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 章 贩卖外国生活方式

第 一 章 贩卖外国生活方式

山里的日子,草色入帘青

两百年后,这里还是时尚之地

五月的莫干山,暑气还没有来得及蒸腾,仙人坑茶山上的一万两千多株玫瑰在山坡次第开放,这让刚刚经过一轮明前茶和雨前茶采摘的茶山显得热闹。

法国人司徒夫(Christophe Peres)好像洞悉这一夜之间的变化,清晨六点,他从房间走出,采下几枝尚带露水的玫瑰花,插在Armand David西餐厅的餐桌上。管家会意,问他是不是要给每张桌子都点缀一下。

司徒夫应了一声,便下楼去大堂隔壁的活动室里取车——一辆配置很高的山地自行车,开始清晨的骑行。

八年前,32岁的他专挑了最艰难的偏远路线骑行中国11266千米,为患有心脏病的中国孤儿募集善款,并出版《裸奔》一书。骑车于他,就像一种精神助力,幸好工具轻便,操作简单,无论在哪儿都可以实现自我激励。这间活动室内,除了一整排自行车,还有乒乓球台、室内攀岩设施、标靶、皮划艇。

莫干山属于早起的人,疏林简净,山风凉润。这里有最棒的自行车道、数不清的徒步线路、品种繁多的鸟类和植物,以及在晨曦中精彩绝伦的层叠山景。下山的路很陡,骑惯了后,转弯都不舍得减速。清脆的鸟叫萦绕耳边,骑行,是比开车和步行更接近自然的方式。因为频繁穿梭在曲径通幽处,司徒夫设计出了毫不重复的骑行、徒步线路。也因为骑行,他不断出现在当地人的视线里,那还是2006年,人们好奇于这个蓝眼睛、魁梧身材又会说中国话的外国人。

骑完车,回到法国山居,Tiger和Bianbian两条狗已经醒来,它们分秒不差地关注着,一听到男主人脚步声,一听到盘碟刀叉摆放声,立即拼命地奔过庭院,在司徒夫脚边转来转去。再一听到不熟悉的脚步声,又会转向新人,并领着客人上车徒步或骑行,天晚了再领客人回来。

精心准备的西式早餐和中式早餐二选一是给客人的,司徒夫这个时候只要一杯咖啡,一个可颂(牛角面包),它们就像泡饭和腐乳,是属于人基因里的东西,和口味喜好关系不大。

和往日没什么两样,司徒夫要和经理碰头,中途肯定还有不少电话要接,不过这都没什么,当天是周五,妻子李雪琳会带着孩子们到这里来过周末。山上有镆铘干将,山下有司徒夫和李雪琳。每到周末,两人就带着孩子从上海进山,有时候司徒夫会早来几天。在李雪琳这位出生在英国的香港人看来,上海只有平地,没有大自然。而孩子,要给他们机会去接触小狗小鸡。这样的家庭生活也是驻颜有术的良方。很难说他俩是否能完全放松地过上周末,因为司徒夫总有事情要做,外来的住店客人也会比往常多,法国山居将要开启热闹的双休日。

相比“入住率”这些作为酒店必须要考核的生硬数字,司徒夫看似更关心他自制的梨酒。取材于身后有机茶园中种植的莫干山梨,制作的过程不添加任何其他成分,使这款果子酒散发出一种特殊而厚重的芬芳。他将梨酒起名为Poire Pauline,藏在地下酒窖中,Pauline是妻子李雪琳的法文名。

晚上六点半,Armand David西餐厅允许进场,七点开餐,你最好穿正装,不要带手机,甚至12周岁以下的孩子也被建议去池畔餐厅,司徒夫自己也严格遵守。因为晚餐对于法国人来说,是一场仪式。从开胃面包、番茄奶油浓汤,到鹅肝、三文鱼、烤羊排,以及最后一道共享的法式甜品,国王饼,谁吃到饼里的豆子,谁就是当晚的国王。

