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爱的朋友们

我可爱的朋友们

说起来有点不好意思,我做公益做得早,却良少贡献。很小的时候学校提倡“一帮一,一对红”,主要是一个城市小孩子用零用钱资助一个农村孩子读书的学费,两个孩子通信联系,我异常认真地参加了。让我比较伤心的是,这无非只是当年学校或者校长用来书写政绩的临时性社会活动,我们学校第二年便没了下文。但让我比较骄傲的是,我很认真地贯彻自己的行为。学校帮我找到的小姑娘是安徽巢湖的小W,我一直帮到我的伙伴自己不想再读,她坚持了八年,读到高一。我也坚持了八年,那时,我貌似已经本科了。

我支出的所有资助费用,八年来可能不会超过一千块。那个时候貌似读书的学杂费太便宜了,或许那个地方物价水平很低?我不太清楚。我只是记得,第一年只有三十二块,最后一笔是三百五十块的样子。三十二块对那个时候的CPI(居民消费价格指数),对那个时候尚且不富的家庭,以及那个时候年幼的我,可能还算作一笔不大不小的钱。现在想想,如今不够打的费的三十二块,而当年去这般用了,就能积善,就能改变世间某个角落某个小女孩的一生,实在是很美妙的一种感觉。我虽浪得虚名,是个学经济的博士,但真不善理财,这笔钱是我前半生最为值得的投资。

我和小W始终没有见过面,最后一点音信,也因着我数次出国易居而遗失在奔忙的岁月里。说来谁也不信,我们是单线联系,生活从未有过任何交集。如果不是她那通电话,这个世间可能没有人知道我们有段这样的过往。

我不知道小W具有怎样的神奇,怎么知道我得了病,又怎么拐弯抹角找到我。话说我正追在土豆后面喂水喝,手机响了,接起来听却是一通声浪巨大的哭天叫地,我“喂喂喂”半天仍没有任何其他声响,于是挂掉。然后手机再响,接听后仍然是巨雷一样的哭声,偶尔夹杂着不能自已的抽泣。我还是挂了,继续追土豆喂水。手机再响,我无奈地说了句“我靠”,土豆嬉笑着重复。我暗自自责当着儿子说脏话的同时,听到手机那边鼻涕抽搭搭地说:“姐啊,我是W。”

我引以为世间神奇,为这失散了十多年的笔友。

W过得很好,老公是修玻璃钢窗的(也卖玻璃钢窗)。她马上就要生孩子了,怀的是双胞胎,腿肿得像大象,穿了棉衣两腿相磨,不能迈步。我遗憾自己不能去吃满月酒,看看这个有着十八年多友谊的孩提时候的伙伴,而她的遗憾是知道我病了,却不能来看我。

其实,联系上了笔友,最多算作高兴,不能算作趣事。后续的趣事却是,她竟然先斩后奏,一竿子把她那个颇具喜感的老公捅到了上海,代表她来探病。我不知道是应该感慨现在的女权主义强大,还是要感叹“母以子贵”这句古谚真理。

事隔几日,我接到一个口音极重的陌生男子的来电。他说是W的丈夫,“顺路”来上海看我,我实在不相信这个“顺路”。但是他说他连夜搭便车来的,正站在上海地面上,不见我回去,老婆是不会让他进家门的。最后一句话他说得有点着急,结结巴巴,又有点不好意思。让我觉得,他一点都没有开玩笑,不见我,可能他真要睡柴房。

我发了一个地址给他,一边继续蜷缩在被窝里看《收获》,一边等M和D的到来。

我不是想说脏话,MD现在是一对夫妻,男姓孟,女姓杜,让我那么简写,成了MD。他们是我2004年出国前介绍成功的最后一对。当年M在香港工作,D去香港读书,我顺水推舟介绍他们认识,明里是D需要有人照应,暗地是M托我做红娘。

