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滦阳消夏录六

卷六
滦阳消夏录六

【题解】

“因果报应”如同主旋律,一直回响在《阅微草堂笔记》全书,到了本卷,更是反复激越回旋。本卷51则笔记,20则直接沿用“因果报应”的框架讲故事说道理。“因果报应”的观念渗透于《阅微草堂笔记》的每个篇章,这并不是纪昀独有的思想特征,事实上自从这个观念形成之日起,就有道德导向作用,它决定了信仰者的人生价值取向。佛教宣扬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从而唤醒人们对自身命运的终极关怀,使人乐于从善而畏惧从恶。“果报论”又强调自己作孽,自身受报,从而有助于信徒确立去恶从善的道德选择,并成为自觉实践道德规范的强大驱动力量、支配力量和约束力量。纪昀并不是佛教徒,在这些故事里,纪昀采用佛教的说法,不过是以生动形象的例证更加直观地贯彻他的道德观,使人更加关注生死的安顿,关切来世的命运,增强道德自律心理。

乌什回部将叛时[1],城西有高阜,云其始祖墓也。每日将暮,辄见巨人立墓上。面阔逾一尺,翘首向东,若有所望。叛党殄灭后,乃不复见。或曰:“是知劫运将临,待收其子孙之魂也。”或曰:“东望者,示其子孙,有兵自东来,早为备也。”或曰:“回部为西域,向东者,面内也,示其子孙不可叛也。”是皆不可知。其为乌什将灭之妖孽,则无疑也。

【注释】

[1] 乌什:在今新疆塔里木盆地西北边缘的天山南麓。

【译文】

乌什的回族部落在将要发生叛乱的时候,城西有一个高岗,据说是回族始祖的坟墓。每天傍晚时分,就能看见有个巨人站在坟墓上。他的脸有一尺多宽,头向东昂着,好像在遥望什么。叛乱被镇压之后,就再也没见到巨人了。有人说:“回人的始祖知道厄运将到,在等待接收他子孙的灵魂。”有人说:“向东边望,是告诉子孙,军队将从东边来,要早作准备。”有人说:“回部是在西域,面向东方,是面向内地,暗示他的子孙不可叛乱。”这些说法都无法知道对错。但这个巨人是妖孽预示乌什将要灭亡,这是无可置疑的。

宏恩寺僧明心言:上天竺有老僧[1],尝入冥。见狰狞鬼卒,驱数千人在一大公廨外[2],皆褫衣反缚。有官南面坐,吏执簿唱名,一一选择精粗,揣量肥瘠,若屠肆之鬻羊豕。

意大怪之。见一吏去官稍远,是旧檀越,因合掌问讯:“是悉何人?”吏曰:“诸天魔众[3],皆以人为粮。如来运大神力,摄伏魔王,皈依五戒。而部族繁夥,叛服不常,皆曰自无始以来,魔众食人,如人食谷;佛能断人食谷,我即不食人。如是哓哓,即彼魔王亦不能制。佛以孽海洪波,沉沦不返,无间地狱[4],已不能容。乃牒下阎罗,欲移此狱囚,充彼啖噬;彼腹得果,可免荼毒生灵。十王共议,以民命所关,无如守令,造福最易,造祸亦深。惟是种种冤愆,多非自作,冥司业镜,罪有攸归[5]。其最为民害者,一曰吏,一曰役,一曰官之亲属,一曰官之仆隶。是四种人,无官之责,有官之权。官或自顾考成,彼则惟知牟利,依草附木,怙势作威,足使人敲髓洒膏,吞声泣血。四大洲内[6],惟此四种恶业至多,是以清我泥犁[7],供其汤鼎。以白皙者、柔脆者、膏腴者充魔王食,以粗材充众魔食。故先为差别,然后发遣。其间业稍轻者,一经脔割烹炮,即化为乌有。业重者,抛馀残骨,吹以业风,还其本形,再供刀俎。自二三度至千百度不一。业最重者,乃至一日化形数度,刲剔燔炙[8],无已时也。”僧额手曰:“诚不如削发出尘,可无此虑。”吏曰:“不然。其权可以害人,其力即可以济人。灵山会上[9],原有宰官;即此四种人,亦未尝无逍遥莲界者也。”语讫忽寤。