炉边沙龙是为晚餐过后还意犹未尽的人准备的,陷在火炉边做旧的牛皮沙发读书,或是喝一杯餐后小酒。这时,你多半会撞见司徒夫,除了梨酒,还有他甄选的来自法国小酒庄的葡萄佳酿。

这就是山里人家的法式庄园生活,司徒夫向中国人售卖他想提供的生活方式。那是外人看来纸醉金迷却不糜烂的“时尚生活”,一个乡下社区摇身一变成了高级度假胜地,它们由一个欧洲人打造,装备尽可能还原,比如工序繁复、濒临失传的水泥花砖,厚重的原木地板,尺度极大的房间里木质白漆百叶窗、形态万千的复古铆钉皮质沙发,橡木家具、真皮沙发、藤编椅子、手工刺绣地毯、猫脚浴缸、黄铜支架……它们和“实惠”没什么关系,却是主人乡村生活的基本配置。假如还有多的空地,就盖个高尔夫球场,或者室外游泳池,后者如今已经实现。

“我对来钱快的东西已经兴趣不大。我急切地渴望一种新生活,一种不被金钱控制的新生活。”司徒夫说。他的精神主旨和两个世纪前的莫干山居生活遥遥呼应。

两个世纪前,陆续在莫干山顶上置业的洋人们因为迷恋山居,在这里悠闲地登山、游泳、打网球、喝下午茶,跟着留声机播放的音乐跳舞。莫干山顶的文化廊里,至今贴着Mrs.R.M.White作词的《莫干山歌》:“莫干山,欢唱!唱得那山头摇晃!起来吧,大家衷忱地唱,快乐地唱,整日地唱吧!可爱的莫干山,永远不能忘!树呀,鸟呀,云呀,雾呀,幽境呀,天堂呀,月明之夜,灿烂的星呀,伟大的夏天,美丽的日子,我们又见面了。”整个荫山街因为他们,早早体会到了繁华和时尚,银楼、邮局、水果店、时装店样样都有。戴安娜、露沙和麦斯琪、海伦这两对美国母女,上身只穿了背心,下身穿着短裤短裙在荫山街闲逛,跟在她们身后的是一只达克斯狗。

幽境呀,天堂呀,月明之夜,灿烂的星

1898年春天,莫干山上出现了一股兴建房产的热潮。之后每年过了清明节,外国业主们就陆续上山了。他们大多由上海经杭州到莫干山,火车到达杭州艮山门车站后,下了车有专门的小火车接送到拱宸桥轮船码头,然后再由拱宸桥轮船码头的汽船,沿着河流直送莫干山前的三桥埠。挑夫们早早就等候在这里,把人和行李抬到山上各个别墅去。

有个叫F·W·法纳姆(F.W.Farnham)的牧师以50墨西哥“鹰洋”(当时通用的外币)的价格,在莫干山购买了一处面积为30公顷的茶叶种植园,他是第一位在莫干山买地的人。

据《德清县志》记载,莫干山有结构奇巧、各具特色的别墅两百多幢,遍布每个山头,掩映于茂林修竹之中。从东阳籍关勇建造第一幢木结构洋房至今,几乎无一雷同:有的庄重,有的轻巧,有的舒展,有的雄浑,表现了建筑艺术的魅力。既有中国古典式建筑,又有新中国成立后新建的现代化高楼;既有西欧园田式乡村别墅,又有欧洲中世纪城堡式山庄。

2006年春节的一天,所有人都放假了。还在上海生活的司徒夫打电话问助理马晖:“上海旁边哪里有山?”马晖告诉他,最近的就是莫干山了。于是,司徒夫就看着地图开车来到莫干山紫岭村。才用了两个半小时,他便开到了一个茶厂,不仅将满园茶色揽于眼中,还认识了茶厂老板吕财宝,老吕请他去家里吃饭。

司徒夫出生在法国南部,童年时期在法属殖民地大溪地度过,回到巴黎念书,他熟悉并迷恋山中生活,那里就是彼得•梅尔描绘的普罗旺斯山居岁月。那里总有好看的葡萄树,一畦一畦的枯褐、艳黄、猩红,宁静地立在阳光下。因此,初次和莫干山相见,葡萄树变成了竹林,山上的欧式小楼叫他吃惊,这些来自家乡的花岗石和砂岩砌成的楼房真实地出现在了身边。

