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翔风云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从杜牧的诗句里,依稀还可以想见江南那一派迷离朦胧之色,历经时光润泽而糅进沧桑殊异。宋齐梁陈朝代更迭,物是人非,曾经的万丈荣光只付纸上笑谈。白驹过隙,过客匆匆,冷眼历史的,除了时间本身,还有当年大兴土木后留下的座座寺庙,它们成为文化的凝固和见证。
这四百八十寺中,便有一座白鹤南翔寺。关于它,还有一个美丽的传说。
梁武帝时期,南翔还只是一个荒凉的乡村,名叫槎溪。一天,当地农民在耕地时挖到一块一丈多长的大石块,石块一露地面,就有一对丹顶白鹤在石块上空盘旋,然后落到石块上歇脚。一个叫德齐的和尚认为这里是一块佛地,决定在此建造一座佛寺。而怪异的是:每天白鹤飞往哪个方向,哪个方向就有人来捐款,天天如此,从不间断。不久就筹集到一大笔钱,破土动工建造寺院。梁天监四年(公元505),佛寺落成,那对白鹤腾空而起,德齐和尚也骑上白鹤,一起飞往南方。石块上出现了一首诗:“白鹤南翔去不归,唯留真迹在名基。可怜后代空王子,不绝熏修享二时。”为了纪念向南飞翔的白鹤,这座佛寺便取名“白鹤南翔寺”。
随着白鹤南翔寺的名声日益显著,前来烧香拜佛的人群也不断增加,寺庙周围也热闹起来,逐渐形成集市。“寺居镇之中,镇以寺始,一寺兴废,系一镇兴衰”,便取名南翔镇。
传说虽有着不少神话色彩,蕴含着人们美好的期待,但南翔因寺建镇却大抵如此。“槎溪,古“地,萧梁时建白鹤南翔寺于此,因寺成镇,遂以名寺。……其地在邑治之南,水脉分流,回环渟蓄,四郊有湾,形如卍字。商贾辐辏,民物殷繁,为诸镇之冠。”唐开成年间(836-840),行齐和尚来到南翔寺劝募,当地富豪莫少卿捐款扩建白鹤南翔寺。至此已有寺基一百八十亩,以太平、金黄、四虎、永兴四座桥为界。建成大雄宝殿、天王殿、观音殿、弥陀殿、大悲阁、七佛阁、藏经阁、净因堂、三缘堂、园照堂、悟元堂等殿堂楼阁一千零四十八间,有僧众七百多人。南宋绍定年间(1228-1233),皇帝赐丞相郑清之书“南翔寺”额给白鹤南翔寺,后遂改名南翔寺。之后南翔寺晨钟暮鼓,香火缭绕。元朝诗人苏昌龄有诗云:“千载南翔古道场,层楼杰阁冠诸方。”清朝文人钱大昕赞叹:“一邑古迹,莫先于此。”可见当时南翔盛景之一斑。
宋元时期,南翔成为巨镇,明清时期臻于鼎盛,有“金罗店,银南翔”美誉。所谓“银南翔”,得名有两重含义:一是棉花的颜色洁白如银;二是南翔镇的经济十分繁荣,仅次于罗店镇。其时南翔,东西长五里,南北宽三里,店肆林立,“四方商贾辐辏,廛市蝉联,村落丛聚,为花豆米麦百货之所骈集其间”。清人叶梦珠笔记《阅世编》记载:“富商巨贾操重而来市者,白银以数万计,多或数十万两,少亦以万计。”收购棉布后,贩销外地,“近自杭、歙、清、济,远至蓟、辽、山、陕”,交易额在全县遥遥领先。
三槎水利图
历史上,南翔经济发达,风景优美,人文荟萃,享有“正月梅花初立春,南翔虽小赛苏城”的美誉。这与它优越的地理位置区位密切相关。南翔位于上海市嘉定县东南,南临吴淞江,附近有上中下三条槎浦。镇中为十字港,横沥塘、上槎浦、走马塘、封家浜四条河道交汇于镇中心。横沥塘北经马陆通嘉定县城,上槎浦南通孙基港入吴淞江,封家浜沿“隆兴桥下西去,由井亭桥折而南,贯月河,入吴淞江”,走马塘由蕴草浜西达江湾、宝山。以河道为延伸,这里形成了四通八达的水路交通,并吸引了大量的徽商来此从事投资贸易,形成了棉织业和米粮业为主体的商业经济。
南翔寺见证了南翔镇从兴起到繁荣的历史过程。随着小镇的商业发展,文化事业也日臻昌盛。这里筑造出众多的文物古迹,如江南四大古典园林之一的古猗园、建于清顺治年间的天恩桥、五代砖塔等,明清两代蕞尔小镇竟有宅第园林二十多所。南翔历代人文之盛,称雄一方。明清两代,这里出过贡生三十四人、举人三十五人、进士十七人,科举兴盛,全国罕见。此外,南翔辈出风流人物,才华横溢之士,不胜枚举,如明嘉定四先生之一的李流芳、清代竹刻名家吴之璠等,他们共同构成了南翔这个江南小镇的灿烂文化长廊。
时代在节节推进,中国这个古老的帝国却在天朝梦的自我沉湎中沉睡不醒,闭关锁国,迅速走向衰落。然而,西方列强却没有遗忘这个曾经辉煌灿烂的富饶之地,资本主义的枪炮硬生生撞开了这个陈腐封建王朝锈迹斑斑的大门。
南翔镇图
南翔小镇的安宁祥和,也在此时被打破。位于中国东部前沿上海嘉定的南翔,成为中西各方势力角逐的竞技场,在侵略战火的硝烟中气喘吁吁。1842年,第一次鸦片战争期间,英军侵占吴淞口、宝山。1860年,太平军攻克南翔。随后,在与清军、英法联军、华尔洋枪队的几方对峙交战中,嘉定三克三失,南翔损失惨重。1862年11月13日,南翔陷落,复被清军占领。三年间,清军、英法联军、华尔洋枪队肆意烧杀抢掳,这个曾经富足的小镇田园荒芜,房屋毁弃,连云翔寺也只剩余矮屋十多间,故当时民谣有“壬戌癸亥,人嗥鬼喊”之说。
烽火散去,南翔人拾起碎砾,重建家园。伴随着近代工业文明的进程,南翔也开始告别“因寺成镇”的古老故事模样,融入先进技术的因子。1880年,电信电线由北洋扩至上海,南翔可分别与上海、天津通电报;1902年,上海邮政总局在南翔黄鹤楼茶馆设置邮政信箱,1904年3月,改设上海邮政总局南翔邮政代办所,传递邮件;1908年,沪宁铁路全线通车,南翔陆路、水路四面贯通,成为交通枢纽、军事要地、经济重镇:“自翔沪通轨,贩客往来尤捷。士商之侨寓者又麇至,户口激增,地价房价日贵,日用品价亦转昂,市况较曩时殷盛。”
南翔从一个远离上海市区的小镇摇身一变,成为市区近郊的延伸。传统的乡镇风情依旧,交通的便捷大大推动了新闻媒体和舆论的传播,这里的生活和风俗也逐渐更替演变,沾染上更多现代气息。在这种时代背景下,这里也成长出一批著名文化人士,当代著名国画大师陆俨少就是其中一位。陆俨少出生于南翔镇的一个书香家庭,也是在这里走上了学习书画的人生道路,对南翔有着深刻的儿时记忆。在他的自叙中,有这样一段话:
学校前面不远,住着一位前清翰林,名陈巽倩。此人武断乡曲,动了民愤,后被枪决。他当时是南翔镇南巿的一霸,建有一座凤翥楼,娶了能唱京戏的小老婆,他自己拉胡琴,丝竹之声,在小学校里清晰可闻。
文章中提到的陈巽倩,便是陈君起的父亲。
陈巽倩,名楠,字巽倩。清光绪十九年(1893)中举人,1895年以乙未科二甲十九名中进士,任庶吉士散馆编修,后因文案革职。1900年八国联军侵占北京时,回到南翔定居。
陈家花园旧址
陈巽倩在南翔以经商为业,家资颇丰,在万安寺桥西北处修建了一座陈家花园居住。原配妻子是个贤惠的家庭妇女,为他生下两个女儿。他给两个女儿分别取名为陈竹梅、陈墨云,名字中蕴含了古典女子婉约与秀美之寓意。而陈巽倩,也正是这样规划的。
但陈巽倩显然不满足于一夫一妻相敬如宾的生活,正如陆俨少记叙的那般,他另纳她人,坐拥妻妾。陈氏姐妹也有了同父异母的弟弟,他们共同组成了一个大家庭。这个当时名唤陈墨云,又名陈振的女子,便在这个看似普通的士绅家庭中逐渐成长。谁也无法预料,日后她会以陈君起这个名字,步入一条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