僧有侄在一县令署,急驰书促归,劝使改业。此事即僧告其侄,而明心在寺得闻之。虽语颇荒诞,似出寓言;然神道设教,使人知畏,亦警世之苦心,未可绳以妄语戒也。

【注释】

[1] 上天竺:在杭州灵隐寺南,有下天竺、中天竺、上天竺三座古寺,均供奉观音大士。上天竺寺创建于五代吴越王时(907—960年),原名天竺看经院。清代乾隆时改名为“法喜寺”。

[2] 廨(xiè):官署。旧时官吏办公处所的通称。

[3] 诸天魔众:佛教用语。指各处的妖孽。佛经言欲界有六天,色界之四禅有十八天,无色界之四处有四天,其他尚有日天、月天、韦驮天等诸天神,总称之曰诸天。魔,梵语“魔罗”的略称,又作“恶魔”,意译为杀者、障碍。

[4] 无间地狱:出自佛教《法华经》、《俱舍论》、《玄应音义》等经书,音译即“阿鼻地狱”,是八大地狱中最苦一个。后来泛指十八层地狱的最底层。

[5] 攸(yōu):所。

[6] 四大洲:佛教认为在须弥山周围的四大洲,分别为东胜神洲、西牛贺洲、南赡部洲和北俱芦洲。

[7] 泥犁:梵语。意译为地狱,其中一切皆无,没有喜乐。

[8] 刲(kuī)剔:屠宰剖解。刲,刺杀,割取。

[9] 灵山:印度佛教圣坛地灵鹫山的简称。

【译文】

宏恩寺的僧人明心说:上天竺有位老僧,曾经一度到了阴曹地府。他看见面目狰狞的鬼卒,驱赶数千鬼囚到了一所大官署外面,都被扒掉衣服反绑起来。有位官员面朝南坐着,官员的手下拿着名册点名,被点名的鬼囚,一一接受检查,主要是看皮肤是否细腻、身体是胖是瘦,就像屠宰场上买卖羊猪那样。

老僧感到很奇怪。见站在离主官稍远一点儿的一个小吏,是自己过去相识的施主,就向他施礼问讯说:“这都是些什么人?”这个小吏说:“诸重天界的魔鬼,都是用人做粮食。如来佛运用巨大的神力,摄伏了魔王,让他们皈依了五戒。可是魔王的部族繁多,经常叛乱不服,都说自开天辟地以来,魔鬼吃人,就像人吃五谷一样;如果如来佛能叫人不吃五谷,我们魔众就不再吃人。这样乱哄哄吵闹不休,魔王也管束不了。如来佛认为孽海洪波,沉沦在孽海中不能转生的鬼囚越来越多,无间地狱已经不能容纳。于是给阎罗殿下了一道文,打算将这里的鬼囚转移过去,供魔众吃;他们吃饱了肚子,就可以免于荼毒生灵了。十殿阎罗王一起讨论,认为与百姓生死关系最大,莫过于太守和县令,这些人造福于百姓最容易,祸害起百姓来也能既深又重。只是他们的种种罪孽大多数不是他们直接造成的,用冥司的业镜一照,谁的罪过就归谁领。对百姓危害最大的是四种人,一是胥吏,二是差役,三是官员的亲属,四是官员的仆从。这四种人不需要负官员该负的责任,却有官员一样的权力。官员有时为了考核成绩还有所顾忌,这四种人却只知道谋取私利,趋炎附势,依仗权位,作威作福,他们的行为,足以将老百姓敲骨出髓,流油滴血。四大洲内,只有这四种人恶业最多,所以现在清理地狱,可以趁机将他们清出来去供应汤锅。其中白嫩的、柔脆的、体肥的,供给魔王吃;粗糙体瘦的,供给魔众吃。因此,先要选择一番,作出区别,然后再发遣。这些鬼囚中罪业稍轻的,一次割碎了烹煮炙烤,就化为乌有消失了。业重的,吃过之后抛馀的残骨,用业风一吹,还会恢复本形,然后再次被屠宰烹煮。就这样根据罪业程度从二三次到千百次不等。业最重的,一天要无数次化形,反复被屠杀宰割、烧烤烹煮,永无休止。”老僧听罢,举手加额,庆幸地说:“真不如削发出家,这就不用担心这些了。”小吏说:“这话不对。他们既然有权可以害人,也就有力可以帮助人。在灵山大会上,就有生前做官做得很大的;即使这四种人,也未尝没有逍遥于佛法自在境界的。”说完,老僧忽然醒了过来。

