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序
我所爱做的事情之一是给自己的书起名字。这回又要编本小册子了,我先想到“笔记”,因为写的都算不上正经文章;至于前面的定语,则打算从词牌中选一个。为什么要这样呢,其实也没有什么道理,只是偶然想到罢了。我挑中的是“六丑”。一来中意这个字面,二来觉得意思很好,三来周邦彦创调的那首词也精彩。且让我一一道来。
说是“一一道来”,但是第一点实在说不大清楚,中意就是中意,如此而已。那么就跳过去说第二点,这里有个典故,见周密《浩然斋雅谈》:
“既而朝廷赐酺,师师又歌《大酺》《六丑》二解。上顾教坊使袁祹问,祹曰:‘此起居舍人新知潞州周邦彦作也。’问‘六丑’之义,莫能对。急召邦彦问之,对曰:‘此犯六调,皆声之美者,然绝难歌。昔高阳氏有子六人,才而丑,故以比之。’”
我是不懂声调的,但是如他所讲,似乎该说是番“美的历险”了,这就让人好生歆羡。宋词之中,我一向喜欢清真、白石、梅溪、梦窗、草窗、碧山和玉田这七家,倒不是附和过去所谓词以婉约为正的说法,我是觉得他们都不乏这种“美的历险”的精神,而且创获极大。近读叶嘉莹记录的《驼庵诗话》,有云:“白石等总是不肯以真面目向人,不肯把心坦白赤裸给人看,总是绕弯子,遮眼,其实毫无此种必要。”我很惋惜顾随也这么说话,因为真的是有此种必要也。美的表现,表现的美,不都是美么,或许后者更美亦未可知。诗词如此,文章亦然。尝有朋友批评这么专心于写法字句,恐怕就不是原生态了。讲这话时是春天,正好早上我出门看见一棵树,枝叶都是新绿的,忽然想到这总该说是原生态了罢,但是有什么是马马虎虎长着的呢,简直无一不是精心,无一不是完美。我们常说“粗枝大叶”,乃是为自然所骗了,抑或在为自己的粗疏浮躁找借口。这里清真说的是美,但却以“六丑”形容,我想大才如彼,也明白真正的美之不可企及,我们只是认定此一方向,并且为此尽心竭力而已。至于拿来打比方的那群兄弟,六个才子凑在一起倒无所谓,六个丑人就难得相聚,一准很有意思。我自己其实与“才”与“丑”都不搭界,只落得个平庸之辈;然而如清真这种向往,以及这种冒险,却是我毕生所景慕,也愿意试一试的。
最后一点是关于周氏那首词,题目叫“蔷薇谢后作”:
“正单衣试酒,怅客里光阴虚掷。愿春暂留,春归如过翼,一去无迹。为问家何在,夜来风雨,葬楚宫倾国。钗钿堕处遗香泽。乱点桃蹊,轻翻柳陌,多情为谁追惜;但蜂媒蝶使,时叩窗隔。东园岑寂,渐蒙笼暗碧。静绕珍丛底,成叹息。长条故惹行客,似牵衣待话,别情无极。残英小,强簪巾帻。终不似一朵钗头颤袅,向人欹侧。漂流处莫趁潮汐,恐断红尚有相思字,何由见得。”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说:“‘为问家何在’,上文有‘怅客里光阴虚掷’之句,此处点醒题旨,既突兀,又绵密,妙只五字束住。下文反复缠绵,更不纠缠一笔,却满纸是羁愁抑郁,且有许多不敢说处,言中有物,吞吐尽致。”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说:“‘翼’‘迹’二韵力破余地,词家赋送春者,无此健笔。”这首词里始终有两个成分,相互颉颃又相互呼应,都写到极致地步,一是“反复缠绵”,一是“力破余地”,一是有情,一是无情,恰恰被他们两位分别注意到了。也可以说这是自我和造物两个视点,而后者做了前者的前提。我读《六丑》,很奇异地感到在思想上颇有共鸣。词人知道美之为美,也知道美之不再;在一个无情的背景下,他深情地留恋着值得留恋的东西,却并无虚妄的幻想。这是回顾往事,掉过头来看未来,当然也是一样。说来平日和朋友谈及思想,时而是人道主义,时而是反理想主义,好像多有矛盾,其实看人生是一副眼光,看世界又是一副眼光,然而最终二者是不可分离的。就像加缪所说:“我对人从不悲观,我悲观的是他的命运。”他这句话要合起来讲才不显得张扬。无论如何人是要坚持活下去的。由九百年前的一首词扯到这儿,真难免牵强附会之讥了;但我因此一并道出对文学艺术和对人生世界的认识,实在也是难得,到底还是有些机缘的罢。
一九九九年六月二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