刚从莫干山回到上海就开始惦记了。

他试着又去了一次,奇怪,找不到紫岭村,只好打电话给老吕。老吕挂下电话就开车出门,亲自去接,并在后来的几天里陪他跟村里沟通,最后的成果是,租下了一个小房子用来自住。每个周末,司徒夫就会跟妻子李雪琳从上海到莫干山小住两天。再到后来,他索性购置了地皮,把以前仙人坑茶厂的厂房作为主楼,呈现了一个黄墙黑瓦、竹林掩映、四周茶园围绕的山中幽谷。

因为是自住房,司徒夫自己设计,精工细作。这些成本,全部摊在了如今的房费里,使得法国山居摆脱不了“贵”这个标签。

这是后话。

在法国,房屋建造有一个DPE指标。若污染过高,不符合要求,房屋便不给交易。环保理念植根于这个法国人心中,因此在建造过程中从未砍伐过新树,只使用19世纪从加拿大进口到中国的百年冷杉,或是从中国北方拆除的房屋和工厂回收。

山居正门外,是一个自建的水库,能百分之百满足整个酒店用水需要。

照明主要采用LED和紧凑型荧光灯,在同等亮度下比普通的白炽灯要节省80%以上的能耗。

山中温度偏低,“供暖”是大部分酒店民宿的头等大事。司徒夫在一开始就撂下话来:我不想在自己家,或是客人花钱来到这里,还得裹着羽绒衣蜷缩着吃饭——如果非要说,在山中民宿还处在1.0版本的2013年前,因为对山中寒冷估计不足,大多数主人会选择冬日“冬眠”,法国山居却不会出现这种问题。

热水和中央空调系统采用由日本进口的木球锅炉和低能耗空调单元,以确保客人在一年中的任何月份来到莫干山都能够享受到适宜的室温。保温做好了,山中潮湿的问题也就解决——司徒夫和山上的英国人马克是好友,但他怕潮,最后并没有和好友做邻居,而是把家安在了山下。

综上所述,司徒夫早已被描绘成了一个有情怀的理想主义者,是山居生活的卫道士;另外,说起他,当地人会用“精明”这样一个看似并不太友好的词。崇洋,或是偏见,就像两股势力此消彼长。人们说“在这里长住的外国人,大多拥有一样的背景,司徒夫和马克一样,娶了华人太太,能说中文,懂得各种在中国生活的暗语、门道和潜规则”。

这全起因于2009年,他决定将家变成一个对外开放的法国乡村式酒店,并收取3000元起不含早餐的房费。

他不愿意为房价打折,谁要跟他说把价格分为“周间”和“周末”他就急。因为司徒夫认为这不是可以讨价还价的“产品”。这一点,让老吕“恨铁不成钢”:“这外国人呐,就是死脑筋,一个房间卖这么贵,一点儿折扣不给。我跟他说,没人的时候就便宜点儿,反正你空着也是空着。但他就是不听。”

说起来,自初次见面以及二次接人后,老吕就开始为司徒夫提供租车服务。在山居正门外等人的吕财宝偶尔也会和客人或是当地工人谈论人生,说说对快乐的追求——“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竟然到老了和外国人打起了交道”。茶叶地里的工作,一年就疯忙那么几个月,其余时间他便闲居无聊。跟着司徒夫也挺好的,混久了就摸透脾气了:八小时工作时间里,你一定得在做事,他最见不得你闲着。老吕觉得,反正儿子要装修新家,那就赚点儿小钱。

lost在山中小道

相与出尘和柴米油盐

中秋节,虽然是中国人为团圆和思念流传下来的古老节日,英文里却只用了专有名词mid-autumn day来指代,意思很直观:秋天过去了一半。但在法语里面,似乎更浪漫,因为关照了月亮:La fête de la lune,月亮的节日。

如果没有网络,不确定是否有人会真的用月亮来提醒佳节将至,如果没有“酒店卖月饼”“比拼谁家的鲜肉月饼好吃”,以及“中秋假日调休”,这一天,也就是平常的一天吧。

山里面的人也同样,他们本身不看微信,不刷微博,也不在房间里安装电视机,偶尔订房客人会问起“中秋节你们还有房吗”,才意识到中秋将至。

2015年中秋,木竹坞要比往年热闹,祝菁曼和查尔斯夫妇的灿竹屋也满房。五间客房,除了自住的一间,其余分别安置了客人,和一起来度假的朋友。

晚上六点,天还没完全黑下来,在屋子前的最佳位置,人们将牛肉、羊肉、鸡肉串、面包、土豆、青椒洗净切好装盘放在院子的桌子上,有人喜欢齐动手边烤边吃,有人喜欢全部烤好端到竹林中。

总有一两个人是好手,开炉子,铺锡纸,有条不紊,乐于奉献。前期准备差不多后,人们就围在台子周围,把各种肉类翻来倒去,这个过程就用来相互认识,和你旁边或是对面的。冷场时,就把肉多翻几次,哪怕是象征性的,也要保证手上有活,才不至于显得只吃不做。等肉烤得差不多,根据个人口味,得来个乾坤大挪移,寻到分散在各处的番茄酱、烧烤酱、孜然粉,面包切片,考究点儿时还会用酸萝卜裹在肠外面一起咬下去。这时,你身边的人又换了一批,新一轮边吃边聊。同样,话题进行不下去时就猛吃,抬起头,努努油光光的嘴巴。

草地上铺上了红白格子相间的野餐布,酒杯上倒了点儿白葡萄酒,芝士涂在脆薄饼上,面朝落日的方向。

邻居大乐之野早两天送来了茶礼,手工蛋黄酥和莫干黄茶。准确来说,车程40分钟的大乐之野并不能算是邻居,只不过同在莫干山,人们天然地将他们视为同在一个社区。

一份三个装的蛋黄酥并不够人手一个,只不过邻居的心意要每人都尝到才算领受。这份情意,还代表着缘分。

2013年,晃悠在莫干山的祝菁曼和查尔斯最初想把家安在碧坞,也因此,结识了刚来不久的民宿“新参者”吉晓祥和杨默涵。

但他们并没有和吉晓祥、杨默涵一样,与当地人谈妥。

有人说,祝菁曼一看就不是个精明的谈判人,查尔斯更加,他有的只是再造法国乡村的情怀。而2013年时的莫干山当地人,已经意识到地皮的价值,从经济角度来说,两方的需求并不对等。事实也是,两人确实没有长远宏伟的资本算计——只不过想在莫干山有间屋子自己住住罢了。

莫干山没有“房屋中介”这类的产业,谁在找房子,谁想卖房子,谁要买房子,信息统统不对等,但这并不妨碍房东们三番五次改合同——没有任何讨价还价,就立刻怀疑起自己的价钱是不是开低了,这种疑虑会让他以后的日子增添无穷无尽的痛苦,比如,他的老婆定会永无休止地在他耳边唠叨邻居卖了个更好的价钱。

祝菁曼和查尔斯告别了假象中的邻居,最后晃悠到了在当时看来极为荒远的木竹坞,村民很爽快:“喜欢,那就租呗。”于是,在茫茫一片绿色竹子包围中,两人将小屋起名为灿竹屋。

“总有人成为你的新邻居,因为人们会发现租房子比种田更划算。”

两年后,上海人投资的“翠域”,设计师和旅行家组合的“无界”来到木竹坞,它们都有着整洁的外立面,精致的设计,相形之下,最早来到这里的灿竹屋,只在竹林间有一块写着名字、画着箭头的小牌子,提示行过的人们,有一间小屋子藏在里头。

