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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精神的丝缕和火种

陌生感和千篇一律;安定与排遣。人的抱负和奢望。

这里是一片沉默,也是一片喧嚣。就看怎样感知它、发现它和接受它。从地图上看这里只是一个犄角,它伸进海里,成为又可怜又精巧的大陆边缘。与之呼应的是海中那几粒岛屿。这儿在古代称为“登州海角”。

很久以前,当老铁海峡还没有发生陆沉的远古,这里与辽东半岛连为一体。

如果不从现代的角度去看,这里可算偏远的“东夷”。文化的寂寞,边地的寂寞。两千年前的孔子传礼也没来这里,他认为这里的人原本懂礼。可能那也是一种“夷人之礼”吧。

对这里的人文地理本应极为熟悉。可一切触目皆生。像来到了一块生僻之地。偶尔能看到十多年前的痕迹,但只是一闪,另一种感觉就将其覆盖了。

四周响起的声音也是如此。它显得久远、深入,不由得让人疑惑:这是从哪个世界飞来的声息?自己的声音与之同源同根吗?是,又不是。从哪里来?从这里和远方?是归来还是离去?是旧友还是新朋?是主人还是客人?

隐隐希望看到真正独特的东西。这显出了自己的天真和浪漫。其实到处一样,更多的是千篇一律。现代风习的感染力同化力比过去的时代大了十倍百倍。处处都给翻造了,改变了,此地与彼地必须一样。房屋是这样,街巷甚至植物、人,都是这样。这才让人吃惊。

最好能拨开表面的浮障,探寻到不同的、个性强烈的内核。这应该是久居此地的目的之一。

烦恼和愉悦、欣喜,被种种情绪纠缠也是必然。偏远之地给人安定,也给人一些焦躁。关键是能够排遣,能够与这片土地在心灵深处沟通和对话。平静的、温暖和从容的心情一点点泛上来,从此也就住得下了。

没有什么隆巨的事业。谁也没有那么大的抱负,起码是外在的抱负、世俗物利的抱负。只是寻个安静的读书地场。这个地场对人的磁性大,正在把人吸附,如此而已。人如果能够借此休整和修正,培养起好的心情,生成明亮的眼光,就该非常感激了。人对其他并无奢望。

害怕被打扰,也不想打扰别人……

1987.11.22

无边无际的葡萄园;另一种危险。可怕的反差;虚假的繁荣和真正的贫困。

这里最引以自豪的,是无边无际的葡萄园。而且在海滨,离另一片无边无际(大海)只有四五百米甚至一二百米。这种壮观和美丽足以震慑一些人了。

这种美的生成自有原因。当然有经济因素,也有其他。这里的土质适合种植葡萄,糖度高,色香味俱佳。这就不仅是人为,而且包括了神秘的命数。

十几年前这里主要是林场和园艺场,丛林比现在密,但葡萄园和现在差不多。

一些建设工地从南到北、又从北到南地铺展,这大概要毁掉一些葡萄园。还有煤矿的开采。有些所谓开发区围了大墙,墙内空空如也,无端地毁掉作物,不能不说是一种罪孽。这是和平年代里的一种摧毁,是特别的危险。

战争年代不能贯彻法度,又难以遵循理性,所以当时这片海滨毁灭了许多美好的东西。现在则不同,现在应该是得以休养生息的时期,是建设时代,应该从容规划,着眼全局。如果不能,就是野蛮的肆虐。

模仿的可怕后果比预料的还要大。舞厅、馆舍,还有各种消费场所,都从开放的窗口模仿而来,迎合了浅薄无知和贪婪的心性。一方面制造了虚假的繁荣,另一方面到田野上看看,陋巷,穷人,泥泞的乡下小路,拥挤可怕的集市,街道,贫寒无靠的山民……真正的贫困。这种反差的存在,是一个地区最无耻的表现。

对待这种耻辱,人要有义愤、有表示,心中有愧。面对这样的时代,每个人都像迎接一场考试,对意志、品格……一个人在今天也许不能成功,但不应失败。

丑恶的势力、丑恶的人性,在一种风气中会蔓延和复活。要抵抗先要战胜疲惫,有忘我精神。这将是艰难的人生……

1987.11.23

没有真正的隐者。现代生活及一块土地对隐者的腐蚀。

有人要学做隐者,其实没有那样的隐者。当然有些名号也是强加的。那些挂出牌子的“隐者”往往都是策略之人。

有名的“隐者”也就不“隐”了。记得鲁迅先生在谈隐者时,曾有过精彩的剖析。

在一个地方久居,就得忍受。

几年前拜访过一个隐者。他居于偏僻之地,但焦躁明显可见。他不能忍受遗忘,对世俗的喧声格外敏感。

现在与过去不同,传播信息发达得不可思议,这既刺激了隐者,又发掘了隐者。现代生活不断制造隐者又不断毁掉隐者。制造,是它的荒谬、紊乱的生活节奏对人的逼迫,不断逼迫的结果就是终于使人奋起决绝。他们一旦告别了,总是愤怒而坚决。可是他们接下去又会发现,他们已经离不开现代生活了。物利得失尚可忍受,其他呢?误解甚至是侮辱、各种令人难堪的遭际,也能忍受吗?

真正的隐者必须心冷如冰,放弃了“文明人”的“体面”才可以去做。

隐者追求的是自尊,可是现代生活除了破坏这自尊,还有无时不在的腐蚀。

任何土地既有培植力又有腐蚀力。它往往通过腐蚀得来养料,再去培植所需要的一切。

土地的强大拗性可以对人的个性视而不见,无时不在并无孔不入地牵引、诱惑和教导一个人,使他在不知不觉中改变和就范。他被消融了,同化了;当他发现这一点时,就开始挣扎和呼号。这一叫,一个隐者的形象又破坏了。

这个地方自旧社会就是一个商业发达之地,人很精明。隐于此地可太难了,他必须先变为一个商人,然后才能隐下。如果要抵抗,要叫喊,隐是隐不住的。

这个时代,可见宁做个战士也不要做个隐士。

隐而不成的无聊和悲凉,不是一般人所能想象的。

现代社会里,唯利是图的人多了,好奇的人也多了。过去发现一个隐者,如果他居于特别偏僻的山地边陲,那么要传达出隐者的消息会很困难。他骑上最快的马跑上一生,又能传播多少?现在则不同,不要说卫星电视、报刊传真之类,单是电话,揭露一个隐者也很容易,“喂,这里有个‘隐者’,快来看看吧!”

自然地、旁若无人地生活,真是太难了,有时却是一种必须。

1987.11.26

时代的上访者;基层与环境。今天与明天的生存。

与过去的上访者不同,他们现在是因为自然环境被破坏而愤怒。过去只有知识分子关心环境之类,今天是农民。他们在为自己的生存而抗争。环境的灾变不到一个严酷的时刻,农民就不会站出来。他们是时代的上访者,崭新的上访者——这是悲剧还是喜剧?

整整一个村庄失去了活鲜清澈的水源,这是对一个地区发出的最可怕的警醒。可惜极少有谁真正重视。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主题,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主题。地方的主题是小主题,如果它不与时代的大主题结合的话,就没有前途。这个时代的大主题应是“人类与环境”。人类的发展、生存,都依赖于怎样对待环境、产生一个什么样的环境。有些问题已经不能再等待。因为未来的环境,不久以后或很久以后的结局,都要依赖于现在的认识和动作。自然环境的现状是积累的过程,有时这种积累是相当缓慢的,所以说在灾变发生之前的许多年,就应该有所对应,有牢固的防范措施。

现在的基层人不择手段地搞钱,几乎完全没有地球生态的概念。他们认为自己人微言轻,不是管那种事情的人。可是生产部门大多在基层、准确点讲环境问题也主要是从基层产生的,不抓基层,不改变基层的认识,还奢谈什么地球的未来?到了顾及农民上访才考虑一下环境问题,毕竟太晚了一点,也愚昧了一点。

现在的某些人,与之谈环境,他们只是敷衍,认为那是书生意气,是当代的“奢侈”、知识分子的毛病。他们不知道这是一个今天的人能不能活得好、而明天的人能不能活的大问题。他们没有迫切感。说白一点,这才是“要命的话题”。

因为破坏环境而受到严厉惩罚的负责人很少,甚至在一个广大地区内没有一个。

有的大城市已经到了难以居住的地步,烟尘、噪声,大得让人吃惊,连最泼辣的外地农民、打工者、耐受性最高的重体力劳动者,进城后也大咳不息,嚷着要快走。这里出现了如此恶果,责任者是谁?他们又受到了什么惩罚?

他们是不受责备不受追究的,因为他们损害的是平民。

不仅不受责备,而且在一个城市里,几乎所有高一些级别的领导人都迁到了靠近郊区的无污染地段,住到了最好的楼房里,那里有警卫,有草地雪松之类。

这种不加掩饰的丑恶堆积如山,已经司空见惯,这片土地还有什么希望?

1987.11.28

劳动者的被掠夺。艺术的自尊与自在。高雅艺术与劳动者的力量。

在工人和农民中间,在县市乡村,阅读高雅文学作品的人越来越少。他们都在忙“更重要的事情”,为挣钱糊口而奔波。有人不仅是不读这一类书,其他书也不读;有的机关人员甚至在一两年时间里没有读过一本书。

他们在冷落艺术吗?不少人责怪艺术家:不更多地写写大众所关心的现实生活,所以这种冷落也是必然。这种说法似乎略有道理。

但我们看到的却是一种相反的情形。我们觉得他们在享用高雅艺术的权利方面,被粗暴地掠夺了。劳动者现在已经疲于奔命,没有了时间和精力,更没有机会。除此而外,劳动者还受到了其他伤害,比如金钱与性、粗俗的文化制成品,等等。

由于这种掠夺的隐蔽性,所以让人视而不见,只更多地去谴责艺术和艺术家。

其实艺术有自己的自尊与自在性。它有时是既不愿意也不能够迁就的。它为人类服务、为劳动者服务的最好途径,只能是使自己变得更好。

从根本上说,高雅艺术是属于劳动者的,因为艺术家本身也是劳动者,他们的创造物深深浸透着劳动的精神,是同一种灵魂。

如果揭示出这个奥秘,那么人们就会更多地把注意力转向掠夺本身,而不会过分地去责备艺术和艺术家。

要研究劳动者被掠夺的全过程,被掠夺的方式和被掠夺的严重性。

有人说贫困是失去接受教育的机会、进而又失去享受高雅艺术的机会;这当然不错。可是需要指出的是,使其贫困,正是掠夺的一个主要方式。其次还有其他,比如精神的伤害、破坏其对高雅艺术的注意力等等。

劳动者一旦享有高雅艺术、有了高层文化的滋养与引导,就会变得力大无穷。

而丑恶的势力最惧怕的,就是劳动者的力量。丑恶势力要愚弄一拨能够阅读屈原和托尔斯泰的农民或工人,那大概是难而又难的。

在劳动者中间播撒艺术之籽,实在是功德无量的事业。

1987.12.2

不妨“好为人师”。从一点一滴做起;精神的丝缕和火种。

现在的聪明人在某些事情上是会格外犹豫的,比如走进讲习班,比如面对学生。这令人深思。

在偏远而喧嚣的古海角上,现在更多的是挚友而非学生……但是在今天,在这样的时刻,一个人也不妨“好为人师”。关键是否具备老师的资质、境界,还有传授什么内容。

伐树取材者比比皆是,可是谁来植树?