老僧有一个侄儿当时正在县署做听差,老僧立即写了封信叫侄子回家,劝侄子改行。上面的事情就是老僧告诉他的侄子,明心在寺庙里听到的。这一番话听起来虽然很荒诞,似乎是编出来的寓言;但神道设教,就是要使人知道害怕,这也是警告世人的一片苦心,因此,不能责备说这是妄语。

沧州瞽者刘君瑞,尝以弦索来往余家。言其偶有林姓者,一日薄暮,有人登门来唤曰:“某官舟泊河干,闻汝善弹词,邀往一试,当有厚赉[1]。”即促抱琵琶,牵其竹杖导之往。约四五里,至舟畔,寒温毕,闻主人指挥曰:“舟中炎热,坐岸上奏技,吾倚窗听之可也。”林利其赏,竭力弹唱。约略近三鼓,指痛喉干,求滴水不可得。侧耳听之,四围男女杂坐,笑语喧嚣,觉不似仕宦家,又觉不似在水次,辍弦欲起。众怒曰:“何物盲贼,敢不听使令!”众手交捶,痛不可忍,乃哀乞再奏。久之,闻人声渐散,犹不敢息。忽闻耳畔呼曰:“林先生何故日尚未出,坐乱冢间演技,取树下早凉耶?”矍然惊问,乃其邻人早起贩鬻过此也。知为鬼弄,狼狈而归。林姓素多心计,号曰林鬼。闻者咸笑曰:“今日鬼遇鬼矣。”

【注释】

[1] 赉(lài):赐予,给予。

【译文】

沧州的盲人刘君瑞,曾经来往于我家吹拉弹唱。他说,有一位姓林的伙伴,一天傍晚时分,有人找上门来说:“有位官员的船停泊在河岸边,听说你善于说唱弹词,邀请你去试试,应该会有重赏。”当即催促他拿着琵琶,拉着他的竹杖就领他走。大约走了四五里,到了船边,寒暄完毕,听见主人指示说:“船里面很热,你坐到岸上弹唱,我靠着窗户听就行了。”林某想得厚赏,卖力地弹唱。大约快到三更的时候,手指疼痛,口干舌燥,求对方给点儿水喝也没有得到。林某侧耳细听,只听到四周男男女女混杂在一起,笑语喧哗,感觉到好像不是宦官人家,又觉得好像不是在河边,于是他停下演奏想要起来。那些人发怒道:“瞎眼贼,你是什么东西,敢不听使唤!”接着众人对他拳打脚踢,林某疼痛难忍,于是哀求让他继续演奏。过了许久,听到人声渐渐离开,林某还不敢停止。忽然听见有人叫:“林先生,为什么太阳还没出来就坐在这乱坟堆中演唱,是因为早晨树下凉快么?”林某吃惊地问谁,原来是他的邻居清早出去贩卖路过此地。林某知道被鬼耍弄,狼狈地回去了。林某平时很有心计,外号叫林鬼。听说了这件事的人都取笑说:“今天是鬼遇上鬼了。”

先姚安公曰:里有白以忠者,偶买得役鬼符咒一册,冀借此演搬运法,或可谋生。乃依书置诸法物,月明之夜,作道士装,至墟墓间试之。据案对书诵咒,果闻四面啾啾声。俄暴风突起,卷其书落草间,为一鬼跃出攫去。众鬼哗然并出,曰:“尔恃符咒拘遣我,今符咒已失,不畏尔矣。”聚而攒击,以忠踉跄奔逃,背后瓦砾如骤雨,仅得至家。是夜疟疾大作,困卧月馀,疑亦鬼为祟也。一日诉于姚安公,且惭且愤。姚安公曰:“幸哉!尔术不成,不过成一笑柄耳。倘不幸术成,安知不以术贾祸?此尔福也,尔又何尤焉!”

【译文】

先父姚安公说:乡里有个叫白以忠的,偶尔买到一册役鬼的符咒,希望靠这个演习搬运法,或许可以维持生计。于是按照书上所写的置办各种作法的器物,在月光明亮的夜晚,穿着道士的衣服,到墓地里去试。他坐在几案前照着书念诵咒语,果然听到四面有“啾啾”的声音。一会儿,突然刮起一阵暴风,把他的书刮落到草地里,一个鬼跳出来抢了书去。群鬼吵吵嚷嚷一起出来说:“你仗着符咒拘禁差遣我们,现在符咒已经失去,我们不怕你了。”群鬼聚拢来殴打他,白以忠跌跌撞撞地奔逃,背后瓦片碎石就像急骤的雨点,好歹逃回了家。这天夜里,他大发寒热,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怀疑这也是鬼作祟的缘故。有一天,白以忠把自己的遭遇说给姚安公听,又气又羞又惭愧。姚安公说:“幸运呵!你的法术不成功,不过落下个笑柄。倘若不幸你的法术成功了,怎么能知道不会因此招致祸患?这是你的福气,你又有什么好埋怨的呢!”

