动。在我离开炮班之前,始终未能运用自如,记不清挨了班长多少次咆哮,很有挫折感。从此,更加懂得练就一身过硬的杀敌本领绝非想象的那么容易,在电影里看到的神枪手、神炮手,他们所展示的仅仅是结果而不是过程。
古人云:“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做任何事情皆然。王指导员经常联系战例语重心长地告诫我们,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道理浅显易懂,一听便明,面对寒冷、缺氧、漫漫风沙,真正要做到持之以恒,锲而不舍,对每个人的信念、意志、毅力等方面都是实际考验。
然而,正是由于日复一日千锤百炼,严格要求,舍得下苦功夫,炮班人人军事技术过硬,连年实弹考核,次次优秀。年终评比,年年被评为“四好班”。在营、连首长心目中,炮班各项工作呱呱叫,是全连的一副标杆。
据老兵们说,上一年班里自个组织迫击炮实弹射击,选择在坝子与山边接壤处。在仲巴茫茫草原戈壁,哪里有绿草哪里就有野生动物。一贯做事谨慎、德才优秀的老班长突发奇想,将处在射击范围的野驴作为射击目标,用来检验训练真实效果,其出发点无可非议,心想来一次刺刀见红。炮弹按照预定目标不偏不倚落在野驴群中爆炸。可是压根不曾想到当地藏族群众的几头“倒霉蛋”牦牛混迹其中,同样难逃噩运,与野生动物一道被炸得血肉横飞,横七竖八倒在草地上。
事情被捅到团部,深受大伙敬畏的老班长弄巧成拙,惹上麻烦,团营经过慎重调查,不仅给老百姓按价赔偿,老班长自己也因此背上处分,一贯深受营、连领导器重的老班长令人失望地脱下军装,退伍离开风雨同舟的战友和可爱的边防。每每提起老班长,老兵们总是心生流连,耿耿于怀。
从此,不再有人出花花点子,而是老老实实在远处画个圈得了。
老班长走后,王一平班长延续了老班长的进取精神,严格训练,敢抓敢管,见红旗就扛,见荣誉就上,对连队组织的每一次竞赛,每一次评比,每一次总结讲评都当作硬仗,用他的话说:“不要荣誉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争强好胜,两头冒尖,这些正是许多班长所欠缺的。虽然方法简单,个性偏激,甚至于斤斤计较。但是在连首长尤其是邓连长眼里,班长富有激情,不甘平庸。从连队建设出发,确实需要“一根筋”之类的人物,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只要不是朽木,都可以雕琢,何况年轻可塑性大,所以连里把他当作干部苗子不遗余力加以培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