且做个植树者,不停地培土和施肥。不必贪图回报。有一天回头遥视,会感到安慰的。为了那一天和那个结果,现在就要快做。

这是微小而细致的工作。但一株树可以结籽数千。这是个私念,它将慰问劳作的心情。

那种高扬手臂、声音远达的呼喊是必须的,也值得尊敬;可是从一点一滴做起的人,在近处小声叮嘱的人,也仍然需要。就像鲁迅先生所说,人也只能做人的事情。先生还提到了“精神的丝缕”这个概念、“火种”的概念。

决定了,然后是选择和设计。不必求多贪巨,永远也不要舍弃“微细”;要“浸润”和“导引”。

在长久的过程中,“为师”的反而被感动、被点染、被深启。他会由此获得力量,从“土地的派出者”身上获得力量。

1987.12.3

对人和作品的遥视;距离感。人需要时间的帮助。微小与伟大的颠倒。

除了少数人之外,大多数人是极为重视当前舆论的,它可以因此而严重地改变自己的真实印象。人需要一种与别人大致统一的意见和观念的支持,这与人追求安全、喜欢群居的心理相类似。

其实“统一”的看法是不存在的。“统一”是妥协的结果,是互相迁就、盲目跟进的结果。对有些艺术家和艺术品所形成的“统一”看法、传递的感觉,有时正大可怀疑。

因为艺术是极具个性甚至是难以言传和表述的,所以更需要一份特殊的敏悟。对艺术的理解,有时的确需要先天的才分。它需要爱和知,但爱却不等于知,爱只会增加知。

对当代艺术需要有一个遥视的习惯。这非常重要。这是解决和打破局限的唯一可能。遥视可以使人放松,使人达观和平静。时下的喧闹从耳畔退远,人也公正多了。人变成了自己,判断力才是自己的。有了设想的距离,与没有这种设想的距离,其结果是大为不同的。

可以想象十年或五十年之后、一百年之后,有些嗡鸣和热闹可能都化为屑末。因为它没有坚硬的内核支撑。相反,有些寂寞无声的角落,却极有可能在未来的重新发现中熠熠闪光。因为这个角落仍有热量不能消失,有什么在一直燃烧……

人无论多么睿智,都需要时间的帮助。人无论多么愚钝,在时间之河的冲刷下,也会变得犀利聪明。

因为要不断接受世俗之见的蒙骗和诱惑,真确的思路时而覆盖,常常把微小和伟大的事物搞颠倒。这种巨大的、不被后人所原谅的错误,实际并不罕见。

用这种观点和方法对待自己,一切也就释然。应该更加相信劳动,劳动的过程才是美的、有意义的。一切自我膨胀都是可悲的、不必要的。

真诚无欺地对待劳动,这样做很难。因为这样做不仅需要毅力和品质,而且还会遭遇那些惧怕劳动和厌恶劳动的人,受到鄙视和谩骂。

人应该虔诚地对待劳动。谩骂者总是孱弱的、难以为继的、经不住时间检验的生命。

1987.12.6

前后一贯的分析能力。真诚和坚守;不为时尚所动的精神和力量。

我们常常看到令人惋惜的现象,这种现象即便在智慧人物身上也时有发生。从比较长的一个时段看,他对事物的判断相互矛盾,有时甚至破绽百出。有时是尖锐的、有力的、有内容的和明晰的;而有时又陷于混乱、迁就、变幻不定……他缺乏前后一贯的分析能力。

思想界的混乱和误解,有时正由于这些现象的交织而形成。人们缺少可以较长时间依赖和信任的思想者,缺少对比和鉴定的援引、某种标尺。

不能保持前后一贯的分析力,是一个人的素质所决定的。他的血液里缺少那种因子。于是他继承着一种传统,又常常丢弃另一种传统,不得不在时间和空间中闪烁摇摆。

一个人长期真诚坚守,就会深入追溯和探究。他可以走向很远,但不会突兀地转向。一切变化都有可信的脉络可循。他只沉迷于自己的世界,这个世界完整而博大,并且与其他世界相衔接。

平时对严肃的学术和艺术的干涉打扰太多,身陷其中的学人不得不前后顾盼。但这种顾盼应是坚定自己的根据,而不应慌张游移。专注于原来的思路,推动这条思路,是抵抗干涉和打扰的最有效的方法。

漫长的学术和艺术生涯,应该锻造出一种有硬度的性格,逐渐获得一种不为时尚所动的力量。

缺少和丧失了前后一贯的分析能力,就不能推进科学的思路,就会中断和丢弃至为重要的研讨。最后的结果是即将建立的宫阙破碎坍塌,留下一片瓦砾。

1987.12.7

野蛮以及野蛮的伪装;最危险的误解。文化建设和经济建设的一致性。

现在最令人害怕的是一个地方的所谓“开拓型”人物。他们让人看不到开辟的作为和能力,也没有拓展出任何新的领域。在特殊时刻,“开拓”成了蛮干无知的同义语,没有法度、没有禁忌,也没有操守,更谈不上信仰。这样的“开拓者”兴盛之时,就是大地一片狼藉之日。

真正的“开拓型”人物,应该有丰富的精神生活,有内向性,有现代思路。他可以是相当拘谨的人。不懂得拘谨,不懂得畏惧,放肆起来就不可收拾。这些人顶多是一些所向披靡的破坏者、孟浪汉和冒失鬼,而不会是卓有成效的建设者。

现在也有人喜欢一些野蛮的人。使用这种可怕的力量即便是权宜之计、即便仅仅是借用,也会带来巨大的、难以消失的灾难。他们留下的臭迹将难以消除。

流氓无产者一旦稍稍伪装,比如伪装成“开拓型人士”,就会得到相当广泛的喝彩声。野蛮的东西可以打扮、变种,骨子里是不会变的。让最原始最低级的一类去操作现代化,这是最荒唐不过的了。