多数时候自住,偶尔出租,这让灿竹屋有点儿类似于国外的住家式寄宿,只不过祝菁曼和查尔斯并不热衷于做忙里忙外的住家父母。客人多、缺人手的时候,就临时请一位村里的阿姨来做饭洗碗好了。他们只想呼吸新鲜空气,以及,无所事事。因此,邻居们再高端的设备也没有激发祝菁曼和查尔斯要装修房子的冲动,至今都没有购置烤箱——这个在中国人看来代表老外是否纯正的家庭必需品。

夫妻俩来到这里,从来没有一定要做的事,就像那个中秋夜。

最好什么事都不用想,盯着太阳一点点沉下去,然后扑通一下,掉了,查尔斯用“gone”来形容不见了的一刹那,那神情,带着点儿往事不可追的惋惜。接着开始等星星,看谁先发现第一颗,而你知道,离得这么远,无论看到的人费尽力气指点——在这树枝后面,在这朵云旁边……都是徒劳,看不到的人始终看不到。然后,就是等月亮,日落月升,这样才圆满。从日落到出现第一颗星星,到月亮从山后升起,大、圆、亮,月满山头,洒了一地光亮,回过头去看星星,早已数不清。

在山里,最不用担心的就是如何打发时间。静静地听鸟叫比说话重要,每一种鸟的每一个叫声,倦鸟归林、饥饿捕食、发情寻偶,自小在法国乡村长大的查尔斯一听便知。他甚至还能听到山下青蛙叫,而其他人需要屏住呼吸竖起耳朵经人提醒后才能辨识。

看风看树听风听时间,鸟叫替代电话声

月是故乡明。祝菁曼用英文将这句中国老话翻译给查尔斯听。

祝菁曼的故乡在彩云之南昆明,查尔斯的故乡在法国西北纽莱,曾经以为就在上海这样的大都市住下来了,想不到在莫干山乡间找到了一间小屋。当查尔斯努力用中文说出“终于像是回到了纽莱”时,旁边的人听出了“夫妻双双把家还”的意思。

“那个很有名的法国山居,你认识吧?”中国人觉得,都是法国人,就应该互相认识的,甚至还会时不时混在一起。查尔斯茫然地摇了摇头。祝菁曼提醒他,就是那个法国人的酒店啊,你见过老板司徒夫啊。查尔斯想起来,看上去一点儿都不惊讶,也并未在意老乡在此,更没打算抱团取暖,甚至都不邀请他来玩一局地掷球——法国人都爱玩的游戏。他很自得于现在的生活。

“法国山居很不错啊,但是还是有点儿偏向酒店,我比较喜欢像小农庄一样的房子,有那种田园风光的感觉。”

坐在小木屋的台阶上看风看树听风听时间,鸟叫替代电话声,蘑菇狗窜来窜去,人们总是逗它:莫干山的狗能听懂法语吗?在两个人和一条狗的世界里,郝思嘉的那句“唯有土地与明天同在”同理可用。

中秋过完,意味着南方即将进入下一个时令,莫干山的早晚开始变凉。清晨起床,要披上一件薄衣。除此之外,这里依旧和《柔之颂》里形容的一样:清晨像新生的猫崽一样瞎。指甲长得那么可信赖,有一会儿,他们都不知道他们要触摸什么。梦,是柔软的,而温柔萦绕着我们。像雾,像柯蓝考大教堂的钟,在它冷静下来之前。

山中百年

周一,山外开始了抓狂的“忙day”,灿竹坞恢复到乡村小屋本有的气氛,每天早上都有小货车开上山来,一辆卖肉和鱼鲜,一辆卖水果和零食,下午偶尔还会有卖卤味的,吆喝叫卖的扩音器放得震天响。

一听到声响,村里人抓起钱包冲下石阶,屁颠颠地追着车子往上跑。祝菁曼也是,奔下去看到老人和妇女三三两两聚集到货车边,开始挑挑拣拣讨价还价,一看是卖鱼鲜的,想着也没什么用。还没坐定,又听到一阵吆喝声和着车子的马达声呼啸而过,带了点儿葡萄,回去。