从侄虞惇所居宅,本村南旧圃也。未筑宅时,四面无居人。一夕,灌圃者田大卧井旁小室,闻墙外诟争声,疑为村人,隔墙问曰:“尔等为谁?夜深无故来扰我。”其一呼曰:“一事求大哥公论,不知何处客鬼,强入我家调我妇,天下有是理耶?”其一呼曰:“我自携钱赴闻家庙,此妇见我嬉笑,邀我入室。此人突入夺我钱,天下又有是理耶?”田知是鬼,噤不敢应。二鬼并曰:“此处不能了此事,当诉诸土地耳。”喧喧然向东北去。田次日至土地祠问庙祝,乃寂无所闻。皆疑田妄语。临清李名儒曰:“是不足怪,想此妇和解之矣。”众为粲然。

【译文】

堂侄虞惇所居住的房宅,地点原先是村南的旧园子。没有建住宅时,四周无人居住。一天夜里,浇园子的田大躺在井旁的小屋里,听到墙外有人争吵,以为是村里人,隔墙问道:“你们是谁?夜这么深了无缘无故来吵我。”其中一个喊叫着说:“有一件事请求大哥秉公论断,不知哪里来的野鬼,强行闯进我家调戏我的妻子,天下有这个道理吗?”另一个也喊叫着说:“我自己带着钱去闻家庙,这个女人见了我嬉笑,邀请我进了房间。这个男人突然闯进来抢我的钱,天下难道又有这个道理吗?”田大知他们是鬼,吓得没敢应声。两个鬼一齐说:“既然此处不能解决这事,我们应当告到土地神那里。”吵吵嚷嚷着向东北方去了。第二天,田大到土地庙问庙祝,庙祝说一夜寂静无声,什么声音也没听见。人们都怀疑田大胡说。临清人李名儒说:“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可能是那个女人已经让两个男人和解了。”众人都笑了起来。

乾隆己未[1],余与东光李云举、霍养仲同读书生云精舍。一夕偶论鬼神。云举以为有,养仲以为无,正辩诘间,云举之仆卒然曰:“世间原有奇事,倘奴不身经,虽奴亦不信也。尝过城隍祠前丛冢间,失足踏破一棺。夜梦城隍拘去,云有人诉我毁其室。心知是破棺事,与之辩曰:‘汝室自不合当路,非我侵汝。’鬼又辩曰:‘路自上我屋,非我屋故当路也。’城隍微笑顾我曰:‘人人行此路,不能责汝;人人踏之不破,何汝踏破?亦不能竟释汝。当偿之以冥镪[2]。’既而曰[3]:‘鬼不能自葺棺。汝覆以片板,筑土其上可也。’次日如神教,仍焚冥镪,有旋风卷其灰去。一夜复过其地,闻有人呼我坐。心知为曩鬼,疾驰归。其鬼大笑,音磔磔如枭鸟[4]。迄今思之,尚毛发悚立也。”养仲谓云举曰:“汝仆助汝,吾一口不胜两口矣。然吾终不能以人所见为我所见。”云举曰:“使君鞫狱,将事事目睹而后信乎?抑以取证众口乎?事事目睹无此理,取证众口,不以人所见为我所见乎?君何以处焉?”相与一笑而罢。