在野蛮的力量盛行之地,素养较好、卓有才具的知识智者也许真的难有作为。但从长远看,还是他们能够贯彻理性。

有人对这一点长期存有误解:把责任交给一些“开拓型”的人物,事业才有发展的希望。这是人类最危险的误解。这种误解会把一个地方引入毁灭。

战争年代一度利用过流氓无产者。但简单的打斗拼抵、冲锋,与胸怀全局的运智是不一样的。破坏推倒摧毁,与建设完善确立,原本就不一样。其实在任何时期,流氓无产者对事业都弊大于利,得不偿失。

现在有一部分人搞起“现代化”来,简直是疯狂。别人引进一个项目,他可以引进十个;别人围千亩良田搞“开发区”,他一口气可以围上几十万亩。不计后果,不思民意,不管得失,完全以推波助澜为快意。

一个时期的经济建设出现这种倾向,文化建设也必然如此。文化建设与经济建设总是呈现出某种一致性和同步性。学术界、艺术界的冒进人物、自大狂、二流子、冒险家,简直像蘑菇一样破土而出,他们拥至前台,招摇过市。喝彩者很快出现,喝彩也是一种时尚。

现在缺少的是批判,无情而尖锐的批判。这种“恶声”有利于民族,有利于明天。一个个唯唯诺诺,跟从尚且不及,生活就要一塌糊涂。

凶猛和自大、傲慢的一类,必然没有根柢。一个人文化视野狭窄,就不知天高地厚,当然没有什么顾忌。本来就有横冲直撞的传统,而且有绵绵不绝的继承者。

善良的人应该警惕,应该有声音。

一叶知秋。不能忽视局部倾向。况且这也远远不是局部了……

1987.12.8

谨记的责任和无奈的心情。不停息的劳作的意义;积极和积累。

有人往往对他人的期望值太高,这实在促人三思。比如远离闹市的生活,不过是有了沉入基层的可能性。一个人的力量微小,但和基层融为一体,就得到了延展。起码可以记录、了解、思索和传递认识。

有人说这样还远远不够。但人也只能做人的事业。一个人在自己的时代没有荒废,这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从未像现在一样,感到有这么多的事情需要赶快去做。但愈是如此,愈要好好判断。我们责任重大,但能力微小。我们怀着不能遗忘的责任,同时也怀着悲凉的心情……

在这样焦躁急切的状态下,更应该鼓励劳动的精神,让越来越多的人明白,不停息的劳作具有真正的意义。往往是呼喊的声音大,只不愿伸手去做;有些事情虽然繁琐,但却非常有意义。人人都渴望某种突破、突变的痛快,却不愿投入促成这种突变的积累。积累是缓慢的,但通过积累完成的变化才更可靠、更真实也更稳固。

激烈的呼喊、急剧的要求,是一种积极;但这不是唯一的积极。真正的、坚持下来的积极,还是劳动和积累。劳动绝不是消极。

急躁而激烈的要求者,有时只是要求别人,而并非严格地督促自己去做。这种急躁的声音是有害的。他们认为寄一个很高的期望于别人,总是不受谴责、总是不会错的。但让一个勤劳的人负重再负重、辛劳再辛劳,恐怕也是别有用心。

一个人先要守住自己,不苟且、不跟随、不嬉戏,然后才是其他。每个人如果都有这样的操守,那么社会就会变得好多了。“你还应该更加勇敢啊!你应该去管啊!你早应该站出来了!大家都盼着你代表他们说话啊!去回击和揭露啊!……”类似的声音真的需要警惕。

这种推向别人的、辉煌的期望,总是害人的。他们不太问自己做了什么。他们的理由是别人更有力、更合适、更有资格甚至更有才华。好像历史总把牺牲选择了别人,他们仅是牺牲的看客,而且留下了评说和鉴定的自由,非常光荣地预见过、投入过,自己将来俨然是更大的、存活下来的英雄了。

善良的人要关心劳动者,并且自己也要勤劳。

1987.12.11

验证美的本源。心绪和观察。激动和安静的交替出现。

那些难忘的体验和感觉将会记住。不是一般的激动,还有战栗、冲动、感激、羞涩、跃跃欲试……一些复杂的混合的情绪和心情。这就是面对它们的时刻。

什么构成了“它们”?是大自然?比如一条大河、大山旁的落日、茫茫海涛、丛林浓绿?具体的动物、人?“它们”是美的、可感的、打动人心的,所以才让人长久不忘。

多数人体验过,仅此而已。但作为一个渴望走进艺术之中的人,这还远远不够。他或许要重新去面对“它们”。他应该更细微更谨慎地接近、观察、回味和咀嚼,徘徊流连。要走近、退远,在不同的心绪下与之神交、触动。

是“它们”的美打动了我们。那么“它们”就是美的本源。美的本源需要验证。如果“它们”是大河入海口的黄昏,那让我们再一次去观察和感觉。橘红色的太阳、晚霞慢慢变得色彩浓烈起来,连接河口的大海在微风中加大了浪花,如火焰轻轻燎动。宽阔的河湾却愈加平静,芦苇、荻蒲,都安然挺立,纹丝不动。如一面圆镜似的河湾,橘红之中又掺了银亮。偶尔有跳鱼在响,苇莺躲藏。在河对岸齐整肃穆的黑松,一排排站直了,呈现出铁蓝色。松树上空云气稀薄,颜色也在一丝一丝改变。整个河湾有一种亲切感人的气氛,好像触动了童年的某一幕或者其他旧有的印象,它正与某一天的欣悦交叠?

河湾美的构成,是潜在与明朗的全部事物,是一次综合。它有无限的层次,有推动和支撑这美的无限生命在运动。我们在不同的心绪下接近和观察,所接受和感知的侧面都有所不同。这样的重复、交叠、咀嚼,也就有了验证和分析,有了更多的领略,美的印痕于是深烙心扉。

这期间激动和宁静的心情是交替出现的。这有点像生命的呼吸,像大海的潮汐。这种律动也是一种美。美的本源既是“它们”,也是观察和面对“它们”的这个生命本身。他的灵魂、心情,会焕发出美的感受,在此,他不过是刚刚得到了一次验证而已。

1987.12.12

艺术家只向一小部分人讲话。因“小”而“大”的世界。

在艺术的追求和表达、艺术家的责任心、品格和情怀这一切方面,常常存在各种混淆的矛盾的理解。其实要弄清也并非不可能。

在艺术史上,人们渐渐发现,那些对自己的读者(或观众)要求特别高、选择上特别苛刻的人,往往才是极为重要的艺术家。同时也发现,这样的艺术家,又是人民性(或叫成“责任心”)特别强的。这就似乎产生了不可理解的矛盾。

一般而言,一个艺术家既然要用自己的艺术去打动更多的人,较深地介入社会生活,那么就必须与大多数人对话,读者和听众越多越好——这样理解可能是不成问题的。

但是,一个艺术家的对话者——内心的对话者,有可能很多很多吗?那样,他就必须迁就很多的眼睛与耳朵,就必须用无数的口吻和角度去阐发自己。可以想象,这最终会是一场多么令人疲惫的、无数次妥协的过程。至此,艺术家将变得没有风格和个性,变得非常紊乱。他试图表达更广泛的道理,更复杂的意绪,但由于每一次表达都太狭窄太短促,结果也就会适得其反;他的整个世界即由这些组成,所以这个世界会呈现复杂中的简单、宽泛中的逼仄,既不可能深邃,也不可能辽阔。

事实上,在一个真正的艺术家那里,无论他讨论的问题有多么重大,也永远只是向着一小部分人讲话。这一小部分人是装在心中的,与之交流、倾诉。他直视他们的眼睛,交换神色,心心相印。

这种专注是能够带来一种纯粹的;而艺术的纯粹性才能使其变得多解、博大,变成诠释不尽的极为丰富的一个大世界。

由于艺术家选择的对话者是极重要极少的一部分,所以他在对话的过程中也不断地提升了自己的艺术品质,即变得更大和更高。而后又会对对话者产生更苛刻的要求,即有了再一次的品质提升……如此下去,就进入了良性循环。

这样的艺术和艺术家,其听众和读者将是非常之多的。因为纯粹的艺术较之芜杂浅近的艺术,更为具备欣赏的普遍性和长久性。这一代和后一代,都能够从中获得共鸣。从累计的人次上看,这种艺术的对话者也将是最多的。

内心的对话者愈少,展现的艺术世界就愈大。

1987.12.15

不断保持诚实的爱情。无欺的精神生活。感激和怀念的状态。

无论是就一个人生理的健康还是心理的健康而言,这种要求都是至为重要的:不断保持诚实的爱情。这当然包括对异性,但包括得还应该更多。爱得真实、厚重和诚恳,爱的质量就提高了。爱之中不能有牵强和应付,不能有策略和权宜之计,尤其不能掺上其他芜杂,比如名利之类。

诚实的爱情可以是青春的,也可以是成熟的。但它都有利于人。不被爱情方面的亏欠折磨,人性和生命就得到了滋养。无论被爱者怎样,爱者自身是诚实的,爱者即是美好的。这美好会常常帮助他(她),让他(她)越过生活的坎坷。

如果这个人是一个艺术家,那么诚实的爱情将会有力地支援他(她)。它是善与美的境界滋生的基础;它本身就是善与美。他(她)从爱的、留恋和依恋的、倾慕的眼光看去,这世界都在一种动人的韵律中鸣奏。从此他(她)的喜乐多了,嫉愤少了,如果有什么将这个世界破坏,他(她)的勇敢也将增加,卫护也将有力。他(她)歌唱的愿望增长了饱满了,歌声愈加打动人心。

由于严酷的现实、世俗的逼迫,一个诗人精神上极易陷于痛苦。可是这一切都不应使其变质。不仅是诗人,任何一个好人,都应该有一份无欺的精神生活。磊落和诚恳朴素、率直和认真、坚守的意愿,什么时候都不能放弃。在爱和被爱之中,没有世俗利欲的位置。

美好的东西一旦在内心生成,就需要保护和维护。这个过程是不断坚持、勤勤恳恳和小心翼翼的过程。不间断地、不诲倦地保持它,人心才有安宁和踏实感,才有幸福的享用。

在现实生活中,人常常不得不进入各种状态。人会有被逼迫被欺凌的时刻,有尴尬的时刻,有难堪之时;但是人也有感激和留恋、怀念的时刻。后者的存在是最可宝贵、最为有益的;人在这样的状态中,是灵魂最健康、最洁净、最美好的时刻。

不断地追忆友谊,并维护自己的友谊;不断地感念来自他人、周围的一切帮助、支援、爱、关怀,并能够在沉浸中确认这感念,是多么幸运。怀念往昔的岁月、亲人、植物、一个个生动有趣的场景,等于让流逝的生命之水再次冲洗自己。生命的刻度加深了、丰富了,时光也更具有弹性。

勇敢的人、安怡的人、宠辱不惊的人,都是经常处于感激和怀念的人。

1987.12.16

确认操作者更重要;好的用心和设计如何实现;陌生而又真实的痛苦。

常常可以见到动员起来的忙碌和奔波。这近似于一场运动,有发起,有动员,有计划,有大规模的宣传。大街上的标语挂牌又出现了,不过内容与十几年前不同。现在是呼吁致富,是“现代化”。方向不容怀疑,要求直接明了。