查尔斯已经去了不远处的水库游泳,那里被当地人称为“天池”,偶尔会碰到“无界”的西餐大厨兼调酒师在水库边的竹林里练瑜伽。几乎重现了清朝末年,高鼻子的洋男人和洋女人在莫干山375号别墅附近竹林中游泳的消夏盛况,那时,外国女人已经穿起了好看的泳衣。

下午要是天晴,查尔斯就请出几个金属球,和朋友玩几局法国全民体育项目地掷球,不需要特定的场地,屋前屋后一小块空地就可以。

青山碧水,构成了《橄榄树下的情人》中的一个镜头——两个白衣的孩子,绿色的水库和竹林里的两个白点,是个大全景。这真是令人惊叹的联系和延伸。大全景也是特写,是生活的特写,也是在特写生命,这样的镜头隐隐含着多少赞许和包容。多少美好只在瞬息之内,转眼间,都忘记了,都熄灭了。得从怎样的眼睛看出去,才会留住光阴,捕捉住刹那的纯白光景。

你为什么要爬山?因为山就在那里。

你为什么要过山居生活?因为这种生活本就在内心,只不过是顺心而为。

在木竹坞,没有乳酪、没有比萨、没有葡萄藤,更没法自己酿造葡萄酒,除了竹子和笋,整个村子剩下最多的就是老头老太,每天出门溜达,都能和他们打上好几遍招呼。唯一的年轻人,是那个隔了一条马路的青年光头,他不去城里打工,在村里找着各种散活慵懒地过着日子。大多数时候,青年光头就坐在家门口的石凳上,抽着烟,眼神深邃地望向远方。原本以为他是懂得这种生活的,但有一次,他发出了好奇:这对年轻夫妇一定脑子进了水,远离灯红酒绿的上海,跑到杳无人迹的山村。也不好好打理,不急着收钱,老外就是有钱啊。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那么有钱,祝菁曼和查尔斯还请了阿姨给他们做饭。偶尔他们回上海去做点儿事,一晃又回来,载着几个蓝眼睛的同事,在山里面玩上几局地掷球。在莫干山,在鸟鸣中起床、在溪声中睡着,面朝竹海,喝着啤酒听溪水叮咚。世界不分内外的呀,这世界只有一个。

莫干山有结构奇巧、各具特色的别墅两百多幢,遍布每个山头,掩映于茂林修竹之中。——《德清县志》

从译制片里钻出来的真实城堡

2016年年初,设计师吕晓辉的朋友圈更新频繁了起来,他用图片的形式向人们展示他参与建造设计的新项目,炮台山上的裸心堡。古堡新建,俯瞰群山,这种对中国人来说只存在于译制片里的建筑以“酒店”这样一种相对平民的方式出现。

光说参观,是很难被允许入内的,堡内堡外,是两个世界。以“享用下午茶”的名义,是窥见城堡的最好方式,而此时,还需要一名向导。就是那个穿苏格兰裙子的男子好了,他用生硬的中国话,扮演起田园卫士兼旅游业专家的角色,从墙上贴着的老照片讲起。和民国的山一样,从那时候的城堡望出去,光秃秃的,没有竹海,树叶不像现在冠盖如云,房子一览无遗。

而如今,外形粗犷、私密、居高临下,角楼形似烽火台,逮着连绵阴雨里放晴的空隙,从山口往下看,莫干山好似沉睡在蒸汽下,土壤里的水蒸气,争先恐后地要散发出来。山里的水蒸气不断地涌入这里,湿度也随之不停升高。

自地窖逐级至上,每层的设计从中世纪粗犷逐步趋向摩登优雅,一场来自中世纪的万圣节派对就在这间古堡中举行。奇幻的乐音响起,女巫、古代海盗、吸血鬼和木乃伊汇集于此。

木片烛芯燃烧,发出微弱的噼里啪啦声。配合烛光时,我想到的是奥斯汀笔下的《傲慢与偏见》或是《诺桑觉寺》。女子穿着收敛又典雅的服饰,像伊丽莎白一样在田野间散步,在家门口的大自然里到处跑,在园子里提着个篮子剪花枝,下午坐在花园里的长凳上看书,看累了就在长凳上小睡,定期到舞会上和人们一起跳谷仓舞。这是城堡的语言,和中国式社交全然两个体系。