【注释】

[1] 乾隆己未:乾隆四年(1739)。

[2] 镪(qiǎnɡ):钱串,引申为成串的钱。后多指银子或银锭。

[3] 既而:不久,一会儿。

[4] 磔磔(zhé):鸟叫的声音。枭(xiāo)鸟:一种与猫头鹰相似的鸟。

【译文】

乾隆己未年,我和东光人李云举、霍养仲一起在生云精舍读书。一天晚上,三人偶然谈论起鬼神来。李云举认为有,霍养仲认为没有,正在辩论之时,李云举的仆人忽然说:“世间有很多奇事,如果我没有亲身经历,我也不会相信。我曾经路过城隍庙前的乱坟间,不小心踩破了一具棺材。夜里做梦被城隍抓去,说是有人告我毁了他的屋子。我知道是踩破棺材的事,就辩解说:‘你的屋子不该在路上,不是我侵犯了你。’鬼争辩说:‘是路通到了我的屋子上,不是我故意把屋子建在路当中。’城隍微笑着对我说:‘人人都走这条路,这不能责怪你;人人都踩不破,为什么你就踩破呢?不能就这么把你放回去。你应该用阴间的钱来赔偿。’之后又说:‘鬼不能自己修理棺材。你在上面盖上木板,铺上土就行了。’第二天,我按城隍的指示办了,之后又焚烧纸钱,一阵旋风把纸钱灰卷走了。又有一天夜里,我又路过那儿,听见有人叫我坐一会儿。我知道又是原先那个鬼,就急急跑了回来。那个鬼大笑,笑声‘磔磔’地像是猫头鹰。直到现在想起来,还毛发倒竖。”霍养仲对李云举说:“你的仆人帮你,我一张嘴胜不过你们两张嘴。但是我还是不能把别人见到的当作是我见到的。”李云举说:“如果叫你审案,你是事事亲眼见了之后才相信呢?还是从众人的证词中取证呢?事事都亲眼看见,这是不可能的;从众人证词中取证,不就是将别人见到的当成我亲眼见到的么?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大家一笑结束了这个话题。

莆田林教授清标言:郑成功据台湾时[1],有粤东异僧泛海至。技击绝伦,袒臂端坐,斫以刃,如中铁石;又兼通壬遁风角[2]。与论兵,亦娓娓有条理。成功方招延豪杰,甚敬礼之。稍久,渐骄蹇[3]。成功不能堪,且疑为间谍,欲杀之而惧不克。

其大将刘国轩曰[4]:“必欲除之,事在我。”乃诣僧款洽,忽请曰:“师是佛地位人,但不知遇摩登伽还受摄否[5]?”僧曰:“参寥和尚久心似沾泥絮矣[6]。”刘因戏曰:“欲以刘王大体双一验道力[7],使众弥信心可乎?”乃选娈童倡女姣丽善淫者十许人,布茵施枕,恣为媟狎于其侧,柔情曼态,极天下之妖惑。僧谈笑自若,似无见闻;久忽闭目不视。国轩拔剑一挥,首已欻然落矣。国轩曰:“此术非有鬼神,特炼气自固耳。心定则气聚,心一动则气散矣。此僧心初不动,故敢纵观;至闭目不窥,知其已动而强制,故刃一下而不能御也。”

所论颇入微,但不知椎埋恶少[8],何以能见及此。其纵横鲸窟十馀年,盖亦非偶矣。

【注释】

[1] 郑成功据台湾:明天启四年(1624),荷兰殖民主义者侵占中国台湾。明末清初,郑成功下决心赶走侵略军。永历十五年(1661)三月,郑成功亲率两万五千名将士,分乘几百艘战船,浩浩荡荡从金门出发。永历十六年(1662)初,侵略军头目被迫到郑成功大营,在投降书上签了字。至此,郑成功从荷兰侵略者手里收复了沦陷38年的台湾。这场战争结束了荷兰东印度公司在福尔摩沙的经营,开启了明郑政权对台湾的统治。

[2] 壬遁风角:六壬、奇门遁甲、风角,古代的术数。壬,六壬,以阴阳五行进行占卜吉凶的方法。遁,奇门遁甲。奇门遁甲是易学中衍生出来的一个影响较大的占测门类,“奇”就是乙、丙、丁三奇;“门”就是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遁”是隐藏的意思;“甲”指六甲,即甲子、甲戌、甲申、甲午、甲辰、甲寅。根据具体时日,以六仪、三奇、八门、九星排局,以占测事物关系、性状、动向,选择吉时吉方,就构成了中国神秘文化中一个特有的门类。风角,以五音占四方之风而定吉凶。

[3] 骄蹇(jiǎn):傲慢,不顺从。

[4] 刘国轩(1629—1693):字观光。1683年8月,刘国轩在说服郑克爽和群僚后,即令修表归顺清朝。康熙帝褒奖他归顺有功,授他为天津卫总兵,委以扼守京畿门户重任。