不知过了多久,门铃响了,家人开门,我听到M高亢的嗓门,于是鹞子翻身蹬开被子,急慌慌套着那身秋菊的大红棉袄夸张地走着猫步迎了出去。

这里要解释两个典故。

第一,最后一次和MD碰面,是M请客。一方面给我出国饯行,更重要的是和D确定恋爱关系。我们一共八人,吃过饭冲进淮海路的一个酒吧疯狂。我那次喝得有点高,一直趴在桌子上睡觉,等我恍恍惚惚地醒来,看见我们这帮人和一帮不知底细的人在打群架,于是脑门一热,拎着个只有350ml的青岛啤酒小酒瓶打算上阵帮哥们儿,谁想还没冲进阵营,警察来了。我极度冤枉地被一锅端抓进了警察局。

警察开始问话录口供,问我是干什么的,我说复旦学生,他问几年级,我说博一。然后警察怒了,说我故意撒酒疯不配合。我那天的穿戴是一件亮片背心、一条极端短的热裤、一双亮银高跟鞋,除了没有化妆,和小阿飞无异。小警察鄙视的眼神点燃了我体内残存的那点子酒精,我忽地站起来说:“复旦的怎么了?读博士怎么了?上了复旦读了博士就非得穿得人模狗样,不能泡吧啦?我还非得个性下才行!”

因着这段典故,我想都没想,猫步出迎MD。

第二个典故,是我的秋菊棉装。我有个姨妈,视我如亲生,听了和她一起打扑克的老太太怂恿,要给我冲喜。我这个德行,嫁和娶是一样难,如何冲喜?人家不听,好棉好布密密缝,给我缝了套冲喜的大红行头。里面是大红布,外面是土得不能再土的粉花绿叶红底棉布,棉裤是左边开衩的老式棉裤,四指宽的红布做腰带。我不想枉了这情,欢天喜地收下穿了。棉袄难看,但是挡寒暖和。所以,很熟的朋友来我家,经常可以看到我貌似《秋菊打官司》里的秋菊造型。

MD算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一个穿着秋菊棉袄棉裤的人扭着猫步出迎算不得什么。而我的悲剧在于,当我和D见面熊抱时,我看到一个陌生的男人在旁,两眼呆滞,张着嘴,下巴明显脱臼状。

我收住夸张仪态,故作镇定,恢复常态打招呼。还是有些窘,我多么希望他是走错了门,或者是个送快递的。没有想到他愣了愣神,问我:“是于老师的家吗?”

我哭笑不得,只好说:“是。”

他追问:“于老师?于博士?”

我沉重地笑着点头。

他报了我的名字,再次核实。我还是说:“是。”

他皱着眉头,咽咽口水,一字一字地艰难地提醒D:“她是个博士啊,身体不是很好。”

我也跟着咽咽口水,说:“我是你找的人。”

他说:“我是W的老板。呃,我们那里管老公叫老板。”

若不是MD夫妻在,我真不知道如何收拾那么尴尬的局面。M拍着W老板的肩膀跨过门槛说:“兄弟,没错的,我认识她十几年了,如假包换。”

话说这兄弟战战兢兢走进门,防盗门关上的那一刻,我留意到,他往身后看了一眼。

M嘻嘻哈哈地给这位兄弟回顾我们的往事,我开始走神。开心网有句话,“再多各自牛×的日子,也比不上一起傻×的岁月”,这句话绝对经典。我没有牛×过,但是我庆幸有限的年岁里,都在和一拨拨的弟兄傻×。

因为家里来客人,而土豆太闹,于是可爱的土豆在招呼众人后被带出门买菜。这位仁兄目送土豆离开后,默默然好一会儿,然后说:“于老师,您家小孩子叫啥?”

我随口说:“土豆啊。”

“啊!”W老板苦着脸说,“咋叫这个名字?”

我不解,这位老兄自言自语道:“W说你是咱们认识的最有文化的人,要你给咱孩子起名字,双胞胎。”

我看到言者表情挣扎了一番,接着他说:“唉,于老师,W说你是她的贵人,还是你给孩子起个名儿吧,就是……就是……能不能不要叫土豆这样的名儿?”