在一个地方和一段时间,为实现一个目标需要有具体的“操作者”。我们确认操作者才是更重要的。我们有时会发现一些完全不具备现代思维的人、使用完全原始的方式操作所谓的“现代化”的人。他们的文化素养差到令人吃惊的地步,却俨然一个指挥者和指引者。

无论多么好的用心和设计,要化为现实都需要条件。它必须通过具体的人、具体的步骤去落实。如果一个操作者对自己的目标一无所知,或干脆就是这一目标的直接抵触和障碍,要实现这样的目标就完全没有可能。

名义可以不变,“目标”可以照旧,但操作出来的可以是完全相反的东西。追求幸福,却迎来了灾难。

所有藐视真理和科学的人,都是幸福的阻碍者。这样的人胆大妄为,直取利益,所向披靡。他们可以用自己的拙劣方式、粗俗的要求去改变一切,而且看上去“顺理成章”。他们能够在一定范围内维持自己的秩序,建立自己的规范。

只要操作者没有改变,无论怎样的设计,对于大多数劳动者而言,结果都差不多。

但是,较之十几年前,由于目标的改变、设计的改变,有些痛苦看上去就有些陌生和费解。这是崭新的痛苦,比如环境污染之类;但这痛苦又很真实。还有大面积的腐败,这在过去,在一代人的记忆中,好像也很生疏……但它送来的痛苦也是真实无误的。

并非所有的改革、所有从事改革的人都是积极的。鲁迅先生说过,如果缺乏理性和科学,如果这种变革不能从改变人的素质方面着手,不能触动风俗和民心的“大层”,那么很可能非但没有进步,反而发生严重的倒退,即先生所说:“改革一两,反动十斤。”

1987.12.17

文化的薄弱,地方的失尊。一场旷日持久的跋涉还没有开始。

尽管有人一再发出了叮嘱,结果仍然无动于衷。因为一个地方没有这种认识和觉悟,叮嘱很快就会消失,并且一开始也不被理会。

文化成果既没有被保护,也没有被积累。文化和知识不仅得不到推崇,而且还不同程度地受到嘲弄。精神和物质的极度贫困、可怕的诱导的结果,使为数极多的当地人只趋向权力和金钱,遵从一种可怕的实用主义、犬儒主义。

结果,稍稍长久的打算、一些远程设计、开阔一点的眼界,都被视为可笑和不正常。微小的追逐、精明的盘算,反被尊为当地智者的行为。长此下去,风气败坏,人心涣散,人变得唯利是图。这就根本谈不上什么原则,人与人的关系只是利益的互置。

一方面是诡计多端,另一方面又表现出可怕的无知愚昧。小当不上,大当常上,糊糊涂涂中可以损失无法计算的珍贵。他们心中早已丧失了最基本的原则,所以也就谈不上正常的维护。

人类最美好的思想成果和艺术成果,在这里几乎没人知晓。展读严肃书籍的人微乎其微,对相术气功大师的迷恋却几近疯狂。因为视野的狭窄和不负责任,在侵犯面前表现了难以置信的无能。忍受、苟且、模仿、仰人鼻息,这些频频发生,已成平常。一个地方因为文化的薄弱而造成的失尊,达到了令人吃惊的地步。

改变这一切从哪里开始?要回答也简单得很:从提高人的基本素质入手,开展教育,不厌其烦,不厌其细,从头开始……回答容易,做起来却非常之难。我们会发现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跋涉,而且尚未开始;它将耗掉我们无数的时间。

也正因为如此,人们才懒得去做。在短时间内收效甚微的工作,往往都是伟大的工作,却往往都是当代人必要舍弃的工作。可怕的是这种舍弃必会招致报复,规律和科学的报复。一个地方的平衡被打破,生存的基础发生倾斜,挽救起来将非常困难。

为数众多的一个群体失去了准则,失去了标尺,不懂得尊重什么、鄙视什么,把鄙俗之物捧为灵器,把令人生厌的家伙抬上高位,就必得一起在黑暗龌龊中摸爬挣扎,结局当然可想而知。

1987.12.19

技术性事物强烈地吸引着一般化的艺术家。特殊生命的突破能力。

各种频繁的技术性试验,以及类似的一些追求,现在是一个个热点,但只限定在艺术界。有人甚至头脑昏昏地指出乙地比甲地在艺术形式上、作品的技术上差距有多少年。这些荒唐之至的说法,也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权威杂志上。看来他们把产业技术革命的那一套也搬到了艺术上。艺术不会进步,也没有对错之别,艺术只有优劣之分。古代写月亮的诗,“技术”上比现在落后吗?现在火箭飞船可以登上月球,但这是工业科技的问题,而不是艺术的问题;今天写月亮,就一定能超过古代吗?

艺术永远是生命隐秘的流露,是生命、是特殊生命的迸发,是激情的倾泻,是灵魂的战栗……离开这些去理解艺术,就永远不得要领。

但艺术仍然有技术层面的意义可以探讨。

不过技术性的事物总是强烈地吸引着一般化的艺术家。他们以此来补救不再激越奔放的心灵、不够敏锐觉悟的生命。技术只可以弥补,不可以生长和根本性地挽救。技术在必要的时候使一个艺术家微微喘息,但技术不可能让其复苏。技术是一种麻醉,麻醉得长久和频繁,就会伤及生命。

最完美的、不可思议的艺术只能来自一些特殊的生命。这些生命有巨大的突破能力,而且这能力不仅作用于内容,还作用于形式和技术。艺术的技术,也纯粹是生命力的铸造。

1987.12.20

野蛮的力量;野蛮与通俗。同一种力在文化艺术上的表露。

当野蛮的行为一般化地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既容易识别又容易拒绝。比如乱吐乱倒乱骂,比如抢夺和直接的拳脚相加。这一类好办。但没有这些出现在街头,也不等于没有野蛮。野蛮的力量只要存在,就会以各种方式施于生活。无论是什么方式,只要是野蛮的本质,是这样一种力量,那么就对人的幸福、对美好的事业构成了破坏。

专制之地的好大喜功、虚报产值、欺和瞒、霸地一方、盲目建设、不计后果、伤损自然,都是常见的野蛮和犯罪。但以这样的形式表现出来,就有了一定的隐蔽性,反而容易被认可。其实这样造成的危害,比一般的街头野蛮,面积要大得多,程度要严重得多,后果也要可怕得多。

一个人如果缺少理性,就不会有好的判断,也就不知道什么是稍稍调整和改装了的野蛮。人性中多少都有野蛮的成分,血液中有野蛮的因子,所以也要警惕自身;这种警惕一方面是约束自己,另一方面是绝不迎合野蛮的行径,不要姑息也不要失去批判力。野蛮的行为有时也会与自身的这一类因素潜隐地契合,这时就会发出盲目的赞同。

野蛮的力量可以在社会上畅行,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它的通俗性。它往往抓住人们的一些浅表要求,推动自己野蛮的实质。人们的任何短视、盲目、自私、不求甚解,都容易被利用。人们的冲动、无逻辑无理性,正是野蛮行径大肆泛滥的土壤。

无论进行野蛮操作者以多么美好的前景来诱惑我们,无论他们用怎样漂亮的言辞去打扮自己,我们也绝不能与之合作,而要给予揭露。

目前,赤裸裸地使用的,是金钱和性的力量。这是人类文明史上危害最大的“准暴力”。它具有空前的侵犯性,是人类幸福的最大破坏者。它的横行驰骋,留下的会是一片狼藉,是民不聊生、贫困和死亡。历史一再地验证了这一点。

性的泛滥使人心弦松弛,失去了正常的追求能力和批判能力,在昏昏然中被掠夺和践踏。金钱的巨大欲望最后只能满足极少数野心家,大多数人的金钱总是被榨走,他们褴褛的衣衫上藏不下一枚铜板。

野蛮的克星是文明。所以抵制它的最有效的武器就是人类的一切文明成果,是这些成果的倡扬普及和一再渗透。野蛮主义盛行之地,那里文明的使者、文明的承载者,无一例外都要遭受打击、迫害和伤损。

在现代社会,野蛮主义对待文明的戕伐和进攻,也在变幻新的、隐蔽的形式。野蛮主义在文化领域培养和制造自己的代表者、代言人,并且常常以“学者”和“专家”、“艺术家”、“作家”的面目出现。当然他们都是“伪制”,他们以这样的伪装出现只是为了出手方便。他们的对手就是文明的捍卫者和承载者。他们的最终目的是要毁坏和战胜文明。

他们充分地利用和使用了整个野蛮主义在人类历史上施行的一切经验,包括成功的和不成功的经验。他们根据一个时代的思潮和倾向,有时伪装激进,有时又放肆地嘲弄和推倒,一切的原则、理想、道德,都在直接攻击之列。他们有时甚至公开地宣称自己是美和善的敌人,佩戴赤裸裸的野蛮的徽章。

文化领域中的野蛮主义,这种力量,一旦以“艺术”的面目出现,就特别难以判断,因为他们有时也可以跻身于“现代主义”艺术的行列,与曾经出现的“后现代”、“颓废派”相混淆。但只要认真辨析,我们也仍然能够区别,这就是看其品质、目标、根柢和素养,看其思想和艺术的转折历程……

1987.12.22

旧地给人的特殊感觉。童年与少年的土地;葡萄园的变化。

旧地总是给人特别的兴奋。短短的时间,想把所有地方全跑一遍。很多地方自一九七三年到现在一次也没去过。

近二十年了,时间的犁铧把童年和少年的土地给翻了一遍。但有时又有一种特别的感觉:好像一切都尘封原地,一草一木都没有更动过……

记忆中的那个林场没有了;园艺场也大大地往北退缩了。给人最大感触的还是林场的消失。记得场部是一两排青砖瓦房,房子西部打一个拐角,变为南北向的一排青砖瓦房,围成了一个大院落。当时场部大院东部有机井,南部还有当地方圆十几里唯一的一台手压水井。井旁永远是湿漉漉的,拴了一头大牛……

让人怀念的是林场场部东边——南北一排茁壮的枫树。这些枫树长得很直,叶子也大,秋天彤红的枫叶铺了一地……后来再也没有看到那么好的一排枫树。

现在这一切都没有了。无影无踪。代替它们的是矸石山,是煤矿掘出的一座座黑矸石……到处都坑坑洼洼,土地下陷。而过去这里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它的西边和北边是黑压压的一片林子。

只有葡萄园比过去大了。但现在因为要搞新法栽培,几乎再也看不到过去那种大棚架了,所以现在的葡萄园也没有过去那种深不见底的翁郁感。现在的葡萄架子矮得很,有的只达到人的腰部,进了园子就像进了麦田。不过一望无边的葡萄树仍然很是壮观。

过去搭这种矮架子的葡萄园也有很多,但记忆中仍好像比今天要高……现在的葡萄园不给人过去的那种感觉了,也可能是园子四周景物的变化造成的。过去的园子是与农田、与树林相依衬的,而现在与矿区和工厂、与车辆隆隆的大马路相邻。

这里的楼房比过去多了十几倍,但一幢幢模样都差不多。比起城区,乡村的变化——特别是建筑方面——就要少得多了。那些存在了几十年上百年的乡下老屋显得又朴实又贫寒。四周的树木被割掉了,只剩下它们裸露在平原上……