有这种英伦系幻想并不奇怪,这栋古堡的创建者来自英伦三岛,对他而言,只不过是把家乡建筑换个地方安放罢了。

建城堡的人叫梅滕更,是个医生,生于1856年6月6日,苏格兰艾尔郡人。1881年,梅滕更从医科毕业,英国基督教圣公会安排他前往中国,他和身为护士的妻子佛罗伦斯•南丁格尔•史密斯启程来到杭州。1910年,55岁的梅医师买下位于炮台山的75亩地建造了英式古堡式的别墅,林子里还设有网球场、游泳池和用来散步的长径。当时,因为山上缺乏医疗资源,这栋当年莫干山最具标志性的别墅不仅是梅滕更一家和医院员工避暑的地方,还为外籍人士养病提供了场所。

1926年,71岁的梅医师退休回到苏格兰。

古堡消停了一阵子,六年后,1932年,民国传奇人物张静江成为古堡的第二任主人。1928年至1930年期间,张静江推动成立莫干山管理局,当时由大批外国人拥有的莫干山避暑地主权渐渐收回国有。而当初由梅滕更医师建造的城堡别墅,也在此时收编成为莫干山管理局的办公室。1932年,张静江凭借江南汽车公司董事的身份,以江南汽车公司名义将城堡从梅医师手中买下,改为“绿荫旅馆”,用来招待政商名流。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张静江离开中国,城堡开始荒芜。

20世纪60年代,城堡倒下,与之相关的故事都随之沉睡在森林中。直到2007年,已经动工裸心谷的南非人高天成和妻子叶凯欣发现了这座遗址,并于2012年决定重建。那时,裸心谷已经风靡全球,被当作奇迹广泛传播,脱出手来的高天成和妻子叶凯欣决定着手重建城堡,他们要赋予这座古堡新的生机。合作伙伴依然是吕晓辉,“不设计就是最好的设计”,这一点,和naked(裸心谷、裸心堡之“裸”)的理念很符合,也是naked带给当地人的礼物——夯土墙不是“土冒”而是环保,老房子有改建的价值而不要推倒重建,和周边和谐共生才是好房子……这些,一步步改变了当地人的审美。

2015年8月,城堡正式开工。2015年9月11日,施工现场挖掘到了一块刻着Glenturret (格兰塔)的巨石,正巧是苏格兰威士忌品牌的名字。看起来,这是一个和考古有关的故事,苏格兰威士忌酿造厂曾经跟随梅医生到过这里?因酒而来的夜夜笙歌曾在古堡里荡漾回旋?山里面有个上流社会本不稀奇,稀奇的是那些残留着蛛丝马迹的生活线索,勾起人们的探索欲望。

八卦的不只是我们,苏格兰格兰塔酒厂总经理赶紧对此做出回应。然而,回应几乎无效,因为他说“对我们来讲,这也是未解之谜”。此后,这块石头甚至引发了来自各国学者和BBC等媒体的好奇与研究。 一名来自布里斯托大学的教授,同时也是作家、历史学和研究中国的专家——罗伯特•派克,从一份来自1929年的中国报纸的报道中推测这是梅滕更为城堡起的名字。而一名在格兰塔酒厂工作过的工人说,经过他调查后猜测梅滕更医生可能曾在格拉斯哥一个船场工作,工作期间有艘轮船叫“格兰塔”……

谜就是这样,要有多种猜测才显得扑朔迷离,而后人吃的就是“未果”这碗饭,好让这个故事永远能够讲下去。

从裸心乡、裸心谷到裸心社、裸心堡,高天成和叶凯欣还会再度拿出神风特攻队的精神。但只要回到莫干山,在青山竹林里,一切谈话迟早会回到食物和酒上来。去格兰塔喝一杯威士忌,饮酒前吞一大汤匙橄榄油,据说可在胃壁上形成保护膜,免遭过量酒精的侵蚀。

这也是上流社会的一个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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