我忍俊不禁。旁边的D一本正经地插嘴:“双胞胎好啊,双胞胎一个叫萝卜,一个叫白菜,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呀。”M急忙用眼神制止。这兄弟明显不想当萝卜白菜的爸爸,听到D那么说,皱皱眉头,叹了口气。

这个实诚人把D的话当真了。不得不说,实诚真是一种美德。

家人烧了热水,水开我起身倒茶待客,刚离开座位,手机响了。我循声去找不知被土豆掼到哪个犄角旮旯去的手机,却看到那哥们儿急忙忙地欠起身来,忙不迭抱歉地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还是怕走错门,弄错了回家不好交代,所以打个电话确……确……确……确认一下好。”

在我们的哄堂大笑里,M走过去,友善地拍拍汉子肩膀以示安慰。汉子笑得有点羞涩。

我终于在笑声还没平息的时候明白过来,汉子为啥打我的电话确认身份,他是受了老婆重托的:他把电话放在兜里,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用报纸包好的“小砖头”,放在茶几上。霎时我眼睛有些湿润。

我像被电击一样弹起来,开始和他推托厮打,我勒令M帮忙。两个男人熊抱着在客厅表演起了蒙古摔跤。我知道M练过数年跆拳道的身手,索性作壁上观。推搡之间,汉子试图把钱扔在地上夺门而逃,谁知道门一开他往地上一看,说了句谁也听不懂的话,便噔噔噔跑下了楼。

没等我们回过神来,他带着公鸡打鸣、扑腾和号叫的声响得意扬扬地重新跑上了楼:“哼,这两个兔崽子还真能跑,都快到院子了!”

手里,是两只我从来没有见过的魁梧大公鸡。我真是服了,这两只鸡的绑法是游戏里两人三足的模式。汉子开始断断续续志得意满地介绍:“这是家里娘用谷子养的,大姐你放心,本来打算自己用,没有给它们吃过一点饲料。W让我带给你,可是人家火车不让活鸡上车,我想法子搭了邻村结婚买家具的大车来的,要不还真不知道怎么……路上时间长,怕鸡捆死了不活络,就各绑了一条腿,没想到两个兔崽子居然下楼了!”

我双手合十,深深地鞠了个躬,说了声发自内心的“谢谢”,然后一把把门关上,留M在门外周旋。因为,我万万不能收他们的钱,一颗汗珠摔八瓣赚来的血汗钱。

事后想想这个场景蛮好笑的:门内一个穿着秋菊棉袄的女人高坐软榻,一个身着Chloé的小贵妇耳贴门偷听,时不时汇报所听到的进展。门外,寒风萧瑟中,一个穿了件薄绒衫的香港金融才俊,搂着一个衣着穿得像熊一样厚重的农村青年循循善诱,左推右推打贴身太极。

接着,我的手机响了,W的来电。半个多小时的通话里,她怕太坚持气坏了我的身子,我怕她太激动动了胎气。她的电话让我感触很多,她讲述十八年前三十二块对一个农村女孩的意义,讲小学二三年级辍学与读完初中再辍学的区别,讲她比周围女孩子多的探知世界的自学能力,讲她因此而改变的人生。而我对她讲,她所给予我助人的机会所带来的快乐。可能她不能理解,怀揣着一个让自己开心而不得与人说的秘密是何等幸福与兴奋。曾有一度我觉得“一帮一,一对红”可以让那个叫作于娟的灵魂看起来高尚那么一点点。就那么点子自认为的高尚,足以让一个十一岁的小孩子树立自己对自己的认可和喜爱,然后心安理得地暗自肯定自己的善良和爱心。喜欢自己,肯定自己,别说三十二,是我现在花三万二都买不来的享受。

最终,W妥协,拨电话唤回了在我家门口等候领导指示的老公。冻得哆哆嗦嗦一直搓手的M终于进了门,哭笑不得地说:“那哥们儿先给我掏烟,请我帮个忙帮你收了他的钱,后来和我商量,如果我帮他这个忙,他给我两百块好处费……听到没有?两百哟。”

我知道,这大概是最能进入他心里的两百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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