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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在我八岁时撒手人寰,父亲又在我十岁的时候离开人世,那时我还年幼,以至除了传闻,我对他们几乎一无所知。我的父亲去了巴黎,做了英国大使馆的律师,但我不知为何他会去那,除非他被某种莫名的不安所吸引,就像一直烦恼我的那种不安一样。父亲在大使馆对面的圣奥诺雷区(Faubourg St.Honore)设有办公室,但他住在一条当时名为安廷大道(Avenue d’Antin)的街上,这条街非常宽阔,一直从圆形广场(Rond Point)那边伸延过来,两边都是栗树。那个时候,父亲是一个了不起的旅行者。他曾去过土耳其、希腊和小亚细亚,远至摩洛哥的非斯(Fez)。当时,鲜有人去过那里。父亲关于旅行的藏书颇丰,他在安廷大道的公寓里摆满了他旅行带回来的各种物件,一尊尊希腊塔纳格拉小雕像(Tanagra statuettes)、罗得岛陶器(Rhodes ware)和刀柄镶以银色装饰的土耳其匕首(Turkish daggers)。他和我母亲结婚时,他四十岁,母亲才二十多岁。母亲非常漂亮,而他却很丑。有人告诉我,他们那时候在巴黎被称为“美女与野兽”。外祖父在军队服役,死在了印度,他的遗孀,也就是我的外祖母,将一大笔财产挥霍完之后在法国定居,靠养老金生活。我猜想,她是个有个性的女人,也许还有些才华,因为她用法语写了本小说——《年轻女孩》(pour jeunes filles),还为室内歌谣谱了曲。我喜欢想象,想象着这小说和歌谣被奥克塔夫·弗耶(Octave Feuillet)笔下出身名门的女主人公诵读吟唱的场景。我有一张她的小寸照片,那是一个有着一双美丽眼睛的中年妇女,眼中透露出一份愉悦,一份果敢。我的母亲身材娇小,有着棕色的大眼睛和浓密的金红色头发,五官精致,皮肤姣好。母亲颇受人倾慕。她有一位美国朋友——安格尔西女士(Lady Anglesey),不久前刚刚以高龄去世,她告诉我,她曾问过我母亲:“你那么漂亮,那么多人爱慕你,但你为什么始终忠于你所嫁的那个男人?他那么丑陋矮小。”我母亲回答说:“他从不伤害我的感情。”

我见过的唯一一封母亲的信,就是在叔叔去世后,我翻阅他的文件时见到的那封。叔叔是一名牧师,母亲请他做她儿子的教父。她非常简单而虔诚地希望他的祷告会影响新生儿,使她的儿子长成为一个善良、敬畏神明的人。母亲是一位了不起的小说读者,在安廷大道公寓的台球室里有两个大书柜,里面装满了陶赫尼茨(Tauchnitz)出版的图书。她那时患了肺结核,我记得有一排驴子停在家门口,来供她喝驴奶,这在当时被认为是对治疗肺结核有好处。夏天,我们常常住在多维尔(Deauville)的一所房子里,那时特鲁维尔(Trouville)非常受人欢迎,相比之下,多维尔这个小渔村便黯然失色了。在她生命的尽头,我们在波城(Pau)度过了冬天。有一次,她在大出血之后躺在床上,可能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想到在去世之后,孩子们将不知道自己生前的样子,便唤来女仆给她穿上白缎晚礼服,然后去了一家照相馆拍了照片。她有六个儿子,最终死于难产。那时的医生认为怀孕生孩子对深受肺结核折磨的妇女有好处。那年,她三十八岁。

母亲去世后,她的女仆成了我的保姆。在那之前,我曾由法国保姆照料,就读于一所法语儿童学校。我的英语一定很差。我听说有一次,我看到一匹马从火车车厢的窗户探出头来,便用法语大喊:“看呀,妈妈,有一匹马。(Regardez Maman,voila un’orse.)”

我想我的父亲一定是一个浪漫的人。夏天的时候,他心血来潮,建造了一所房子。他在叙雷讷(Suresnes)的一座小山顶上买了一块土地。平原之上,景色壮丽,远处即是巴黎。有一条通往河边的路,河边有一个小村庄。这所房子就像是博斯普鲁斯(Bosphorus)海峡上的一座别墅,顶层环绕着凉廊。过去的每个星期日,我都和父亲一起坐着塞纳河上的游船去那里看房子建造的进度。屋顶装上后,父亲买了一对古朴的火炉用具来装饰它。他订购了很多玻璃,在上面刻上了他在摩洛哥发现的反“恶魔之眼”的标志,读者可以在这本书的封面上看到。白色的房子,百叶窗被漆成红色。花园设计好了,房间里也配好了家具,然后父亲就撒手人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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