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谢灵运《劝伐河北书》辨议

第三章 谢灵运《劝伐河北书》辨议

在《宋书·谢灵运传》中,全文收录了谢灵运的两篇赋和一书一表,即《撰征赋》、《山居赋》、《劝伐河北书》和《自理表》。可见《劝伐河北书》在研究谢灵运的生平和创作时是必不可少的文献之一。遗憾的是历来的研究者对《劝伐河北书》关注不够。迄今为止,在中国大陆地区还没有看到专门探究《劝伐河北书》的论文,只有叶笑雪、钟优民和李雁等先生在其著述中涉及该书的写作意图;在台湾地区,直到2007年才出现陈恬仪先生的《〈劝伐河北书〉的相关问题——论谢灵运之北伐主张与晋、宋之南北情势》一文,该文对《劝伐河北书》做出了较为细致的梳理和解析。笔者拟对前修时贤的诸种说法加以检讨,并就谢灵运写作《劝伐河北书》的背景、动机及效果等问题谈谈一己之见,以就教于大方之家。

20世纪以来,涉及谢灵运《劝伐河北书》写作意图的说法主要有以下几种:

有人认为《劝伐河北书》在爱国的旗号下别有用心,暴露了谢灵运与檀道济之间暗中“交通”的史实,本文简称之为“交通”说。此说以叶笑雪和李雁先生为代表。1957年,叶笑雪先生在《谢灵运诗选》“附论”中说:“他在冠冕堂皇的前提下别有用心,也是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他的不可告人的目的在于:一方面想借发动收复失地的对外战争,消除朝廷和檀道济之间的火并危机;另一方面是为檀道济找寻一个有利的机会,以便火中取栗,使他在对外战争中既可壮大军事力量又可增高社会威望,制造内轻外重的局面。”112005年出版的李雁先生的《谢灵运研究》一书中说:“(叶笑雪的)这一论断是建立在对当时复杂的政局深入了解的基础上的。后来发生的事也足以证明这一论断的正确。12

也有人认为《劝伐河北书》意在表现谢灵运的爱国思想,本文简称为“爱国”说。此说以钟优民先生为代表。1981年钟优民先生在《谢灵运的爱国思想》一文中认为:“在这种爱国热情和政治理想的驱使下,尽管自身处于被排斥出朝廷、即将不得过问政事的逆境中,还是大无畏地上书宋文帝,痛陈中原至今未复,实乃全国人民的奇耻大辱,力主北伐。……《上书劝伐河北》疏实在算得上是一篇振奋人心、长自己志气和灭敌人威风的杰作。13

还有人认为谢灵运写作《劝伐河北书》,是希望自己能够获得重用,参与北伐之事,本文简称为“参与北伐”说。此说以台湾学者陈恬仪先生为代表。2007年陈恬仪先生在台湾《东华人文学报》(第11期,2007年7月)发表《〈劝伐河北书〉的相关问题——论谢灵运之北伐主张与晋、宋之南北情势》一文,文章认为:“灵运上书劝文帝北伐,希望透过北伐之规划,进而成为文帝股肱要臣。”“谢灵运实为积极的主战派,因此《劝伐河北》中认为应透过积极征战,以统一南北,恢复失土,亦为谢灵运一贯的主张……灵运本为积极主战的人,临行前写一个劝北伐的(书)上给一个有志的皇帝,实在是希望皇帝引以为用,让他参与北伐之事,以一展抱负宏图,故此书可以算是他对自己政治前途的最后尝试。14

从1949年一直到1980年代初,学术界通常使用人民性、爱国主义和现实主义这三把尺子来衡量和评价古代作家。凡是能够与这三把尺子沾上边的都可以归入进步作家的阵营之内。当时的流行看法是:谢灵运出身于门阀士族家庭,远离下层人民生活,其诗风代表了六朝形式主义的主要倾向,因此那时的学术界对他的评价一向不高。钟优民先生用爱国主义作家来称许谢灵运,在当时历史环境中是一种不同流俗的见解。就《劝伐河北书》来说,谢灵运向往“区宇一统”的“太平之道”,文中还有为沦陷区人民遭遇而“伤心”的表述,说《劝伐河北书》具有一定的爱国思想并不是有意拔高古人。在此,需要注意的是谢灵运的爱国思想与家族观念之间的关系。他和当时的大多数门阀士族精英一样,在家族利益和国家利益之间,他们大都是先家族后国家的;在家族利益与皇室利益之间,他们大都是先家族后皇室的。那么,爱国主义思想是不是谢灵运思想中的主流,除了爱国思想的因素之外,《劝伐河北书》中是否还隐含着其他动机,则可以进一步讨论。

对于《劝伐河北书》表现了谢灵运与檀道济之间的“交通”说,钟优民先生认为属于“深文周纳”的“杜撰”。陈恬仪先生进一步说:“檀道济之死因,依《宋书》本传所言,其人本无逆志,乃因战功多,诸子群吏又有才气,故招忌冤死,义康之陷害语,实不足为证,其它史料亦不见其与谢灵运交通之事,故以为《劝伐河北书》和檀道济有关,实属臆测之辞,并无实证。”15笔者按:叶笑雪先生敏锐地发现了谢灵运在爱国思想之外还有别的动机,这一点颇具启发性。他认为谢灵运的目的有二,一是“想借发动收复失地的对外战争,消除朝廷和檀道济之间的火并危机”;二是“制造内轻外重的局面”。这两点值得商榷,假设通过北伐战争可以收复失地,同时又能消除皇帝与权臣之间的“火并危机”,对朝廷而言应该不完全是一件坏事,并不是见不得人的事。通过北伐“制造内轻外重的局面”的想法过低地估计了宋文帝刘义隆的智力。既然谢灵运一直担心弄巧成拙,在乞假东归之际为何突然就不怕了呢?笔者认为这种说法难以自圆其说。

陈恬仪的《〈劝伐河北书〉的相关问题——论谢灵运之北伐主张与晋、宋之南北情势》是笔者读到的第一篇研究《劝伐河北书》的专文。作者对相关的历史资料花费了大量功夫,考证了《劝伐河北书》的写作时间,对全文进行了分段解析。该文结合晋宋之际南北的历史情势,对谢灵运书中提出的北伐时机和北伐地点两项进行了细密论析。作者对《劝伐河北书》一文的写作动机提出了新看法,他认为谢灵运意在参与北伐,此说较之于前人诸说更为深入。当然陈恬仪先生的观点也还有可以商兑和讨论的地方。首先,就谢灵运的动机而言,如果他真是希望自己被委以重任,参与北伐,那么他应该为自己的不遵礼度向文帝道歉,起码应该对自己的放诞行为做出一个对方可以接受的解释。并且,书中也应该有主动请缨、为国捐躯之意。遗憾的是文中并没有出现类似的字眼,这表明谢灵运对于重返政坛并不抱任何幻想。其次,陈文过多地分析了《劝伐河北书》表现出谢灵运“浮夸的文人特质和个人躁进空疏的性格”,而没有看到该文在决定谢灵运的命运之时所发挥的正面效应。

谢灵运《劝伐河北书》中包含着对统一大业的向往,具有一定的爱国思想,但表现个人的爱国情愫并不是谢灵运撰写此文的主要目的。“交通”说缺乏历史根据,意在“参与北伐”说也未能说明谢灵运上书的主要动机。

元嘉五年(428)春,谢灵运乞假东归之际以《劝伐河北书》上呈宋文帝刘义隆。在此之前,他与文帝之间的矛盾一度剑拔弩张。据《宋书·谢灵运传》载:


太祖登祚,诛徐羡之等,征为秘书监,再召不起,上使光禄大夫范泰与灵运书敦奖之,乃出就职。使整理秘阁书,补足遗阙。又以晋氏一代,自始至终,竟无一家之史,令灵运撰《晋书》,粗立条流,书竟不就。寻迁侍中,日夕引见,赏遇甚厚。灵运诗书皆兼独绝,每文竟,手自写之,文帝称为二宝。既自以名辈,才能应参时政,初被召,便以此自许;既至,文帝唯以文义见接,每侍上宴,谈赏而已。王昙首、王华、殷景仁等,名位素不逾之,并见任遇,灵运意不平,多称疾不朝直。穿池植援,种竹树堇,驱课公役,无复期度。出郭游行或一日百六七十里,经旬不归,既无表闻,又不请急。上不欲伤大臣,讽旨令自解。灵运乃上表陈疾,上赐假东归。将行,上书劝伐河北。


