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序

新序

“日光之下并无新事”,这为我们写东西添了一点麻烦。曾经有位关心我写作的朋友,建议我承担一点为读者拓宽视界的任务,我谢未能。其实不光是我,我们谁也做不到报告新的事实;无论你说什么,一定会在某一范围之内为他人所知。前几天我参加一个活动,有听众问及写作之道,另一嘉宾建议多读书,我插话说,读书可能鼓励你写,也可能促使你不写,因为你由此知道人家已经写过了,而且写得比你将写的要好。说到底我们只好讲讲旧闻,然而我们未必不能说出些许新意。如果真有这个把握,那就不妨一写;如果没有,则还是藏拙为幸。譬如窗外有一株树,张三也写,李四也写,写来写去都还是这一株树,结果张三与李四的文章居然不同,不同者不在这株树,乃是人人的感受不同。这样说话似乎很没意思,殊伤真心爱好文学者的雅兴,但文章至少有一部分道理是在这里。关键是不要说现成的话。在我看来,一篇文章只要有一个意思——落到实处可能只是一句话而已——别人从来没写过,就可以写。

以上说的是写文章的两种路数,以事实胜出做不到,尚可以感受胜出,不过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在读者一方,后一层的确不及前一层容易把握切实。因为事实都是硬碰硬,一眼就能看出来;感受则必须引起同感,才能得到承认。所谓“人人心中皆有,人人笔下皆无”,好像是句奉承话儿,其实乃是大家暗暗定下的评判标准。我知道这个境界很高,只是担心它有被滥用的可能。感受首先是一己的,若有同感那是沾了光,或者干脆说是缘分,但是我们应该承认没有取得同感的感受也是感受,无论推之于全体,或者推之于个人,皆是如此。或许此人没有同感,彼人却有;或许这一部分人没有,那一部分却有;或许现在没有,将来却有,不管什么情况,都不是抹杀某一独特感受的理由。而感受的价值首先就在于它的独特性。相比之下,我更怕的是在相反的一方面,即滥调是也。滥调一出,则文章彻底完蛋矣。有句话平常讲得顺嘴了,近来我却忽然有点儿怀疑,即“某某说出了我的心里话”。我的心里话为什么自己不说出来,却指着别人去说;反过来,我既不想也未必说得出别人的心里话。这样想法其实并非创见,曾见钱玄同有番话说:“我近来觉得‘各人自扫门前雪’主义,中国人要是人人能实行它,便已泽及社会无穷矣。譬如一条街上有十家人家,家家自己扫了他的门前雪,则此一条街便已无雪矣。”我是有所领悟。或许要批评这些都未免过于理想主义,钱氏讲的社会事情,咱们不大懂得;若论文学,那么还是该强调点儿理想主义,因为文学原本不是必需,实在干不干两可的。而就这个话题而言,理想主义就是宽容。

讲到文章的具体写法,还有求拙与求巧之别。我老早为自己定下求拙的方向,但讲别人文章的好处往往又在巧的一方面,似乎是自相矛盾,其实不然。文章之好说来只有一个,就是到位,无论意思还是文字都该如此,而求拙抑或求巧在所不论。我喜欢的一句话是“述而不作”,好像只能用来说拙,其实也能用来说巧。另外这对写作者总有点儿不搭调似的,因为“写”本身就是“作”。但是我们不妨把写作者视为两种角色的综合体,他既是创造者,又是表述者,“述而不作”仅仅是针对后者而言,他应该“述”他的“作”,而不是“作”他的“作”;如果真的有所创造,那么在表述过程中就无须添加,否则就成了做作,反而有所丧失了。话说回来,有那个巧的意思,正不妨有巧的表达,这要具有两样本事,一是发挥,一是克制,缺乏任何一样都只能是弄巧成拙。当然这里所说仍有理想主义之嫌,而我们往往不是自以为是,就是眼高手低。那么勉强说一句“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至少这个方向总是不错的。

二〇一三年四月二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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