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畏施反被无畏施

无畏施反被无畏施

病后养病,为求内心的柔劲清平,开始看一些宗教散书,包括佛学禅理。零星知道布施有三:财施、法施、无畏施。于财施,我俨然是个被施者。法施暂且还无余心力,因为我只是刚刚开始尝试了解的阶段。而无畏施,我想,我总是可以做无畏施的吧。但凡困境里的人,看到我的处境,便会从内心深处分泌出一种小巫见大巫的甜,从而觉得自己的苦不算什么,自己的痛也不算什么,自己正在经历的那些如山挫折其实无非蚁丘而已。

我很愿意做无畏施,因为无畏施不会让我现实中更痛苦,反而会带来很多精神的欣慰与安悦。同为世人,若是有人从我的苦难里得到无畏,那么我这份痛也算没有白痛。

于是,我在勉强可以出门的昨天,决定去看梅。

梅是我朋友杨的爱人。我在挪威求学的时候,学者和学生是两个不太一样的自由社会圈子,虽然我是已婚博士妇女,但总混在单身硕士里,和杨交往甚少。直到有次接妈妈去欧洲,才多少以家庭单位参与博士学者的家庭聚会,开始和杨结识交往。因突然发现杨梅夫妇居然是光头的校友兼师兄师姐,一见如故。2007年我回挪威答辩,没有申请到短期的学生宿舍,寄宿在杨梅家几近月余,和他们一家三口相处如同家人。

去年7月,因为家人全部感冒,我被迫逃去位于花桥的朋友的别墅里休养。突然接到杨的电话,说他们回国夏休来上海,要来探我,等我回上海赶紧给他们打电话。不过当我回上海找他们时,梅稍微有点咳嗽,不敢成行。我盼啊盼,盼他们来看我,哪里想到盼来的是一个难以置信的消息:梅去查咳嗽,查出了胸腺癌,幸运的是早期。

梅给了我一个晴天霹雳。后来我和其他朋友谈及这种旱地惊雷的感受,朋友大笑:“你的病难道不是在我们被窝里炸二踢脚?”

梅是个强汉,葡萄牙的博士,身形不高,但是估计吃欧洲牛排太多了,壮实得不像中国人。性格也强,和我很像,但是比我更强,事业心更强,强到我看不懂。

“弓虽强,石更硬”,无语问苍天,难道这就是命吗?

梅和我似乎走了差不多的路子,在同样的时间段去走了极端的治疗方式。不同在于我们走的是两个极端,他是世界先进科技,我是中国传统中医。相同在于由于盲信,我们遭了不同的黑手,弄得奄奄一息,都进了鬼门关。然而弓强石硬,强大的内心有强大的未来,上天艰难地点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我们都折回来,继续自己的人生。

他的治疗后遗症是重症肌无力。无力到不是说不能扛大米爬云梯,而是无力到不能走路说话;无力到自己不能吃饭,只能从鼻子里插胃管用针筒打流质进去;无力到自己不能喘气,要在喉咙打个洞,用呼吸机呼吸;无力到自己的心脏不足以一次压给自己足够的血液;无力到自己供给自己生存的能力受到挑战。

我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所以,之前几次嚷着要去看梅,都被家人严厉的眼光封死。光头一个人去看杨梅夫妇回来,我问情况如何。光头苦笑说:“杨那么弱小的女人,居然那么坚强。可能她也想哭,我看到她的泪在眼里打转。可是你知道她面对的是我,所以哭不得笑不得,相对无言,只好两个人相互拍着肩膀鼓劲。”

两个苦命人,不知无人处,多少泪千行。

我们的挪威运输大队长化枫来沪,地勤老邱接她从机场直奔我处运输物资,然后送物资去梅的医院。我搭便车去看梅,不为别的,我要去给老哥无畏施,多说无用,别人说千句,不如我去见一面。

颤颤巍巍地下楼,老邱吭哧吭哧地把我和我的轮椅塞进了他的车,晃晃悠悠从杨浦开到华山医院,然后哐唧哐唧地上了十五楼,然后看到了瘦成一把骨头、喉咙上还有个血洞、说话瓮声瓮气的梅大哥。

似乎很多人不会料想到我和梅两个人见面的反应。我们哈哈大笑,同时跷大拇哥给对方:“没事的,咱挺得住!”也许更多人会对我们接下来的对话喷饭,万水千山只等闲,但是如此对癌症死神只等闲的两个极品,居然在监护器呼吸机林立的房间里讲笑话。更多人不会明白,我们两个的谈笑深处埋藏着多少不能言表的无声叹息。上一次见面,我和梅两个是多么风华正茂,像振翅云霄的鹰隼,挥着翅膀相约下次的冲天。这次的相逢,是灰头土脸被命运按在尘土里依然微笑的土鸡之间的问候。

然而,谁又在乎做鹰隼还是土鸡?我和梅曾经都以为幸福一定要飞到云端才能得到,一剑在手快意恩仇,殊不知泥土里才是真正踏实、坦然、温暖的幸福。我们一个躺在病床里,一个坐在轮椅上,却笑得比以往更加幸福和舒展。最真实地活着,拥有最真实的亲情、友情和爱情,体味着最真实最质朴的来自内心的温软。

浮云里,看到的只有浮云。而浮云仅仅是浮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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