谢灵运进入仕途以来有过两段特殊的经历。第一段是在东晋末年。在东晋朝廷征讨桓玄的过程中,有两股政治势力开始崛起,一股是都督荆州等十六州军事的刘裕势力,另一股是抚军将军刘毅的势力。其中,刘裕的发展势头更猛,渐渐形成了代晋自立之势。相较于刘裕,刘毅则风流儒雅,与士族名士过从甚密。谢氏家族的领袖人物谢混与之结为政治同盟。在谢混的安插下,谢灵运从义熙二年(406)二十二岁时就担任刘毅的记室参军。义熙八年(412),刘裕谋杀谢混并攻打刘毅军,刘毅兵败自杀。此后,谢灵运转而进入刘裕麾下,担任太尉参军,次年任秘书丞。义熙十三年(417)冬,谢灵运奉命前往彭城慰问北伐途中的刘裕。义熙十四年(418)六月,刘裕受相国、宋公命,谢灵运任宋国黄门侍郎,迁相国从事中郎等。晋元熙二年(420)六月,刘裕废晋恭帝自立。谢灵运由康乐县公降为康乐县侯,起为散骑常侍。八月,任太子左卫率。对于谢灵运在宋国建立之前所走的这一段弯路,刘裕并没有予以深究。

第二段是在刘宋初年。刘宋政权建立之后,谢灵运并不得志。据《宋书·谢灵运传》载:“灵运为性褊激,多愆礼度,朝廷唯以文义处之,不以应实相许。自谓才能宜参权要,既不见知,常怀愤愤。”作为太子刘义符左卫率的谢灵运与作为太子舍人的颜延之一同投靠了“颇好辞义”的庐陵王刘义真。刘义真、谢灵运、颜延之和僧人慧琳四人被权臣徐羡之等视为一个政治小集团。永初二年(421),庐陵王刘义真任司徒;永初三年(422)正月,刘义真出镇历阳。五月,宋武帝刘裕卒。太子义符立,是为少帝。徐羡之、傅亮、谢晦、檀道济同受顾命。谢灵运和颜延之等被排挤出朝廷,担任地方官员。据《宋书·谢灵运传》载:“庐陵王义真少好文籍,与灵运情款异常。少帝即位,权在大臣,灵运构扇异同,非毁执政,司徒徐羡之等患之,出为永嘉太守。”在永嘉太守任上仅一年,谢灵运便辞职回乡。景平二年,徐羡之等杀害了少帝及庐陵王,迎立刘义隆于江陵。八月,文帝即位。元嘉二年(425)正月,徐羡之、傅亮等归政。元嘉三年(426)文帝杀徐羡之、傅亮、谢晦。谢灵运、颜延之和慧琳等人很快得到了启用。之所以启用谢灵运等人,是因为文帝对兄长刘义真怀有深情,对他的不幸遭遇甚为同情。文帝对谢灵运等人并不存有偏见,更何况,谢灵运出生于门阀士族之家,是当代最有名望的文人,他若能加盟朝廷则具有一定的象征意义。

谢灵运在扭捏作态一番之后来到了京都,但他并没有得到想象中的政治地位。在宋武帝时代,“朝廷唯以文义处之”;到了元嘉年间,“文帝唯以文义见接”。宋文帝与谢灵运之间的矛盾在于:文帝仅仅把谢灵运看作一个宫廷文人,而谢灵运则为设想自己是能够参与朝廷最高决策的要臣。文帝以为授予谢灵运秘书监乃至侍中就已经对得起灵运了。秘书监是一个清显职务,只有士族中的精英才可以得到。灵运在这个位置上时间不长,很快就被提拔为侍中。能够担任侍中已经相当尊贵,《南史·夷貊上》载:“是时,宰相无常官,唯人主所与议论政事、委以机密者,皆宰相也。……亦有任侍中而不为宰相者;然尚书令、仆,中书监、令,侍中,侍郎,给事中,皆当时要官也。”谢灵运所嫉妒的王昙首、王华、殷景仁三人所担任的同样是侍中职务。与对待一般大臣不同,颇爱诗文艺术的文帝对谢灵运青眼相加,谢灵运受到了“日夕引见,赏遇甚厚”的恩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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