[5] 摩登伽:指摩登伽女,曾诱惑阿难。事见《楞严经》。后泛指女人。

[6] 参寥和尚:北宋僧人,俗姓何氏,法名道潜,自号参寥,人称“参寥子”,杭州于潜(今浙江临安)人。曾作诗云“禅心已似沾泥絮,不逐春风上下狂”。

[7] 刘王大体双:刘王,指的是五代十国时期南汉最末的一个皇帝刘images,曾选少年,与宫女集体淫乱。

[8] 椎埋:劫杀人而埋之。亦泛指杀人。

【译文】

莆田的府学教授林清标说:郑成功占据台湾时,广东东部有个怪和尚渡海投奔过来。他的功夫相当好,没人能跟他比,他袒胸露臂端坐着,别人用刀口砍,就好像是砍在铁和石头上;他还精通六壬、奇门遁甲、风角这些占卜吉凶的方术。和他谈论兵法,也能有条有理娓娓道来。此时郑成功正在招揽豪杰之士,对他以礼相待很是敬重。时间一久,这个和尚渐渐骄横跋扈起来。郑成功受不了了,还开始怀疑他是间谍,想杀了他,又担心杀不了反而惹祸。

郑成功手下的大将刘国轩说:“如果一定要杀了他,那么这件事就交给我吧。”于是刘国轩拜见和尚,谈得很融洽,刘国轩忽然问道:“大师是到了佛这种等级的人,但是不知遇到摩登伽女时,会受到干扰吗?”和尚说:“如同参寥子和尚,长久以来心就像沾了泥的柳絮,沉寂了就不再波动。”刘国轩接着开玩笑说:“我想用南汉刘王集体宣淫的‘大体双’试验一下大师的道力,让众人坚定对佛祖的信心,可以吗?”于是选了十来个漂亮淫荡的美少年和妓女,铺下褥垫枕头,在和尚身边肆无忌惮地嬉戏亲热,那种柔情昵态,极尽天下诱惑之能事。这个和尚一开始谈笑自如,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都没有听见;过了一会儿,和尚忽然闭着眼睛不看了。刘国轩拔出利剑来一挥,和尚的首级一下子落下来了。刘国轩说:“这个和尚并不是有什么鬼神的本领,只是练气功能使自己心思稳定下来罢了。心一定,气就聚集起来,心一动摇气就散了。和尚在刚开始时心没有动,所以敢随便看;到了闭着眼睛不看时,我就知道他已经动心而极力抑制自己,所以一刀下去,他就不能抵御了。”

刘国轩的看法深入精微,但是不知这个杀人抢掠、品行恶劣的年轻人凭什么能有这样的见识。他能在大海深处的台湾岛纵横十几年,看来不是传说中的恶少那一类人。

牛公悔庵,尝与五公山人散步城南,因坐树下谈《易》[1]。忽闻背后语曰:“二君所论,乃术家《易》,非儒家《易》也。”怪其适自何来,曰:“已先坐此,二君未见耳。”问其姓名,曰:“江南崔寅。今日宿城外旅舍,天尚未暮,偶散闷闲行。”山人爱其文雅,因与接膝,究术家儒家之说。

崔曰:“圣人作《易》,言人事也,非言天道也;为众人言也,非为圣人言也。圣人从心不逾矩,本无疑惑,何待于占?惟众人昧于事几,每两岐罔决,故圣人以阴阳之消长,示人事之进退,俾知趋避而已。此儒家之本旨也。顾万事万物,不出阴阳。后人推而广之,各明一义。杨简、王宗传阐发心学[2],此禅家之《易》,源出王弼者也[3]。陈抟、邵康节推论先天[4],此道家之易,源出魏伯阳者也[5]。术家之《易》衍于管、郭[6],源于焦、京[7],即二君所言是矣。《易》道广大,无所不包,见智见仁,理原一贯。后人忘其本始,反以旁义为正宗。是圣人作《易》,但为一二上智设,非千万世垂教之书,千万人共喻之理矣。经者常也,言常道也;经者径也,言人所共由也。曾是六经之首,而诡秘其说,使人不可解乎?”二人喜其词致,谈至月上未已。

诘其行踪,多世外语。二人谢曰:“先生其儒而隐者乎?”崔微哂曰:“果为隐者,方韬光晦迹之不暇,安得知名?果为儒者,方反躬克己之不暇,安得讲学?世所称儒称隐,皆胶胶扰扰者也。吾方恶此而逃之。先生休矣,毋污吾耳。”剨然长啸,木叶乱飞,已失所在矣。方知所见非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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