猫和狗少了,特别是猫。过去每一户都有猫,有的一家就养了好几只。猫在一个家庭里是很重要的,它常常与家里的老人和小孩在一起……

1987.12.24

破坏的寺庙群。不可复制的历史;不熄的大火。

树林总算还有一大片一大片,但寺庙已经很少了。从书上的记载中、从老年人的口中可以知道,这里原来寺庙成群。很大的庙宇、在方圆几百里数一数二的建筑多极了。看过在原庙址建起的两处中学,从它判断原来的建筑规模,再看看留下来的平面图(有人根据记忆复制),发现大得不可思议。

看看负有盛名的少林寺,还有南方几个有名的寺庙,对比一下,这里的寺庙规模要大得多。

据说是在四十年代初烧掉的,理由是担心敌人用它屯兵。

现在有人想修复,大约已不可能。没有那么大的财力。而且那种规模、建筑,都是在历史中一点一点汇聚积累的,渗透着那个特定时期的人文精神。历史总是难以复制的。

有些较简单的古建筑曾按图纸修复起来,结果拙劣得可怕,还不如没有。

当年做出破坏和摧毁决定的,后来不仅不是罪人,还大多成为了不起的“功臣”。道理很难讲得清。我们现在心疼的是另一种东西,是遗产,文化遗产历史遗产,人文景观……我们实在难以相信当时没有更好的办法阻止敌人,而非要放一把大火不可……

这场“大火”一直未熄,它一直烧到后来很久很久……

1987.12.25

午夜的海;孤单的人与茫茫的海。

到海上去。晚上,星月不亮的时候更好。倾听黑影里呼呼的海浪,或者看看平静的海,感觉特异。记忆中常常一个人到海上,特别是晚上。当时逃避别人还来不及,所以很少结伴。那时奇怪的是不太害怕。

现在找一片安静一些的海岸多难。只有东北方那一段好些。从那儿稍稍往西不远就糟透了。有呛人的碱味儿。那是造纸厂和其他工厂排放在海里的东西。

在海边,一个人可以畅想和沉思,想什么都非常方便。很容易就找回了过去的那种感觉……一个人只要不忘记过去的一些感觉,就可以写作了,也可以干好其他很多事情。

一个人的变质大概就是从忘掉少年感觉开始的,一切都是从那儿开头的……

一个人在世上生活着,差不多就是一个人在茫茫夜海上的情景。一个人太孤单太弱小了,而他面对的却是这么大的、未知的一片……

1987.12.26

不回避那些“大家不喜欢的人”。弱者、体面人、贵人。

不止一次有当地人这样提醒:你们频繁接触的某些人,在当地大多是不受尊重的、威信不高的。他们觉得一个人刚来一个地方,不了解市情——特别是人的情况。他们希望一切“正常”:应该与另一些“体面人”在一起才正常。他们很不理解。开始令人费解,后来才一点点弄懂了。

这都是好意。可是我们觉得接触、与之交流的这部分人也不坏。他们不过是有点个性而已;还有,主要是因为他们在生活中几十年里都是弱者——原来实际生活中并没有多少人真的尊重别人的个性,更无人同情弱者,大家都自觉不自觉地以地位和权力来衡量人的价值,甚至以此来取代通常的道德标准。在任何地方,不歧视弱者是很难的……

想到这些会令人气愤。我们相信自己的判断。一些人有毛病,有的也的确不让人喜欢,但他们终究还是比那些“小官人”可爱十倍。因为他们从来不给人卑劣的感觉。

尊重他们也绝不能出于怜悯,一点也不能。他们天生应该被尊重,他们的优长远不是另一些所谓的“体面人”所能具备的。

在这个以金钱为中心的现代社会里,我们强烈地感到了自己属于这一部分人,而不属于另一部分人。我们应警告和叮咛自己绝不要背叛,不要走出这个行列。

那些所谓的“不让人喜欢的人”,在我们看来比“体面人”更丰富更有趣,也更朴素和真实。同时我们也看到了,他们在人群中差不多更能受到理解,他们的“不让人喜欢”只是在某些特定的场合,比如在一些“体面人”面前。有人害怕这些人的出现会把喜庆场面“搞砸”了。

我们恰恰认为这些人比那些“体面人”尊贵十倍。

1987.12.28

一九四七年的过失。走访和怀念;至高的原则。

《古船》中曾写过一九四七年的一些情况。这些史实不一定都发生在此地。而且作为一部作品,不能与现实的具体生活一一对照。但它反映的事件确是逼真的。

这个地方一九四七年的恐怖何等严重,这从一些老人的记述中,从档案资料中都可以了解。教训是惨重的,遗留下的问题也影响了后来的生活。这在今天仍然可以找到那场灾难带来的负面影响。

曾经实地考察过一些地方,走访过一些老人。这只是为了求证一个真实。这对于作者非常重要。

在一个历史关头,人的冷静总是极难的。人哪,有时真要警惕自己的热情。

雨果曾经说过:在一切的原则之上,还有一个绝对正确的人道主义原则——我们不能说雨果的人道主义就是虚假的,是“资产阶级”的。

与当年一个最勇敢的乡村负责人谈起那一切。他如今很老了,经历非常之多。他回忆沉重,讲起当年,几次难过得说不下去。这包括了对敌人的痛恨,也包括了他自己的忏悔。失去了人道,人将变得非常可怕,人就是非人。

我们再也不能忍受“非人的折磨”。在这样的互相折磨之下,多少美丽的人生给毁灭了。

在尖锐的搏斗之中,更需要有坚定的“人道主义”——即真正的人道主义,这是至高的原则。

从这里往西三十华里不到就是那个有名的大镇。那里当年发生的事情触目惊心。将来应该有一部真实的镇史。这个工作比较重要。现在的修史还不行。

《古船》中的记录还太简略。那个气氛是写出来了,但因为篇幅和其他原因,写得太粗略太匆忙了……

1988.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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