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玄虚与荡越:本体派批评
首先来看阳明后学中的本体派。
作为对强调格物穷理的朱子理学的反拨,阳明心学强调“心即理”“心外无理”,道德法则的根源内在于行为者自身,就此而言,“本体派”所主张的直寻本源之“顿教”,原本是心学理论所应许的。不过,此处潜在的理论危险同样不容忽视,正如阳明本人在天泉证道中的提示,片面强调“顿教”,其下乘者不免不着实地、落入空想而流为虚妄。在阳明那里,顿教与渐教相取为用、随人指点,固然是心学理论圆融与开放性的体现,不过,当一种理论学说由创始时的浑然圆融而逐渐发展深化(当然也意味着细化与分化)之后,其中不同侧面之间的张力也会随之凸显。更有甚者,一旦思想的脉动与社会历史的车轮风云际会氤氲作用,其结果就更不是思想本身所能预见的了。站在今天的角度看,清初学者将明亡的思想原因归结于王学造成的士风人心败坏,固然是令思想蒙受了不能承受之重,然而,如何能够在坚持心学所确立的主体性精神的同时而保持其道德性,则确是心学思想发展必然需要面对的问题。
王畿与王艮(1483—1541,字汝止,号心斋)可以说是王门本体派中最重要的代表,《明儒学案》谓“王门有心斋、龙溪,学皆尊悟,世称二王。”我们分别来看黄宗羲对于二者的评价。首先是王畿。黄宗羲对于王畿的批评,聚焦于其心、意、知、物俱无善无恶的“四无说”:
《天泉证道记》谓师门教法,每提四句:“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绪山以为定本,不可移易。先生谓之权法,体用显微只是一机,心意知物只是一事,若悟得心是无善无恶之心,则意知物俱是无善无恶。……自此印正,而先生之论大抵归于四无。以正心为先天之学,诚意为后天之学。从心上立根,无善无恶之心即是无善无恶之意,是先天统后天。从意上立根,不免有善恶两端之决择,而心亦不能无杂,是后天复先天。此先生论学大节目,传之海内而学者不能无疑。以四有论之,惟善是心所固有,故意知物之善从中而发,恶从外而来。若心体既无善恶,则意知物之恶固妄也,善亦妄也。工夫既妄,安得谓之复还本体。斯言也,于阳明平日之言无所考见,独先生言之耳。
就“四无说”的本意而言,所谓心之本体无善无恶,绝不是否认善恶的存在,而是说心无论是处于未发的静止状态还是已发的作用状态,都能够自然而然、无需思虑地正确辨别是非善恶,进而为善去恶。它指向的是一种无思虑、无分别的心理状态,而这正是“至善”的本然状态。换言之,无善无恶说并不是要否认性善说,而是强调良知的自然呈现与发动。
在此意义上,王畿的四无说其实并未背离心学原旨。不过,正如阳明所提醒的,“一悟本体即是工夫,人己内外一时俱透”的顿教工夫毕竟只适用于道德禀赋卓越的上根之人,正所谓“颜子、明道所不敢承当”,这就已经含蓄否认了顿教作为普遍的为学之道的可能性。而在黄宗羲那里,修正心学的重要着眼点正在于社会意识层面,他的关注点不仅指向理论本身,而更关注思想的实践影响,因此,其对王畿与“四无说”的批评也就是理固宜然。《明儒学案·王畿传》云:
夫良知既为知觉之流行,不落方所,不可典要,一着工夫,则未免有碍虚无之体,是不得不近于禅。流行即是主宰,悬崖撒手,茫无把柄,以心息相依为权法,是不得不近于老。虽云真性流行,自见天则,而于儒者之矩矱,未免有出入矣。
四无说及其顿教之法在工夫实践上的不可循持,是黄宗羲王畿批评的核心问题。以想象卜度求悟本体近乎禅,以身心调息之术为工夫则近乎老,二者皆诉诸神秘的个人体验而以精神的内敛为归向,在王畿那里,对于本体的承当是以思辨冥想乃至身心体悟,而非实践的方式来达到的。脱离了实践工夫的持守,则灵明知觉与道德良知未必存在切实可靠的连接,所谓“悬崖撒手,茫无把柄”,不能不暗藏着以知觉欲望偷换良知本体,进而脱离儒家道德性规约的危险,其流弊正如东林学派代表人物顾宪成(1550-1612,字叔时,号泾阳)所批评的: